庐山阻击战
一九三八年六七月间,日军华中派遣军以海空优势,溯长江西进,攻陷马垱、湖口,武汉外围会战序幕遂在皖南、赣北长江两岸地区展开。当时我军在赣北的最高指挥官是张发奎,指挥第四军、第十军、第七十军、第七十三军、第七十四军及李汉魂的粤军等几个军。在日军陷湖口侵入赣北后,与敌在鄱阳湖两岸、庐山两侧展开激战。第七十军第十九师就是参加庐山战役的一支部队。
第七十军第十九师原是湘军何键的基本部队,辖两旅四个团,属乙种师的编制,武器陈旧。在上海会战中,由于官兵奋勇战斗,不怕牺牲,被评为成绩最优的十个师之一。上海会战后,蒋介石将第一二八师拨归第七十军建制,驻浙江东阳一带补训。一九三八年五月末,蒋介石令第七十军两个师集结金华;六月初先后到达武汉,随即开赴麻城、英山、罗田一带,赶筑工事,担任武汉外围守备任务。七月初湖口告急,又急调该军分由广济及小池口渡过长江,以第十九师进驻九江赶筑防御工事,第一二八师在九江以东赶筑防御工事。旋湖口失陷,日军第一〇六师团从姑塘登陆,七月二十六日九江失守后,与敌开始在庐山战斗。至九月四日换防撤离战场,战斗四十一天,坚守阵地未被突破。
当时,我是第七十军军长兼第十九师师长,坚守庐山阵地,亲身经历了庐山战役,了解全盘战况,现就回忆所及,予以概述。
马祖山阻击战
一九三八年七月,日军华中派遣军畑俊六大将指挥第一〇六师团,以陆海空军的绝对优势攻陷湖口,然后疯狂轰炸九江及鄱阳湖沿岸地区,掩护其炮艇及步兵登陆艇侵入鄱阳湖。七月二十三日敌先头部队从姑塘登陆成功,向纵深扩展。我湖防各友军部队纷纷后撤,张发奎急令第七十军之第十九师撤出九江,在庐山以北的马祖山之线占领阵地,阻击入侵之敌,掩护主力转移。第十九师先头之第一〇九团于二十五日夜赶到马祖山,星夜赶筑工事,二十六日晨师主力亦陆续到达。午后,第十九师前哨阵地已与日军先头部队发生接触,敌经我猛烈阻击后停止前进,以飞机大炮疯狂轰炸我马祖山阵地。此时,前线友军不遵守张发奎所指定的时间、路线撤退,争先恐后,极其混乱。第十九师一面阻击敌人,一面还要阻止友军溃入我阵地,妨碍我师阻击敌人。入夜各友军争相夺路,大部队拥挤在公路上行动迟滞,人声、车马声、枪炮声震耳欲聋。天明后敌机十余架轮番跟踪轰炸,所幸南浔公路这一地段山多,丛林茂密,便于掩蔽。
第十九师为坚决完成阻击敌人和掩护友军后撤的任务,二十六日整天与敌激战,午后敌百余人企图夺路追击我友军后卫部队,第一〇九团第一营奉令出击,将敌截住,营长易佐良负伤,死伤官兵百余人,敌受挫退回。
第七十军第一二八师原系湘军陈渠珍的土著部队,素质弱,武器差(旧汉阳造的步机枪),过去未离开过湘西,初次参加抗日战争,缺乏作战经验,经过几天的湖防战斗,伤亡很重,溃散后退。该师后卫唐名标团被敌围攻,我命令第一〇九团第三营推进至唐名标团侧面突袭敌人,使该师残部得以突围后撤。敌一部百余人企图跟追唐团,亦被第一〇九团三营八连截击,入夜敌我对峙。此时,敌主力尚未集结完毕,炮兵在稻田中行动困难,未敢冒进追击。二十七日敌九次攻击我第五十七旅第一一三团阵地,均被击退,又成相持状态。二十八日,第十九师命令第五十七旅、第五十五旅逐步交替掩护,撤至马回岭以北地区集结待命。第一〇九团第三营为最后掩护部队,利用暗夜以一部分机枪火力虚张声势佯攻,迅速脱离敌人。黎明到达南浔公路,被总司令部督战队挡住,赋予掩护炮兵营后撤的任务,至七月三十一日才归还建制。
