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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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让轲探长很烦恼的漂亮妹子

薄雪之后的宣城,寒冷的雾气弥漫于城市上空,租界的巡捕房外,却开了一树梅花,流光溢彩,更在冰露之中结出了果实,来来往往的人经过那里,总要驻足观望,欣赏赞叹,忘记了这是什么地方。

两年之前。

薄雪之后的宣城,寒冷的雾气弥漫于城市上空,租界的巡捕房外,却开了一树梅花,流光溢彩,更在冰露之中结出了果实。来来往往的人经过那里,总要驻足观望,欣赏赞叹,忘记了这是什么地方。

巡捕房的小轲一眼望向窗外,就看见了那位姑娘。

姑娘站在梅花树下,半仰着脸望着那树梅花,长长的辫子自她脑后垂落,几至腰际。忽地,有风吹过,一朵梅花自树梢飘落,缓缓跌在她白净的面颊上,她伸出手,双指轻拈,拿起那朵红梅,放在鼻端轻嗅。

红梅娇艳,佳人如玉……

似感觉到了他的视线,她转脸向这边望来。

小轲赶紧收回了视线。

旁边的同伴见了,打趣道:“小轲,白小姐又来了,还不去迎接?”

小轲暗叹了口气,这位姑娘,拍也拍不得,打也打不得,她就像一块豆腐,只能让他供着,他已经无计可施。

这种地方,她一名大家闺秀偏偏每天行走如常,来往得如同出入自家院子,简直把这里当成了她的家,小轲感觉也是醉了。

租界的巡捕并不比其他地方的警察局好多少,谁都知道这里是天底下最黑、最肮脏的地方,小轲自己手里也不干净。在四少默许的情况下,他手中握了好几个地下赌场、烟馆的供奉,在租界之中,被人尊称一声轲爷,可他偏偏对这位姑娘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小轲,我支你个招,黄老板得罪了上头,咱们兄弟昨晚打秋风,捉了几个黄老板下面的人,等会儿要审呢!那些人,嘴巴不干净得很,可吐不出什么好货来……”周绅倚在桌边,腰上挎了驳壳枪,抖着腿,不怀好意地看着外边那位姑娘。

小轲明白了他的想法,一拍手,“吓吓她?”又有些迟疑,“可别真弄出什么事来,说到底,她也是白家的千金。”

周绅撇着嘴说:“白家?你不知道吗?过些日子,白家就不存在喽!”他又看了小轲一眼,“你放心,我们不会乱来的,说几句俏皮段子,又少不了她一块肉去!姑娘家脸嫩,这么一来,她哪还敢来?”

小轲摸着下巴想了想,点了点头。

姑娘已经推开门走了进来,左右看了看,径直走到他的面前,也不说话,在他面前的木椅上坐下,把手里的小布包放在膝上,“轲探长,四少今天有空吗?”

小轲一脸的忠厚老实,“对不起,白姑娘,四少忙得很,恐怕没空。”

白静柔瞧了他一眼,小轲从她的双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她收回目光,双手放在了膝上,动作优雅,“那好,我等他。”

小轲额头上的青筋开始乱跳,她每天都来,比他们上班办差还要准时,也不过多纠缠,每日就这两句话,静静地坐在他办公桌前的椅子上,一坐一整天。她甚至不用喝茶、饮水,就像石像一般坐着。

小轲刚开始还找各种借口赶人,她只拿黑得瘆人的大眼睛看你,直视着你,让你将赶人的话默默收回。

白家现在还不能动,小轲无可奈何,只得跟她耗着。

她来找四少,小轲当然知道她为何而来,但是,四少岂是什么人都能见的?

走廊嘈杂吵闹,周绅押了几个痞子过来,朝他使了个眼色,他把痞子们铐到长椅之上,两人走到一边抽烟。

痞子都是黄老板下边妓院的打手,看见巡捕房有个容貌出众的妹子坐着,双眼发亮,嘴里不干不净地说道:“喂,美人,在哪里坐台?长得不错,不如跟了大爷我?我们那边,条件不错哦。”

见白静柔不理他,另一个流氓说:“盘子倒是亮得很,可奶子小了些,屁股也不够翘,姑娘,你还是个处吧?”

