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妻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1章 出嫁

妞儿那年十六岁半,她妈总给人说她十八了,没别的,妞儿吃啥啥不剩,干啥啥不中,净招人耻笑。娘是盼儿子盼得眼黑,结果还是生了六个丫头片子,其他几个倒好还机灵点,她愚笨得冒傻气儿,所以,娘对她上一次的笑脸是在什么时候,她早忘了。丫头片子早晚都是赔钱的货,早把妞儿找户人家嫁出去,家里不仅少个负担,多少还能得些彩礼钱。

妞儿有名字,而且很好听,是她奶奶取的,叫秀丽。这世上最疼她的人就是奶奶了,因为只有她对病瘫在炕上的奶奶一个劲儿地笑,给奶奶端水送饭擦屎倒尿。

可惜奶奶前年就死了,她也一天天长大,奶奶死后,她就叫傻妞儿,姐妹中排行第三,更多的时候人们叫她三傻子。

今天天刚亮,妞儿已烧开了粥锅,掀开锅盖,热腾腾的白气扑在凉飕飕的脸上,格外舒服,一阵米香味扑鼻。妞儿使劲吸鼻子,好香啊,很久家里都没做过米粥了,肚子咕咕叫起来。妞儿把粥米汤舀进了黑乎乎的木桶里,用大铁勺搅了搅,里面翻出烂白菜叶子和粗粗的米糠。娘说猪多吃点,过年杀了卖钱给她们每人买一件新衣服,妞儿不记得她穿过新衣服。她不断用力吸着米香气,真香。慢慢盖好锅,吃力地提着一大桶猪食打开前房门,左右手交替着拎进院子,把猪食倒进猪食槽里,去开猪圈的门。娘说今天家里来客人,早早喂猪,吃饭,然后让她换上大姐洗干净的最好看的衣服,那衣服,大姐只过年时穿过一次。

娘叫着四丫儿快洗脸,五丫儿快起床,喊着二丫儿赶紧着把尿盆倒了,一会儿来客人,又冲着爹嚷,这大冷天儿的窗户纸都带着窟窿眼儿,要不去他二叔家借点纸糊糊?我说你真是没心没肺的,前年他家用我们两巴掌大刷过油的窗户纸到今儿也没还呢,他二婶子大出血,我还给她送了五个鸡蛋,这两年他们给我们家东西了吗?哧哧哧,这该死的鸡,真是记吃不记打……啪的一声,传来鸡咯咯地乱叫,扑棱着翅膀从灶膛间飞跑进院子。

一顿唠叨后,娘从房间里出来,拉过妞儿,不耐烦地叫,完了没?做啥也没个痛快劲儿,快收拾收拾屋子,给小六喂饭,瞧,脸还没洗呢,真是,我像你这么大岁数,手脚风车儿似的,干啥都利索,你是一点不像我。

妞被娘急急的脚步拉着向屋子走,大木桶咚咚碰在腿上,进得灶膛,娘把大木桶拽地上,从锅里舀出来一大勺热水倒在脸盆里,快洗脸。

水热热的,贴在妞凉凉的脸上真舒服,热水呀。娘说,好好洗洗,瞧这脸脏的。

妞不舍得离开热水,一遍遍用双手满满地捧起水,脸低下去,用手抹脸。

好了好了。娘递过来一块干毛巾,快擦擦。妞直起身子在脸上擦,毛巾干硬,把妞嫩嫩的脸划疼。放下毛巾时,娘脸色舒缓了,说,这模样还算像我。又抓起毛巾在水里搓搓,用力在妞的脖子上擦了几下,喝道,梳头去。

妞儿梳好头,给小六喂饭,娘拿一块抹布在酱红色油漆掉得斑驳的家具上左擦右擦的,妞儿不时偷偷看看娘,只有过年了娘才会这样。

太阳出来了,有了日光,房里感觉着暖和起来,娘让二丫带着几个妹子出去玩,给妞换上了大姐的新衣裳,妞乐,大姐穿这衣裳可好看了。

娘居然冲她笑,妞儿看呆了,为了这笑,她更加乖地让娘牵到了两个女人面前,进家门的一个是本村的王婶,一个女人不认识,但她们都在笑,从娘把她们迎进家门后,三个人就不时说说笑笑,有时候还大笑呢。

妞儿很久很久没看到娘的笑、没看到别人对她笑了,包括这个王婶,每次王婶看到她都吐口浓浓的痰,妞儿注意看过,是黄色的。最后娘对她说,三儿啊,你长大了,得嫁人了,瞧这姐姐不,是来领你去婆家的,是你大姑姐,你女婿可是个心灵手巧的人,好好伺候公婆,好好伺候你女婿,知道不?

