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2月
好橡树
假如一个人没有自己的农场,那么他的精神家园里可能就会有以下两种缺失:第一,他会认为饭食就是来自杂货店;第二,他会觉得一切热量就是来自暖气炉。
为了避免第一种缺失,他应该开辟一个菜园,最好周围没有杂货店,这样他就不会被搞糊涂了。
为了避免第二种缺失,他应该劈好一堆橡木放在壁炉里,此时最好不要打开暖气炉。2月的风雪撕扯窗外的各种树木时,燃烧的橡木使他的小腿感觉温暖。倘若他经历了砍树、劈柴、搬运、整理这些环节,他就会对热量来自哪里有更清晰的认识,并且用充足的论据去否定暖气炉旁的城里人的观点。
此刻,这棵独特的橡树在壁炉里散发着光和热,它原先长在西去沙丘的路边。在砍倒这棵树之后,我测量了它的直径,达到30英尺。80圈年轮出现在树桩的侧面,这说明,当初那株小树苗长出第一道年轮的时候,应该是南北战争结束的1865年。以我对橡树生长的了解,一棵橡树至少需要10年,甚至更长时间,才能长到兔子够不着的高度。在此期间,每年冬天都有一层树皮蜕去,第二年夏天又重新长出来。显然,每一棵存活的橡树,都是兔子的疏忽大意或其数量减少的结果。我想,在未来的某天,会有一位专注于橡树研究的学者画出一份橡树生长年份分布曲线,以10作为单位,清楚地反映兔子数量与橡树数量的关系。曲线突起的10年,兔子的繁殖一定处于低潮。(广义上的动物种群与植物种群,便是通过相互间的争斗才达到繁衍生息的目的。)
由此推断,19世纪60年代中期是兔子繁衍的低谷,也正是此时,我的橡树开始了年轮的增长。不过长出这棵橡树的种子,应该是在此之前的50年代便掉落在这里了。当时,西进运动[1]的大篷车路过这里。不断的踩踏碾压下,出现了一片寸草不生的土地。这样,那颗幸运的种子才能尽情地迎纳阳光,舒展开最初的叶片。要知道,1000颗这样的橡树种子里,只有一颗能够生长到抗衡兔子的高度,剩下的种子没有萌发,就湮没在茫茫草原中了。
这颗橡树种子躲过了厄运,还幸运地存活了80年,享受了80年的6月阳光,这是何其振奋人心的事。那些阳光,在经受了80年的风雪之后,此刻正随我的斧子和锯子汩汩流出,温暖着我的小木屋和我的内心。同样的,一缕缕青烟从烟囱往外飘散,仿佛是在告诉这个世界,阳光的照耀绝非徒劳。
我的爱犬从不在意热量来自何处,它只是盼望热量来的越早越好。它对我能让热量到来的神迹坚信不疑。每次我在黎明前的寒夜里挣扎着站起身来,打着哆嗦走到炉边生火,它总会安静地钻到我和待烧的木柴之间,而我就只能把划着的火柴从它腿间送到柴堆上,引燃木柴。我想,这大概就是那种群山为之失色的忠诚吧。
一次雷电之后,这棵特别的橡树停止了它的木材制造。记忆里那是在7月的一个夜晚,不断的雷声将我们惊醒,我们都察觉到附近的某个地方遭受了雷击,但因为身处安全的境地,我们又回到了梦乡。人类总是习惯性地以自我为中心,觉得自身安全,便代表着其他一切都安全,即使是碰上雷电这种情况。
次日清晨,雨水浇灌后的雏菊和草原苜蓿令人心情愉悦,我们正在沙丘上散步,这时一大块厚实的橡树皮出现在路边上,就像是刚被从树上撕下来一样。裸露出来的白色树干上,赫然出现了一条长长的螺旋状的疤痕,足有一英尺宽,还未被阳光晒黄。过了一天我们再去的时候,树上的叶片都枯萎了。这时我们明白,雷电送了三大捆柴火给我们。
老橡树的离去让我们心情低落,但我们也注意到,沙丘上它那一排排挺拔高耸的子孙,早就接替了老橡树的造木工作。
这棵老树再也派不上用场了,所以我们将它暴晒一年以使它变干,然后选了一个清爽的冬日,备好一把磨好的锯子,结束了它挺立在大地上的岁月。伴随着锯子的前后拉动,蕴含历史的木屑自树干里喷洒而出,堆积在伐木工身前的雪地上。我们清楚,这两堆锯末的意义远超木材本身,它像是一台记录历史的留声机,不同的年轮代表不同的历史声音。锯子一下又一下地向前移动,循着老橡树的生命历程,10年又10年地往里深入,深入这一同心圆组成的年表之中。