众流氓哈哈大笑。

周绅和小轲在阳台抽烟,听他们越说越不像话,小轲有些担心,想走进去,周绅一把拉住,“轲爷,你什么时候这么怜香惜玉了?放心,他们都锁着呢!动不了真格的。”

白静柔置之不理,越发惹得众流氓谈兴大浓,“瞧你那冷样,可要调教一下才行。得!等咱们放了出去,哥教教你!包你欲仙欲死……”

众流氓越说越下流,正说得高兴,忽听女声响起,带着股幽冷之气,“这位穿蓝衫的先生,你三年前就不能行人道,自家的儿子都是借种而生,想要调教别人,你有那本事吗?穿黄衫的先生,一个月之前,你被人打断左腿,家里的老母亲伤心过度,如今还住在医院,今天你又进了巡捕房,传到你那老母亲的耳里,你想她伤心至死?穿青衫的先生,你在外边养了三个小老婆,你猜猜,如果你的正房母老虎知道了,会不会拿刀来砍你……”

她如数家珍,把八个流氓每个人或多或少的隐私一一道出,巡捕房顿时鸦雀无声。

周绅与小轲在外边听得清楚,手上的烟头差点烧到了手指,两人互望一眼,同时把手里的烟头丢下,往屋里跑去。

那八个流氓哪还有半点儿刚才的得意张狂,惊恐万分,“你,你是什么人?”

白静柔一双大眼睛闪着幽幽冷光,淡淡地说:“我来找四少的。”

这句话含意深得很。

小轲不由得身子晃了两晃,扶着桌子稳定了一下情绪。

果然,小混混们马上想歪了,互相看了看,向她拱手,神色恭敬,“姑娘,是我们不对,对不起。”

白静柔垂头,不置可否,看着自己的手指头,“是吗?”

那小头目一咬牙,用未被拷住的另一只手,向自己嘴巴打了去,“都是这张贱嘴,让你胡说,让你胡说!”

他一开打,其他几个小的马上有样学样,周绅与小轲目瞪口呆,几个流氓“啪啪啪”地抽得极为虔诚。

白静柔表情不变,只淡淡地说:“行了。”

几个流氓这才停止了动作,每个人的脸都肿成了猪头。

周绅忙把他们押走,向小轲摊了摊手,无可奈何地走了。

小轲坐在她的面前,看着她,头一回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问:“白姑娘,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白静柔抬起头看他,“我能见四少吗?”

小轲这才发现,她一双眼睛除了极大之外,还极黑,就那么看着你,看得你遍体生凉。

小轲字斟句酌,硬着头皮说了句软话:“我试试看,把你的情况向四少提一提,他如果答应见你,那咱们皆大欢喜了,我也不希望你等这么多天,等得一场空。”

巡捕房谁不知道四少的心肠有多硬,作为华人捕头,他不光对那些犯事之人心硬,连法国领事馆警备署长亦对他无可奈何。

他才是租界之中当之无愧的无冕之王。

她就不再问了,说:“我还知道你。”

她黑幽幽的大眼睛看着他,小轲头皮一麻,不由自主地问:“知道我什么?”

她却没有说话,只是拿了她放在桌上的那小布包过来,抓在了手里,把盖子扣上,又打开,再扣上,再打开,仿佛在思索该不该说。

在小轲等得不耐烦准备开口时,她忽然合上了布袋子的盖子,淡淡地说:“你每个月收入一千三百大洋,大部分来自赌场收保护费,五百大洋送回乡下供养父母,其他的分三个地方放着;另外,最近你旧伤复发,晚上咳嗽不止,但有女朋友的悉心照顾,旧患慢慢儿好了……”

小轲一下子站了起来,左右看了看,关上办公室的门,这才走了回来坐下,压低声音说:“你怎么知道的?”

她却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说:“你女朋友是某位富商的五姨太,一直想和你私奔,你却感恩四少的提携,不肯弃他而去。昨儿晚上,你们还吵了一架,你打了她一巴掌,事后又后悔自责,今儿订了一束玫瑰,准备向她赔罪。”

哐当一声,小轲跳了起来,椅子向后翻倒,他瞪圆了双眼,“你调查过我?”

可这样事无巨细地调查,太让人惊悚了。

她摇头,视线在他手指上扫过,“轲探长,我可以见四少了吗?”

又是这句话,差点让他抓狂。

“我……我马上安排你见四少,你老实告诉我,这些事,你怎么知道的?”

