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二刘学术推论
上节评述刘文淇分析《左传正义》辨识刘炫旧文之法,有显然可见初无疑义者,有可知大概不可的知者。今就《毛诗正义》《尚书正义》案之,更有一事可以辨识文出旧疏者:
(引文12)
《书·武成》题疏:“此篇‘无作神羞’以下,惟告神,其辞不结,文义不成,非述作之体。案《左传》……欲征则殷勤誓众,既克则空话祷神,圣人有作,理必不尔。窃谓‘神羞’之下,更合有言。简编断绝,经失其本,所以辞不次耳。或初藏之日,已失其本;或坏壁得之,始有脱漏,故孔称五十八篇以外,‘错乱磨灭,不可复知’。明是见在诸篇亦容脱错。但孔此篇首尾具足。既取其文为之作传,耻云有所失落,不复言其事耳。”(183下─184上)
《诗·灵台》疏:“诸儒皆以庙、学、明堂、灵台为一,郑必知皆异处者,袁准《正论》云:‘……(引袁氏文一千一百余字)……’窃以准之此论可以申明郑意……”(524中下)
《左传》成三年疏:“《史记·齐世家》曰:‘……’《晋世家》云:‘……’然此时天子……准时度势,理必不然。窃原马迁之意,所以有此说者,当读此传‘将授玉’以为‘将授王’……”(1901上)
案:此等称“窃”,语气与“今删定”之等迥异,可知非出奉敕官撰之笔也。刘氏《旧疏考正》无《毛诗》,刘毓崧《尚书旧疏考正》举此疏而专以其言孔传缺陷为非出唐人之证,《左传旧疏考正》不言此疏,故今更补为一例。
但《左传》刘炫好为规杜之说,每为孔颖达等讥正,故其可以确知刘炫说者犹不为少。至《诗》《书》则《正义》不常言刘炫,考索唯难。因其可以确知者少,今欲考二刘学术,亦不得不宽缓范围,不求其确,而求其大概。案刘文淇说,《诗》《书》《左传》三疏同文,可疑其文出刘炫;《左传正义》大致沿袭刘炫旧疏,非特为论证者,均可疑为旧疏说。今依其说而更广之,凡《诗》《书》《左传》三疏内容,自非有明证知为唐人手笔,则暂可以为出二刘旧疏。此举二事为例:其一,“甲,铠;胄,兜鍪也”,为书传常训。就此训诂,观诸经义疏如何为释。
(引文13)
《书·说命中》“惟甲胄起戎”传“甲,铠;胄,兜鍪也”,孔疏:“经传之文,无铠与兜鍪。盖秦汉已来始有此名,传以今晓古也。古之甲胄,皆用犀兕,未有用铁者。而鍪铠之字皆从金,盖后世始用铁耳。”(175上)
《书·费誓》“善敹乃弓矢”传“言当善简汝甲铠、胄兜鍪”,孔疏:“《说文》云:‘胄,兜鍪也。兜鍪,首铠也。’经典皆言甲胄,秦世已来始有铠、兜鍪之文。古之作甲用皮,秦汉已来用铁。铠鍪二字皆从金,盖用铁为之,而因以作名也。”(255上)
《夏官·序官》“司甲”注“甲,今之铠也”,贾疏:“今古用物不同,其名亦异。古用皮,谓之甲;今用金,谓之铠,从金为字也。”(832上)
《仪礼·既夕》“甲胄干笮”注“甲,铠;胄,兜鍪”,贾疏:“古者用皮,故名甲胄;后代用金,故名铠、兜鍪。随世为名故也。”(1149中)
《礼记·曲礼上》“献甲者执胄”,孔疏:“甲,铠也。谓铠为甲者,言如龟龞之有甲也。胄,兜鍪也。”郑注:“甲,铠;胄,兜鍪也。”(1244上中)
《礼记·少仪》“甲,若有以前之,则执以将命;无以前之,则袒櫜奉胄”,孔疏:“甲,铠也。有以前之,谓他物也。谓……。袒,开也。櫜,弢铠衣也。胄,兜鍪也。若无他物,……”郑注:“甲,铠也。有以前之,谓他挚币也。櫜,弢铠衣也。胄,兜鍪也。”(1514中下)
《礼记·儒行》“儒有忠信以为甲胄,礼义以为干橹”,孔疏:“注云:‘甲,铠;胄,兜鍪也。干橹,小楯大楯也。’甲胄干橹,所以御其患难。儒者以忠信礼义,亦御其患难,谓有忠信礼义则人不敢侵侮也。”郑注如孔疏所引。(1669下—1670上)
《左传》僖二十二年“邾人获公胄”,杜注“胄,兜鍪”,孔疏:“《说文》云:‘胄,兜鍪。首铠也。’书传皆云胄,无兜鍪之文。言兜鍪,举今以晓古。盖秦汉以来语。”(1813下)
案《考工记》云“函人为甲,犀甲七属,兕甲六属”云云,是甲胄古用犀兕之皮,自有明文。故《周礼》《仪礼》贾疏皆言古用皮,今用铁。《书》《左传》孔疏更据《说文》证汉有“兜鍪”之文,遂谓古用皮谓甲胄,秦汉以来用铁称铠、兜鍪,传注用铠、兜鍪释甲胄,是以今晓古之法。引《说文》而考兜鍪之起于秦汉以来,全非解释经注所需,是自为之说。是以贾疏不言,而不可以谓贾疏疏失。既非释经注所必需,而《书》疏重见,亦见《左传》疏,则当为孔颖达稍得意之说,特好言之者。然《礼记正义》于《少仪》《儒行》皆仅引述注文,更无说,于《曲礼》乃云:“谓铠为甲者,言如龟龞之有甲也”,与《书》《左传》疏全不相类。若然,则彼说殆非出孔颖达,而当出二刘,可以推知也。事例之二,为南岳名实之论:
(引文14)
《诗·崧高》“崧高维岳”传“岳,四岳也,东岳岱,南岳衡,西岳华,北岳恒”,孔疏:“传言四岳之名,东岳岱,南岳衡,《尔雅》及诸经传多云泰山为东岳,霍山为南岳者,皆山有二名也。《风俗通》云:‘泰山,山之尊,一曰岱宗。……衡山,一名霍,言万物霍然大也……’是解衡之与霍,泰之与岱,皆一山有二名也。
“若然,《尔雅》云‘江南衡’,《地理志》云‘衡山在长沙湘南县’。张揖《广雅》云‘天柱谓之霍山’,《地理志》云‘天柱在庐江灊县’,则在江北矣,而云衡霍一山二名者,本衡山一名霍山。汉武帝移岳神于天柱,又名天柱亦为霍,故汉魏以来衡霍别耳。郭璞《尔雅》注云:‘霍山,今在庐江灊县西南,别名天柱山。汉武帝以衡山辽旷,故移其神于此,今其土俗人皆呼之为南岳。南岳本自以两山为名,非从近也。’而学者多以霍山不得为南岳,又言从汉武帝始乃名之。如此言,为武帝在《尔雅》前乎?斯不然矣。窃以璞言为然。何则?孙炎以霍山为误,当作衡山。案书传,《虞夏传》及《白虎通》《风俗通》《广雅》并云霍山为南岳,岂诸文皆误?明是衡山一名霍也。”(566上中)
《左传》昭四年“四岳”,孔疏:“《释山》云:‘河南华,河东岱,河北恒,江南衡。’李巡曰……《释山》又云:‘泰山为东岳,华山为西岳,霍山为南岳,恒山为北岳’,岱泰、衡霍二文不同者,此二岳者皆一山而二名也。……《白虎通》云……应劭《风俗通》云……《风俗通》又云:‘泰山,山之尊者,一曰岱宗。……衡山,一名霍山,言万物霍然大也……’是解衡之与霍,泰之与岱,皆一山有二名也。
“张揖云‘天柱谓之霍山’,《汉书·地理志》云‘天柱在庐江灊县’,《风俗通》亦云‘霍山庙在庐江灊县’。如彼所云,则霍山在江北,而得与‘江南衡山’为一者,本江南衡山一名霍山。汉武帝移岳神于天柱,又名天柱为霍山,故汉魏以来衡霍别耳。郭璞注《尔雅》云:‘霍山,今庐江灊县,灊水出焉,别名天柱山。汉武帝以衡山辽旷,故移其神于此,今其土俗人皆呼之为南岳。南岳本自以两山为名,非从近来也。’而学者多以霍山不得为南岳,又云从汉武帝来始有名。即如此言,为武帝在《尔雅》之前乎?斯不然矣。是解衡霍二名之由也。
“书传多云五岳,此传云四岳者,中岳嵩高即大室是也,下别言之,故此云四岳。”(2033上中)
《书·舜典》“五月南巡守,至于南岳”,传“南岳,衡山”,孔疏:“《释山》云:‘河南华,河东岱,河北恒,江南衡。’李巡曰……《释山》又云:‘泰山为东岳,华山为西岳,霍山为南岳,恒山为北岳。’岱之与泰,衡之与霍,皆一山有两名也。
“张揖云‘天柱谓之霍山’,《汉书·地理志》云‘天柱在庐江灊县’,则霍山在江北,而与‘江南衡’为一者,郭璞《尔雅》注云:‘霍山,今在庐江灊县,灊水出焉,别名天柱山。汉武帝以衡山辽旷,故移其神于此,今其土俗人皆呼之为南岳。南岳本自以两山为名,非从近来也。’而学者多以霍山不得为南岳,又云从汉武帝来始乃名之。即如此言,谓武帝在《尔雅》前乎?斯不然矣。是解衡霍二名之由也。
