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又一度的跳荡:徐志摩诗文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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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诗歌

我有一个恋爱

我有一个恋爱,——

我爱天上的明星,

我爱它们的晶莹:

人间没有这异样的神明!

在冷峭的暮冬的黄昏,

在寂寞的灰色的清晨,

在海上,在风雨后的山顶:——

永远有一颗,万颗的明星!

山涧边小草花的知心,

高楼上小孩童的欢欣,

旅行人的灯亮与南针:——

万万里外闪烁的精灵!

我有一个破碎的魂灵,

像一堆破碎的水晶,

散布在荒野的枯草里:——

饱啜你一瞬瞬的殷勤。

人生的冰激与柔情,

我也曾尝味,我也曾容忍;

有时阶砌下蟋蟀的秋吟:

引起我心伤,逼迫我泪零。

我袒露我的坦白的胸襟,

献爱与一天的明星,

任凭人生是幻是真,

地球存在或是消泯:——

太空中永远有不昧的明星!

为要寻一个明星

我骑着一匹拐腿的瞎马,

向着黑夜里加鞭;——

向着黑夜里加鞭,

我跨着一匹拐腿的瞎马。

我冲入这黑绵绵的昏夜,

为要寻一颗明星;——

为要寻一颗明星,

我冲入这黑茫茫的荒野。

累坏了,累坏了我胯下的牲口,

那明星还不出现;——

那明星还不出现,

累坏了,累坏了马鞍上的身手。

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

荒野里倒着一只牲口,

黑夜里躺着一具尸首。——

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

雪花的快乐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里潇洒,

我一定认清我的方向——

飞飏,飞飏,飞飏——

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不去那冷寞的幽谷,

不去那凄清的山麓,

也不上荒街去惆怅——

飞飏,飞飏,飞飏——

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在半空里娟娟地飞舞,

认明了那清幽的住处,

等着她来花园里探望——

飞飏,飞飏,飞飏——

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

那时我凭借我的身轻,

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

贴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消溶,消溶,消溶——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沙扬娜拉十八首

我记得扶桑海上的朝阳,

黄金似的散布在扶桑的海上;

我记得扶桑海上的群岛,

翡翠似的浮沤在扶桑的海上——

沙扬娜拉!

趁航在轻涛间,悠悠的,

我见有一星星古式的渔舟,

像一群无忧的海鸟,

在黄昏的波光里息羽优游,

沙扬娜拉!

这是一座墓园;谁家的墓园

占尽这山中的清风,松馨与流云?

我最不忘那美丽的墓碑与碑铭,

墓中人生前亦有山风与松馨似的清明——

沙扬娜拉!(神户山中墓园)

听几折风前的流莺,

看阔翅的鹰鹞穿度浮云,

我倚着一本古松瞑悻,

问墓中人何似墓上人的清闲?——

沙扬娜拉!(神户山中墓园)

健康、欢欣、疯魔、我羡慕

你们同声的欢呼“阿罗呀喈!”

我欣幸我参与这满城的花雨,

连翩的蛱蝶飞舞,“阿罗呀喈!”

沙扬娜拉(大阪典祝)

增添我梦里的乐音——便如今——

一声声的木屐,清脆,新鲜,殷勤,

又况是满街艳丽的灯影,

灯影里欢声腾跃,“阿罗呀喈!”

沙扬娜拉!(大阪典祝)

仿佛三峡间的风流,

保津川有青嶂连绵的锦绣;仿佛三峡间的险巇,

飞沫里趁急矢似的扁舟——沙扬娜拉!(保津川急湍)

度一关湍险,驶一段清涟,

清涟里有青山的倩影;

撑定了长篙,小驻在波心,

波心里看闲适的鱼群——

沙扬娜拉!(同前)

静!且停那桨声胶爱,

听青林里嘹亮的欢欣,

是画眉,是知更?像是滴滴的香液,

滴入我的苦渴的心灵——

沙扬娜拉!(同前)

“乌塔”:莫讪笑游客的疯狂,

舟人,你们享尽山水的清幽,

喝一杯“沙鸡”,朋友,共醉风光,

“乌塔,乌塔!”山灵不嫌粗鲁的歌喉——

沙扬娜拉!(同前)

十一

我不辨——辨亦无须——这异样的歌词,

像不逞的波澜在岩窟间吽嘶,

像衰老的武士诉说壮年时的身世,

“乌塔乌塔!”我满怀滟滟的遐思——

沙扬娜拉(同前)

十二

那是杜鹃!她绣一条锦带,

迤逦着那青山的青麓;

啊,那碧波里亦有她的芳躅,

碧波里掩映着她桃蕊似的娇怯——

沙扬娜拉!(同前)

十三

但供给我沉酣的陶醉,

不仅是杜鹃花的幽芳;

倍胜于娇柔的杜鹃,

最难忘更娇柔的女郎!

沙扬娜拉!

十四

我爱慕她们体态的轻盈,

妩媚是天生,妩媚是天生!

我爱慕她们颜色的调匀,

蝴蝶似的光艳,蛱蝶似的轻盈——

沙扬娜拉!

十五

不辜负造化主的匠心,

她们流眄中有无限的殷勤;

比如熏风与花香似的自由,

我餐不尽她们的笑靥与柔情——

沙扬娜拉!

十六

我是一只幽谷里的夜蝶;

在草丛间成形,在黑暗里飞行,

我献致我翅羽上美丽的金粉,

我爱恋万万里外闪亮的明星——

沙扬娜拉!

十七

我是一只酣醉了的花蜂:

我饱啜了芬芳,我不讳我的猖狂。

如今,在归途上嘤嗡着我的小嗓,

想赞美那别样的花酿,我曾经恣尝——

沙扬娜拉!

十八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

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

沙扬娜拉!

去罢

去罢,人间,去罢!

我独立在高山的峰上;

去罢,人间,去罢!

我面对着无际的苍穹。

去罢,青年,去罢!

与幽谷的香草同埋;

去罢,青年,去罢!

悲哀付于暮天的群鸦。

去罢,梦乡,去罢!

我把幻景的玉杯摔破;

去罢,梦乡,去罢!

我笑受着山凤与海涛之贺。

去罢,种种,去罢!

当前有插天的高峰;

去罢,一切,去罢!

当前有无穷的无穷。

婴儿

我们要盼望一个伟大的事实出现,

我们要守候一个馨香的婴儿出世:——

你看他那母亲在她生产的床上受罪!

她那少妇的安详,柔和,端丽

现在在剧烈的阵痛里变形成不可信的丑恶:

你看她那遍体的筋络都在她薄嫩的皮肤底里暴涨着,

可怕的青色与紫色,

像受惊的水青蛇在田沟里急泅似的,

汗珠贴在她的前额上像一颗颗的黄豆,

她的四肢与身体猛烈的抽搐着,

畸屈着,奋挺着,纠旋着,

仿佛她垫着的席子是用针尖编成的,

仿佛她的帐围是用火焰织成的;

一个安详的,镇定的,端庄的,美丽的少妇,

现在在绞痛的惨酷里变形成魔鬼似的可怖:

她的眼,一时紧紧的阖着,一时巨大的睁着,

她那眼,原来像冬夜池潭里反映着的明星,

现在吐露着青黄色的凶焰,

眼珠像是烧红的炭火,

映射出她灵魂最后的奋斗,

她的原来朱红色的口唇,

现在像是炉底的冷灰,

她的口颤着、撅着、扭着、

死神的热烈的亲吻不容许她一息的平安,

她的发是散披着横在口边,漫在胸前像揪乱的麻丝,

她的手指间紧抓着几穗拧下来的乱发;

这母亲在她生产的床上受罪——

但她还不曾绝望,

她的生命挣扎着血与肉与骨与肢体的纤微,

在危崖的边沿上,

抵抗着,搏斗着,死神的逼迫;

她还不曾放手,

因为她知道(她的灵魂知道!)