金官桥主阵地的战斗
这次江防、湖防战斗之所以失败,在于没有纵深配备,一点被突破就全线溃退。这时张发奎不得不将部队撤至庐山以西,利用南浔铁路两侧的丘陵地带占领防御阵地。防线右翼指挥官是军团长李汉魂,最初第一线的守备部队是李汉魂的粤军两个师及第十军等部队。第七十军为预备队,其左翼为第四军、第七十三军、第七十四军等部队。第七十军之第一二八师由于湖防溃退,师长顾家齐被蒋介石撤职查办,第一二八师番号亦被撤销,第七十军只剩下第十九师了。
七月三十一日,敌第一〇六师团主力在空军掩护下,分两路沿南浔铁路、公路南下,攻势猛烈,企图中央突破。粤军首当其冲,激战两日,颇有伤亡。军团长李汉魂下令第十九师接替金官桥——沙洲之线阵地守备任务,将第一五五师换下为军团预备队。我考虑到粤军阵地部署欠妥,主阵地兵力过于集中,徒招伤亡,不能持久,乃改变部署,以第五十七旅第一一四团团长周崑源、第一一三团团长王道纯及第五十五旅第一一〇团团长鄢乐知之一部接替第一五五师阵地,并将原来的主阵地的一部分改为前进阵地,使主阵地的地形更为有利;并以第一一〇团二营(营长刘咸宜)推至庐山西麓的土地庵高地,向西占领侧面阵地,以火力封锁右翼主阵地前沿。我第一〇九团三营奉调进驻牯岭,防敌绕袭侧背。
黎明后,敌飞机大炮不断袭击我阵地,我官兵根据过去对敌作战的经验,阵地上仅留警备部队,其余进入待备所,准备迎击敌步兵。十时以后,敌步兵认定我前进阵地为主阵地,连续几次进攻,都遭到几处交叉火网的制压,伤亡很大,前进不得。午后三时许,我第一一〇团、第一一三团各以一连,乘敌机大炮延伸的间隙,突然反击敌前进中的步兵,敌受挫后撤,锐气大减。
次日,敌飞机大炮集中火力轰击我前进阵地,仅以步兵小部队多次扰袭佯攻,试探阵地的火力点。我判断敌在侦探我阵地配备情况,必将发起猛烈攻击,令各部星夜加强阵地工事,特别是交通壕与待备所的掩盖;并令牯岭我军立即移至牯岭西南之鸡窝岭占领侧面阵地,以火力居高俯瞰敌人。第三日,敌飞机大炮继续猛烈轰击,我阵地工事多被摧毁,山上烟火弥漫,第五十七旅旅长庄文枢被炸伤,以第一一四团团长周崑源升代,副团长刘阳生升团长。我官兵向前进阵地隐蔽前进,即以迫击炮、重机枪进行反击,突然压制敌人。九时以后,我前进阵地发生了激烈战斗,敌多次冲锋肉搏,我官兵英勇反击,阵地失而复得者再,形成拉锯,双方死伤均重。我第一营营长阵亡,午后第五十七旅两个团各以一部增援反击,敌受挫退回,阵地得以稳定。敌飞机大炮继续轰击,两个小高地已成焦土。黄昏后我补充兵力,修复工事。守在阵地的官兵因白天送不上伙食,只能吃晚上送来的馊饭和生水,有时只得饿着肚子战斗。如此四天,山上山下及稻田中,敌我遗尸及武器很多,咫尺之距,双方都为争夺遗尸和武器而增加伤亡。时值盛夏酷暑,阵地上臭气刺鼻,令人呕吐。
第五日拂晓,敌再度发起猛攻,第一一四团团长刘阳生率敢死队增援反击时阵亡,前进阵地终于失守。第一一四团官兵伤亡很大,师主阵地兵力作了局部调整。此后,敌连续几天向我主阵地进行全面攻击,我官兵英勇战斗,均予击退。在敌步兵攻击中,我第一一〇团二营在土地庵的侧击火力发生很大威力,给敌以重大杀伤。敌为排除此侧面威胁,企图夺取土地庵高地,我鸡窝岭阵地的迫击炮、重机枪居高俯瞰,突然倾泻,配合第一一〇团进行反击,敌仓皇溃退。旬日之内敌未敢大举进攻,只是小部队的袭扰和飞机轰炸。敌由于中央突破的企图未能得逞,即将其主攻力量转向铁路以西地区,我阵地正面呈对峙状态,阵地工事得以日益加固。从所获得敌遗尸的日记中看到:“几次进攻中,庐山上的迫击炮弹如雨点般从天而降,皇军大受威胁,死伤可怕。”我军为更好地发扬这个威力,遂将第一〇九团一、二营的迫击炮排都调上鸡窝岭,归第三营指挥。