“你是指那些小混混的,还是你自己的?”白静柔听到了好消息,脸上依旧没什么喜色,反而神情认真。

小轲说:“都告诉我!他们的情况,你怎么知道的?还有我的情况,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白静柔眨了一下眼睛,仿佛不太明白他为何这么激动,对她而言,知道这些消息只是小事一件。

她手指又把布袋盖子打开,又扣上,又打开,扣上,“轲探长,我在巡捕房坐了这么多天,当然什么都听得见,什么都会知道了,这又不是什么秘密。审那几个混混时,审讯房隔我不过几个房间。”

小轲看了看走廊尽头那个房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这叫隔了不过几个房间?

“你都听见了?”

“嗯。”白静柔黑漆漆的眼睛盯着他,“你们抱怨上司的话,晚上去哪儿喝花酒,哪位探长有几个外室,哪位探长怕老婆,都听见了。”

小轲心中生了丝不妙,“你刚才在那几个混混面前提起四少,到底是什么意思?”

白静柔依旧神情认真,说:“你想是什么意思,那就是什么意思!”

小轲转了一个圈,指着她说:“马上,我马上让你见四少!”

“好!”她答了这一句,就闭上了嘴,静静等着。

小轲手放在电话上,提起话筒,又放下,然后问她:“我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可没在周围乱说!”

白静柔说:“今天开工,你早来了半个时辰,我在外边看那梅花时,你已经喝了一杯咖啡了。我算过,你喝一杯咖啡,正好半个时辰,还有,你眼眶发黑,明显没有睡好,到走廊抽烟,喃喃自语:石榴,我对不起你,不该打你。我坐在这里,看见你走到隔壁花店订花。”

“那你怎么知道她是别人家的五姨太?”

“她送你一根项链,你藏在胸口,不敢示于人前,别人问你有没有媳妇或未婚妻,你从来不说有,引得巡捕房老纪向你介绍他的女儿。还有,她身上的香水沾到你的身上,是夜巴黎的味道,这种香水有调情之用,一般未婚姑娘不会用。”

小轲咬牙切齿,“你怎么知道她是老五?”

“我在这儿已经坐了十天,第五天之时,你对我放松了防范,她有一日打来电话,你当着我的面接的,我听到电话那头有人唤:老五,你在干什么?已婚之人,有人唤她老五,你说她是不是五姨太?还有,那条项链,极为出名,报纸上有登,某富商每娶一位姨太太,就送条项链给她,你那日打电话时,手指无意识地扯出了项链一头,我看见了。”白静柔静静地说。

小轲只觉全身被剥光了般暴露在她的面前,脖子上的项链更如火烧一般,他拉高衣领,把项链掩住。

白静柔脸上神色不动,拿黑溜溜的眼睛望着他,说:“我想,你女朋友送你这条项链,意思是让你替她卖了,让你们俩有钱逃走。没想到,你却会错了意,她也弄错了,你不是缺钱,而是舍不得四少的恩情。”

小轲认为她的潜台词是自己舍不得荣华富贵,这姑娘挺会说话的。

小轲直吸气,掐腰走来走去,“你,你,你,别说了!”

白静柔简单明了地答:“好!”

小轲再次拿起电话,警惕地看了她一眼,把电话放下,走到门边,再次警惕地看了她一眼。

白静柔一双眼眸黑得惊人,“放心,门如果关上,我只能听得见两三个房间里的动静。”

小轲走出房门,在长廊里左望右望,极不放心,走了五六个房间之远,才推开周绅的办公室门走了进去。周绅见他进来,以为他是来算账的,忙拱手说:“对不住啊,那姑娘有点古怪,是不是跟四少私下见过了?”

也难怪他这么猜测,除了四少,谁会有那么灵通的消息?只可能是四少提前把那些混混的情况告诉了她,让她敲山震虎,让黄老板老实点。四少这是想干什么?有什么大计划?可小轲又这样?他脑子里一片混乱。

小轲从他眼睛里读出了很多的内容,啼笑皆非,又不好否认,含糊应了,说:“打个电话,方便吗?”

周绅惊奇了,“你自己办公室没电话?”