这苦痛不是无因的,

因为她知道

她的胎宫里孕育着一点比她自己更伟大的生命的种子,

包含着一个比一切更永久的婴儿;

因为她知道

这苦痛是婴儿要求出世的征候,

是种子在泥土里爆裂成美丽的生命的消息,

是她完成她自己生命的使命的时机;

因为她知道这忍耐是有结果的,

在她剧痛的昏瞀中,她仿佛听着上帝准许人间祈祷的声音,

她仿佛听着天使们赞美未来的光明的声音;

因此她忍耐着,抵抗着,奋斗着……

她抵拼绷断她统体的纤微,

她要赎出在她那胎宫里动荡着的生命,

在她一个完全美丽的婴儿出世的盼望中,

最锐利、最沉酣的痛感,

逼成了最锐利最沉酣的快感……

在那山道旁

我想——

我想开放我的宽阔的粗暴的嗓音,

唱一支野蛮的大胆的骇人的新歌;

我想拉破我的袍服,

我的整齐的袍服,

露出我的胸膛,肚腹,肋骨和筋络;

我想放散我一头的长发,

像一个游方僧似的,

披散着一头的乱发;

我也想跣我的脚,跣我的脚,

在巉牙似的道上,

快活地,无畏地走着。

我要调谐我的嗓音,

傲慢的,粗暴的,

唱一阕荒唐的,摧残的,弥漫的歌调;

我伸出我的巨大的手掌,

向着天与地,海与山,

无餍地求讨,寻捞;

我一把揪住了西北风,

问它要落叶的颜色;

我一把揪住了东南风,

问它要嫩芽的光泽;

我蹲身在大海的边旁,

倾听它的伟大的酣睡的声浪;

我捉住了落日的彩霞,

远山的露霭,

秋月的明晖,

散放在我的发上,胸前,袖里,脚底……

我只是狂喜地大踏步地向前——向前——

口唱着暴烈的,

粗怆的,不成章的歌调;

来,

我邀你们到海边去,

听着风涛震撼大空的声调;

来,

我邀你们到山中去,

听一柄利斧斫伐老树的清音;

来,

我邀你们到密室里去,

听残废的,寂寞的灵魂的呻吟;

来,

我邀你们到云霄外去,

听古怪的大鸟孤独的悲鸣;

来,

我邀你们到民间去,听衰老的,病痛的,贫苦的,残毁的,受压迫的,烦闷的,奴服的,懦怯的,丑陋的,罪恶的,自杀的,——和着深秋的风声与雨声!

合唱的“灰色的人生”!

这是一个懦怯的世界

这是一个懦怯的世界,

容不得恋爱,容不得恋爱!

披散你的满头发,

赤露你的一双脚;

跟着我来,我的恋爱,

抛弃这个世界

殉我们的恋爱!

我拉着你的手,

爱,你跟着我走;

听凭荆棘把我们的脚心刺透,

听凭冰雹劈破我们的头,

你跟着我走,

我拉着你的手,

逃出了牢笼,恢复我们的自由!

跟着我来,

我的恋爱!

人间已经掉落在我们的后背,——

看呀,这不是白茫茫的大海?

白茫茫的大海,

白茫茫的大海,

无边的自由,我与你与恋爱!

顺着我的指头看,

那天边一小星的蓝——

那是一座岛,岛上有青草,

鲜花,美丽的走兽与飞鸟;

快上这轻快的小艇,

去到那理想的天庭——

恋爱,欢欣,自由——

辞别了人间,永远!

恋爱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恋爱他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他来的时候我还不曾出世;

太阳为我照上了二十几个年头,

我只是个孩子,认不识半点愁;

忽然有一天——

我又爱又恨那一天——

我心坎里痒齐齐的有些不连牵,

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的上当,

有人说是受伤——

你摸摸我的胸膛——

他来的时候我还不曾出世,

恋爱他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这来我变了,一只没笼头的马——

跑遍了荒凉的人生的旷野:

又像那古时间献璞玉的楚人,

手指着心窝,说这里面有真有真,

你不信时一刀拉破我的心头肉,

看那血淋淋的一掬是玉不是玉;

血!那无情的宰割,我的灵魂!

是谁逼迫我发最后的疑问?

疑问!这回我自己幸喜我的梦醒,

上帝,我没有病,再不来对你呻吟!

我再不想成仙,蓬莱不是我的分;

我只要这地面,情愿安分的做人,——

从此再不问恋爱是什么一回事,

反正他来的时候我还不曾出世!

翡冷翠的一夜

你真的走了,明天?那我,那我,……

你也不用管,迟早有那一天;

你愿意记着我,就记着我,

要不然趁早忘了这世界上

有我,省得想起时空着恼,

只当是一个梦,一个幻想;

只当是前天我们见的残红,

怯怜怜的在风前抖擞,一瓣,

两瓣,落地,叫人踩,变泥……

唉,叫人踩,变泥——变了泥倒干净,

这半死不活的才叫是受罪,

看着寒伧,累赘,叫人白眼——

天呀!你何苦来,你何苦来……

我可忘不了你,那一天你来,

就比如黑暗的前途见了光彩,

你是我的先生,我爱,我的恩人,

你教给我什么是生命,什么是爱,

你惊醒我的昏迷,偿还我的天真。

没有你我哪知道天是高,草是青?

你摸摸我的心,它这下跳得多快;

再摸我的脸,烧得多焦,亏这夜黑

看不见;爱,我气都喘不过来了,

别亲我了;我受不住这烈火似的活,

这阵子我的灵魂就像是火砖上的

熟铁,在爱的锤子下,砸,砸,火花

四散的飞洒……我晕了,抱着我,

爱,就让我在这儿清静的园内,

闭着眼,死在你的胸前,多美!

头顶白杨树上的风声,沙沙的,

算是我的丧歌,这一阵清风,

橄榄林里吹来的,带着石榴花香,

就带了我的灵魂走,还有那萤火,

多情的殷勤的萤火,有他们照路,

我到了那三环洞的桥上再停步,

听你在这儿抱着我半暖的身体,

悲声的叫我、亲我、摇我、咂我,……

我就微笑的再跟着清风走,

随他领着我,天堂、地狱,哪儿都成,

反正丢了这可厌的人生,实现这死

在爱里,这爱中心的死,不强如

五百次的投生?……自私,我知道,

可我也管不着……你伴着我死?

什么,不成双就不是完全的“爱死”,

要飞升也得两对翅膀儿打伙,

进了天堂还不一样的要照顾,

我少不了你,你也不能没有我;

要是地狱,我单身去你更不放心,

你说地狱不定比这世界文明

(虽则我不信,)像我这娇嫩的花朵,

难保不再遭风暴,不叫雨打,

那时候我喊你,你也听不分明,——

那不是求解脱反投进了泥坑,

倒叫冷眼的鬼串通了冷心的人,

笑我的命运,笑你懦怯的粗心?

这话也有理,那叫我怎么办呢?

活着难,太难,就死也不得自由,

我又不愿你为我牺牲你的前程……

唉!你说还是活着等,等那一天!

有那一天吗?——你在,就是我的信心;

可是天亮你就得走,你真的忍心

丢了我走?我又不能留你,这是命;

但这花,没阳光晒,没甘露浸,

不死也不免瓣尖儿焦萎,多可怜!

你不能忘我,爱,除了在你的心里,

我再没有命,是,我听你的话,我等,

等铁树儿开花我也得耐心等;

爱,你永远是我头顶的一颗明星:

要是不幸死了,我就变一个萤火,

在这园里,挨着草根,暗沉沉的飞,

黄昏飞到半夜,半夜飞到天明,

只愿天空不生云,我望得见天

天上那颗不变的大星,那是你,

但愿你为我多放光明,隔着夜,

隔着天,通着恋爱的灵犀一点……

偶然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我来扬子江边买一把莲蓬

我来扬子江边买一把莲蓬;

手剥一层层莲衣,

看江鸥在眼前飞,

忍含着一眼悲泪——

我想着你,我想着你,啊小龙!

我尝一尝莲瓤,回味曾经的温存:——

那阶前不卷的重帘,

掩护着同心的欢恋,

我又听着你的盟言,

“永远是你的,我的身体,我的灵魂。”

我尝一尝莲心,我的心比莲心苦;

我长夜里怔忡,

挣不开的恶梦,

谁知我的苦痛?

你害了我,爱,这日子叫我如何过?

但我不能责你负,我不忍猜你变,

我心肠只是一片柔;

你是我的!我依旧

将你紧紧的抱搂——

除非是天翻——

但谁能想象那一天?

在哀克刹脱教堂前

这是我自己的身影,今晚间

倒映在异乡教宇的前庭,

一座冷峭峭森严的大殿,

一个峭阴阴孤耸的身影。

我对着寺前的雕像发问:

“是谁负责这离奇的人生?”