“书传多云五岳,以嵩高为中岳。此云四岳者,明巡守至于四岳故也。《风俗通》云:‘泰山,山之尊者,一曰岱宗。……衡山,一名霍山,言万物霍然大也……’”(128中)
《周礼·大宗伯》“以血祭祭社稷、五祀、五岳”,注“五岳,东曰岱宗,南曰衡山……”,贾疏:“此南岳衡。案《尔雅》‘霍山为南岳’者,霍山即衡山也。故《地理志》扬州霍山为南岳者,山今在庐江。彼霍山与冀州霍山在崧华者别。”(758中)
《周礼·大司乐》“四镇五岳崩”,注“五岳,岱在兖州,衡在荆州……”,贾疏:“案《尔雅》:‘霍山为南岳。’案《尚书》及《王制》注皆以衡山为南岳不同者,案郭璞注云:‘霍山,今在庐江灊县西南,灊水出焉,别名天柱山。武帝以衡山辽远,因谶纬皆以霍山为南岳,故移其神于此,今其土俗人皆谓之南岳。南岳本自以两山为名,非从近来。’如郭此言,即南岳衡山自有两名。若其不然,则武帝在《尔雅》前乎?明不然也。
“案:灊县霍山,一名衡阳山,则与衡岳异名实同也。或曰:荆州之衡山。亦与庐江灊县者别也。”(791中)
《礼记·王制》“五月南巡守,至于南岳”,孔疏:“按《尔雅·释山》云‘霍山为南岳’,郭注:‘山在衡阳湘南县南。’郭又云:‘今在庐江灊县西。汉武帝以说衡山辽旷,因谶纬皆以霍山为南岳,故移其神于此,其土俗人皆呼为南岳。南岳本自两山为名,非从近也。’如郭此言,则南岳衡山自有两名,一名衡山,一名霍山。自汉武帝以来,始徙南岳之神于庐江霍山耳。”(1329上)
此即刘文淇言“昭四年疏与《崧高》疏同三百余字”者(见上节p.54)。今案:《诗》《书》《左传》三疏大同小异,《书》疏且可疑是删简移用《左传》疏文。其说主据郭璞《尔雅》注,要谓荆州衡山,在汉长沙湘南,古自有衡霍二名;扬州霍山本名天柱,在汉庐江灊县,后武帝移岳神于天柱,又名天柱为霍山。《尔雅》言南岳,或称衡山,或称霍山,均指荆州衡山,非扬州霍山,因《尔雅》在武帝之前,不得谓扬州霍山为南岳故也。贾公彦《大宗伯》疏以为霍山即衡山,二名一实,并以扬州霍山在庐江者当之,更不言荆州衡山。至其云冀州霍山,虽见《职方氏》,乃在河东,南北悬隔,今古未有与南岳相嫌者。今考若据郭璞及孔颖达说,扬州霍山至汉武帝后始有南岳之名,贾公彦以扬州霍山释《大宗伯》,说颠倒耳。盖旧时义疏为专门学术,分析经注语文为主,不若史学家考订之实事求是。是以二名一实之说足以解释,并据书传言霍山在何地而已,初不思其实两地相隔不啻千里也。《大司乐》疏则引郭璞注,其说当与孔颖达同,而其言“灊县霍山,一名衡阳山,则与衡岳异名实同”,是仍以扬州霍山一地二名当南岳衡山,与《大宗伯》疏同。至末后谓“或曰荆州之衡山,亦与庐江灊县者别也”,始与孔颖达说同。但郭璞明言武帝始移岳神于庐江灊县之霍山,则《周礼》南岳自不可以为灊县霍山。贾公彦明引郭璞为说,而其说则显乖郭旨,且以推郭之说为或说附后。是疑贾公彦所据旧说当如《大宗伯》疏,后见据郭璞注以为武帝不当在《尔雅》前之说,颇新异且有力,遂采其说,加入疏中,而未得折中,故其说一右一左,错综互见也。《王制》孔疏以引郭注为主,最为简明。但亦可见其与《诗》《书》《左传》三疏之不同。同出孔颖达等编订,三疏行文极相类似,而唯独《王制》疏不同,何也?三疏引郭注后,必为“为武帝在《尔雅》前乎”之说,甚至《大司乐》疏引郭注本非其旧说,亦仍有此句,而唯《王制》疏独无之,何也?《王制》疏引郭注“山在衡阳湘南县南”,一语破的,明说南岳为荆州衡山今在长沙湘南者,非扬州霍山今在庐江灊县者,《诗》《书》《左传》三疏不曾引以为证,何也?《王制》孔疏及《大司乐》贾疏引郭注均有“因谶纬皆以霍山为南岳”一句,而《诗》《书》《左传》三疏皆不见。不但不见矣,《诗》《左传》疏更言“汉武帝移岳神于天柱,又名天柱亦为霍山”,一似汉武以后天柱始有霍山之称,与“因谶纬皆以霍山为南岳”以为因其既有霍山之名,武帝始移神于此者不合。然则,《诗》《书》《左传》三疏之与《王制》疏,虽其同出孔颖达等编订,内容绝不相干,孔颖达等未尝为之互勘,求其统一。反言之,则大抵《诗》《书》《左传》三疏之内容,不可即以为孔颖达等所为,而当谓多出二刘手笔也。
今更以《诗》《书》《左传》三疏与皇侃《论语疏》、贾公彦《周礼疏》《仪礼疏》相较,则其间学术方法及态度全然不同。皇侃自为梁朝学术,固无与于二刘以后之新风。贾公彦撰疏与孔颖达同时或稍后,而其专门礼学,渊源北朝,方法态度与孔疏大异。《礼记正义》性质特别,以皇侃旧疏为本,而经孔颖达等编订。孔颖达等学术又受之于二刘,故与《诗》《书》《左传》疏相较,有同有异,错综复杂,考辨较难。本节讨论《诗》《书》《左传》三疏与《论语》《周礼》《仪礼》三疏全然不同,又与《礼记正义》有同有异之特点,且目为二刘学术特点。不言刘炫而言二刘者,《诗》《书》二疏孔序皆并言刘焯、刘炫,与《左传》疏序独举刘炫为本者不同,故泛称二刘也。
或曰:为孔为刘,辨析唯难。本节例证,亦多未有确证可知出二刘者,则何不姑仍旧称,概以孔颖达目之?为何必言二刘耶?曰:刘文淇已发其端,辨别刘孔,并已论定疏文实多刘氏之旧。若言其实,则概称为孔犹不如概目为刘之近是,此一也。孔氏等所为,主为加工删订,况多讥评旧疏之说,自不宜混言,此二也。三经《正义》所见学术态度,与皇侃、贾公彦有截然不同而高明卓绝者。史传多极言二刘学术之卓绝,而不言孔颖达等多所创义。则此等学术特点自当归之二刘,不可归孔颖达等,此三也。本节例证亦有可证其出二刘,非出孔颖达等者,则二刘确有此等特点。至其余例证即或实出孔颖达等手,又不得谓二刘即无此等特点,而反可谓孔颖达等仿二刘之学术,此四也。贾公彦、孔颖达等,于二刘为后辈。今欲讨论孔、贾之学术,自以辨别刘孔为便。既可推溯至二刘,则当为其说,不必避难而因仍旧名,此五也。若谓此等特点可归二刘,则孔颖达等编订《正义》之大概,稍可以言。大抵《诗》《书》二疏以因袭二刘为主,《左传》疏缘刘炫专难杜注,孔颖达等反驳辩论者较多,至《礼记》则因袭皇侃旧疏与孔颖达等改编者相半。知此则读诸经义疏更为便利,此六也。以此六事,本节且据三经《正义》推论二刘学术特点。读者若觉不便,则本节所述“二刘”字眼径改“三经《正义》”读之,未尝不可也。
大概论之,二刘学术与旧学不同之特点,可以谓之现实、合理、文献主义。
(引文15)
襄二十四年疏:“正义曰:《汉书·律历志》载刘歆《三统》之术,以为五月二十二分月之二十乃为一交。以为交在望前,朔则日食,望则月食;交在望后,望则月食,后月朔则日食;交正在朔,则日食既,前后望不食;交正在望,则月食既,前后朔不食。而二十一年九月十月频月日食,此年七月八月频月日食。……今七月日食既而八月又食,于推步之术,必无此理。盖古书磨灭,致有错误。
“刘炫云:汉末以来八百余载,考其注记,莫不皆尔,都无频月日食之事。计天道转运,古今一也。后世既无其事,前世理亦当然,而今有频食,于术不得有。交之所在,日月必食。日食在朔,月食在望。日月共尽一体,日食少则月食多,日食多则月食少。日食尽则前后望月不食,月食尽则前后朔日不食。以其交道既,不复相掩故也。
“此与二十一年,频月日食,理必不然。但其字则变古为篆,改篆为隶;书则缣以代简,纸以代缣;多历时代,年数遥远,丧乱或转写误失其本真。先儒因循,莫敢改易;执文求义,理必不通。后之学者,宜知此意也。”(1978下—1979上)
