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鬼、窃贼、绞刑台
日后有一天将挑战国王陛下一整支海上舰队的查尔斯·范恩,我们对他的生平知道得更少。一七二五年版的《海盗通史》里有一幅他的肖像,画家大概是就自己听说或读到的东西而刻出了那幅木版画,并不是亲眼见过范恩。画里的范恩戴着及肩假发,身穿军人式长外套,手里拿着剑,果断地指着画里看不见的某个东西。他身材中等,鹰钩鼻,脸上是只留了几天而已的稀疏山羊胡。历史没有记载他的出生地与童年,我们只能猜测他的出身。人们认为他是英格兰人,尽管他的名字暗示他可能有法国祖先。变成海盗之前,他曾在牙买加罗亚尔港(Port Royal)住过一段时间,但不是当地人。他可能和贝勒米差不多年纪,两个人可能在差不多的时间到达海上。最可能的猜测是,范恩是伦敦人。历史学家马库斯·瑞迪克(Marcus Rediker)推测,在他的年代有近三分之一的海盗是伦敦人,贝勒米可能也是从伦敦出发的。范恩成为海盗后,也曾一度宣称自己来自伦敦。
一七〇〇年时,伦敦掌控英格兰的程度是史上最高的。伦敦当时有五十五万居民,超过全国人口的十分之一,而且是英格兰第二大城诺里奇(Norwich)的十五倍。在英格兰这个成长中的帝国里,该城市是它的贸易、商业、社交与政治中心,也是远远超过其他港口的最大港。
这座城已经跃过原本的古城墙,延伸到威斯敏斯特村(village of Westminster)一带,也就是泰晤士河北方三英里、安妮女王(Queen Anne)居所与国会所在地,以及往下游直到皇家海军位于罗瑟希德(Rotherhithe)的造船厂。一六六六年伦敦大火之后,市中心被大规模重建,建筑师克里斯托弗·雷恩爵士(Sir Christopher Wren)的多处教堂尖顶,以及他最庞大的、半完工的圣保罗大教堂(St. Paul's Cathedral)的圆顶,点缀着天际线。整齐的砖造建筑,立在整齐划一的石子街道上,取代了中古时期的弯曲小巷,以及不规则的木造房屋。街道上的商业兴盛,商人马车与沿街小贩手推车的轮子声,绅士车辆的马蹄声和送到市中心肉市屠宰的牛群羊群,各种声响就在这些鹅卵石子路上回荡。商店与摊贩不但成排出现在街道广场上,还跑到交通要道上,甚至堵住了伦敦桥(London Bridge)的交通,而它当时是泰晤士河唯一的桥梁。一位作家感叹,伦敦众多精致的教堂,“和商店、住家挤在一起,可能会让人觉得,这一区将因为贸易成长被掐住喉咙,以致无法呼吸”。
泰晤士河这条伦敦城的主动脉,甚至比街上还拥挤。伦敦桥狭窄的拱桥之下,潮水如瀑布般涌入。桥的上游有数百名船夫划船载送乘客和货物,他们或上或下,或是横渡泰晤士河,河里流着五十万个尿桶装过的东西,以及成千上万被屠宰牲畜流出的鲜血及其内脏,还有猫、狗、马、老鼠的尸体,以及其他任何一切人们想丢掉的东西。伦敦桥下游,数百艘或有时数千艘预备出航的船只等着载货卸货,它们时常三四艘并排,浮动的船桅森林延伸近一英里。沿海的贸易单桅帆船从纽卡斯尔(Newcastle)载来煤炭,双桅或三桅船吐出波罗的海(Baltic)的木材、弗吉尼亚的烟草、牙买加与巴巴多斯(Barbados)的糖,以及新英格兰与纽芬兰(Newfoundland)的腌鳕鱼。更下游的地方,在大都市外缘的德特福德(Deptford)与罗瑟希德海军船厂,皇家海军的战舰正在待命,或等着整修或加强武装。
范恩与贝勒米要是真的到过伦敦,他们可能会跑到挤在海军船厂与伦敦桥之间的河边沃平(Wapping)一带。沃平是一片挤满破烂房屋与糟糕客栈的拥挤地区,几座码头、木材厂与仓库零星散布其中。这一地区挤在沼泽与河流之间,大家长久以来都称它为“泥浆上的沃平”(Wapping on the Ooze),哪里都住不起的人才会住到这里来。
沃平及伦敦其他较贫穷的地区,生活肮脏又危险。寒冷、光线暗淡、摇晃的屋子里,人们常常是十五到二十个人同住一间房。垃圾没有统一集中处,尿桶里的东西直接往窗外倒,泼到底下街道所有的人和东西上。马粪与其他牲畜的粪便堆在大街上,动物尸体也一样。伦敦时常降下的雨带走了一些粪便,但也让教堂墓地的恶臭更令人难以忍受。穷人被埋在集体墓地里,一直要到墓穴全满后,才会用土盖起来。寒冷的天气也会带来空气污染,因为稀有的家庭暖气是用质量低劣的煤炭燃烧而成。