鸡窝岭侧面阵地争夺战
鸡窝岭阵地的特点是山高坡陡,攀登不易,早夜多雾,晴朗时对铁路以西地区的敌人行动都可以用望远镜看清楚,对我主阵地前敌炮兵阵地及陆空联络布置都能一目了然,既是一个良好的观察所,又是居高临下对敌侧击的重要制高点。
八月中旬,铁路以西战斗最激烈,在庐山鸡窝岭可以看到敌用骡马每日拂晓向前线运送粮弹补给,午后返回,至九江的公路亦有汽车通行。我指示第一〇九团第三营,利用夜暗派小部队下山袭击敌运输部队驻地。营长陆承裕第一次派了个排长带两个班下山,以一个班掩护,一个班摸进敌驻地内奇袭。敌人并无岗哨警戒,都在酣睡,我士兵以手榴弹、轻机枪突然袭击,敌被炸死很多,残敌仓皇乱窜,田野及公路上都是骡马奔驰,还炸毁了一些枪支、粮弹、医药等,并发现许多敌尸及麻袋装的手掌(编者按:日军官兵作战死亡,尸体不能当场抢回的,砍下手掌以代全尸),才知道这是敌人的粮弹补给站和伤兵转运所。由于袭击部队兵力小,士兵只夺些饼干、香烟、饭盒之类。数日后又对敌进行第二次袭击,敌已加强了护卫部队,戒备较严,袭击部队发现大群骡马在田中吃稻谷,即过早袭击,除了杀伤一些马匹之外,未取得如第一次袭击之战果,在战斗中还死伤士兵四人。
八月中旬以后,敌为排除我鸡窝岭阵地的严重威胁,连日集中炮火轰击我阵地,并不断派出小部队佯攻土地庵第一一〇团第二营阵地。某日拂晓,我鸡窝岭山腰的警戒哨突然发现敌分三路爬上山来,遂一面阻击一面后撤,我阵地官兵待敌爬至有效射程内,手榴弹、机枪、迫击炮一齐泻下,使敌伤亡很大,残敌滚下山去。两三日中,敌不断进行报复性的炮击,我工事多被摧毁。第四日,敌趁庐山黎明浓雾,用四个敢死队,在一炮不发的情况下,悄悄上爬,持枪密集冲锋。手榴弹爆炸声和拼刺刀的喊杀声响成一片。敌一部二十余人冒死突入我右翼第八连阵地,经多次肉搏,敌大部被击退,唯突入之敌凭借石岩作困兽斗,敌后退部队得以再次上冲。此时天气转晴,浓雾渐散,我机枪、迫击炮得以发挥火力,激战至午后四时,敌伤亡惨重,终于溃败。残敌九人被我火力压缩在一岩洞中,入夜敌三次企图突围未逞,天明后静寂无声,我第八连一班长自告奋勇,率战士三人冲入搜查,发现敌已毁枪集体自杀,其中一人重伤未死,瞪眼不语,踢打亦不发声,战士在愤怒之下,不顾不杀俘虏的禁令(上交一个俘虏,奖二百元),补上一刺刀结果了性命。在整天战斗中,我第三营第八连田连长以下官兵伤亡一百六十余人,山下土地庵第一一〇团二营营长刘咸宜,也在策应鸡窝岭战斗中阵亡。
由于战斗日久,各团伤亡重大,兵员锐减,我决定利用对峙状态进行阵地整编,缩编部分连队,各团将编余的班、排、连长成立官佐队,并将各团输送连等非战斗兵编入步兵连,充实第一线战斗力。根据当面敌情判断,敌对鸡窝岭势在必得,为加强守备,将第五十五旅旅长唐伯寅调上庐山指挥,第一〇九团团长刘湘辅率第二营(二百余人)及两个团所属的干部连加强鸡窝岭守备。