锯子拉动十几下之后,来到了我们开始拥有老橡树的时期。在这段时间里,如何爱护珍惜农场对我们而言已经不算是问题了。继续拉动锯子,我们开始进入老树前任主人——私酒贩子的年代,他厌恶这个农场,糟践了仅有的些许良田,然后焚毁了农舍,就把它扔给政府了(据说还拖欠着税款),再然后,他就同许多赤贫者那样湮没在大萧条时代的洪流中了。橡树也曾将好的木材献给他,那时的锯末和现在的一样细碎、粉嫩,像沙土一样。橡树一视同仁地对待所有人。
沙尘和干旱使得私酒贩子结束了对农场的经营,这一事件发生在1936年,或者是1934年,或者是1933年,再或者是1930年,无从考证的某一年。在那些年份里,蒸馏室里燃烧橡木所发出的烟连同沼泽里冒出的燃烧黑炭的烟,一定是遮天蔽日的。新政时期这里也曾广泛推广自然资源保护主义,但是并没有看到锯末的变化。
“我们得休息一会儿了。”领头的伐木工喊道。于是,我们停下来,坐下喘口气。
紧接着锯子来到了20世纪20年代,即巴比特[2]时代。在这个时代,一切事物都在漫不经心与傲慢自大中向更大、更好发展,直到1929年的股票市场大崩盘摧毁了这一切。当然,橡树不会对股市崩盘做出任何反应。同样,它也不会关心国会发布的有关保护树木的法规:1927年的《全美森林和森林作物法》,1924年的《密西西比河上游河谷低地保护条例》以及1921年的《新森林法》。它既不会关心最后一只美洲貂何时死亡,也不会关心1923年第一只燕八哥的造访。
1922年3月,一场猛烈的冰雹致命地打击了附近的榆树,枝叶散落得满地都是,却未对我们的橡树造成丝毫伤害。即便那是一吨重的冰,对于我们这棵了不起的橡树也不算什么。
“我们得休息一会儿了。”领头的伐木工喊道。于是,我们停下来,坐下喘口气。
锯子来到了1910至1920年,那时人们都做着排水梦。当时,蒸汽动力的挖掘机集中在威斯康星州的中部,目的是抽干沼泽中的水,开垦出万亩良田,但最终只是造出了一堆堆的废土渣。沼泽躲过一劫,并非由于工程师的克制与宽容,而是由于4月份的河水泛滥成灾,特别是1913年到1916年间尤其猛烈——似乎是一种自卫式的猛烈。老橡树的状况一直到1915年都没有发生改变。这一年,州属林业被废除,菲利普州长武断地宣布:“州属林业不是一桩好生意。”(可能州长大人对“好”和“好生意”这两个概念缺乏足够的认识。州长大人也想不到,法律文书上写下“好”的定义的时候,火正以其他的方式在地面上书写着对“好”不同的理解。也可能对州长来说,做出那样的决定是分内之事。)
此后的十年里,法律保护的缺失造成林业发展停滞,动物保护却收获不错的发展成果。1916年,雉尾鸡适应了瓦克夏郡的新家;1915年,禁止春季狩猎的法令正式出台;1913年,州立动物保护农场成立;1912年,有效保护雌鹿的《雄鹿法》出台;1911年,各州纷纷设立动物保护区,动物保护在全国范围内达到一个新的高度。“动物保护”这一字眼儿变得神圣,然而老树对此毫不在意。
“我们得休息一会儿了。”领头的伐木工喊道。于是,我们停下来,坐下喘口气。
此时,锯子进入了1910年,在这一年里,一位著名的大学校长[3]出版了一部以自然环境保护为主题的著作;一场锯蝇泛滥的灾祸导致上百万的落叶松死亡;一场旱灾造成了大片枯死的松林;一辆巨大的挖掘机抽干了荷里康沼泽。
锯子进入了1909年,在这一年里,五大湖区开始了胡瓜鱼的首次养殖;与此同时,这一年丰沛的雨水促使立法机关削减了对森林防火的拨款。
锯子进入了1908年,这一年干旱少雨,许多森林被无情的大火烧掉,最后一只美洲狮对威斯康星州说了再见。
锯子进入了1907年,在这一年里,一只无家可归的山猫在寻找良好栖息地时失去了方向,遗憾地在戴恩县丢掉了性命。
锯子进入了1906年,在这一年里,第一任州政府委派的林务官走马上任,但是沙乡17000英亩的山林却在大火中毁于一旦。锯子进入1905年,在这一年里,从北方飞来的苍鹰群,吃光了本地的榛鸡。(它们肯定曾经在我们的老橡树上歇息过,并且吃掉了一些我们的榛鸡。)锯子进入了1902年年末1903年年初,这个冬天寒冷无比。锯子进入了1901年,这一年突破了有记录以来的干旱记录——全年降水量仅为17英寸。1900年是饱含憧憬与祈祷未来的世纪之年,但是橡树上这一年的年轮却平平无奇。