这姐姐笑得多甜啊,而且比用两根黄黄的指夹着旱烟不时露出一口黄牙的王婶好看得多,像仙女一样好看,姐姐冲她笑呢,不仅对她笑,还把她拉进自己怀里,用手摸摸她的头发,用从来没听过的那么好听的声音说,长得多俊啊,我一看就喜欢,到了我们家,就跟你家一样,我弟弟可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木匠,长得模样好,身板好,你们的日子会越过越好。

妞儿听不懂,但被搂在怀里的感觉太好,妞就一个劲儿地乐,问什么都点头。王婶吐着让人恶心的烟雾,露着一嘴黄牙像夜猫子一样地笑起来,嘎嘎嘎,成了成了,就这么着了,他大嫂子啊,还是三儿有福气儿,他女婿家多好啊,瞧人大姑姐这穿着,人家这说话,还能错得了,你不信别人,还信不着我?

是是是,他王婶,可多亏你了,他姐,我这闺女长得还凑合,干活也勤快,就是脑袋笨点,你们多管多教,不听话了就打,呵呵……呵呵呵……

仙女一样的姐姐递给了娘一个红布包,说:这是彩礼钱,拿着。

于是,妞儿就坐上了火车,火车啊,远远看着,像巨大的毛毛虫一样快速地爬。妞儿一路从早上鸡叫坐到晚上狗叫也没合眼睛,从山里出来,这火车进了平地,平地有这么平坦?一个小小的山包包都没有,到处是青青的庄稼和绿色的树林。

妞儿智障者,但不弱体,她在家什么都干,因此当强子第一眼看到她时,这个身材娇小,但脸颊红润的小姑娘,还是让他轻轻一笑。

妞儿的脸红了,这个男人,他冲自己笑呢,原来村里的男人都冷眼看她,有两个也冲她笑过,可让她心底怕。这个男人的笑,让她感觉像夏天的风一样。所以,她不由自主地走过去,也冲他笑着。

强子呆了,回头打断自顾说个不停的姐姐,她脑子有毛病?

强子,这模样身板都不错,年龄也好,就是心眼笨点,可咱们家,你说……

姐,送她回去。强子转身回了屋。

妞儿傻傻地站着,这个男人突然就不高兴了,让她六神无主,为什么啊,他为什么笑时那么好看,不笑时又这么可怕。她看着这房子,好大呀,比她家的大一倍,这院子,也是干干净净的,不像她家,四处破破烂烂,满院子的鸡屎鸡毛。

想到她家,她想娘了,走到姐姐面前,姐姐却突然起身风风火火跑进了屋,吼着,强子,你有良心没有啊你!我出去三天,给你领个媳妇,回家我水米没沾牙呢,你让我送回去?你知道咱们家娶个媳妇那么容易?啊,要能娶,还能等到你都快三十了还光棍着?那个小妖精倒是天天往你跟前儿蹭,你能啊,你能把她娶进来!

尖厉的声音过后,转为低泣,为了你,为了爸,为了保住咱这个院子这个家,我我我……

接下来是呜呜的哭声。

这时候妞走进来了,嗫嗫地问,我娘咋不来?

强子看她一眼,她不丑,眉毛细细弯弯的,眼睛很像清澈的小溪,脸色也好。

你嫁又不是她嫁,她来个啥!

妞儿又傻了,怎么姐姐也不高兴了,她把眼神调向了姐姐的怀里,就昨天啊,那怀里很暖和,姐姐笑得多好看啊。

强子不作声,姐还在唠叨,对门屋里,传来爹急促的咳嗽声,姐忙停了哭,跑过去。

强子抬头看了妞一眼,面无表情,声调不变地问,你多大了?