老朽的雕像瞅着我发愣,

仿佛怪嫌这离奇的疑问。

我又转问那冷郁郁的大星,

它正升起在这教堂的后背,

但它答我以嘲讽似的迷瞬,

在星光下相对,我与我的迷谜!

这时间我身旁的那棵老树,

他荫蔽着战迹碑下的无辜,

幽幽的叹一声长气,像是

凄凉的空院里凄凉的秋雨。

他至少有百余年的经验,

人间的变幻他什么都见过;

生命的顽皮他也曾计数;

春夏间汹汹,冬季里婆婆。

他认识这镇上最老的前辈,

看他们受洗,长黄毛的婴孩;

看他们配偶,也在这教门内,——

最后看他们名字上墓碑!

这半悲惨的趣剧他早经看厌,

他自身臃肿的残余更不沾恋;

因此他与我同心,发一阵叹息——

啊!我身影边平添了斑斑的落叶!

决断

我的爱:

再不可迟疑;

误不得

这唯一的时机,

天平秤——

在你自己心里,

哪头重——

砝码都不用比!

你我的——

哪还用着我提?

下了种,

就得完功到底。

生,爱,死——

三连环的迷谜;

拉动一个,

两人就跟着挤。

老实说,

我不希罕这活,

这皮囊,——

哪处不是拘束。

要恋爱,

要自由,要解脱——

这小刀子,

许是你我的天国!

可是不死

就得跑,远远的跑

谁耐烦

在这猪圈里捞骚?

险——

不用说,总得冒

不拼命,

哪件事拿得着?

看那星,

多勇猛的光明!

看这夜,

多庄严,多澄清!

走吧,甜,

前途不是暗昧;

多谢天,

从此跳出了轮回!

罪与罚

(一)

在这冰冷的深夜,在这冰冷的庙前,

匍匐着,星光里照出,一个冰冷的人形:

是病吗?不听见有呻吟。

死了吗?她肢体在颤震。

啊,假如你的手能向深奥处摸索,

她那冰冷的身体里还有个更冷的心!

她不是遇难的孤身,

她不是被摈弃的妇人;

不是尼僧,尼僧也不来深夜里修行;

她没有犯法,她的不是寻常的罪名:

她是一个美妇人,

她是一个恶妇人,——

她今天忽然发觉了她无形中的罪孽,

因此在这深夜里到上帝跟前来招认。

(二)

“你——你问我为什么对你脸红?

这是天良,朋友,天良的火烧,

好,交给你了,记下我的口供,

满铺着谎的床上哪睡得着?

“你先不用问她们那都是谁,

回头你——(你有水不?我喝一口。

单这一提,我的天良就直追,

逼得我一口气直顶着咽喉。)

“冤孽!天给我这样儿:毒的香,

造孽的根,假温柔的野兽!

什么意识,什么天理,什么思想,

那敌得住那肉鲜鲜的引诱!

“先是她家那嫂子,风流,当然:

偏嫁了个大夫不是个男人;

这干烤着的木柴早够危险,

再来一星星的火花——不就成!

“那一星的火花正轮着我——该!

才一面,够干脆的,魔鬼的得意;

一瞟眼,一条线,半个黑夜;

十七岁的童贞,一个活寡的急!

“堕落是一个进了出不得的坑,

可不是个陷坑,越陷越没有底,

咒他的!一桩桩更鲜艳的沉沦,

挂彩似的扮得我全没了主意!

“现吃亏的当然是女人,也可怜,

一步的孽报追着一步的孽因,

她又不能往阉子身上推,活罪,——

一包药粉换着了一身的毒鳞!

“这还是引子,下文才真是孽债:

她家里另有一双并蒂的白莲,

透水的鲜,上帝禁阻闲蜂来采,

但运命偏不容这白玉的贞坚。

“那西湖上一宿的猖狂,又是我,

你知道,捣毁了那并蒂的莲苞——

单只一度!但这一度!谁能饶恕

天,这蹂躏!这色情狂的恶屠刀!

“那大的叫铃的偏对浪子情痴,

她对我矢贞,你说这事情多瘪!

我本没有自由,又不能伴她死,

眼看她疯,丢丑,喔!雷砸我的脸!

“这事情说来你也该早明白,

我见着你眼内一阵阵的冒火:

本来!今儿我是你的囚犯,听凭

你发落,你裁判,杀了我,绞了我;

“我半点儿不生怨意,我再不能

不自首,天良逼得我没缝儿躲;

年轻人谁免得了有时候朦混,

但是天,我的分儿不有点太酷?

“谁料到这造孽的网兜着了你,

你,我的长兄,我的唯一的好友!

你爱箕,箕也爱你;箕是无罪的:

有罪是我,天罚那离奇的引诱!

“她的忠顺你知道,这六七年里,

她哪一事不为你牺牲,你不说

女人再没有箕的自苦;她为你;

甘心自苦,为要洗净那一点错。

“这错又不是她的,你不能怪她

话说完了,我放下了我的重负,

我唯一的祈求是保全你的家:

她是无罪的,我再说,我的朋友!”

两地相思

(一)他——

今晚的月亮像她的眉毛,

这弯弯的够多俏!

今晚的天空像她的爱情,

这蓝蓝的够多深!

那样多是你的,我听她说,

你再也不用疑惑;

给你这一团火,她的香唇,

还有她更热的腰身!

谁说做人不该多吃点苦!——

吃到了底才有数。

这来可苦了她,盼死了我,

半年不是容易过!

她这时候,我想,正靠着窗,

收托着俊俏脸庞,

在想,一滴泪在挂在腮边,

像露珠沾上草尖:

在半忧愁半欢喜的预计,

计算着我的归期:

啊,一颗纯洁的爱我的心,

那样的专!那样的真!

还不催快你胯下的牲口,

趁月光清水似流,

趁月光清水似流,赶回家

去亲你唯一的她!

(二)她——

今晚的月色又使我想起

我半年前的昏迷,

那晚我不该喝那三杯酒,

添了我一世的愁;

我不该把自己随手给扔,——

活该我今日的闷!

他待我倒真是一片至诚,

像竹园里的新笋,

不怕风吹,不怕雨打,一样

他还是往上滋长:

他为我吃尽了苦,就为我

他今天还在奔波;——

我又没有勇气对他明讲

我改变了的心肠!

今晚月儿弓样,到月圆时

我,我如何能躲避!

我怕,我爱,这来我真是难,

恨不能往地底钻;

可是你,爱,永远有我的心,

听凭我是浮是沉;

他来时要抱,我就让他抱,

(这葫芦不破的好)

但每回我让他亲——我的唇,

爱,亲的是你的吻!

最后的那一天

在春风不再回来的那一年,

在枯枝不再青条的那一天,

那时间天空再没有光照,

只黑蒙蒙的妖氛弥漫着,

太阳,月亮,星光死去了的空间;

在一切标准推翻的那一天,

在一切价值重估的那时间,

暴露在最后审判的威灵中,

一切的虚伪与虚荣与虚空。

赤裸裸的灵魂们匍匐在主的跟前;

我爱,那时间你我再不必张皇,

更不须声诉,辩冤,再不必隐藏,——

你我的心,像一朵雪白的并蒂莲,

在爱的青梗上秀挺,欢欣,鲜妍,——

在主的跟前,爱是唯一的荣光。

再别康桥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阳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艳影,

在我的心头荡漾。

软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摇;

在康河的柔波里,

我甘心做一条水草!

那榆荫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间,

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寻梦?撑一支长篙,

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满载一船星辉,

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夏虫也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轻波里依洄。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她的温存,我的迷醉。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甜美是梦里的光辉。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她的负心,我的伤悲。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悲哀里心碎!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黯淡是梦里的光辉。

我等候你

我等候你。

我望着户外的昏黄,

如同望着将来,

我的心震盲了我的听。

你怎么还不来?希望

在每一秒钟上允许开花。

我守候着你的步履,

你的笑语,你的脸,

你的柔软的发丝,

守候着你的一切;

希望在每一秒钟上

枯死。——你在哪里?

我要你,要得我心里生痛,

我要你的火焰似的笑,

要你的灵活的腰身,

要你的发上眼角的飞星;

我陷落在迷醉的氛围中,

像一座岛,

在蟒绿的海涛间,不自主的在浮沉……

喔,我迫切的想望

你的来临,想望

那一朵神奇的优昙,

开上时间的顶尖!

你为什么不来,忍心的?

