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内容特点多出因袭
曾见评论《论语义疏》思想内容者数篇,唯张恒寿先生《六朝儒经注疏中之佛学影响》一文最富启发。该文题云“六朝儒经注疏”,但儒经唯《论语》《周易》《礼记》三书最易与佛说相比附,而其六朝旧说流传很少,除《论语义疏》外,散见《周易集解》《周易正义》《礼记正义》而已,且其间比附佛理者已多被刊落。故文中举例凡十七条,除四条出《周易正义》《周易集解》《礼记正义》外,十三条均出《论语义疏》。是以欲读《论语义疏》者亦不得不参考此文。
张先生论此等旧说受佛学影响,大别为五类:一、佛典名词之引用,二、佛典论证语句之模仿,三、佛经疏解方法之采用,四、佛教教义传说与儒书之牵合,五、佛教学理与儒家学说之杂糅。张先生熟悉佛典,思考有力,所以论述精辟。虽谓少年习作,未成体系,所论各条均具灼识,自可珍重。然今论《论语义疏》之经术,不得专赖张先生文者,张先生意在总论“六朝儒经注疏”,所举《论语义疏》十三条事例,其中出皇侃引前儒旧说者居半,如王弼、庾翼、顾欢、太史叔明、殷仲堪、江熙,是则所论佛学影响,亦不可径视为皇侃学术之特点。反言之,此等内容颇疑是当时习俗,皇侃熏染世风,自然因袭而已,犹不足为皇侃或梁朝一代义疏学之特点。盖皇疏表面之特点,实多前儒成规,皇侃因袭而已。欲知皇侃经术之大概,必须辨别何为皇侃因袭前儒,何为皇侃自为之者。
例如张先生第六条举《先进》“子畏于匡”节皇疏引庾翼云:“贤不遭圣,运否则必隐;圣不值贤,微言不显。是以夫子因畏匡而发问,颜子体其旨而仰酬;称入室为指南,启门徒以出处。岂非圣贤之诚言,互相与为起予者也?”张先生说此乃师徒相与起予之方便,亦或受《维摩经》述佛众弟子因问疾维摩而辩难启发之暗示。然而孔子为圣,弟子为贤,师徒相与起予之方便者,皇疏屡见不鲜,又非庾翼一人之说。如:
(引文1)(凡本书引文序号各章自为起讫)
《为政》“十有五而志于学”章皇疏引李充云:“圣人微妙玄通,深不可识。所以接世轨物者,曷尝不诱之以形器乎?黜独化之迹,同盈虚之质,勉夫童蒙而志乎学。……为教之例,其在兹矣。”
《为政》“子夏问孝”章皇疏引江熙称或曰:“此四人问孝是同,而夫子答异者,或随疾与药,或寄人弘教也。”
《公冶长》“宰予昼寝”章皇疏:“一家云:与孔子为教,故托迹受责也。故珊琳公曰:宰予见时后学之徒,将有懈废之心生,故假昼寝以发夫子切磋之教,所谓互为影响者也。范宁曰:夫宰我者,升堂四科之流也。岂不免乎昼寝之咎,以贻朽粪之讥乎。时无师徒共明劝诱之教,故托夫弊迹以为发起也。”
《子罕》“主忠信”章皇疏引范宁云:“圣人应于物作教,一事时或再言。”
《宪问》“君子道者三”章皇疏引江熙云:“圣人体是极于冲虚。是以忘其神武,遗其灵智,遂与众人齐其能否,故曰‘我无能焉’。子贡识其天真,故曰‘夫子自道’也。”
《季氏》首章皇疏引蔡谟云:“冉有、季路并以王佐之资,处彼相之任,岂有不谏季孙以成其恶?所以同其谋者,……实欲致大圣之言以救斯弊。是以夫子发明大义以酬来感,弘举治体,自救时难。……虽文讥二子,而旨在季孙,……斯乃圣贤同符,相为表里者也。然守文者众,达微者寡也。睹其见轨,而昧其玄致;但释其辞,不释所以辞。惧二子之见幽,将长沦于腐学,是以正之,以莅来旨也。”