“不方便。”

周绅便不多问,巡捕房的人谁身上没有几泡屎?他走了出去,到阳台抽烟。

小轲还是警惕地打开房门往外看了看,见自己的办公室房门紧闭,这才吸了口气,平静下心情,拨了四少的电话,他当然知道四少现在在哪里。

是仆佣接的电话,叫他等着,她去叫人。

电话里传来歌舞之声、搓麻将的声音、含糊不清的说笑,小轲等着,却忽然间想,如果白静柔在这儿,恐怕连对面几个人说了些什么笑话,都能听出来。

隔了一会儿,电话从桌面被拿起。

皇甫沫华想必嘴里叼了根烟,含糊不清地问:“什么事?说!”

“四少,不得了了……”小轲先把她说的那几个混混之事向他汇报,末了说,“四少,我瞧,您还是见见她为好,白家之事,不就是您一句话的事?”

皇甫沫华语气之中没有半点热情,“会点小把戏,这种人多的是,不值得我帮忙。”

小轲郁闷了,只好说了几句她知道自己和别人姨太太偷情之事。

皇甫沫华吐了个烟圈,有了些兴趣,“这事你不是瞒得挺紧的吗?对谁说过?”

小轲把她的分析一五一十向他说了。

电话那边,有女人娇声唤四少,皇甫沫华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你们先打着。”

小轲也不由得分析起来,这女人声音娇美,是歌星夜玫瑰,还是电影演员杜露梅?四少手底下新开了个电影公司,捧红了好几个影星,这是其中哪一位?

他思绪飘远,直至皇甫沫华凉凉的声音响起,“小轲,你在巡捕房也太不小心了一些!”

小轲精神一振,“四少,她可比我们那些荷官有本事多了!听力不错,是个人才,说不定对咱们有用,您今儿回巡捕房吗?她还在,晚上八点才走。”

“有用?耳目灵敏些而已,为达到震慑你的效果,她那几句话,不知道做了多少功课,她等着你发难,你倒好,自己把流氓送上门去!被人涮了还不知道!”皇甫沫华说。

与四少的精明寡淡不同,小轲还是个保留了某些忠厚品质的年轻人,“四少,这更说明她有些本事啊!您瞧,能忍、能等,懂得蓄劲后发,一击必中。”

皇甫沫华躲过了杜露梅凑上来的吻,眉头一皱,杜露梅倒不敢再上前纠缠,举了举杯子,让他快点过去。

“白家的事不好办,法国人看上了他们的铺子建领事馆,所以才设了这么个局把白荃英关了进去,白荃英能留一条命就不错了,这件事,我不管!你打发她走!”皇甫沫华语气凉薄得惊人。

小轲无法,只好放下电话,拉开房门,心想着怎么向白静柔说。

周绅抽完烟回来,见他一脸倒霉样,扯住他问:“小轲,怎么了?遇上什么麻烦事儿了?”

小轲说:“别提了!”

他走过长长的走廊来到自己的大办公室,白静柔依旧坐在木椅子上,连姿势仿佛都没有改。

他绕到她对面坐下,思索怎么委婉地拒绝,怎么不伤情面地将她打发走,却听她问:“四少不愿意见我?”

他心惊肉跳,看了看房门,“你又听到了?”

“没有,不用听见,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了!”白静柔说。

他舒了一口气,斟酌着说:“四少忙得很,我看,你还是另找他人吧!”

白静柔好像没听见他的话,只说:“你告诉他,我能查出黄老板偷藏的那批货在哪里。”

小轲接二连三地被她吓到,按道理说,他已经相当淡定,听到这话,还是差点蹦了起来,“这事压根没人在巡捕房提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的娘啊!巡捕房在她这里还有没有秘密?

小轲深深后悔没早点打发她走,让她在这儿坐了十多天!十多天啊!多少内幕被她听了去!这要是被四少知道,还不剥了他的皮?他额头冒出了层冷汗。

白静柔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语气依旧平静,“你怕什么?又不是你说出去的。周绅审那批混混,问得最多的是他们老板最近派了什么车?请了什么人?去了哪个仓库?让他们把黄老板的行踪说了又说,又问哪处仓库半夜添了什么东西没有。周绅听命于四少,如果没有四少同意,他敢这么明目张胆问这些事情?”

小轲咽了口唾沫,“就凭这些,你就断定黄老板偷藏了一批货?”

白静柔一双大眼睛在白净得有些透明的面孔上更显幽深,她语气低沉,“轲探长,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无利可图,四少会让周绅扫荡黄老板的妓院?”