你明知道,我知道你知道

你这不来于我是致命的一击,

打死我生命中乍放的阳春,

教坚实如矿里的铁的黑暗

压迫我的思想与呼吸,

打死可怜的希冀的嫩芽,

把我,囚犯似的,交付给

妒与愁苦,生的羞惭

与绝望的惨酷。

这也许是痴。竟许是痴。

我信我确然是痴;

但我不能转拨一只已然定向的舵,

万方的风息都不容许我犹豫——

我不能回头,

运命驱策着我!

我也知道这多半是走向

毁灭的路;但

为了你,为了你

我什么也都甘愿;

这不仅我的热情,

我的仅有的理性亦如此说。

痴!想磔碎一个生命的纤微

为要感动一个女人的心!

想博得的,能博得的,至多是

她的一滴泪

她的一阵心酸,

竟许一半声漠然的冷笑;

但我也甘愿,即使

我粉身的消息传到

她的心里如同传到

一块顽石,她把我看作

一只地穴里的鼠,一条虫

我还是甘愿!

痴到了真,是无条件的,

上帝他也无法调回一个

痴定了心,如同一个将军

有时调回已上死线的士兵。

枉然,一切都是枉然,

你的不来是不容否认的实在,

虽则我心里烧着泼旺的火,

饥渴着你的一切,

你的发,你的笑,你的手脚,

如何的痴想与祈祷

不能缩短一小寸

你我间的距离!

户外的黄昏已然

凝聚成夜的乌黑,

树枝上挂着冰雪,

鸟雀们典去了它们的啁啾

沉默是这一致穿孝的宇宙。

钟上的针不断的比着

玄妙的手势,像是指点,

像是同情,像是嘲讽,

每一次到点的打动,我听来是

我自己的心的

活埋的丧钟。

哈代

哈代,厌世的,不爱活的,

这回再不用怨言,

一个黑影蒙住他的眼?

去了,他再不露脸。

八十八年不是容易过,

老头活该他的受,

扛着一肩思想的重负,

早晚都不得放手。

为什么放着甜的不尝,

暖和的座儿不坐,

偏挑那阴凄的调儿唱,

辣味儿辣得口破。

他是天生那老骨头僵,

一对眼拖着看人,

他看着了谁谁就遭殃,

你不用跟他讲情!

他就爱把世界剖着瞧,

是玫瑰也给拆坏;

他没有那画眉的纤巧,

他有夜鸮的古怪!

古怪,他争的就只一点

一点灵魂的自由,

也不是成心跟谁翻脸,

认真就得认个透。

他可不是没有他的爱——

他爱真诚,爱慈悲:

人生就说是一场梦幻,

也不能没有安慰。

这日子你怪得他惆怅,

怪得他话里有刺:

他说乐观是“死尸脸上

抹着粉,搽着胭脂!”

这不是完全放弃希冀,

宇宙还得往下延,

但如果前途还有生机,

思想便不能随便。

为维护着思想的尊严,

诗人他不敢怠惰,

高擎着理想,睁大着眼,

抉剔人生的错误。

现在他去了,再不说话,

(你听这四周的静,)

你爱忘了他就忘了他

(天吊明哲的凋零!)

他眼里有你

我攀登了万仞的高冈,

荆棘扎烂了我的衣裳,

我向飘渺的云天外望——

上帝,我望不见你!

我向坚厚的地壳里掏,

捣毁了蛇龙们的老巢,

在无底的深潭里我叫——

上帝,我听不到你!

我在道旁见一个小孩:

活泼、秀丽、褴褛的衣衫;

他叫声妈,眼里亮着爱——

上帝,他眼里有你!

活该

活该你早不来!

热情已变死灰。

提什么已往?——

骷髅的磷光!

将来?——各走各的道,

长庚管不着“黄昏晓”。

爱是痴,恨也是傻;

谁点得清恒河的沙?

不论你梦有多么圆,

周围是黑暗没有边。

比是消散了的诗意,

趁早掩埋你的旧忆。

这苦脸也不用装,

到头儿总是个忘!

得!我就再亲你一口:

热热的!去,再不许停留。

黄鹂

一掠颜色飞上了树。

“看,一只黄鹂!”有人说。

翘着尾尖,它不作声,

艳异照亮了浓密——

像是春光,火焰,像是热情。

等候它唱,我们静着望,

怕惊了它。但它一展翅,

冲破浓密,化一朵彩云;

它飞了,不见了,没了——

像是春光,火焰,像是热情。

云游

那天你翩翩的在空际云游,

自在,轻盈,你本不想停留;

在天的哪方或地的哪角,

你的愉快是无拦阻的逍遥。

你更不经意在卑微的地面,

有一流涧水,虽则你的明艳;

在过路时点染了他的空灵,

使他惊醒,将你的倩影抱紧。

他抱紧的只是绵密的忧愁,

因为美不能在风光中静止;

他要,你已飞渡万重的山头,

去更阔大的湖海投射影子!

他在为你消瘦,那一流涧水,

在无能的盼望,盼望你飞回!

在病中

我是在病中,这恹恹的倦卧,

看窗外云天,听木叶在风中……

是鸟语吗?院中有阳光暖和,

一地的衰草,墙上爬着藤萝,

有三五斑猩的,苍的,在颤动。

一半天也成泥……

城外,啊西山!

太辜负了,今年,翠微的秋容!

那山中的明月,有弯,也有环;

黄昏时谁在听白杨的哀怨?

谁在寒风里赏归鸟的群喧?

有谁上山去漫步,静悄悄的,

去落叶林中捡三两瓣菩提?

有谁去佛殿上披拂着尘封,

在夜色里辨认金碧的神容?

这病中心情:一瞬瞬的回忆,

如同天空,在碧水潭中过路,

透映在水纹间斑驳的云翳;

又如阴影闪过虚白的墙隅,

瞥见时似有,转眼又复消散;

又如缕缕炊烟,才袅袅,又断……

又如暮天里不成字的寒雁,

飞远、更远;化入远山、化作烟!

又如在暑夜看飞星,一道光

碧银银的抹过,更不许端详。

又如兰蕊的清芬偶尔飘过,

谁能留住这没影踪的婀娜?

又如远寺的钟声,随风吹送,

在春宵,轻摇你半残的春梦!

爱的灵感

不妨事了,你先坐着吧。

这阵子可不轻,我当是,

已经完了,已经整个的,

脱离了这世界,飘渺的,

不知到了哪儿。仿佛有,

一朵莲花似的云拥着我,

(她脸上浮着莲花似的笑)

拥着到远极了的地方去……

唉,我真不希罕再回来,

人说解脱,那许就是罢!

我就像是一朵云,一朵

纯白的,纯白的云,一点

不见分量,阳光抱着我,

我就是光,轻灵的一球,

往远处飞,往更远处飞;

什么累赘,一切的烦愁,

恩情,痛苦,怨,全都远了;

就是你——请你给我口水,

是橙子吧,上口甜着哪——

就是你,你是我的谁呀!

就你也不知哪里去了:

就有也不过是晓光里

一发的青山,一缕游丝,

一翳微妙的晕;说至多

也不过如此,你再要多

我那朵云也不能承载,

你,你得原谅,我的冤家!……

不碍,我不累,你让我说,

我只要你睁着眼,就这样,

叫哀怜与同情,不说爱,

在你的泪水里开着花,

我陶醉着它们的幽香;

在你我这最后,怕是吧,

一次的会面,许我放娇,

容许我完全占定了你,

就这一晌,让你的热情,

像阳光照着一流幽涧,

透彻我的凄冷的意识,

你手把住我的,正这样,

你看你的壮健,我的衰,

容许我感受你的温暖,

感受你在我血液里流,

鼓动我将次停歇的心,

留下一个不死的印痕:

这是我唯一,唯一的祈求……

好,我再喝一口,美极了,

多谢你。现在你听我说。

但我说什么呢?到今天,

一切事都已到了尽头,

我只等待死,等待黑暗,

我还能见到你,偎着你,

真像情人似的说着话,

因为我够不上说那个,

你的温柔春风似的围绕,

这于我是意外的幸福,

我只有感谢,(她合上眼。)

什么话都是多余,因为

话只能说明能说明的,

更深的意义,更大的真,

朋友,你只能在我的眼里,

在枯干的泪伤的眼里

认取。

我是个平常的人,

我不能盼望在人海里

值得你一转眼的注意。

你是天风:每一个浪花

一定得感到你的力量,

从它的心里激出变化,

每一根小草也一定得

在你的踪迹下低头,在

缘的颤动中表示惊异;

但谁能止限风的前程,

他横掠过海,作一声吼,

狮虎似的扫荡着田野,

当前是冥茫的无穷,他

如何能想起曾经呼吸

到浪的一花,草的一瓣?