娘说我,十八。

强子上下打量她,扫过胸前,若隐若现两个小小的圆包,不知道是她本来就小,还是宽大衣服显得小,不过肯定没有英英的坚挺结实,头发黑黑的扎两条辫子挂在两肩,有些乱,脸出奇的白嫩,脖子比脸黑了许多,一双手不安地搓着前衣襟,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小伤口。

强子恼怒地扯过毛巾擦下脸。

姐走进来,低头坐在炕的另一边,强子,王力家都娶不上媳妇,别说咱们家了,听姐的话,啊,姐有啥办法。

说罢,眼泪又河一样流开了。

强子眼红,为什么?他不懂,小时候爸是这公社里最伟大的人,是扛过枪过过江的人,一转眼,老爷子有了说不清的历史问题,问题交代了几年也没交代清,终于躺在了炕上。从小就要好的英英也只能和自己偷偷来往,再不敢谈婚论嫁,要不是自己识字会木匠活儿,交几个小哥们儿,他们家真是成没人敢来的坟墓了。

姐姐还在说着啥,后天又开大会,有干部来家里还问老爷子的问题。他真想一刨子把那个村革委会的石主任给刨了!

妞儿站着不敢动,她突然发现原来这一切都很陌生,眼睛从姐姐身上转到这个男人身上。

强子说,她有十八?

姐说,爱多大多大呗,端得动盆就嫁得了人,能给你暖暖被窝,给你们爷俩做口饭吃啊。

我不用谁暖被窝做饭!强子怒吼。

强子……姐哭得断了气儿,我有啥办法,咱娘死得早,爹又这样儿,我,不都是为了你和爹嘛,要没你们,我我我,我早死了干净了,呜呜呜……

强子浓黑的眉竖着,脸色铁青。

姐压着自己的哭声,把你的事儿办了,我死了没牵挂。

强子突然大叫,死死死的,你别说这个。

姐也尖声叫起来,我就说,你娶不娶,不娶我就死给你看。

妞吓得缩在门旮旯里,她看不出强子为啥生气,可她懂了,这个男人不喜欢她,不要她。她怕,惊恐地看着姐姐,又呆呆地看着强子,他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呼呼喘气,看着姐姐一串串流下的泪,抽动的肩膀。

对门屋里又传来一阵更急的咳嗽声。两人都努力平静下来。

强子深吸几口气,墨一样的眼神看着窗外,听着北风挤进房门的飕飕声,这个秋天竟然来得这么寒冷。姐无声地流泪,无尽无休地泪。爸那虚弱的身子,这个家。强子又看了妞两眼,叹着气点了头,姐姐擦擦眼睛冲妞笑了,起身再搂了搂她,好了,就这么定了,后天吧,怎么说也得办两桌。又给她整整衣服说,你早起做饭,过来,拉着她走到灶房,一一指给她柴米油盐,做好饭,先给这屋,哦对了,你进来。

屋里炕上,躺着一个瘦骨伶仃的老人,房子里没味儿,不像她奶奶躺炕上时,屋子和夏天的猪圈一个味儿。

老人缓缓转过头,姐说,爸,这是强子媳妇儿,模样好,身板儿也好。转头对妞儿说,叫爸。

老人看着妞儿,低弱的声音,微点头,难为孩子了。

叫爸。姐再催。

爸?妞儿家里有爹,怎么突然就多出一个爹了?

叫啊。

老人摆摆手,有气无力地声音,能过好日子就中。

姐姐没吭声,过好日子?傻媳妇儿还能把日子过多好,她只希望有个人能给爷俩做顿饭吃,看个家望个门儿,弟弟好歹也算有个女人了,再生个孩子传个后,唉。

拉妞出来,不住口地交代着,你先把后院的柴草收拾收拾,然后帮强子干活,要听强子的话,吃饭让他先吃,好吃的给他留着,睡觉你先睡,把他的被窝暖和了,你再到你的被窝睡。

强子拿起工具包说,姐,你先把她领你家去。

不用,我把我那床新被给你搬来。

先在你家住这两天,让她洗个澡。说完头也不回地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