疾病肆虐,每年有八千人移居伦敦,但涌入的人潮几乎赶不上死亡率。食物中毒与痢疾平均一年带走一千人的性命,另外还有超过八千条生命被热病与痉挛带走。麻疹与天花杀死一千多人,其中大多数是孩童,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也早已被佝偻病与肠道寄生虫折磨得奄奄一息。有四分之一到四分之三的婴儿在人生第一年就会死去,也只有不到一半的孩童能活到十六岁。
街上满是无父无母的孩子。他们成为孤儿的原因有些是意外,有些是疾病,有些则是单纯被喂不饱他们的双亲遗弃在教堂台阶上。不堪负荷的教区人员,以四便士(零点一六英镑)一天的价格,把婴儿出租给乞丐当道具,并以一人二十或三十先令(一英镑至一点五英镑)的价格,让数百个五到八岁的孩子卖身七年。扫烟囱的人买下这些幼小的孩子,命令他们爬下烟道替老板做清洁工作,有时下头的火还在烧。他们没有戴面罩,也没有穿保护的衣物,就这么去清理煤灰。这些“攀爬男孩”(climbing boy)很快就会染上肺病与眼睛失明,或是轻易地死去。一位目击者指出,教堂人员把卖不出去的孩子扔回街上,“让他们白天乞讨,晚上睡在门边及街边的小洞与角落里”。一大群饥饿、衣衫褴褛的顽童在街上集体游荡,他们被称为“黑警卫”(Blackguard,地痞流氓的意思),因为他们愿意为了一点儿零钱,而去擦骑兵的靴子。同一名伦敦证人总结道:“他们从行乞变成偷窃,再从偷窃到上绞刑台。”
沃平并不是人人都身无分文。那里有酒馆经营者、码头工人、商人、制帆工人、妓院老板、民宿主人,甚至还有财富中等的官员与船长。几位杰出的工匠也住在这一区,包括一位为女王制作马车的“莱西先生”(Mr. Lash),以及酿酒商雅托维(Altoway),他的酒桶里随时存放着价值一千五百英镑、等着被送到口渴城市的各式啤酒和麦芽酒。伦敦的给水极度不卫生,因此所有人都喝啤酒,包括孩童在内。附近是罗伯茨船厂(Roberts's boatyard),在这里劳作可以观赏到最具吸引力的景点:处决码头。海军法院(Admiralty Court)会把被判死刑的海员与被抓到的海盗送到这里,让他们去见自己的上帝。
十八世纪初的物价与工资
如果范恩生长在沃平,他会看过无数吊死海盗的景象,包括一六九六年秋天,埃弗里五名船员的行刑,以及一七〇一年五月威廉·基德与其他四名海盗被处死。当时范恩大概还是个孩子,但那个年头没有人会错过处决,那是最热门的娱乐。
热闹会几天或几周之前就在马歇尔希监狱(Marshalsea)或新门监狱(Newgate Prison)登场。游客会用小钱贿赂警卫,以求可以睁大眼睛看着死刑犯。行刑那天,数千人会挤在大街上,一路排到沃平,等着看囚犯摇摇晃晃走出来,被绑进囚车,由看守与海事法庭执法官(Admiralty marshal)一路护送。想目睹囚犯的民众简直是人山人海,通常三英里路(约四点八公里)就得走上两小时。行刑队伍抵达处决码头时,欢欣鼓舞的群众挤在河岸与码头边,堵住沃平阶梯(Wapping Stairs)及退潮时露出的烂泥。绞刑台立在泥巴上,后头是为了那即将发生的事件而不停移动以寻找最佳观景位置的数百艘客船。
范恩会看着埃弗里的船员说出遗言。目击者表示,每一名海盗都会表示忏悔,不过约翰·斯帕克斯(John Sparcks)表示,他只后悔他们在莫卧儿帝国皇帝船上干下的“可怕暴行”。他说:“偷走(‘查理二世’号)不过是件小事。”说完遗言后,他们一个接一个被带上绞刑台,在乱踢乱喊中被吊死。最后一个人不再抽搐之后,治安官的副手会把尸体拖进烂泥地,绑在木桩上,让他们缓缓被将涌上来的浪潮吞没。隔天一早,退潮会露出他们肿胀的尸体数小时,直到下一波涨潮再度盖住他们。依据惯例,海事当局要等他们被浪潮冲洗三次后,才会移走尸体。治安官副手会将大部分海盗埋在浅墓穴或是交给外科医师解剖,不过,知名海盗则会用焦油(tar)裹起来,放进铁笼,吊在河边显眼处,好让泰晤士河上上下下的水手与船夫看到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让想成为海盗的人心生畏惧。但时间会证明,这样杀鸡儆猴是多么无效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