刘文淇说“刘炫云”以上亦皆刘炫旧文,盖然也。案:刘炫此说,所以非杜预。杜预《长历》云:“自古已来,诸论《春秋》者多违谬。或造家术,或用黄帝以来诸历,以推经传朔日,皆不得谐合。……天行不息,日月星辰各运其舍,皆动物也。物动则不一,虽行度大量可得而限,累日为月,累月为岁,以新故相考,不得不有毫毛之差。此自然之理也。故《春秋》日有频月而食者,有旷岁而不食者,理不得一。而算守恒数,故历无有不差失也。……学者固当曲循经传日月食,以考晦朔也。以推时验,而见皆不然,各据其学,以非《春秋》,此无异度己之迹而欲削他人之足也。”今为评论:两家论说,均深得理,以其逻辑性言,殊不可以优劣断。今述杜预意谓自然现象甚为复杂,人类智慧本不可尽知一切。算术可言天象之大概,而不足以知其一切运动,其实从未有一历法推得一切准确。然则与其拘泥算术小慧,毋宁固信经典记载。伟哉,君子之言也。刘炫自知直言“推步之术,必无此理”,不足以破杜说。于是更立两说:一谓近八百年来竟无其事,则春秋古时亦当无其事,以其天象运动古今一故也。此据近事推论古事,是为现实主义。今既如此,古亦当然,并无保证,但人多信之。又一说谓日月共尽一体。此则自造模式,演说道理。亦绝不足证其真实,但因其说形象,人多信之。盖刘炫邃于历术,此说当为其所深信,非专为攻杜而发者也。然世之经师非皆通历术,不通历术则杜说实胜,是以“先儒因循,莫敢改易,执文求义”。刘炫破之,非误也,且言之有理,不易反驳。但若不通历术者,或仍固执杜说,亦不可谓误也,又是情理之自然,不可厚非。于是乎刘炫多为世人所仇恨,亦自然之势也。
(引文16)
《诗·公刘序》笺下疏:“案《谱》以公刘当太康之时,韦昭之注《国语》以不窋当太康之时。不窋乃公刘之祖,不应共当一世。
“太康,禹之孙;不窋,后稷子。计不窋宜当太康,公刘应在其后。《豳谱》欲言迁豳之由,远本失官之世。不窋以太康之时失稷官,至公刘而窜豳,其迁豳之时不必当太康也。
“又《外传》称后稷勤周十五世而兴,《周本纪》亦以稷至文王为十五世。计虞及夏、殷、周有千二百岁,每世在位皆八十许年乃可充数耳。命之短长,古今一也。而使十五世君在位皆八十许载,子必将老始生,不近人情之甚。以理而推,实难据信。若使此言必非虚诞,则不窋之与公刘,弥是不共世……”(541中)
此论周先世,而引后稷至文王十五世之说。依其说,周先世每代在位必在八十年之久,公刘为不窋之孙,中间必经百余年,自不可共当太康之世也。其实千二百年仅十五世,自不可信,是以谯周谓《国语》“世后稷”不过言世为稷官,非指弃其人言。此疏自知不可信,但仍欲据以为说,故只言“难据信”,不便明言不可信耳。而其论不可信,则言“命之短长,古今一也”,与上例“天道转运,古今一也”语意全同。
(引文17)
昭二十一年:“二至二分,日有食之,不为灾。日月之行也,分,同道也;至,相过也。”疏:“日月之行,交则相食,自然之理。但日为君象,月为臣象;阴既侵阳,如臣掩君。圣人因之设教,制为轻重:以夏之四月纯阳之月,时阳极盛,阴气未作。正当阳盛之时,不宜为弱阴所侵,以为大忌,此月日食,灾最重也。余非阳盛之月,为灾稍轻……
“刘炫云:此皆假其事以为等差,其实灾之大小不如此也。且《诗》云‘十月之交,朔月辛卯,日有食之,亦孔之丑’,先儒以为周之十月,夏之八月,秋分之月也,而甚可丑恶。……明此是先贤寓言,非实事也。”
注下疏曰:“日之行天,一日一周;月之行天,二十九日有余已得一周。日月异道,互相交错,月之一周,必半在日道里,从外而入内也;半在日道表,从内而出外也。或六入七出,或七入六出,凡十三出入而与日一会,历家谓之交道。通而计之,一百七十三日有余而有一交。交在望前,朔则日食,望则月食;交在望后,望则月食,后月朔则日食。此自然之常数也。交数满则相过,非二至乃相过也。传之所言,……皆假托以为言也。”(2098上)
依刘文淇说推之,此疏亦或全出刘炫旧文。此疏依据历学,言其“自然之理”“自然之常数”。杜预则以“物动不一,不得不差”为“自然之理”,故讥言“算守恒数,故历无有不差失”。两说欲据“自然之理”是同,唯结论正相反。
(引文18)
《诗·十月之交》疏:“日者太阳之精,至尊之物,不宜有所侵,侵则为异。但圣贤因事设教,以为等级耳。……计古今之天,度数一也。日月之食,本无常时,故历象为日月交会之术,大率以百七十三日有奇为限。而日月行天,各自有道,虽至朔相逢,而道有表里。若月先在里,依限而食者多;若月先在表,虽依限而食者少。杜预见其参差,乃云:‘日月动物,虽行度有大量,不能不少有盈缩,故有虽交会而不食者,或有频交而食者。’……然日月之食,于算可推而知,则是虽数自当然,而云为异者,人君者,位贵居尊,恐其志移心易。圣人假之灵神,作为鉴戒耳。夫以昭昭大明,照临下土,忽尔歼亡,俾昼作夜,其为怪异,莫斯之甚。故有伐鼓用币之仪、贬膳去乐之数,皆所以重天变,警人君者也。而天道深远,有时而验,或亦人之祸衅,偶与相逢。故圣人得因其变常,假为劝戒,使智达之士,识先圣之深情;中下之主,信妖祥以自惧。(2013年补注:此句‘圣人’以下三十二字,袭用僖十五年《左传》杜注语,唯‘知达之主’改作‘智达之士’为小异。)但神道可以助教,而不可以为教。神之则惑众,去之则害宜。故其言若有若无,其事若信若不信,期于大通而已矣。经典之文,不明言咎恶,而《公》家董仲舒、何休及刘歆等以为发无不应,是知言征祥之义,未悟劝沮之方。杜预论之当矣。
“日月之食,大率可推步而知,亦有不依交限而食者。襄二十四年秋七月甲子朔,日有食之,既,八月癸巳朔,日有食之。于法算,前月之日食既,则后月不得食,而《春秋》有之。”(446上)
上节引刘文淇说,此疏与昭七年传“则自取谪于日月之灾”疏同百余字,疑当为刘炫旧文(pp.54—55)。案彼疏云:“此传彼记,皆是劝戒辞耳。日月之会,自有常数。每于一百七十三日有余,则日月之道一交,交则日月必食。虽千岁之日食,皆豫算而尽知,宁复有教不修而政不善也。……人君者,位贵居尊,志移心溢,或淫恣情欲,坏乱天下。圣人假之神灵,作为鉴戒。夫以昭昭大明,照临下土,忽尔歼亡,俾昼作夜,其为怪异,莫斯之甚。故鸣之以鼓柝,射之以弓矢;庶人奔走以相从,啬夫驰骋以告众;降物辟寝以哀之,祝币史辞以礼之;立贬食去乐之数,制入门废朝之典;示之以罪己之宜,教之以修德之法:所以重天变,警人君者也。而天道深远,有时而验,或亦人之祸衅,偶与相逢。故圣人得因其变常,假为劝戒,知达之士,识先圣之幽情;中下之主,信妖祥以自惧。但神道可以助教,而不可专以为教。神之则惑众,去之则害宜。故其言若有若无,其事若信若不信,期于大通而已矣。世之学者,宜知其趣焉。”(2048下—2049上)“人君者,位贵居尊”以下,几乎全同,而“鸣之以鼓柝”以下十句,《诗》疏简为“伐鼓用币之仪、贬膳去乐之数”二句,则昭七年疏文更近原始,可疑《诗》疏据而删简。又案庄公二十五年疏:“古之历书亡矣。汉兴以来,草创其术。《三统》以为五月二十三分月之二十而日月交食;近世为历者,皆以为一百七十三日有余而日一食:是日食者,历之常也。古之圣王,因事设戒。夫以昭昭大明,照临下土,忽尔歼亡,俾昼作夜,其为怪异,莫斯之甚。故立求神请救之礼、责躬罪己之法。正阳之月,阳气尤盛……”(1780中)“昭昭大明”六句全同,而其下“故立求神请救之礼、责躬罪己之法”则又与“故有伐鼓用币之仪、贬膳去乐之数”不同。三疏几同文,而改文自如,不留斧凿痕迹,自可疑出刘炫手笔。