遥远是你我间的距离;

远,太远!假如一只夜蝶

有一天得能飞出天外,

在星的烈焰里去变灰

(我常自己想)那我也许

有希望接近你的时间。

唉,痴心,女子是有痴心的,

你不能不信罢?有时候

我自己也觉得真奇怪,

心窝里的牢结是谁给

打上的?为什么打不开?

那一天我初次望到你,

你闪亮得如同一颗星,

我只是人丛中的一点,

一撮沙土,但一望到你,

我就感到异样的震动,

猛袭到我生命的全部,

真像是风中的一朵花,

我内心摇晃得像昏晕,

脸上感到一阵的火烧,

我觉得幸福,一道神异的

光亮在我的眼前扫过,

我又觉得悲哀,我想哭,

纷乱占据了我的灵府。

但我当时一点不明白,

不知这就是陷入了爱!

“陷入了爱”,真是的!前缘,

孽债,不知到底是什么?

但从此我再没有平安,

是中了毒,是受了催眠,

教运命的铁链给锁住,

我再不能踌躇:我爱你!

从此起,我的一瓣瓣的

思想都染着你,在醒时,

在梦里,想躲也躲不去,

我抬头望,蓝天里有你,

我开口唱,悠扬里有你,

我要遗忘,我向远处跑,

另走一道,又碰到了你!

枉然是理智的殷勤,因为

我不是盲目,我只是痴。

但我爱你,我不是自私。

爱你,但永不能接近你。

爱你,但从不要享受你。

即使你来到我的身边,

我许向你望,但你不能,

丝毫觉察到我的秘密。

我不妒忌,不艳羡,因为

我知道你永远是我的,

它不能脱离我正如我

不能躲避你,别人的爱

我不知道,也无须知晓,

我的是我自己的造作,

正如那林叶在无形中

收取早晚的霞光,我也

在无形中收取了你的。

我可以,我是准备,到死

不露一句,因为我不必。

死,我是早已望见了的。

那天爱的结打上我的

心头,我就望见死,那个

美丽的永恒的世界;死,

我甘愿的投向,因为它

是光明与自由的诞生。

从此我轻视我的躯体,

更不计较今世的浮荣,

我只企望着更绵延的

时间来收容我的呼吸,

灿烂的星做我的眼睛,

我的发丝,那般的晶莹,

是纷披在天外的云霞,

博大的风在我的腋下

胸前眉宇间盘旋,波涛

冲洗我的胫踝,每一个

激荡涌出光艳的神明!

再有电火做我的思想

天边掣起蛇龙的交舞,

雷震我的声音,蓦地里

叫醒了春,叫醒了生命。

无可思量,呵,无可比况,

这爱的灵感,爱的力量!

正如旭日的威棱扫荡

田野的迷雾,爱的来临

也不容平凡,卑琐以及

一切的庸俗侵占心灵,

它那原来清爽的平阳。

我不说死吗?更不畏惧,

再没有疑虑,再不吝惜

这躯体如同一个财虏,

我勇猛的用我的时光。

用我的时光,我说?天哪,

这多少年是亏我过的!

没有朋友,离背了家乡,

我投到那寂寞的荒城,

在老农中间学做老农,

穿着大布,脚蹬着草鞋,

栽青的桑,栽白的木棉,

在天不曾放亮时起身,

手搅着泥,头戴着炎阳,

我做工,满身浸透了汗,

一颗热心抵挡着劳倦;

但渐次的我感到趣味,

收拾一把草如同珍宝,

在泥水里照见我的脸,

涂着泥,在坦白的云影

前不露一些羞愧!自然

是我的享受;我爱秋林,

我爱晚风的吹动,我爱

枯苇在晚凉中的颤动,

半残的红叶飘摇到地,

鸦影侵入斜日的光圈;

更可爱是远寺的钟声

交挽村舍的炊烟共做

静穆的黄昏!我做完工,

我慢步的归去,冥茫中

有飞虫在交哄,在天上

有星,我心中亦有光明!

到晚上我点上一支蜡,

在红焰的摇曳中照出

板壁上唯一的画像,

独立在旷野里的耶稣,

(因为我没有你的除了

悬在我心里的那一幅),

到夜深静定时我下跪,

望着画像做我的祈祷,

有时我也唱,低声的唱,发放我的热烈的情愫

缕缕青烟似的上通到天。

但有谁听到,有谁哀怜?

你踞坐在荣名的顶巅,

有千万人迎着你鼓掌,

我,陪伴我有冷,有黑夜,

我流着泪,独跪在床前!

一年,又一年,再过一年,

新月望到圆,圆望到残,

寒雁排成了字,又分散,

鲜艳长上我手栽的树,

又叫一阵风给刮做灰。

我认识了季候,星月与

黑夜的神秘,太阳的威,

我认识了地土,它能把

一颗子培成美的神奇,

我也认识一切的生存,

爬虫,飞鸟,河边的小草,

再有乡人们的生趣,我

也认识,他们的单纯与

真,我都认识。

跟着认识

是愉快,是爱,再不畏虑

孤寂的侵凌。那三年间

虽则我的肌肤变成粗,

焦黑熏上脸,剥坼刻上

手脚,我心头只有感谢:

因为照亮我的途径有

爱,那盏神灵的灯,再有

穷苦给我精力,推着我

向前,使我怡然的承当

更大的穷苦,更多的险。

你奇怪吧,我有那能耐?

不可思量是爱的灵感!

我听说古时间有一个

孝女,她为救她的父亲

胆敢上犯君王的天威,

那是纯爱的驱使我信。

我又听说法国中古时

有一个乡女子叫贞德,

她有一天忽然脱去了

她的村服,丢了她的羊,

穿上戎装拿着刀,带领

十万兵,高叫一声“杀贼”,

就冲破了敌人的重围,

救全了国,那也一定是

爱!因为只有爱能给人

不可理解的英勇和胆;

只有爱能使人睁开眼,

认识真,认识价值;只有

爱能使人全神的奋发,

向前闯,为了一个目标,

忘了火是能烧,水能淹。

正如没有光热这地上

就没有生命,要不是爱,

那精神的光热的根源,

一切光明的惊人的事

也就不能有。

啊,我懂得!

我说“我懂得”我不惭愧:

因为天知道我这几年,

独自一个柔弱的女子,

投身到灾荒的地域去,

走千百里巉岈的路程,

自身挨着饿冻的惨酷

以及一切不可名状的

苦处说来够写几部书,

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

我把每一个老年灾民

不问他是老人是老妇,

当作生身父母一样看,

每一个儿女当作自身

骨血,即使不能给他们

救度,至少也要吹几口

同情的热气到他们的

脸上,叫他们从我的手

感到一个完全在爱的

纯净中生活着的同类?

为了什么我甘愿哺啜

在平时乞丐都不屑的

饮食,吞咽腐朽与肮脏

如同可口的膏粱;甘愿

在尸体的恶臭能醉倒

人的村落里工作如同

发见了什么珍异?为了

什么?就为“我懂得,”朋友,

你信不?我不说,也不能

说,因为我心里有一个

不可能的爱所以发放

满怀的热到另一方向,

也许我即使不知爱也

能同样做,谁知道,但我

总得感谢你,因为从你

我获得生命的意识和

在我内心光亮的点上,

又从意识的沉潜引渡

到一种灵界的莹澈,又

从此产生智慧的微芒

与无穷尽的精神的勇。

啊,假如你能想象我在

灾地时一个夜的看守!

一样的天,一样的星空,

我独自在旷野里或在,

桥梁边或在剩有几簇

残花的藤蔓的村篱边

仰望,那时天际每一个

光亮都为我生着意义,

我饮咽它们的美如同

音乐,奇妙的韵味通流

到内脏与百骸,坦然的

我承受这天赐不觉得

虚怯与羞惭,因我知道

不为己的劳作虽不免

疲乏体肤,但它能拂拭

我们的灵窍如同琉璃,

利便天光无碍的通行。

我话说远了不是?但我

已然诉说到我最后的

回目,你纵使疲倦也得

听到底,因为别的机会

再不会来。你看我的脸

烧红得如同石榴的花,

这是生命最后的光焰,

多谢你不时的把甜水

浸润我的咽喉,要不然

我一定早叫喘息窒死。

你的“懂得”是我的快乐。

我的时刻是可数的了,

我不能不赶快!