从这么一个年轻的漂亮姑娘嘴里吐出这些暮气沉沉的话,让小轲实在有些吃不消。

他想到刚才四少的语气,摇头,“四少不会同意的。”

白静柔脸上依旧平静,“哦,那就算了……”她拉长了语调,“不过,杜露梅要演一出新戏了吧?四少投了不少钱进去,可听说,她最近状态不好,脚还扭着了,经常称病不开戏,电影拍了一半,现在换角可不太容易。”

小轲以了然的语气问:“这其中的原因,你又知道?”

“我不知道,但我能查出来。”白静柔说。

小轲有点动摇了,四少最近对杜露梅的确头痛得很,那女人性子泼辣,动不动就要死要活,一个混不吝的脾气。

取她一条小命,动动手指般容易,可她拍的电影,却投了不少钱进去!她半途不干,前面的片子全要重拍,这银钱的损失可不少。

四少为了哄着她,都亲自上阵了,刚才电话里那女人,莫不就是杜露梅?

小轲瞧了白静柔一眼,迟疑着。

白静柔说:“我不求别的,只求四少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查清我哥白荃英的案子,至于结果如何,我只求心安就行!”

小轲一咬牙,硬着头皮说:“好,我再去一趟!”

白静柔只答了一句:“我等着。”

小轲再次拉开门走了出去,又走过五六间房门,推开了周绅的办公室,周绅一抬头,又看见他,惊讶地问:“怎么了?轲探长,我哪儿做得不好?四少生气了?”

看小轲的表情,他不得不这么想,小轲的表情实在太严肃了。

小轲摆手,“没事,没事,我再打个电话,劳烦您还是在外边站站。”

周绅站起身来,把办公室让给他,走到门边,不放心地问:“真没事?四少如果对我有什么地方不满的,你可得告诉我!”

“放心,放心,一定!一定!”小轲赔笑说。

周绅这才走了。

小轲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拨了号码,依旧是公馆下人接的电话,让他等着。

这一次,皇甫沫华的声音冷了几个调,“怎么?”

小轲生怕他挂了电话,把白静柔说的话加快语速告诉他,“四少,咱们查了许多日,都查不出那批货的下落,周绅审那批混混,也没审出什么有用的来。白小姐既然夸下了海口,咱们不妨让她试试,也没什么坏处不是?再者,杜露梅小姐戏都拍了一半了……”

电话那边传来微微的呼吸,小轲等得都快失望了,才传来了一句话:“好,我过去一趟。”

小轲喜出望外,“四少,您什么时候过来?白小姐一直都在,我让她晚点走。”

皇甫沫华声音清冷,“小轲,她给你吃了什么药?”

小轲喜意一收,忙解释:“四少,她都在我这儿坐了十多天了,这一天天坐下去,也碍事儿不是?”

他没敢提醒皇甫沫华,她在这儿十多天,听了些什么秘密去。

皇甫沫华挂了电话,沿着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板往前走,皮鞋踏在地板之上,很有节奏。

大厅门边上,倚着浓妆艳抹的杜露梅,他伸出了胳膊,她挽了上来,推开嵌着雕花的西式玻璃门,两人走进大厅。

作为华人总捕头,皇甫沫华在巡捕房当然不会坐班了,可哪有人敢说什么!没事之时,他一般会待在自己的公馆里。

浓荫掩映之下的法国洋楼,月光透过玻璃窗,室内一派谈兴正浓,男人西装革履,女人皆一身精工细制的旗袍,谈笑之中,间或夹杂着一两句洋文。

见他们进来,沙发上的人向他举了举酒杯,又各自谈天说地。

杜露梅倚着皇甫沫华坐下,拿了杯威士忌过来给他,含笑问:“四少真是忙,这一会儿工夫,电话来个不停?”

皇甫沫华摊开身子,往后靠,避开她挨过来的手臂,“巡捕房有点事。”

杜露梅就笑了,“四少手下这么多人,还用得着您亲自去?”

皇甫沫华扫了一眼她精致的脸,听着周围叽里咕噜的洋文,只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却问她:“昨晚上和亨利先生谈得怎么样?他给你的条件一定不错喽?”

杜露梅一怔,脸色一白,却是笑了,手指在他胳膊上一推,“四少,您说什么呢!一般应酬而已,我怎么会对不起四少?”