就内容言,《诗》疏引杜预“有频交而食”之说,并无驳议,后又谓襄二十四年频月日食为不依交限而食者,与襄二十四年疏必言传文有误者不同,若谓均出刘炫,似为矛盾。今案:前段引杜预语,其上云“古今之天,度数一也”,固为刘炫语气;“交会之术,百七十三日有奇为限”,亦《左传》疏常见之说。“而日月行天”以下,乃所以解释每当交会之时,食有多少不同之理。而其解释用“道有表里”之说,即与昭二十一年疏所述正同。依此说,虽则每当交会时日食有多少之异,而非交会之时则必不容有日食,自不当有频月日食。后乃引杜预,文称“杜预见其参差,乃云”,是知引杜说主为证食有多少不同之事,非谓杜说尽得其理。然则此疏引杜预,其上文皆似刘炫语,即引杜预语,亦未必非出刘炫笔,不足深疑也。至后段“日月之食”以下,则可以疑出唐人手笔。上文先述日月行天之理、推算之术,中间称“然日月之食,于算可推而知”,承前启后,次述圣贤假日食鉴戒之义,大段文章无间断矣。至此反言“日月之食,大率可推步而知,亦有不依交限而食者”,重论前提问题,不成文章之体。且襄二十四年疏(引文15)云“天道转运,古今一也”,“频月日食,理必不然”,刘炫之言也。则此言“有不依交限而食者”,并谓《春秋》有频月日食者,必非刘炫之意,当出唐人手笔。然而据此补笔,反更可证上文之出刘炫。
综观诸文,二刘所重在古今不易之事实,深信历术原理,而极知天谴灾异为圣贤设教之方,并非事实也。
(引文19)
昭三年晏子曰“箕伯、直柄、虞遂、伯戏,其相胡公、大姬已在齐矣”,杜注:“四人皆舜后,陈氏之先。胡公,四人之后,周始封陈之祖。大姬,其妃也。言陈氏虽为人臣,然将有国,其先祖鬼神已与胡公共在齐。”
疏曰:“言箕伯四人,其皆助胡公、大姬,神灵已在齐矣。神之在否,不可测度,而晏子为此言者,以陈氏必兴,姜姓必灭,示已审见其事,故言先神归之。其实神归以否,非晏子所能知也。”(2031中)
此疏明言鬼神不可知,释说晏子之言非言其实,而借喻为言而已。与上(引文18)等所见天谴灾异为圣贤设教之方,并云“神道可以助教,而不可以为教。神之则惑众,去之则害宜”等说,甚相符合。
二刘亦不信纬书怪异之说,可见其合理主义精神一贯。
(引文20)
《书·咸有一德》“受天明命”,传“所征无敌,谓之受天命”,《正义》:“天道远而人道近。天之命人,非有言辞文话,正以神明佑之,使之所征无敌,谓之受天命也。纬候之书,乃称有黄龙、玄龟、白鱼、赤雀,负图衔书,以授圣人。正典无其事也。汉自哀平之间,纬候始起,假托鬼神,妄称祥瑞。孔时未有其说,纵使时已有之,亦非孔所信也。”(165下)
《书·泰誓上》序“惟十有一年”,《正义》:“纬候之书言受命者,谓有黄龙、玄龟、白鱼、赤雀,负图衔书,以命人主。其言起于汉哀平之世,经典无文焉。孔时未有此说,《咸有一德》传云‘所征无敌,谓之受天命’,此传云‘诸侯并附,以为受命之年’。是孔解受命,皆以人事为言,无瑞应也。”(179下)
此盖可见二刘喜好《伪孔书》之意以及现实合理主义之态度,不必以为出唐人也。又如“筮短龟长”之论,可见二刘之合理主义与贾公彦等态度迥别。
(引文21)
僖四年“卜人曰:‘筮短龟长,不如从长。’”杜注:“物生而后有象,象而后有滋,滋而后有数。龟象筮数,故象长数短。”孔疏:“‘筮数’以上皆十五年传文。……龟以本象金、木、水、火、土之兆以示人,故为长;筮以末数七、八、九、六之策以示人,故为短。《周礼·占人》‘掌占龟’,郑玄云‘占人亦占筮,言“掌占龟”者,筮短龟长,主于长者’,亦用此传为说。案《易·系辞》云:‘筮之德,圆而神;卦之德,方以智。’‘神以知来,智以藏往。’然则知来藏往是为极妙,虽龟之长,无以加此。圣人演筮以为《易》,所知岂短于卜。卜人欲令公舍筮从卜,故云筮短龟长,非是龟能实长。杜欲成筮短龟长之意,故引传文以证之。若至理而言,卜筮实无长短。”(1793中)
《书·洪范》“龟从筮逆”,孔传“龟筮相违”,孔疏:“此经龟从筮逆,其筮从龟逆,为吉亦同,故传言龟筮相违,见龟筮之智等也。若龟筮智等,而僖四年《左传》云‘筮短龟长’者,于时晋献公欲以骊姬为夫人,卜既不吉而更令筮之,神灵不以实告,筮而得吉,必欲用之。卜人欲令公舍筮从卜,故曰‘筮短龟长’,非是龟实长也。《易·系辞》云:‘筮之德,圆而神;卦之德,方以智。’‘神以知来,智以藏往。’然则知来藏往是为极妙,虽龟之长,无以加此。圣人演筮为《易》,所知岂是短乎。明彼长短之说乃是有为言耳。”(191下)
《曲礼上》“凡卜筮日”,孔疏:“案《易·系辞》云:‘定天下之吉凶,成天下之亹亹者,莫大乎蓍龟。’又云:‘蓍之德,圆而神;卦之德,方以智。’‘神以知来,智以藏往。’又《说卦》云:‘昔者圣人幽赞于神明而生蓍。’据此诸文,蓍龟知灵相似,无长短也。所以僖四年《左传》云‘筮短龟长,不如从长’者,时晋献公卜娶骊姬不吉,更欲筮之,故太史史苏欲止公之意,托云‘筮短龟长’耳,实无优劣也。若杜预、郑玄,因‘筮短龟长’之言,以为实有长短。故杜预注传云‘……’是也。象所以长者,……故为长;数短者,……故以为短也。又郑康成注《占人》云‘……’是郑及杜预皆以为龟长筮短。”(1251下)
《月令·孟春》“命太史衅龟、、占兆,审卦吉凶”,注“筮短,贱于兆也”,孔疏:“《左传》僖四年:‘……’杜元凯注云:‘……’是筮短龟长之事也。”(1381上)
《春官·占人》“掌占龟”,注“占人亦占筮,言‘掌占龟’者,筮短龟长,主于长者”,贾疏:“按《左氏》僖四年传云:‘……’是龟长筮短之事。龟长者,以其龟知一二三四五天地之生数,知本;《易》知七八九六之成数,知末。是以僖十五年传‘……’如《易》历三圣而穷理尽性,云短者,以其《易》虽穷理尽性,仍六经并列;龟之繇辞,譬若谶纬图书,不见不可测量:故为长短。马融曰云‘筮史短,龟史长’者,非郑义也。”(805中)
僖四年疏与《洪范》疏,论旨无异,且中间五十余字全然同文,盖出二刘也。其说虽引《系辞》为证,其实据常情为本,以为《易》筮圣人所作,《周易》为经典;龟卜则已失其传,并无其书,当无《易》筮短于龟卜之理。然则“筮短龟长”自是卜人有为而言,非筮实短于龟。杜注只欲证成传文,不可以为得实之说。《礼记》疏不同于此。《月令》郑注既明称“筮短”,故其疏直述“筮短龟长之事”而已。《五经正义》以不破注为例,不得不尔,不可据此以论《礼记》疏之与《左传》《书》疏之间学术有不同。但《曲礼》疏则因经有卜筮之事,于解释经注之外,广论有关卜筮问题,可谓卜筮之综说,于经注无所拘束,最可考见《正义》所持学说。案此《曲礼》疏,上半说“筮短龟长”为假托之辞,实无优劣,与僖四年、《洪范》二疏同旨。但下半又言杜预、郑玄说则以为实有长短,斯乃与二疏异趣。此亦可证僖四年、《洪范》二疏非孔颖达等创说,而原出于二刘。至若贾公彦,乃专述郑注之言,郑云“筮短龟长”,故述其说。但因已有“圣人演筮以为《易》,所知岂短于卜”之疑义,故强为解释,谓《易》虽出圣人而为经典,仍与五经并列,不若龟之繇辞,不可测量也。疑者以为《周易》圣经,筮不当短于龟;释者反谓《周易》不过经典,不若谶纬图书之神秘难测。贾公彦必为此牵强之说者,既有疑义,并有“实无优劣”之说,不得不为之也。贾公彦之学术,则以郑注为根本,探讨郑注说之体系化,即试图使郑玄学说体系更为完整、更少矛盾。是以《大卜》贾疏云:“大卜所掌,先《三兆》、后《三易》、次《三梦》者,筮短龟长,梦以叶卜筮,故以先后为次。”(802中)为释经《三兆》《三易》《三梦》之次序,援引“筮短龟长”为说。《占人》注明据“筮短龟长”为说,贾公彦无须更论其说得实与否;《大卜》卜筮之次序可用“筮短龟长”解释,更可证“筮短龟长”说之有道理:故《大卜》疏即引据“筮短龟长”为说。与此相较,则二刘以现实、常情为根本,必先自己考论事实当如何,据其结论反观先儒之说。若先儒之说与己不合,则为之解释或评析,如此云“筮短龟长”为卜人假托之辞,又云杜预证“筮短龟长”之言,并非其实,皆是也。可见二刘最重事实,绝不拘泥先儒说,更不为专门郑学,若就其本质而言,与贾公彦之学术全然不同。