“我们得休息一会儿了。”领头的伐木工喊道。于是,我们停下来,坐下喘口气。
现在,锯子进入了19世纪90年代,也就是把视线从乡村转向城市的人口中的“欢乐年代”。锯子进入1899年,在北部两县的交界地——巴布洛克附近,最后一只旅鸽没能躲过子弹。锯子进入1898年,这年秋天降雨稀少,到了冬天也没有下雪,7英尺深的土地被牢牢冻住,大批苹果树死在了这个冬天。1897年,又是一个干旱的年份,又一家林业机构成立了。1896年,单单是斯普纳一个镇就为市场供应了25000只草原榛鸡。1895年,这也是一个森林大火多发的年份。1894年,又是干旱少雨的一年。1893年,即发生“蓝色知更鸟风暴”那年,3月份的一场暴风雪把正在迁徙的知更鸟赶杀得所剩无几。(第一批来到此处的知更鸟总会停留在这棵树上歇息几天,但到了90年代,它们却不再停留直接飞走了。)锯子进入1892年,这年也发生了多起森林大火。1891年,榛鸡数量增速进入低谷。1890年,巴布科克教授发明了以自己名字命名的牛奶检测仪。州长海尔借此大肆吹嘘,他声称,威斯康星州将在半个世纪后成为全美奶酪主产区。现在,这一成就被高调地印制在摩托车驾驶证上,这应该是巴布科克教授不曾料到的。
1890年,我们的橡树清楚地见证了历史性的一幕——历史上最大的松木筏顺威斯康星河漂流而去,为草原各州建立红色的牛棚帝国提供支援。这些上等的松木将风雪对牛棚的侵害降到了最低,正如这棵老橡树使我们免受风雪侵害一样。
“我们得休息一会儿了。”领头的伐木工喊道。于是,我们停下来,坐下喘口气。
现在锯子拉动到了19世纪80年代:1889年,又是干旱的一年,在这一年,官方批准设立了植树节;1887年,威斯康星州政府任命了首位狩猎督察官;1886年,农学院为农场主开办了第一期短期培训班;1885年,威斯康星州的冬天格外漫长、格外寒冷;1883年,W.H.亨利院长的报告宣称,麦迪逊市的春花比往年晚开了13天;1882年,由于1881年年底到1882年年初的狂风暴雪以及极其寒冷的天气,曼多塔湖比往年同期晚了一个月才解冻。
1881年,威斯康星州农业协会为一个问题争论不止:“你如何看待最近30年来,遍布全美的黑橡树的再次蔓延?”我们的这棵橡树当然也在讨论范围之内。有的人认为,黑橡树的自然繁衍造成了这种情况;有的人则认为,南方旅鸽在返回北方的途中将橡树种子吐落各处,是黑橡树蔓延的原因。
“我们得休息一会儿了。”领头的伐木工喊道。于是,我们停下来,坐下喘口气。
锯子拉动到了19世纪70年代,这是威斯康星州因小麦而狂热的10年。在1879年的某个星期一的清晨,麦虱、蛴螬、锈病以及土壤的疲惫让威斯康星州的农场主坚信,相比西部原始草原,威斯康星州的小麦种植环境是没有优势的。老橡树背后的流沙是种过小麦后留下的痕迹,这样看来,我的农场也曾参与那场竞争。
同样是在这一年,威斯康星州开始了鲤鱼养殖,同样首次出现的还有从遥远欧洲大陆偷渡至此的匍匐冰草。1879年10月27日,6只正在迁徙的草原榛鸡落在了麦迪逊市德国卫理公会教堂的树梢,俯瞰着这座日渐繁华的城市。11月8日,根据记录,麦迪逊市场上满是10美分一只的野鸭。
1878年,来自索克拉匹兹的一位卓有远见的猎鹿人宣称:“猎鹿人将会比鹿还多。”
1877年9月10日,有一对兄弟在马斯克戈湖打猎,一天之内就捕获了210只蓝翅水鸭。1876年,可以说是有气象记录以来降雨最多的年份,降雨累计达到50英寸。可能是因为这么多的降雨,草原榛鸡的数量急剧减少。
1875年,在约克郡(东部的一个县)的草原上,4个猎人捕杀了153只草原榛鸡。也是在这一年,全美渔业委员会开始在戴威尔湖——就在我的农场南面10英里的地方,养殖大西洋鲑鱼。
1874年,橡树钉上了第一批机械化生产的铁蒺藜围栏,但愿锯子往里拉动的过程中不会碰到这些倒霉的东西!