我方才

说过我怎样学农,怎样

到灾荒的魔窟中去伸

一只柔弱的奋斗的手。

我也说过我灵的安乐

对满天星斗不生内疚。

但我终究是人是软弱,

不久我的身体得了病,

风雨的毒浸入了纤微,

酿成了猖狂的热。我哥

将我从昏盲中带回家,

我奇怪那一次还不死,

也许因为还有一种罪

我必得在人间受。他们

叫我嫁人,我不能推托。

我或许要反抗假如我

对你的爱是次一等的,但因我的既不是时空

所能衡量,我即不计较

分秒间的短长,我做了

新娘,我还做了娘,虽则

天不许我的骨血存留。

这几年来我是个木偶,

一堆任凭摆布的泥土;

虽则有时也想到你,但

这想到是正如我想到

西天的明霞或一朵花,

不更少也不更多。同时

病,一再的回复,销蚀了

我的躯壳,我早准备死,

怀抱一个美丽的秘密,

将永恒的光明交付给

无涯的幽冥。我如果有

一个母亲我也许不忍

不让她知道,但她早已

死去,我更没有沾恋;我

每次想到这一点便忍

不住微笑漾上了口角。

我想我死去再将我的

秘密化成仁慈的风雨,

化成指点希望的长虹,

化成石上的苔藓,葱翠

淹没它们的冥顽;化成

黑暗中翅膀的舞,化成

农时的鸟歌;化成水面

锦绣的文章;化成波涛,

永远宣扬宇宙的灵通;

化成月的惨绿在每个

睡孩的梦上添深颜色;

化成系星间的妙乐……

最后的转变是未料的,

天叫我不遂理想的心愿,

又叫在热谵中漏泄了

我的怀内的珠光!但我

再也不梦想你竟能来,

血肉的你与血肉的我

竟能在我临去的俄顷

陶然的相偎倚,我说,你

听,你听,我说。真是奇怪,

这人生的聚散!

现在我

真,真可以死了,我要你

这样抱着我直到我去,

直到我的眼再不睁开,

直到我飞,飞,飞去太空,

散成沙,散成光,散成风,

啊苦痛,但苦痛是短的,

是暂时的;快乐是长的,

爱是不死的:

我,我要睡……

她在那里

她不在这里,

她在那里:

她在白云的光明里:

在澹远的新月里;

她在怯露的谷莲里:

在莲心的露华里;

她在膜拜的童心里:

在天真的烂漫里;

她不在这里,

她在自然的至粹里!

海边的梦

我独自在海边徘徊,

遥望着天边的霞彩,

我想起了我的爱,

不知她这时候何在?

我在这儿等待——

她为什么不来?

我独自在海边发痴

沙滩里平添了无数的相思字。

假使她在这儿伴着我,

在这寂寥的海边散步?

海鸥声里,

听私语喁喁,

浅沙滩里,

印交错的脚踪,

我唱一曲海边的恋歌,

爱,你幽幽的低着嗓儿和!

这海边还不是你我的家,

你看那边鲜血似的晚霞;

我们要寻死,

我们交抱着往波心里跳,

绝灭了这皮囊,

好叫你我的恋魂悠久的逍遥。

这时候的新来的双星挂上天堂,

放射着不磨灭的爱的光芒。

夕阳已在沉沉的淡化,

这黄昏的美,

有谁能描画?

莽莽的天涯,

哪里是我的家,

哪里是我的家?

爱人呀,我这般的想着你,

你那里可也有丝毫的牵挂?

草上的露珠儿

草上的露珠儿

颗颗是透明的水晶球,

新归来的燕儿

在旧巢里呢喃个不休;

诗人哟!可不是春至人间

还不开放你

创造的喷泉,

嗤嗤!吐不尽南山北山的璠瑜,

洒不完东海西海的琼珠,

融和琴瑟箫笙的音韵,

饮餐星辰日月的光明!

诗人哟!可不是春在人间,

还不开放你

创造的喷泉!

这一声霹雳

震破了漫天的云雾,

显焕的旭日

又升临在黄金的宝座;

柔软的南风

吹皱了大海慷慨的面容,

洁白的海鸥

上穿云下没波自在优游;

诗人哟!可不是趁航的时候,

还不准备你

歌吟的渔舟!

看哟!那白浪里

金翅的海鲤,

白嫩的长鲵,

虾须和蟛脐!

快哟!一头撒网一头放钩,

收!收!

你父母妻儿亲戚朋友

享定了希世的珍馐。

诗人哟!可不是趁航的时候,

还不准备你

歌吟的渔舟!

诗人哟!

你是时代精神的先觉者哟!

你是思想艺术的集成者哟!

你是人天之际的创造者哟!

你资材是河海风云,

鸟兽花草神鬼蝇蚊,

一言以蔽之:天文地文人文;

你的洪炉是“印曼桀乃欣”,

永生的火焰“烟士披里纯”,

炼制着诗化美化灿烂的鸿钧;

你是高高在上的云雀天鹨,

纵横四海不问今古春秋,

散布着希世的音乐锦绣;

你是精神困穷的慈善翁,

你展览真善美的万丈虹,

你居住在真生命的最高峰。

私语

秋雨在一流清冷的秋水池,

一棵憔悴的秋柳里,

一条怯怜的秋枝上,

一片将黄未黄的秋叶上,

听他亲亲切切喁喁唼唼,

私语三秋的情思情事,

情语情节,

临了轻轻将他拂落在秋水秋波的秋晕里,

一涡半转,

跟着秋流去。

这秋雨的私语,

三秋的情思情事,

情诗情节,

也掉落在秋水秋波的秋晕里,

一涡半转,

跟着秋流去。

夜,无所不包的夜,我颂美你!

夜,现在万象都像乳饱了的婴孩,在你大母温柔的怀抱中眠熟。

一天只是紧叠的乌云,像野外一座帐篷,静悄悄的,静悄悄的;

河面只闪着些纤微,软弱的辉芒,桥边的长梗水草,

黑沉沉的像几条烂醉的鲜鱼横浮在水上,

任凭惫懒的柳条,在他们的肩尾边撩拂;

对岸的牧场,屏围着墨青色的榆荫,阴森森的,

像一座巉空的古墓;那边树背光芒,又是什么呢?

我在这沉静的境界中徘徊,在凝神地倾听……

听不出青林的夜乐,听不出康河的梦呓,听不出鸟翅的飞声;

我却在这静谧中,听出宇宙进行的声息,

黑夜的脉搏与呼吸,听出无数的梦魂的匆忙踪迹;

也听出我自己的幻想,感受了神秘的冲动,

在豁动他久敛的羽翮,准备飞出他沉闷的巢居,

飞出这沉寂的环境,

去寻访黑夜的奇观,去寻访更玄奥的秘密——

听呀,他已经沙沙的飞出云外去了!

一座大海的边沿,黑夜将慈母似的胸怀,紧贴住安息的万象;

波澜也只是睡意,只是懒懒向空疏的沙滩上洗淹,

像一个小沙弥在瞌睡地撞他的夜钟,只是一片模糊的声响。

那边岩石的面前,直竖着一个伟大的黑影——是人吗?

一头的长发,散披在肩上,在微风中颤动;

他的两臂,瘦的,长的,向着无限的天空举着,——

他似在祷告,又似在悲泣——

是呀,悲泣——

海浪还只在慢沉沉的推送——

看呀,那不是他的一滴眼泪?

一颗明星似的眼泪,掉落在空疏的海砂上,

落在倦懒的浪头上,落在睡海的心窝上,

落在黑夜的脚边——一颗明星似的眼泪!

一颗神灵,有力的眼泪,仿佛是发酵的酒酿,

作炸的引火,霹雳的电子;

他唤醒了海,唤醒了天,唤醒了黑夜,

唤醒了浪涛——

真伟大的革命——

霎时地扯开了满天的云幕,化散了迟重的雾气。

纯碧的天中,复现出一轮团圆的明月,

一阵威武的西风,猛扫着大海的琴弦,开始,神伟的音乐。

海见了月光的笑容,听了大风的呼啸,也像初醒的狮虎,

摇摆咆哮起来——

霎时地浩大的声响,霎时地普遍的猖狂!