摒弃附会,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亦可谓合理主义精神之一端。
(引文22)
《书·顾命》“赤刀、大训、弘璧、琬琰在西序,大玉、夷玉、天球、河图在东序”,疏:“此西序、东序各陈四物,皆是临时处置,未必别有他义。下二房各有二物,亦应无别意也。”(239下)
又“大辂在宾阶,面;辍辂在阼阶,面”,传“大辂,玉;辍辂,金”,疏:“地道尊右,故玉辂在西,金辂在东。”(240上)
《礼》有玉辂、金辂,玉贵于金,既有明文,等差显白。玉辂在西阶,金辂在东阶,则玉辂在右,是地道尊右,可以为说,初无嫌疑。至于东西序房四物、三物,则或东或西,无条理可言,故疏云“无别意”。当时义疏家有无为之附会,说或东或西之理者?今未考得,但自容有其事。疏言“别无意”,所以杜绝附会之说也。此与皇侃《论语疏》之每见附会,不可同日而语。
(引文23)
《诗·大明》笺“问名之后,卜而得吉,则文王以礼定其吉祥,谓使纳币也”,疏:“此笺上有‘问名’,‘卜而得吉’即纳吉也,‘定其吉祥’为纳币也,下有‘亲迎’,是四礼见矣。无纳采与请期者,诗人之作,举其大纲,非如记注能备言其事。上笺云‘求昏’者,即纳采也。唯请期之文不见耳。既亲迎,明请之可知也。
“六礼,纳采、纳吉、纳征三礼言‘纳’,余不言‘纳’者,以‘问名’‘请期’‘亲迎’皆须复名而后可言。其名既复,不须以‘纳’配之。采也,吉也,征也,三者皆单。是夫氏于女之礼,故加‘纳’,见行之于彼也。”(507下)
此疏“六礼”以下,解释传笺之外,自发一问。其实《昏礼》六礼之名目,此诗只见“亲迎”,笺始言“问名”“纳币”,六礼仅见其三,则三言“纳”,三不言“纳”,与传笺全无关系,牵连涉之而已。牵连而别发此论,当是特所欲言。此亦所以摒弃附会之说。案《士昏礼》疏云:“纳采言‘纳’者,以其始相采择,恐女家不许,故言‘纳’。问名不言‘纳’者,女氏已许,故不言‘纳’也。纳吉言‘纳’者,男家卜吉,往与女氏,复恐女家翻悔不受,故更言‘纳’也。纳征言‘纳’者,纳币帛则昏礼成,复恐女家不受,故更云‘纳’也。请期、亲迎不言‘纳’者,纳币则昏礼已成,女家不得移改,故皆不言‘纳’也。”(961中)可见贾公彦《仪礼疏》一一凭据礼节意义而说其言“纳”之与不言,与《诗》疏之意正相反。虽未可断言《诗》疏既知《仪礼疏》之说,而欲为箴砭,但其必有意排斥类此附会之说,则可以无疑矣。然《诗疏》说,“采”“吉”“征”单言不成词,故须配一“纳”字;“问名”“请期”“亲迎”须两言始可言,自然已成词,不须更配“纳”字。语词之自然,别无意义可言。是排除附会义理,代之以语言之自然。此则又为《诗》《书》《左传》三疏常见之说,所以疑为二刘之说也。如:
(引文24)
《书》“仲虺之诰”,疏:“《康诰》《召诰》之类,二字足以为文,‘仲虺诰’三字不得成文,以‘之’字足成其句。《毕命》《冏命》不言‘之’,《微子之命》《文侯之命》言‘之’,与此同。犹《周礼·司服》言‘大裘而冕’,亦足句也。”(161上)
此言诸“之”字、“而”字,初无义意,专为成文足句而配者也。[2013年补注:又如《吕刑》“墨罚之属千,……大辟之罚其属二百”疏(250中下)]单字配字之说,自非二刘首创,如《尧典》“瞽子”孔传云:“舜父有目,不能分别好恶,故时人谓之瞽,配字曰瞍。”意谓时人称舜父为瞽,故称舜为“瞽子”,若独言舜父,则通常配瞍字为“瞽瞍”。但二刘特好为此说,与当时诸义疏家不同。又常见有言“文势”者:
(引文25)
《书·尧典》“九族既睦,平章百姓”,传:“百姓,百官。言化九族而平和章明。”疏:“经传之言百姓,或指天下百姓。此下句乃有‘黎民’,故知百姓即百官也。平章与百姓,其文非九族之事。传以此经之事,文势相因,先化九族,乃化百官,故云‘化九族而平和章明’,谓九族与百官,皆须导之以德义,平理之,使之协和;教之以礼法,章显之,使之明著。”(119中)
《召南·羔羊》序:“《鹊巢》之功致也。《召南》之国化文王之政,在位皆节俭正直,德如羔羊也。”疏:“经先言羔羊,以服乃行事,故先说其皮;序后言羔羊,举其成功,乃可以化物:各自为文势之便也。”(289上)
此外如《皇皇者华》疏每言“为文之势”“观其文势”“上下文势”(407上中下),又如或言“立文之势”(510上)、“作文之常势”(535上)等莫不皆据文法自然以释经注文辞之参差不同,亦所以摒绝附会穿凿也。又如《行苇》疏言“经直言‘莫远’而笺言‘无远无近’者,以作者句有所局,不得远近并言,举远则近可知矣”(534中)等,亦据立文之势而释经言远不言近之由,虽不见“文势”等字,方法态度固无不同。据事情自然而摒绝附会穿凿,是《诗》《书》《左传》疏所常见之学术态度,而为皇侃《论语疏》、贾公彦《二礼疏》所不见,《礼记正义》偶见一二而已,故疑其出二刘也。
二刘读书精敏,于古书语例颇多心得,疏中偶言,欲以启世人之蒙,亦可见睥睨世人之意。
(引文26)
宣十二年“可胜既乎”,疏:“重物不可举者谓之不胜,用之不可尽者亦言不胜。史传多有其事,今人无复此语,故少难解耳。”(1882中)
成十一年疏:“世人多疑娣姒之名,皆以为兄妻呼弟妻为娣,弟妻呼兄妻为姒,因即惑于传文,不知何以为说。今谓……”(1909中)
襄公二年“马牛皆百匹”,疏:“《司马法》‘丘出马一匹、牛三头’,则牛当称头,而亦云匹者,因马而名牛曰匹,并言之耳。经传之文,此类多矣。《易·系辞》云‘润之以风雨’,《论语》云‘沽酒市脯不食’,《玉藻》云‘大夫不得造车马’,皆从一而省文也。”(1929上)
《诗·葛覃》传“中谷,谷中也”,疏:“中谷、谷中,倒其言者,古人之语皆然,诗文多此类也。”(276中)
《书·大诰》疏:“此经云‘猷大’,传云‘大道’。古人之语多倒,犹《诗》称‘中谷’,谷中也。”(198中)
二刘思考不拘于经文传注,综考诸多古文事例,其间规律自可见,此可视为历史语言学之态度,与专作义疏之学者固不相同。是以其论古音亦具卓识。
(引文27)
《书·太甲上》“阿衡”,孔传“阿,倚”,疏:“古人所读,阿倚同音,故阿亦倚也。”(164上)
襄二十九年疏:“‘多见疏’,犹《论语》云‘多见其不知量’也。服虔本作‘只见疏’,解云‘只,适也’,晋宋杜本皆作‘多’。古人‘多’‘只’同音。张衡《西京赋》云:‘炙炮伙,清酤多;皇恩溥,洪德施’,‘施’与‘多’为韵,此类众矣。”(2005上)
襄十年疏:“古人读‘雄’与‘陵’为韵,《诗·无羊、正月》皆以‘雄’韵‘蒸’,韵‘陵’,是其事也。”(1948上)
昭七年疏:“张升《皮论》云:‘宾爵下革,田鼠上腾;牛哀虎变,鲧化为熊;久血为磷,积灰生蝇。’傅玄《潜通赋》云:‘声伯忌琼瑰而弗古兮,昼言诸而暮终;嬴正沈璧以祈福兮,鬼告凶而命穷;黄母化而为鼋兮,鲧殛变而成熊。’二者所韵不同,或疑张升为‘能’。著作郎王劭云:‘古人读“雄”与“熊”者,皆于陵反。张升用旧音,傅玄用新音。张升亦作“熊”也。’案《诗·无羊》与《正月》及襄十年卫卜御寇之繇,皆以‘雄’韵‘陵’,劭言是也。”(2049中)
