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孔颖达等取舍标准
孔颖达等参据旧疏,编定《正义》,而其取舍旧说之间,自有体例、标准与先儒不同者。
(引文7)
《郊特牲》首章孔疏:“皇氏于此经之首,广解天地百神用乐委曲及诸杂礼制,繁而不要,非此经所须;又随事曲解,无所凭据:今皆略而不载。其必有所须者,皆于本经所须处,各随而解之。他皆仿此。”(1445中)
《大传》“谓弟之妻妇者,是嫂亦可谓之母乎”,注“复谓嫂为母,则令昭穆不明”,孔疏:“既以子妻之名名弟妻为妇,若又以诸父之妻名名兄妻为母,则上下全乱,昭穆不明,故不可也。郑注《丧服》亦云:‘弟之妻为妇者,卑远之,故谓之妇。嫂者尊严之,是嫂亦可谓之母乎。’言其不可也,故言乎以疑之。是弟妻可借妇名,是兄妻不可借母名,与此注正合,无相违也。而皇氏引诸儒异同,烦而不当,无所用也。”(1507中)
孔颖达等讥评皇侃委曲讨论先儒论说异同,或繁文旁论杂礼仪节,均与经注文义无关。孔颖达等一以释述经注文义为本旨,故一概摒弃此等论说。或言“繁而不要,非此经所须”,或言“烦而不当,无所用”,虽就体例而言,然论其态度则专注经注文义所言事实,排斥先儒于经注文字之外所作,与上第二节所论正相通。至若:
(引文8)
《王制》注“虞夏之制,天子服有日、月、星辰”,孔疏:“《尚书·皋陶》云‘予欲观古人之象,日、月、星辰、山、龙、华虫,作会;宗彝、藻、火、粉、米、黼、黻,绣’。……日、月、星辰取其明。山者安静养物,……龙者取其神化,……华虫者谓雉也,取其文采,又性能耿介……大意取象如此。而皇氏乃繁文曲说,横生义例,恐非本旨。”
孔疏又云:“注《司服》云:‘衮之衣五章,裳四章,凡九也;鷩之衣三章,裳四章,凡七也;毳之衣三章,裳二章,凡五也;希之衣一章,裳二章,凡三也。’……衮之衣五章,鷩衣、毳衣者三章,希衣一章,衣法天,故章数奇;裳法地,故章数偶。以下其数渐少,则裳上之章渐胜于衣,事势须然,非有义意。皇氏每事曲为其说,恐理非也。”(1326中下)
此等亦皆言皇侃“繁而不要”。但孔颖达等谓“皇氏乃繁文曲说,横生义例”,或谓“事势须然,非有义意,皇氏每事曲为其说”,则皇氏不嫌附会,致力建立条理结构之说,孔颖达等嫌其牵强,谓其实无义例,极力攻驳皇氏说,犹与本书第二章所论皇侃与二刘异趣正同。此当可见孔颖达等学术,多沿二刘所开学术风气。然孔颖达等如此态度,自不限于皇氏,于其余诸儒亦犹如此。是以《檀弓下》“大夫之适长殇,车一乘”,孔疏:“诸侯及大夫之子,熊氏云:‘人臣得车马赐者,遣车得及子。若不得车马赐者,虽为大夫,遣车不得及子。’案:此经云‘大夫之适长殇,车一乘’,则大夫之身五乘;下云‘大夫五个,遣车五乘’:二文正同。但此总为殇而言之,故言其子;下文为晏子大俭,故举国君及大夫之身:本无及子、不及子之义。横生异意,无所证据,熊氏非也。”(1298下)是也。
今既谓孔颖达等学术态度沿袭于二刘所开风气,则上第一节(引文1、2、3)等所见《礼记正义》论述风格不与皇侃同而与二刘同者,自不足怪也。二刘竭力驳斥先儒附会之说,孔颖达等亦然。
(引文9)
《明堂位》注“《周礼》‘春祠、夏禴,祼用鸡彝、鸟彝;秋尝、冬烝,祼用斝彝、黄彝’”,孔疏:“皇氏、沈氏并云:‘春用鸡彝,夏用鸟彝,秋用斝彝,冬用黄彝。春属鸡,夏属鸟,秋属收禾稼,冬属土色黄,故用其尊。’皇氏等此言,文无所出,谓言及于数,非实论也。种曰稼,敛曰穑,秋时不得称稼。《月令》季秋‘草木黄落’,冬即色玄,不得用黄彝也。下‘追享、朝享,用虎彝、蜼彝’,追享谓祈祷也,朝享谓月祭也,若有所法,则四时不同,何以独用虎、蜼。……是知皇氏等之说,其义非也。”(1490下—1491上)
《乐记》“钟声铿,……鼓鼙之声……”,孔疏:“皇氏用崔氏之说,云:‘钟声为兑,石声为乾,丝声为离,竹声为震,鼓鼙为坎。’妄取五方之义,弃其五器之声,背经违注,曲为杂说,言及于数,非关义理,又无明文,今并略而不用也。”(1541下)
《明堂位》皇氏谓每时专用一彝,附会五行之说;《乐记》皇氏论乐器之声,附会卦气五方之说:委曲为附会之说,两疏一也。孔颖达等批驳,则云“言及于数”“无明文”,攻其涉玄术,非事实,并无根据,两疏口气亦一也。
总之,就《礼记正义》明称皇氏者观之,皇氏疏释《礼记》,仍以讲通条理为宗旨,为之不嫌涉附会,与本书第一章所论《论语义疏》特点正相同。孔氏等编订《礼记正义》,据皇侃《礼记疏》为蓝本,多所因袭,故第二章论《礼记正义》有其学术态度与二刘不同者,实皇侃与二刘之不同也。然就《礼记正义》孔颖达等批驳皇氏等说观之,则知孔颖达等以释说经注所述事实为主,断绝枝蔓旁及之说,摒弃经注之外附会说理之论,是与第二章所论二刘学术风貌正相同。然则皇氏之与孔颖达等,学术态度可谓正相反,而《礼记正义》以皇侃为本,经由孔颖达等剪裁,是有孔氏等自为之说者,亦有孔氏等驳难皇氏说者,又有孔氏等暗袭皇氏旧文旧说者,此即《礼记正义》性质之所以复杂难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