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的选项
虽然波兰尼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撰写本书,但他对未来却充满乐观。他认为国际冲突的恶性循环可被打破,第一步就是推翻社会生活必须服膺于市场机制的信念。一旦我们摆脱这种“陈腐的市场心态”,我们就可将各国经济体与全球经济都置于民主政治之下。波兰尼认为罗斯福总统(Franklin Delano Roosevelt, 1882~1945年)的新政,即是将来的一个可能模式。罗斯福的改革意指美国经济仍将按市场规律运转,但建立了一套新的管控机制,使得人与自然免于市场的直接压力。在民主体制下,人民可以决定借助社会保险制(Social Security)来照顾老人。同样的民主政治也扩大了劳工的权利,通过《全国劳工关系法》(National Labor Relations Act)以组织工会。波兰尼视这些创举为一项新启程之开端,即社会可用民主方式来保障个人与自然免于经济危机。
波兰尼也预期,全球会有更高层次的国际经济秩序,来调节国际贸易与合作。他并没有提出具体的蓝图,但明确指出其原则:
然而,由于金本位制这个自动机制的消失,各国政府可放下最具干扰性的绝对主权面向,即拒绝在国际经济上合作。同时,这也可让各国按其特色建构国内经济体制。如此就可以超脱19世纪虚假的教条,即在全球经济中,各国都需遵循统一的标准。
换言之,各国政府之间的合作,会产生各种协议来推动国际贸易,但各社会也会发展出各种策略,来减轻全球经济的压力。此外,由于单一经济模式的终结,发展中国家有更多机会来改善人民的生活。这个观点也假定会发展出一套全球管控机制,来约束市场的运作。
波兰尼的看法是扩大政府在国内和国际的角色。他挑战现时流行的观点,即过多的政府只会带来低效率的经济后果,及国家对社会生活的过度干涉。对他来说,国家在处理虚拟商品上扮演不可或缺的角色,也因如此,我们可以抛弃市场自由主义者认为政府必定无能的僵化看法。波兰尼也明确驳斥政府扩张必然会导致压迫人民的说法。他辩称:“市场经济的隐退,可成为一个前所未有的自由时代的开端。法制与实际的自由能更扩大及普及化,管制与调控不但给少数人带来自由,且泽被群众。”但他此处所讨论的自由,超越一般学者所关心的减少经济或社会的不公平。他呼吁扩张公民自由(civil liberty),强调:“在一个成熟的社会中,个人不服从社会的权利(nonconformity)必须获得制度性的保障。个人应能自由追随其良知行事,而不必担心在社会生活中会面临某种行政管理制度的干预力量。”
波兰尼最后以优美的文句总结本书:“只要人们仍忠于其为全人类创造更多自由的任务,他就无须担心权力或计划会变成自由的障碍,并因其工具性而摧毁他所建构的自由。这就是在复杂社会中自由的意义,它赋予我们渴望的安定感。”当然,波兰尼对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乐观看法,事后证明并非完全正确。冷战的来临意味着美国的新政成为社会改革的终点,而非起点。全球经济合作很快就让步给扩大全球市场的动力。欧洲的社会民主政府,尤其是在斯堪的纳维亚地区,从20世纪40年代到80年代的显著成就,证明波兰尼的观点不止有力,而且可行。但在较大的国家中,波兰尼的观点则被排斥,与其对立的市场自由主义观点,如哈耶克等论者,却逐渐得势,在20世纪80年代及90年代成为主流。
然而,现在冷战已成为历史,波兰尼原先的乐观也可能付诸实现。由市场自由主义的非永续性所造成的经济危机,以及专制和侵略政权的再现,此时应可取而代之。替代品即是世界各国人民共同努力,以民主政治驾驭经济,并借国际合作来重建全球经济。在20世纪90年代最后几年,我们已见到明确征兆显示,利用这种跨国社会运动以重建全球经济并非纸上谈兵。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的活跃分子都组织各种战斗性的抗议活动,以对抗推动新自由主义规范的国际组织,如世界贸易组织、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银行等。世界各地的草根团体也开始展开对话,讨论如何重建全球金融体制。
这些萌芽中的运动必然面临诸多挑战。南半球人民的需求与北半球常有冲突,也因此难以化解并建立长久的联盟。此外,当这种运动越成功时,它所面临的策略性挑战也就越大。我们无法确定国际秩序的改革是否能由下而上,而不致将全球经济因投资者恐慌而带入危机。不论如何,这是首次在人类历史上,跨国社会运动将全球经济管控机制作为其对抗的目标,确有重大意义。
这种跨国运动证明波兰尼观点的持续活力与实用性。对波兰尼而言,市场自由主义的致命伤就在于其将人类的需求,放置在非人性的市场机制逻辑下。他坚持我们应使用民主政治的机制,来控制及指引经济发展,以满足个人及群体的需求。他告诉了我们20世纪因无法应对此挑战而造成的巨大伤害。他对21世纪的真知灼见,无比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