案:《太甲》及襄二十九年疏所言,“施”“只”“倚”支韵字与“多”“阿”歌韵字相通,是顾炎武古音第六部“‘五支’之半”与“七歌”同属,段玉裁所谓“古弟十七部之字,多转入于支韵中”者。襄十年疏说出昭七年疏引王劭说,一也。刘文淇言昭七疏引王劭者,非孔颖达等始引之,而为刘炫所引,其说盖是。王劭说“雄”“熊”东韵字,古音当读于陵反,读蒸韵。或谓傅玄赋以“终”“穷”“熊”为韵,皆东韵;张升乃以“腾”“熊”“蝇”为韵,“腾”“蝇”登蒸韵字,无乃登韵“能”字讹为东韵“熊”字乎?王劭答谓古人读“雄”“熊”字皆读于陵反,读蒸韵。张升东汉人,所据古音,故“熊”与“腾”“蝇”登蒸韵字为韵;傅玄晋人,所据新音,故“熊”与“终”“穷”东韵字为韵。此说精辟至极,自应为之特笔大书。今之言古音学史者,必言陆德明“古人韵缓,不烦改字”以及沈重“协韵”之说,以为南北朝末期,学者多方探讨,不限一途,勤则勤矣,而因不具历史观点,不知古今音有不同,终不得摆脱当时语音体系而考索古音真相。“韵缓”“协韵”二说,诚为当时通论,故昭十二年“有酒如淮,有肉如坻”,刘炫以为“淮坻非韵,淮当作潍”,《正义》驳刘曰:“古之为韵,不甚要切,故《诗》云‘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两髦,实维我仪’,又云‘为为绤,服之无’,仪河、绤尚得为韵,淮坻相韵,何故不可。”(2062上)坻、潍,脂韵;淮,皆韵。脂、皆二韵同属顾炎武古音第二部,段玉裁古音弟十五部,“淮”字实不烦改。但陆德明、孔颖达等以为古人韵缓,则亦未为得,非知古音而云尔。然则王劭、二刘之古音说,据不同时代韵文实事,归纳而立体例,方法科学,历史观点十分突出,与当时通行之“韵缓”“协韵”等说,非同日而可言者。今之言古音学史者,又谓吴棫、陈第为清代古音学之先驱。实则王劭、二刘之音学,未成体系,未见著书,有让于吴、陈,至见识之精审,则可许在其上也。陈言“时有古今,地有南北”,备受学者重视,脍炙人口,岂不见王劭不仅辨别古今,且已知后汉为古音、晋为今音,与今日学者上古音、中古音之大概界限,若合符节,何精辟之至也。顾炎武《唐韵正》备录襄十年疏、昭七年疏,而《音论》未及王劭、刘炫一字,后之学者皆以《音论》为古音学史之纲要,而多不习《唐韵正》,遂不知隋代即有王、刘之音学。王劭论古音,虽复未成体系,自非一时即兴之说,故《史记·周本纪》“赧王延立”,索隐曰:“《尚书中候》以赧为然,郑玄云:‘然读曰赧。’王劭案:‘古音人扇反,今音奴板反。’”此王劭语,亦分古音今音为说。盖王劭与刘炫自当有切磋讨论之宜,而其学术态度亦颇相通。传统义疏学家,不通诗文,必不得博考汉以后诗文用韵,又囿于讨论经传文字之范围,不得超出韵缓、协韵两说之外,自然也。王劭以博通文献著,史传所称,亦不拘旧学传统,敢于创说。《曲礼》正义云:“隋秘书监王劭,勘晋宋古本,皆无‘稷曰明粢’一句,立八疑十二证,以为无此一句为是。……王劭既背《尔雅》之说,又不见郑玄之言,苟信错书,妄生同异,改乱经籍,深可哀哉。”(1269中)多勘书本,条列诸多疑事实证,敢为改经,以致孔颖达等攻驳,颇与二刘类似。当知二刘学术亦与时代应运而兴,颜之推、王劭等人之与二刘之间,不可否认有共同趣向也。(2013年补注:隋代风气请参拙著《北京读经说记》所收《〈毛诗正义〉的历程》。又,刘知几以刘炫为己宗,赞赏王劭,思想立场相近。2017年补注:请参三联书店即刊拙著《学术史读书记》。)
上面所述可见,二刘论说常以罗列各类实事为证,而其范围又甚广泛,故亦常见引汉以来史事为说者。此亦皇侃、贾公彦等旧义疏家所不为。如《舜典》疏论浑天仪而云:“江南宋元嘉年,……太史丞钱乐铸铜作浑天仪,传于齐梁。周平江陵,迁其器于长安,今在太史台矣。”(127上)又昭二十一年疏云:“此无射之钟在王城铸之,敬王居洛阳,盖移就之也。秦灭周,其钟徙于长安,历汉、魏、晋,常在长安。刘裕灭姚泓,又移于江东,历宋、齐、梁、陈,其钟犹在。东魏使魏收聘梁,收作《聘游赋》云‘珍是淫器,无射高县’是也。及开皇九年平陈,又迁于西京,置太常寺,世人悉共见之。至十五年敕毁之。”(2097上)又如襄二十九年“子其不得死乎,好善而不能择人”,疏:“昔有当涂贵邳国公苏威尝问曰:‘知人是善,然后好之。何以言其不能择人?’有曰:‘好善,仁;择人,鉴。虽有仁心,鉴不周物,故好而不能择也。’刘炫以此言亦有所切于彼。”(2006上)后见刘炫评语,则苏威问答是刘炫所记可知。此等俨然为史家杂记之笔,皇侃、贾公彦等疏绝不可见。又如《诗·韩奕》序笺“梁山,今左冯翊夏阳西北”,疏云:“汉于长安畿内立三郡,谓之三辅:京兆在中,冯翊在东,扶风在西。外郡之长谓之太守,此三辅者谓之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左’‘右’犹外郡之名‘太守’也。计此止须言冯翊耳,不须言左,但《汉书》称冯翊、扶风之人,皆并言左右,故郑亦连言左。范晔《后汉书》始于冯翊、扶风之人不言左右耳,以前皆并言左右,服虔《左传解赞》云‘右扶风贾君’是也。”(570中)有无“左”“右”字,与经注文义全不相干,而《正义》详考史书言不言左右之例,论谓范晔《后汉书》始不言左右,其前皆并言左右。是考历代史书语言习惯,皇侃、贾公彦等义疏家无意为之,恐亦无力为之者。又若上节(引文4),二刘欲论繇辞当韵而云:“郭璞撰自所卜事,谓之《辞林》,其辞皆韵,习于古也。”是据后世俗事以证经典文字。又如襄十九年:“齐侯围高唐。见卫在城上,号之,乃下。问守备焉,以无备告。揖之,乃登。”贾逵、杜预以为齐侯以夙沙卫告诚,揖而礼之,欲生之;卫志于战死,故不顺齐侯之揖而还登城。服虔引彭汪疑贾说,云:“齐欲诛卫,呼而下与之言,固可取之。无为揖之,复令登城。”孔疏为之解释曰:“卫已下城,齐侯不即执取者,或有所隔碍,不得取之。汉末曹操与马超对语,徐晃与关羽对语,皆雠敌交言而不能相取,亦何怪古之人乎。”(1969上中)是引三国故事,以证春秋之事,亦可谓据后世俗事证经典之法。又如襄二十四年“其次有立言”,疏:“老、庄、荀、孟、管、晏、杨、墨、孙、吴之徒,制作子书,屈原、宋玉、贾逵、扬雄、马迁、班固以后,撰集史传及制作文章,使后世学习,皆是立言者也。”(1979中)累举古今作者,不厌其烦,以共实证,亦非皇侃、贾公彦等义疏之体。
网罗各类事例,分析条理,而谓其无义例者,亦可以为二刘学术之重要特点。
(引文28)
《诗·螽斯》疏:“传言‘兴也’,笺言‘兴者喻……’,言传所兴者欲以喻此事也。兴、喻名异而实同。或与传兴同而义异,亦云‘兴者喻……’,《摽有梅》之类也。亦有兴也不言兴者,或郑不为兴,若‘厌浥行露’之类。或便文径喻,若《绿衣》之类。或同兴,笺略不言喻者,若《邶风》‘习习谷风’之类也。或叠传之文,若《葛覃》笺云‘兴焉’之类是也。然有‘兴也’不必要有兴者,而有兴者必有‘兴也’。亦有毛不言兴,自言兴者,若《四月》笺云‘兴人为恶有渐’是也。或兴喻并不言,直云犹、亦、若者。虽大局有准,而应机无定。郑云喻者,喻犹晓也。取事比方以晓人,故谓之为喻也。”(279上中)
此疏综合诸例,分析归纳传笺说兴之例:计有传言兴笺言喻而实同者,传言兴笺言喻而义异者,传言兴笺不言即不以为兴者,传言兴笺不言而径喻者,传言兴笺略而不言者,传不言兴而笺自言兴者,皆不言兴、喻而言犹、亦、若者,共七例。而其结论,则谓“大局有准,而应机无定”,意谓不可以例论。欲言其无义例,而先分类罗列各类事例,以此实事为据,反谓实无义例。诸事毕见,则余人无可再论其有义例也。
(引文29)
《诗·灵台》“蒙瞍奏公”,传“有眸子而无见曰蒙,无眸子曰瞍”,疏:“蒙瞍皆无目之名,就无目之中以为等级。蒙者言其蒙蒙然无所见,故知有眸子而无见曰蒙,即今之青盲者也。蒙有眸子,则瞍当无,故云无眸子曰瞍。