《阳货》“宰我问三年”章皇疏引缪播云:“尔时礼坏乐崩,而三年不行。宰我大惧其往,以为圣人无微旨以戒将来,故假时人之谓,咎愤于夫子。义在屈己以明道也。”
又引李充云:“孔子目四科,则宰我冠言语之先。安有知言之人而发违情犯礼之问乎?将以丧礼渐衰,孝道弥薄,故起斯问以发其责,则所益者弘多也。”
此等晋人之说,全书中不胜枚举。然则如皇氏《发题》,是出皇侃自己手笔,固不容疑义,而其间内容,如云:
(引文2)
“夫圣人应世,事迹多端;随感而起,故为教不一。或负扆御众,服龙衮于庙堂之上;或南面聚徒,衣缝掖于黉校之中。”
又云:“夫子平生,应机作教,事无常准。或与时君抗厉,或共弟子抑扬,或自显示物,或混迹其凡,问同答异,言近意深。”
一往观之,似富特色。其实就思想内容言,则只见皆承前人成说,可谓绝无新意。其言“或负扆御众,服龙衮于庙堂之上”,或嫌唐突,但书中亦见孔子素王之说,如:
(引文3)
《公冶长》“瑚琏”章皇疏云:“或通者曰:夫子近舍当时而远称二代者,亦微有旨焉。谓汤武圣德,伊吕贤才;圣德则与孔子不殊,贤才与颜闵岂异。而汤武飞龙,伊吕为阿衡之任;而孔子布衣洙泗,颜回箪瓢陋巷。论其人则不殊,但是用舍之不同耳。”
《子罕》“凤凰不至”章皇疏引孙绰云:“孔子所以乃发此言者,以体大圣之德,弟子皆禀绝异之质,垒落殊才英伟命士之才。盖王德光于上,将相备乎下。”
若然,所言之理之意,均已见于前人,皇氏修饰其辞,对仗艳文,即可成《发题》之文。故云此等内容不可径视为皇侃经术之特点。
其实,不论何时何代,经学著作多以继承为主,创新者少。是以卫湜说:“历考诸家训解,发明经旨者固不为少,其祖述先儒之意者实多。欧阳公曰:‘学者迹前世之所传而校其得失,或有之矣;若不见先儒中间之说,欲特立一家之学,吾未之信。’可谓至论。”《论语义疏》明标前儒名而称引者自不少,加以“一云”“或曰”之类,则疏文大半出于前人。且有皇侃自己为文,而可以考其有所本者,如《发题》“但圣人虽异人者神明,而同人者五情”,即袭用王弼之著名命题。又如《雍也》“弟子孰为好学”章皇疏云:“云‘不幸短命死矣’者,凡应死而生曰幸,应生而死曰不幸。若颜子之德,非应死而今死,故曰不幸也。”“人生也直”章皇疏亦云:“应死而生曰幸。”案《先进》“季康子问弟子”章皇疏云:“孙绰曰:‘不应生而生为幸,不应死而死曰不幸。’侃谓此与哀公……”“侃谓”以下自是皇侃说,则称引孙绰,专为引“不应生而生为幸,不应死而死曰不幸”二句。又检《经籍纂诂》,“幸”字训诂如此义者,即此皇疏中三处,其他经注皆所不见。是可推知《雍也》疏言“应死而生曰幸,应生而死曰不幸”者,皇侃实本孙绰也。可见细微至命题之句、训诂之言,或即因仍前人,此等内容断不可视为皇侃自说。若不加分辨,径据此等内容而评论皇侃之学术,则未免太混。因袭犹即肯定,皇侃亦持其说,固然矣。但因袭前人成说之与自创一说,其于撰者自己,意义判然有别,此又今之学者莫不皆有深刻体会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