皇甫沫华只扯了扯嘴角,漫不经心地拿手指敲着椅背。

张宗林推门而进,一眼看见屋角处坐着的皇甫沫华,忙走了过来,杜露梅识趣地站起身来,找别人说话去了。

“白家的事,查得怎么样了?”皇甫沫华说。

“难办得很,上面要把这案办成铁案,要让白家老爷子清光家底,有人证、有物证。人死之时,白荃英就躺在凶案现场,手里还拿着凶器,墙上满是血手印,全是白荃英的,现场再无其他人。”张宗林瞧了大厅一眼,“亨利先生也来了?四少,他和大使走得近,多少知道些内幕,何不找他来问问?”

皇甫沫华不置可否,“白荃英有个妹妹,你知道吗?”

张宗林一拍大腿,“知道,他妹妹的事,早些年可传得满城都是,四年前的绑架案,四少您忘了?”

皇甫沫华挑眉,眼底闪过一丝意外:“原来就是她?”

张宗林点头,“剪刀帮盯上了白家,绑了白老爷子最喜欢的孙女儿,让老爷子拿上万大洋赎人,等老爷子准备好大洋送去,白小姐自己回来了!警察厅的人赶到那里,就发现剪刀帮的人在内讧,那一战,剪刀帮可谓损失惨重,三个大首领都死了!据活下来的小弟说,白小姐被关在三首领那儿,那天晚上其他两个首领进去商量事儿,就打了起来。”

“这件事后来调查出了什么没有?”

“没有,不过倒是有人传言,说这白小姐会蛊惑人心,传了一阵子便不了了之,白小姐被人绑票却是事实,因为这事,原来定了亲的人家坚持要退婚。说起来她也是个无辜之人,现在这世道,退婚的女人还怎么嫁得出去?”张宗林叹气。

皇甫沫华看了他一眼,“你倒挺同情她的?”

“说起这白小姐,也是命运多舛,她从小身体不好,生过一场大病,三岁那年失明了,一直到八九岁经西洋医生做手术才治好。后来发生被绑票之事,这样的女孩子也只有在白家才养得活,要到了稍微穷一点的人家,哪还能有命活?说起来白家也倒霉,接二连三地出事,白家大少爷自杀死在外地……就是白小姐的爹。白小少爷年幼的时候也被人绑架过,又轮到了白小姐,也不知道是不是白家风水不好。”

“其他的,你就没听说过什么?”皇甫沫华问。

张宗林不知道皇甫沫华想问什么,“四少,您指什么?”

“白家小姐的事,她有什么喜好?”

张宗林瞪圆了眼,嘴张得老大,“四少,您,您,对她……有兴趣?”

他扫了一眼厅里站着的几位美女,都是电影公司力捧的对象,身材火辣,前凸后翘,四少口味真是奇特,对她们都没什么兴趣,反而对未成年少女大感兴趣?他见过白静柔,矮矮的、瘦瘦的,一副竹竿样。除了一张脸长得还好之外,其余没一样好看,听说是生病那几年吃药吃的,不长了,他还想得长远起来……只怕以后生育都有问题。

皇甫沫华只瞧了他一眼,“说。”

张宗林忙说:“倒没有听说什么,她低调得很,每天待在家中,也不出门交际。白老爷子倒是挺疼她的,不喜欢白荃英,只喜欢她,听说还想把整个家业交给她。”

“她在哪里上学,老师是谁?这些你都不知道?”皇甫沫华问。

张宗林额头冒出层冷汗,当然不敢辩解白小姐这无关轻重的大家闺秀,谁耐烦去查?只说:“四少,我这就去查?”

皇甫沫华语气懒散,“倒不用急,走,回趟巡捕房。”

两人站起身来。

亨利一眼瞧见,走过来打招呼:“皇甫先生,您这就要走啊?派对才开了一半呢!”

杜露梅紧张地往这边望。

皇甫沫华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亨利先生,有杜小姐陪您,您还不尽兴而回?我嘛,天生忙碌命!这不,巡捕房有事,得过去一趟,你们好好玩,有什么需要找管家就成。”

亨利看了杜露梅一眼,笑了,“你可得尽快回来,少了四少,宴哪还成宴?”