1873年,芝加哥的一家公司收购并向市场供应了25000只草原榛鸡。芝加哥贸易市场的商人们用每打[4]3.25美元的价格购买了600000只。
1872年,在威斯康星州东南方向两县交界的地方,最后一只野生的火鸡被猎杀了。
过去的10年,既是拓荒者小麦狂欢宴结束的10年,也是拓荒者鸽子狂欢宴结束的10年。1871年,在老橡树偏西北方向50英里的一块三角形土地上,有大约1.36亿只鸽子在那里筑巢,甚至做好了长期在这里安家的准备,因为当时那里的树丛已有20多英尺高。残忍的猎人用枪、网和石头开展他们那卑鄙的勾当,并把做馅儿饼的鸽肉源源不绝地送去东部和南部的城市。这里应该是最后一个鸽子巢的集聚地,可能也是各州的最后一个。
1871年,有了新的证据来证明帝国的发展举步维艰:佩什蒂戈大火[5]几乎吞噬了两个县的土地和森林;芝加哥大火[6]据说是由于一头发泄不满的母牛踢翻了草料堆上的油灯。
1870年,田鼠开始了它们宏伟的行军,并在吃光新设州府的新辟果园之后,集体死去。幸运的是,我的橡树毫发无损,可能是因为又粗又厚的树皮对田鼠来说并不可口。
也是在这一年,一位猎人在《冒险家》杂志上得意扬扬地夸耀自己的“战绩”,说自己只用了一个季度的时间,就在芝加哥附近猎杀了6000只野鸭。
“我们得休息一会儿了。”领头的伐木工喊道。于是,我们停下来,坐下喘口气。
现在,我们的锯子进入到了19世纪60年代,成千上万的人在这个时代死去[7],只是为了解决这样一个问题:人类的联合体是否应该瓦解?死去的人们解决了这一问题,只是人类与土地这个联合体出现了相同的问题,他们没看到到答案,我们也还没有看到。
这10年间,在一些重大问题的研究上并非没有投入。1867年,英克里斯·拉帕姆[8]成功说服州园艺协会为植树造林成立专门基金。1866年,最后一只本地产的威斯康星大角鹿被杀死。锯子现在拉动到了1865年,也就是橡树最中心的年轮代表的一年。这一年,约翰·谬尔[9]准备从他弟弟手里买一块土地,种上那些他青年时代无比喜欢的野花。当时他弟弟有一个方圆30英里的家庭农场,就在老橡树的东边。不过他弟弟拒绝将这块土地卖给他,然而这未能使他放弃自己的计划,因为在威斯康星州的历史上,正是在1865年,崇尚自然、保护野生的和自由的事物的观念开始深入人心。
锯子进入了树心,从这里开始又要朝外移动了,这与我们前面逆向追溯历史的顺序相反,也就是按照历史发展的顺序来展开讲述。此时,树干开始晃动,锯锋开始变宽,工人们抽出锯子,退到后边安全的地方,拍着手欢呼着:“倒啦!”老橡树出现倾斜,发出嘎嘎吱吱的响声,然后在一阵巨大的轰隆声中,倒在了地上,纹丝不动地躺在那条给予它生命的移民大道上。
我们开始把橡树分解成木柴。大槌砸在铁凿子上,树干被分成了一块块的芳香的碎片,等待着被捆起来运走。
在历史学家眼里,锯子、斧头和凿子各自的功用完全就是一个寓言。
锯子规规矩矩地工作,只能按照时间顺序贯穿树干里的每一个年轮。锯齿在每一道年轮里带出历史的碎屑,它们渐渐集聚成小堆,伐木工称它为锯末,并由此判断不同年份树木的长势,而历史专家则搜集这些碎屑,作为判断历史规律的史料。两者的判断方法是如此相似。老橡树倒了下来,树干被完全锯开,这时,树桩里包含的历史记忆才得以对外展现。在老橡树倒下来时,历史作为一个整体其复杂多样才得以完美诠释。
凿子则只在纵向的裂缝中发挥作用。在其他工具的敲打下,凿子可以将裂缝完全打开,幸运的话,就可以看到所有的年轮。如果没能找到合适的裂缝,那只好继续等上一年,待合适的裂缝出现,凿子才能派上用场。如果仓促使用,可能会使凿子深陷树干,在里面渐渐生锈。
斧头只能斜劈而入,而且不能深入树干。但若是要去除枝杈,斧头便派上了大用场,这是锯子和凿子不能替代的。
要想处理好一棵橡树,这三种工具都不可少,而发掘真正的历史也是一样的。
我正陷入对这些问题的思考,水壶里的水烧开了,橡木已经烧成了白色灰烬中的火红炭块。等到春天,我会将这些灰烬运到沙丘下的果树旁。那时它们会以新的形式回到我的身边,或是一枚红色的苹果,或是10月里某只松鼠的十足干劲儿。这只肥硕的松鼠忘我地播种橡树种子,即使它自己并不清楚为什么要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