夜呀!你曾经见过几滴那明星似的眼泪?

到了二十世纪的不夜城。

夜呀,这是你的叛逆,这是恶俗文明的广告,

无耻、淫猥、残暴、肮脏,——

表面却是一致的辉耀,

看,这边是跳舞会的尾声,

那边是夜宴的收梢,那厢高楼上一个肥狠的犹大,

正在奸污他钱掳的新娘;

那边街道的转角上,有两个强人,擒住一个过客,

一手用刀割断他的喉管,一手掏他的钱包;

那边酒店的门外,麇聚着一群醉鬼,

蹒跚地在秽语,狂歌,

音似钝刀刮锅底——

幻想更不忍观望,赶快的掉转翅膀,向清净境界飞去。

飞过了海,飞过了山,也飞回了一百多年的光阴——

他到了“湖滨诗侣”的故乡。

多明净的夜色!只淡淡的星辉在湖胸上舞旋,三四个草虫叫夜;

四围的山峰都把宽广的身影,

寄宿在葛濑士迷亚柔软的湖心,沉酣的睡熟;

那边“乳鸽山庄”放射出几缕油灯的稀光,

斜偻在庄前的荆篱上;

听呀,那不是,罪翁吟诗的清音——

The poets who on earth have made us heirs

of truth and pure delight by heavenly lays!

Oh!might my name be numbered among theirs,

Then gladly would end my mortal days!

诗人解释大自然的精神,

美妙与诗歌的欢乐,苏解人间爱困!

无羡富贵,但求为此高尚的诗歌者之一人,

便撒手长瞑,我已不负吾生。

我便无憾地辞尘埃,返归无垠。

他音虽不亮,然韵节流畅,证见旷达的情怀,

一个个的音符,都变成了活动的火星,

从窗棂里点飞出来!

飞入天空,仿佛一串鸢灯,

凭彻青云,下照流波,

余音洒洒的惊起了林里的栖禽,放歌称叹。

接着清脆的嗓音,又不是他妹妹桃绿水(Dorothy)的?

呀,原来新染烟癖的高柳列奇(Coleridge)也在他家作客,

三人围坐在那间湫隘的客室里,

壁炉前烤火炉里烧着他们早上在园里亲劈的栗柴,

在必拍的作响,铁架上的水壶也已经滚沸,嗤嗤有声:

To sit without emotion,hope,or aim,

In the loved presence of my cottage-fire,

And Listen to the flapping of the flame,

Or kettle whispering its faint undersong.

坐处在可爱的将息炉火之前,

无情绪的兴奋、无冀、无筹营,

听,但听火焰,飐摇的微喧,

听水壶的沸响,自然的乐音。

夜呀,像这样人间难得的纪念,你保存了多少……

他又离了诗侣的山庄,飞出了湖滨,

重复逆溯着汹涌的时潮,

到了几百年前海岱儿堡(Heidelberg)的一个跳舞盛会。

雄伟的赭色宫堡,一体沉浸在满目的银涛中,

山下的尼波河(Nubes)在悄悄的进行。

堡内只是舞过闹酒的欢声,

那位海量的侏儒今晚已喝到第六十三瓶啤酒,

嚷着要吃那大厨里烧烤的全牛,

引得满庭假发粉面的男客、长裙如云的女宾,哄堂的大笑。

在笑声里幻想又溜回了不知几十世纪的一个昏夜——

眼前只见烽烟四起,巴南苏斯的群山,

点成一座照彻云天大火屏,

远远听得呼声,古朴壮硕的呼声——

“阿加孟龙打破了屈次奄,夺回了海伦,

现在凯旋回雅典了,

希腊的人民呀,大家快来欢呼呀!——

——阿加孟龙,王中的王!”

这呼声又将我幻想的双翼,吹回更不知无量数的世纪,

到了一个更古的黑夜,一座大山洞的跟前;

一群男女,老的、少的、腰围兽皮或树叶的原民,

蹲踞在一堆柴火的跟前,在煨烤大块的兽肉。

猛烈地腾窜的火花,照出他们强固的躯体,

黝黑多毛的肌肤——

这是人类文明的摇荡时期。

夜呀,你是我们的老乳娘!

最后飞出了气围,飞出了时空的关塞。

当前是宇宙的大观!

几百万个太阳,大的小的,红的黄的,放花竹似的

在无极中激震,旋转——

但人类的地球呢?

一海的星砂,却向哪里找去,

不好,他的归路迷了!

夜呀,你在哪里?

光明,你又在哪里?

“不要怕,前面有我。”一个声音说。

“你是谁呀?”

“不必问,跟着我来不会错的。我是宇宙的枢纽,

我是光明的泉源,我是神圣的冲动,

我是生命的生命,我是诗魂的向导;

不要多心,跟我来不会错的。”

“我不认识你。”

“你已经认识我!在我的眼前,太阳、草木、星、

月、介壳、鸟兽、各类的人、虫豸,都是同胞,

他们都是从我取得生命,都受我的爱护,

我是太阳的太阳,永生的火焰;

你只要听我指导,不必猜疑,

我叫你上山,你不要怕险;

我教你入水,你不要怕淹;

我教你蹈火,你不要怕烧;

我叫你跟我走,你不要问我是谁;

我不在这里,也不在那里,

但只随便哪里都有我。

若然万象都是空的幻的,

我是终古不变的真理与实在;

你方才遨游黑夜的胜迹,

你已经得见他许多珍藏的秘密,——

你方才经过大海的边沿,

不是看见一颗明星似的眼泪吗?——

那就是我。

你要真静定,须向狂风暴雨的底里求去;

你要真和谐,须向混沌的底里求去;

你要真平安,须向大变乱,大革命的底里求去;

你要真幸福,须向真痛苦里尝去;

你要真实在,须向真空虚里悟去;

你要真生命,须向最危险的方向访去;

你要真天堂,须向地狱里守去;

这方向就是我。

这是我的话,我的教训,我的启方;

我现在已经领你回到你好奇的出发处,

引起你游兴的夜里;

你看这不是湛露的绿草,这不是温驯的康河?

愿你再不要多疑,

听我的话,不会错的,——

我永远在你的周围。”

青年杂咏

青年!

你为什么沉湎于悲哀?

你为什么耽乐于悲哀?

你不幸为今世的青年.

你的天是沉碧奈何天;

你筑起了一座水晶宫殿,

在“眸冷骨累”(melancholy)的河水边。

河流流不尽骨累眸冷,

还夹着些些残枝断梗,

一声声失群雁的悲鸣,

水晶宫朝朝暮暮反映——

映出悲哀,飘零,眸子吟,

无聊,宇宙,灰色的人生,

你独生在宫中,青年呀,

霉朽了你冠上的黄金!

青年!

你为什么迟徊于梦境?

你为什么迷恋于梦境?

你幸而为今世的青年,

你的心是自由梦魂心,

你抛弃你尘秽的头巾,

解脱你肮脏的外内衿,

露出赤条条的洁白身,

跃入缥缈的梦潮清冷,

浪势奔腾,侧眼波罅里,

看朝彩晚霞,满天的星,——

梦里的光景,模糊,绵延,

却又分明;梦魂,不愿醒,

为这大自在的无终始,

任凭长鲸吞噬,亦甘心。

青年!

你为什么醉心于革命,

你为什么牺牲于革命?

黄河之水来自昆仑巅,

泛流华族支离之遗骸,

挟黄沙莽莽,沉郁音响,

苍凉,惨如鬼哭满中原!

华族之遗骸!浪花荡处,

尚可认伦常礼教,祖先,

神主之断片,——君不见

两岸遗孽,枉戴着忠冠、

孝辫,抱缺守残,泪眼看

风云暗淡,“道丧”的人间!

运也!这狂澜,有谁能挽,

问谁能挽精神之狂澜?

无儿

夜色

溟濛。

野鸽

在巢中,

窸窣,

翀毳,

蓬松。

这鸽儿的抖动,

恍似

小孩的嫩掌——

嫩又丰——

扪胸,

可爱的逗痒

茸茸;

“鸽儿呀!