八月二十七日,敌约四五百人分五股袭击我鸡窝岭阵地,拂晓后敌乘浓雾逐次接近我阵地,集中掷弹筒火力猛轰,顽强仰攻,几次冲锋肉搏,我战士体力不支,死伤很大,两处阵地被敌突破。幸我军拥有重机枪,而且九连地势高,工事坚固,利于发挥火力,才控制了敌突破口。十时以后雾散日出,我军加强火力,阵地得以稳定。午后,团长刘湘辅乘敌炮延伸之际,亲率第二营及另一个连,先敌发起冲锋,奋力反击,敌纷纷溃退,阵地得以确保。敌我伤亡均重,团长刘湘辅负重伤,营长以下官兵死伤二百余人。
敌受此次重挫后,不敢再冒险仰攻。从所获战利品中证明,当面之敌为第一〇六师团渡边旅团之滕田联队。有个专科学校毕业的敌兵在日记中写道:“庐山是支那名胜之地,‘难见庐山真面目’,名不虚传,皇军在此遭到支那军精锐部队第十九师的坚强抵抗,前所未有的激战,中队、小队长的死亡很多,战斗仍在艰苦进行,与家人团聚的希望是困难的。”可见日军的伤亡是惨重的。
换防撤离战场
庐山战役是第十九师苦战最久,伤亡最大的一次战役。当时归李汉魂指挥的第八军军长李玉堂部伤亡也很大。蒋介石命令李汉魂:第十、第七十两军苦战已久,伤亡很大,应即换防休整。李汉魂这才以第一五五师接替第十九师的防御阵地,并指示我将交防后的残余部队仍留给第一五五师为警戒部队。庐山侧面阵地暂不接防。
九月四日夜,第十九师将主阵地交防后,全部撤离了战场,经德安、靖安开赴奉新休整补充。
在这一战役中,官兵伤亡数千人,在战场上及战后的病亡数字也很惊人。其原因是庐山丛林茂密,夏季气候特殊,时雨时晴,早晚云雾似海,寒风刺骨,真是“晚穿棉袄午穿纱,风雨来时伞难遮”。官兵只有夏服棉毯,附近又无民房,只能挖地洞折树枝以避风雨。丛林中既潮湿又多疟蚊,所以病员日增。加以军政当局不关注官兵生活,兵站补给除大米及食盐之外,食油、蔬菜、肉食等副食品概不过问,全由连队自行采购。当时庐山附近居民早已逃亡一空,遍野金黄稻谷尚无人收割,哪有副食可供采购,所以战场上生活艰苦,官兵体力日见衰弱,疲惫不堪,死亡、疾病与日俱增,兵员大减。第十九师在战后休整、补充兵员时,进行过一次点验,仅剩较健壮的战斗士兵七百八十余人(上海会战后,还存战斗兵一千五百余人,战后也无如此多的病员死亡)。
武汉会战是在国共合作、全民一致抗日的时期进行的,对官兵的政治教育和宣传鼓励工作,激发了广大士兵爱国热情和作战勇气。我当时曾聘请进步人士马子谷、共产党员陈希周、朱江赋为政治教官,并由陈、朱率文工团到各旅、团进行讲演宣传。所以官兵在上述生活艰苦、战斗激烈、时间持久的情况下,能同仇敌忾,英勇战斗,不怕牺牲,发扬了民族正义精神,涌现了许多可歌可泣的无名英雄。例如在几次反击战中,有些老班长或战斗兵在班长、排长伤亡后能自告奋勇地指挥战斗,以后得到迁升为班、排、连长的颇不乏人。英勇奋战的事例是很多,如一个身高有力的湖南战士(可惜已忘其名),在肉搏中被两个敌人围刺倒下,他迅即拉开胸前手榴弹与两个敌人同归于尽,极为壮烈。还有在金官桥前进阵地失守时,有个班长负伤后仍将两个伤兵救回,在敌后稻田中爬行一昼夜,忍饥受饿,将步、机枪两支都带回来了。这样的事例很多,不胜枚举。
(陆承裕 整理。陆原任第七十军第十九师一〇九团
第三营营长,后升任旅参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