皇甫沫华扯了扯嘴角,两人走出了大厅,上了车,直往巡捕房而去。

……

巡捕房里,小轲哪还敢到别处去,就陪着白静柔坐了一下午。他不问她话,她倒极为安静,坐在那里,连呼吸声都是轻轻柔柔的,让人几乎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有好几次,小轲都产生了错觉,那椅子上坐着的不是一个活人,是尊精美的雕像。

听到推门声响,见皇甫沫华走了进来,小轲舒了一口气,忙站起来,“四少,您来了?”

皇甫沫华点了点头,嗯了一声,视线落在背对他坐着的那个纤瘦身影上。她脑后结了一条极长的辫子,穿一身丹青旗袍,很普通的式样,没有半点花哨,只是那旗袍仿佛大了一些,套在她身上变成了长袍,一点儿身材也显不出来,哪比得上杜露梅等。

还真像根竹竿。

听到答话,她站起身来,脑后的辫子也跟着左右摆动起来,像个正在歪着头挑花戴的小姑娘。

皇甫沫华不知自己脑子为何忽然有这种想法,不由得想笑。

却对上一双极深极黑的眼眸,就仿佛她的整张脸上,其余的五官都没有了,只剩下了双眼。

瞳仁里清楚映出了他的影子。

她比他矮半个头,他站直,能看清她头顶的发际线,分开,在脑后合拢,结成一个长辫子。

她眨着眼看他,表情有些迟疑,似乎在想该不该跟他打声招呼,手抓紧了那小布包,打开又合上,合上又打开。

“你找我?”皇甫沫华绕过她,坐到办公桌前,把腿架上了桌子,皮鞋就在白静柔眼前晃动。

白静柔视线落在他脚上的皮鞋上,动也不动,点头,“是的。”

她瞳仁里反射出了他皮鞋的影子,皇甫沫华久经风浪,却也觉得被她盯着之处,皮鞋仿佛要烤熟了,便把腿从桌上撤下。

“听说你还有些本事?好,你倒是说说,我刚才见了什么人?从哪里过来的?”皇甫沫华简单地问。

小轲担心地看着她,这些她可听不到,四少的行踪,在巡捕房保密最严,从来没有人敢提敢问。

果然,白静柔摇头,“我不知道……”

皇甫沫华身子后仰,摸出盒烟来,准备打开,就听她说:“但我可以猜猜,看能不能猜对百分之七八十?”

皇甫沫华手指一顿,小轲忙拿打火机给他点燃了火。

“四少鞋底干净,只粘了些细绒毛和雪水红土,您是从一个极干净的地方直接上了车,来到巡捕房的。您身上还有酒气,胸前滴了一点红酒,领子上有一点胭脂,是女人蹭上去的。如果四少是去烟花之地,胭脂印不会这么浅,想必是女人想靠在您身上,您避开了。”她边说,边做了个头往一边靠的动作。

小轲担心地看了眼手指夹烟忘了吸的皇甫沫华,回头瞪她,“说重点。”

“您待的地方,我猜是一个较重要的酒会,您在会见几个重要的人,谈一些重要的事。而女人,也不是身份随便之人,据我这几天观察所得,四少是个极慎重的人……”

皇甫沫华打断了她的话,看了一眼小轲,“这几天观察?”

小轲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结巴了,“她,她,她也没来几天,就坐在我办公室,哪,哪儿都没去!真的,哪儿都没去!”

白静柔点头确认小轲的话,“嗯,是哪儿都没去,所以只知道四少生性谨慎,这种重要酒会一般只会安排在自己的公馆,从小轲探长打电话出来之后的表现来看,那女人想必对您极为重要。事后我提及了杜露梅,小轲探长气息急促了些,我想,当时他想必从电话里听出了某些声音,猜出了您在会见杜露梅小姐?”

皇甫沫华烟盒啪的一声合上,再瞧小轲一眼,小轲额头冷汗滚滚,“我真没说,什么都没说!”

皇甫沫华忽然笑了,“猜得不错,除了这些,你还有什么值得我帮忙的?”

白静柔定定看着他,“我现在就可以告诉您,黄老板的那批货藏在哪里。”

看着她黑眼珠占了大半个眼眶的眼睛,皇甫沫华忽然间明白自己心底那奇异感从何而来了,这明明就是一双出生没多久的婴儿的眼睛。

嗯,脸也有点像婴儿,圆乎乎、肉嘟嘟的。

“好,你说说看。”皇甫沫华说。

小轲也竖起了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