休动休动,

我心忡忡,

我泪溶溶,

鸽儿呀,

休动休动,

无儿的我,

忍不住伤痛。”

悲观

青草地,

牛吃草,

摇头掉尾,

天上的青云白云,

卷来卷去。

登山头,

望城里,

只见黑沉沉的屋顶,

鳞次栉比,

街道上尘烟里,

生灵挤挤。

教堂前,

钟声里,

白衣的牧师,

和黑裙黑披的老妇女,

聚复散,散复聚。

歌舞场,

繁华地,

白的红的,黑的绿的,

高冠长裙,笑语依稀。

庙堂中,

柴堆里,

几块破烂的木头,

当年受香烟礼拜的偶像,

面目未朽,未朽!

战场上,

壕沟里,

枪炮倒在败草间,

到处残破的房间,

肢体,血痕缕缕。

天灾国,

饥荒地,

草木尽稀,小儿不啼,

黑灰色的空气。

心死国,

人荒境,

有影无行,

有声无气,

深谷里的子规,

见月不啼。

噫!

噫!

幻象破,

上帝死,

半夜梦醒睡已尽,

但这黑昏昏,阴森森,

鬼棱棱……

十一

这心头,

压着全世界的重量,咳!全宇宙!

这精神的宇宙,

这宇宙的宇宙,

都是空,空,空……

十二

休!

休!

威尼市

我站在桥上,

这甜熟的黄昏,

远处来的箫声和琴音——点儿,线儿,

圆形、方形、长形,

尽是灿烂的黄金,

倾泻在波涟里,

澄蓝而凝匀。

歌声,游艇,

灯烛的辉莹,

梦寐似生,

——纟因缊——

幻景似消泯,

在流水的胸前——

鲜妍,绻缱——

流,流,

流入沉沉的黄昏。

我灵魂的弦琴,

感受了无形的冲动,

怔忡,惺忪,

悄悄地吟弄,

一支红朵蜡的新曲,

出咽的香浓;

但这微妙的心琴哟,

有谁领略,

有谁能听!

北方的冬天是冬天

北方的冬天是冬天!

满眼黄沙漠漠的地与天;

赤膊的树枝,硬搅着北风先——

一队队敢死的健儿,傲立在战阵前!

不留半片残青,没有一丝黏恋,

只拼着精光的筋骨;凝敛着生命的精液,

耐,耐三冬的霜鞭与雪拳与风剑,

直耐到春阳征服了消杀与枯寂与凶惨,

直耐到春阳打开了生命的牢监,放出一瓣的树头鲜!

直耐到忍耐的奋斗功效见,健儿克敌回家酣笑颜!

北方的冬天是冬天!

满眼黄沙茫茫的地与天;

田里一只困顿的黄牛,

西天边画出几线的悲鸣雁。

我是个无依无伴的小孩

我是个无依无伴的小孩,

无意地来到生疏的人间:

我忘了我的生年与生地,

只记从来处的草青日丽;

青草里满泛我活泼的童心,

好鸟常伴我在艳阳中游戏;

我爱啜野花上的白露清鲜,

爱去流涧边照弄我的童颜;

我爱与初生的小鹿儿竞赛,

爱聚砂砾仿造梦里的亭园;

我梦里常游安琪儿的仙府,

白羽的安琪儿,教导我歌舞;

我只晓天公的喜悦与震怒,

从不感人生的痛苦与欢娱;

所以我是个自然的婴孩,

误入了人间峻险的城围;

我骇诧于市街车马之喧扰,

行路人尽戴着忧惨的面罩;

铅般的烟雾迷障我的心府,

在人丛中反感恐惧与寂寥;

啊!此地不见了清涧与青草,

更有谁伴我笑语,疗我饥饣周;

我只觉刺痛的冷眼与冷笑,

我足上沾污了沟渠的泞潦;

我忍住两眼热泪,漫步无聊,

漫步着南街北巷,小径长桥;

我走近一家富丽的门前,

门上有金色题标,两字“慈悲”;

金字的慈悲,令我欢慰,

我便放胆跨进了门槛;

慈悲的门庭寂无声响,

堂上隐隐有阴惨的偶像;

偶像在伸臂,似庄似戏,

真骇我狂奔出慈悲之第;

我神魂惊悸慌张地前行,

转瞬间又面对“快乐之园”;

快乐园的门前,鼓角声喧,

红衣汉在守卫,神色威严;

游服竞鲜艳,如春蝶舞翩跹,

园林里阵阵香风,花枝隐现;

吹来乐音断片,招诱向前,

赤穷孩蹑近了快乐之园!

守门汉霹雳似的一声呼叱,

震出了我骇愧的两行急泪;

我掩面向僻隐处飞驰,

遭罹了快乐边沿的尖刺;

黄昏。荒街上尘埃舞旋,

凉风里有落叶在呜咽;

天地看似墨色螺形的长卷,

有孤身儿在踟蹰,似腿似前;

我仿佛陷落在冰寒的阱锢,

我哭一声我要阳光的暖和!

我想望温柔手掌,偎我心窝,

我想望搂我入怀,纯爱的母;

我悲思正在喷泉似的溢涌,

一闪闪神气的光,忽耀前路;

光似草际的游萤,乍显乍隐,

又似暑夜的飞星,窜流无定;

神异的精灵!生动了黑夜,

平易了途径,这闪闪的光明;

闪闪的光明!消解了恐惧,

启发了欢欣,这神异的精灵;

昏沉的道上,引导我前进,

一步步离远人间进向天庭;

天庭!在白云深处,白云深处,

有美安琪敛翅羽,安眠未醒;

我亦爱在白云里安眠不醒,

任清风搂抱,明星亲吻殷勤;

光明!我不爱人间,人间难觅

安乐与真情,慈悲与欢欣;

光明,我求祷你引致我上登

天庭,引挈我永驻仙神之境;

我即不能上攀天庭,光明,

你也照导我出城围之困,

我是个自然的婴儿,光明知否,

但求回复自然的生活优游;

茂林里有餐不罄的鲜柑野栗,

青草里有享不尽的意趣香柔……

给母亲

母亲,那还只是前天,

我完全是你的,你唯一的儿;

你那时是我思想与关切的中心:

太阳在天上,你在我的心里;

每回你病了,妈妈,如其医生们说病重,

我就忍不着背着你哭,

心想这世界的末日快来了;

那时我再没有更快活的时刻,除了

和你一床睡着,我亲爱的妈妈,

枕着你的臂膀,贴近你的胸膛,

跟着你和平的呼吸放心的睡熟,

正像是一个初离奶的小孩。

但在那二十几年间

虽则那样真挚的忠心的爱;

我自己却并不知道;“爱”那个不顺口的字,

那时不在我的口边,

就这先天的一点孝心完全浸没了

我的天性与生命。

这来的变化多大呀!

这不是说,真的,我不再爱你,

妈!或是爱你不比早年,那不是实情;

只是我新近懂得了爱,

再不像原先那天真的童子的爱,

这来是成人的爱了;

我,妈的孩子,已经醒起,并且觉悟了

这古怪的生命要求;

生命,它那进口的大门是

一座不灭的烈焰——爱——

谁要领略这里面的奥妙,

谁要觉着这里面的搏动,

(在我们中间能有几个到死不留遗憾的!)

就得投身进这焰腾腾的门内去——

但是,妈,亲爱的,让我今天明白的招认

对父母的爱,孝,不是爱的全部;

那是不够的;迟早有一天,

这“爱人”化的儿子会得不自主的

移转他那思想与关切的中心,

从他骨肉的来源,

到那唯一的灵魂,

他如今发现这是上帝的旨意

应得与他自己的融合成一体——

自今以后——

不必担心,亲爱的母亲,不必愁,

你唯一的儿子会得在情感上远着你们——

啊不,你正应得欢喜,妈妈呀!

因为他,你的儿,从今起能爱,

是的,能用双倍的力量来爱你,

他的忠心只是比先前益发的集中了;

因为他,你的孩儿,已经寻着了快乐,

身体与灵魂,

并且初次觉着这世界还是值得一住的,

他从没有这样想过,

人生也不是过分的刻薄——

他这来真的得着了他应有的名分,

因此他在感激与欢喜中竟想

赞美人生与宇宙了!

妈呀“我们俩”赤心的,联心的爱你,

真真的爱你,

像一对同胞的稚鸽在睡醒时,

爱白天的清光。

再不迟疑

我不辞痛苦,

因为我要认识你,上帝;

我甘心,甘心在火焰里存身,

到最后那时辰见我的真,

见我的真,

我定了主意,上帝,再不迟疑!

……

我再不想成仙,蓬莱不是我的分;

我只要这地面,情愿安分的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