“其瞽亦有眸子,蒙之小别也。故《春官》‘瞽蒙’注郑司农云‘无目眹谓之瞽,有目眹而无见谓之蒙,有目而无眸子谓之瞍’,亦与此传同也。此则对而为名。其总则皆谓之瞽:《尚书》谓舜为瞽子,《外传》云‘吾非瞽史’,《周颂》有《有瞽》之篇,《周礼》有《瞽蒙》之职,是瞽为总也。《周礼》‘瞽蒙’二字已是为官名,故文不及瞍;此言瞍,不言瞽,各从文之所便。《外传》称‘蒙诵瞽赋’,亦此类也。《周礼》上瞽、中瞽、下瞽,以智之高下为等级,不以目为次第矣。”(525中)
瞽有泛言无见者,非释此经注所须也。此疏不厌繁重,罗列《尧典》《周语》《周颂》《周礼》诸文例。对照《周礼》疏,其间差异显然。案《春官·序官》疏:“案《诗》有‘蒙瞍’,案《尚书》有‘瞽瞍’,于此文有‘瞽蒙’。据此三文皆文不具,司农参取三处而为三等解之。诸文皆瞽在上而蒙瞍在下,先郑即以瞽为无目眹,当第一。‘无目眹’谓无目之眹脉,谓之瞽。‘有目眹而无见谓之蒙’,谓蒙蒙然有眹脉而无见也。云‘有目无眸子谓之瞍’者,谓目精黑白分明而无眸子人者,谓之瞍。”(754上中)贾疏仅举《诗》“蒙瞍”、《尚书》“瞽瞍”及此《周礼》“瞽蒙”共六字之文,以为《周礼》《尚书》皆上言“瞽”,下言“瞍”“蒙”,《诗》则“蒙瞍”并列,“瞽”终不在下,是故先郑注以瞽为第一。执只文片语,强为其说,虽则巧为立说,言之有条理,奈其理不通达,不免稍嫌牵强,终不如《诗》疏说之具体现实且详备。唯此则学风之不同,不可遽议其间优劣者也。
(引文30)
《诗·天保》“于公先王”,笺“公,先公,谓后稷至诸盩”,疏:“‘先公谓后稷至诸盩’,俗本皆然,定本云‘诸盩至不窋’,疑定本误。《中庸》注云‘先公,组绀以上至后稷也’,《司服》注云‘先公,不窋至诸盩’,《天作》笺云‘诸盩至不窋’,所以同是先公而注异者,以周之所追王,大王以下;其太王之前皆为先公。而后稷,周之始祖,其为先公,书传分明,故或通数之,或不数之。
“此笺‘后稷至诸盩’,《中庸》注‘组绀以上至后稷也’,组绀即诸盩,大王父也。一上一下,同数后稷也;《司服》注‘不窋至诸盩’,《天作》笺‘诸盩至不窋’,亦一上一下,不数后稷。皆取便通,无义例也。何者?以此及《天作》俱为祭诗,同有先王先公,义同而注异,无例明矣。”(412下)
郑注四经“先公”,或数后稷,或不数后稷,或先古后新,或先新后古,不同。案皇侃《论语疏》、贾公彦《二礼疏》等为疏之体,以经注语言为议论前提,见经注有互不相同者,必欲解释所以不同之理。故《司服》注“先公,谓后稷之后,大王之前,不窋至诸盩”,疏云:“后稷虽是公,不谥为王,……特尊之,与先王同……是以郑云‘后稷之后,大王之前’,不数后稷。……经皆云先公,注或言后稷,或不言后稷者,《中庸》云‘周公成文武之德,追王大王、王季,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礼’,后稷既不追王,故注先公中有后稷也。《天保》诗云‘禴祠烝尝’,是四时常祭,故注先公中有后稷。《天作》诗是祫之祭,礼在后稷庙中,不嫌不及后稷,故注不言后稷。各有所据,故注不同也。”(781下)是贾公彦《周礼疏》一一就四处经注解说其或言后稷或不言后稷之理。又案《中庸》注“先公,组绀以上至后稷也”,孔疏:“此经云‘追王大王、王季,上祀先公’,则先公之中包后稷也,故云‘组绀以上至后稷也’。案《司服》云‘享先王则衮冕,先公则鷩冕’,以后稷为周之始祖,祫祭于庙,当同先王用衮,则先公无后稷也,故郑注《司服》云‘先公,不窋至诸盩’。若四时常祀,唯后稷及大王、王季之等,不得广及先公,故《天保》云‘禴祠烝尝,于公先王’,是四时常祀,但有后稷、诸盩以下,故郑注《天保》云‘先公,谓后稷至诸盩’。此皆尽望经上下释义,故不同。”(1628下—1629上)《礼记正义》虽不言及《天作》,但就《中庸》《司服》《天保》三处经注,一一释其或言后稷或不言后稷之义,其说与《司服》疏略同,可以知矣。《礼记正义》与《诗》疏同出孔颖达等编订,而其说不与《诗》疏同,反与《周礼》疏同,当作何解?且观《天作》之疏。彼序“祀先王、先公也”,笺:“先公,诸盩至不窋。”疏:“诸盩至不窋,于时并为毁庙,唯祫乃及之。此言祀者,乃是时祭,其祭不及此等先公,而笺言之者,因以‘先公’之言,广解先公之义,不谓时祭皆及也。时祭先公,唯后稷耳。若直言‘先公谓后稷’,嫌此等不为先公。欲明此皆为先公,非独后稷,故除去后稷而指此先公也。或缘郑此言,谓此篇本为祫祭。案《玄鸟》笺云‘祀当为祫’,若郑以为祫,亦当破此祀字。今不破祀字,明非祫也。《天保》云‘禴祠烝尝,于公先王’,彼举时祭之名,亦兼言公、王;此亦时祭,何故不可兼言公、王也?彼祭亦不尽及先公,而笺广解先公;此何故不可广解先公也?且此诗若是祫祭,作序者言‘祫于太祖’,则辞要理当;何须烦文言‘先王、先公’也?以此知所言祀者,正是时祭。”(585下)此疏“或缘郑此言,谓此篇本为祫祭”,正谓《司服》疏所述之说。“案《玄鸟》”以下,乃驳难之说。“或”说仅止二句,简之又简,至其驳说则有声有色,接连为反诘之语,大段议论,亦不惜篇幅,何也?是则可疑《周礼》疏所述,实义疏家旧说,旧说《毛诗》者皆为其说,而二刘始破之。《周礼》疏、《礼记正义》皆因袭旧说,未改据二刘说,故《正义》同出孔颖达等删订,而《诗》疏与《礼记》疏不同也。今更评析新旧二说,可谓:旧说以经注文字为前提,专力探讨此等不同文字之间有何条理可言;至二刘则先知其事当无不同,反观其文字差异,遂谓实无义例可言。换言之,旧说探讨文字,二刘探讨事情。又换言之,旧说之理在文字之间,二刘之理在文字之外。以此为旧义疏学与二刘学术之根本差异,盖不甚远。此亦所以谓二刘学术为现实合理主义也。
就经注文之间差异,审核诸例,摒除附会穿凿而判为“无义例”之说,《诗》《书》二疏最为常见,而亦不可谓二疏所特有。上第一章(引文33)皇侃《论语疏》言“随语便,无别义也”,语意颇相似,但《论语疏》一书不排斥附会,不可以此一例概其全书耳。《周礼》《仪礼》疏“无义例”之说绝少见,其仅见者如《周礼·大宰》“大丧,赞赠玉、含玉”,疏:“含玉,始死用之;赠玉,于葬乃用。此文后云含玉者,用之则有先后,此作文先后,无义例。”(650下)案《典瑞》云“大丧,共饭玉、含玉、赠玉”(778下),是先言含玉,后言赠玉。然则先后之间无义例,自可知也。其《周礼》“郑氏注”疏云:“或云注,或云传,不同者,立意有异,无义例也。”(639上)此正所以破旧说穿凿,而有所本。皇侃以为“自汉以前为传,自汉以后为注”,见《礼记正义》(1229下),而《礼记正义》及《仪礼·丧服》疏(1096下)皆非之,《尚书序》疏(116中)说之尤为详尽。然则此说虽见《周礼疏》,不得谓出贾公彦创义。依其皇侃仍为旧说,且《尚书疏》论之最详备,《周礼》《丧服》《礼记》疏皆甚简略,则此新说或出二刘,又未可知也。至若《礼记·祭法》疏云:“虞氏云‘有’者,以‘虞’字文单,故以‘有’字配之,无义例也。……此并熊氏之说也。”(1587中)是则熊安生说“有虞氏”所以有“有”字者,言“虞”单字不便,故配“有”字,实无义例。此说不仅见“无义例”语,且逻辑方法,正与上(引文29、30)《诗》《书》正义无异,而其说确出熊氏无疑,不可谓至二刘始有“无义例”之说。其实“无义例”之说,用之最多,言之最有力者,则杜预《春秋释例》及《经传集解》是也。杜预之意,见《经传集解序》云:“或曰:《春秋》以错文见义。若如所论,则经当有事同文异而无其义也。先儒所传皆不其然。答曰:《春秋》虽以一字为褒贬,然皆须数句以成言,非如八卦之爻,可错综为六十四也。固当依传以为断。”《释例·公即位例》云:“刘、贾、颍又欲为传文生例,云……博据传词,殊多不通。案……此皆同意而别文之验也。传本意在解经,非由文以生例也。若当尽错综传辞以生义类,则不可通。”又《大夫卒例》云:“丘明之传,月无征文,日之为例者二事而已,其余详略皆无义例,而诸儒溺于《公羊》《谷梁》之说,横为《左氏》造日月褒贬之例。”又《氏族例》云:“寻案《春秋》诸氏族之称,甚多参差,而先儒皆以为例。”又《侵伐袭例》云:“言左氏不明义例,不以为义例,则异同详略皆本史也。而诸君区区溺意于乱文,欲于无意之中求义。”类似之言,多不胜举,当知《释例》每讥先儒附会穿凿,无义例处求义例。今不敢论杜氏学术,但“释例”之学,不论作者意之所在,若言其实际意义,则在杜绝附会穿凿。譬若凌廷堪《礼经释例》不为其师翁方纲所重,因其罗列诸例,不足为著作也;而其意义重大,影响深远,则因诸例毕见,后之为说者不可违此诸例而自立体例也。杜预于刘、贾、许、颍诸儒之后,而遍列诸例,则先儒之附会穿凿,不辨自显矣。刘炫治杜注《左传》而专为规杜之说,为唐人所诟病。但唯研究之深刻,始可为攻驳之论,所谓“操吾戈以伐我”者也。《左传》疏少见其自为“无义例”之说者,正因杜预注及《释例》已多言之故。是以或有述杜预说而称“无义例”者,如:
(引文31)
襄公十四年疏:“《释例》云:‘诸侯奔亡,皆迫逐而苟免,非自出也。传称孙林父、宁殖出其君,名在诸侯之策,此以臣名赴告之文也。仲尼之经,更没逐者之名,主以自奔为文,责其君不能自安自固,所犯非徒所逐之臣也。卫赴不以名,而燕赴以名,各随赴而书之。义在于彼,不在此也。’杜言在彼不在此者,义在自出为罪,不在名与不名。以其失国已足罪,贱不假复以名责,故史记随赴而书,仲尼依旧为定也。《曲礼》云:‘诸侯失地,名;灭同姓,名。’记之所言,当据《春秋》为义。灭同姓名,《春秋》既依用之,则失地书名亦是大例,而杜云名与不名无义例者,案……”(1955下)
此杜说以为或名或不名实无义例,而未用“无义例”语,正义述其说乃言“无义例”。又或有《释例》言无义例,而注言似以为有例,刘炫遂驳其注者:
(引文32)
桓二年“冬,公至自唐”,疏:“僖二十八年公会诸侯于温,遂围许,经书‘公至自围许’;襄十年公会诸侯于柤,遂灭偪阳,经书‘公至自会’:二文不同。《释例》曰‘诸若此类,事势相接,或以始至,或以终致,盖时史之异耳’,无他义也。”(1743下)
襄公十一年经“公至自会”,注“以会至者观兵,而不果侵伐”,疏:“刘炫云:‘杜《释例》自言“事势相接,或以始至,或以终致,是时史异辞”,何为此注而云不果侵伐?’今知刘说非者……”(1949中)
刘炫见襄十一年注谓“不果侵伐”,似据经只言“自会”不言侵伐而知。是则与《释例》以为经书“公至自会”等实无义例者自相矛盾,故立说攻杜注。是用杜预《释例》无义例之说而攻驳杜预注之自作体例。[2013年补注:有补注说者,襄二十九年“公至自伐齐”疏:“往年围齐,今以伐致,传既不说,杜亦不解。……史异辞,无义例。”(1967下)]“无义例”之说,实为杜预论述之关键,为杜注《左传》作疏,无论赞述与驳难,都不得须臾离此。至于他经,则未必皆有此说,而《诗》《书》正义最常见“无义例”之说。若《禹贡》正义云:“青州‘潍、淄其道’与此‘恒、卫既从’,同是从故道也;荆州‘云土梦作乂’与此‘大陆既作’,同是水治可耕作也。其文不同,史异辞耳,无义例也。”(147上)较之(引文32)桓二、襄十一《正义》述《释例》,其意其言岂或稍异。意者二刘研习杜预之学,学术方法多所取资焉。但此乃出臆测,非有明证,不便妄说。今可言者,二刘常法,列举实事以破弃先儒附会穿凿之说,斯乃与杜预同,而与皇侃《论语疏》、贾公彦《二礼疏》不同,是可无疑义也。
二刘引书,范围广博。《诗》《书》《左传》疏引诗赋颇多,皇侃《论语疏》、贾公彦《二礼疏》及《礼记正义》绝少引用。上(引文27)亦见引张衡《西京赋》等例,他如《禹贡》扬州“岛夷卉服”孔传“南海岛夷草服,葛越”,疏:“葛越,南方布名,用葛为之。左思《吴都赋》云‘蕉葛升越,弱于罗纨’,是也。”(148下)《王风》郑谱“杀幽王于戏”,疏:“《史记》云‘丽山’,《国语》言‘于戏’,则是丽山之下有地名戏。……潘岳《西征赋》述幽王之乱灭,云‘军败戏水之上,身死丽山之北’,则戏亦水名。韦昭云‘戏,山名’,非也。”(330上)以左思赋证孔传,引潘岳以驳韦昭,是专门义疏学者无力为之,亦无意为之者。又如襄公十年“亲受矢石”,孔疏:“《周礼·职金》‘凡国有大故而用金石,则掌其令’,郑玄云:‘用金石者,作枪雷之属。’雷即礧也。兵法,守城用礧石以击攻者,陈思王《征蜀论》云‘下礧成雷,榛残木碎’是也。”(1947中)历引《周礼》、“兵法”、曹植文以考“矢石”当为何物。较之《职金》贾疏则曰:“云‘金石者,作枪雷椎椁之属’者,皆谓守城御捍之具。”(882上)仅此一句为疏解。是知贾公彦等旧义疏学,旨在通理,知其为守城御捍之用足矣,既不求其实为何物,又不为广征文献,为之考证;又知二刘之学,与旧时义疏学,为截然不同之学术也。但二刘亦限于引据著名诗文,印证其事——晋人潘岳所作文学作品,何得以为周王史实?二刘广征著名诗赋,欲与经传互相印证而已——未能遍考文籍,考证其实。是以孙诒让等之精博又在二刘之上。贾《职金》疏、襄十年疏、孙《职金》正义,三者相较,其间学术之差异显然矣。至于昭二十六年“咸黜不端”疏:“诸本‘咸’或作‘减’。傅咸为《七经诗》,其《左传诗》有此句,王羲之写亦作‘咸’。杜本当然。”(2114下)不仅能引傅咸诗,且以其王羲之书本为据,引书证文之功,可谓至矣。《论语义疏》《仪礼疏》《礼记正义》不引汉以来诗赋,《周礼疏》偶引之,而疑或据类书等转引,是以《考工记》序先郑注“迤读为‘倚移从风’之移”,疏引司马相如《上林赋》为释(907上),而《轮人》先郑注“揱读为‘纷容揱参’之揱”,疏乃称:“此盖有文,今检未得。”(907下)其实《上林赋》“纷容揱参,倚移从风”,两句相连。是知旧时义疏家以至贾公彦之等,实不谙诵汉赋,偶见引文,亦未尝一检原文,固不可谓彼辈娴习其文也。哈佛燕京《引得》系列中有《诗》《三礼》《左传》注疏引书引得,虽复错误极多,尚约略可见各书引书范围之大概,《诗》《左传》二疏引汉以来诗文较多,《仪礼》《礼记》疏所绝无,《周礼》疏偶见一二耳。
引录史书,情形亦同诗文。上言二刘常引汉以来史事为说,并引《书》《左传》疏叙述南北朝至隋时重器移地之说。其余《诗》《书》《左传》三疏引汉以来史书史事者亦常见。(2013年补注:《大雅·召旻》疏有一大段论奄者之害,其文实出范晔《后汉书·宦者传论》。)《舜典》疏云“大隋造《律》”云云(129上),又云“汉及后魏赎罪皆用黄金,后魏以金难得,合金一两收绢十匹,……今《律》……”(129中)等。又如《诗》《书》《左传》疏皆引《晋书》等,其例多矣。《论语义疏》不引史书,《三礼疏》偶引《汉书》及其注等,余不多见。如《秋官·职金》“掌受士之金罚、货罚”,注引《书》曰“金作赎刑”,贾疏云:“古者言金,金有两义。若相对而言,则有金、银、铜、铁为异;若散而言之,总谓之金。……但古出金赎罪,皆据铜为金。”(882上)郑注引《书》即伪孔本《舜典》,其疏自可引汉以来史事为证,如上引孔疏,而贾疏不引,可见孔贾之异。至《礼记正义》于《郊特牲》言“今礼及隋礼”云云(1455中),《昏义》言“今唐礼母见子,但起立,不拜也”(1680上),二言唐礼者,自非皇侃、熊安生之言,若非后人补笔,则当为孔颖达等所述也。
二刘引书范围广博,但引文亦必当有转引者,固不得谓皆出二刘自引。例如《尚书序》疏:“顾氏引《帝王世纪》云:‘神农母曰女登,……(此间今省一百一十九字)……十四月而生尧。’又云:‘舜母曰握登,见大虹,感而生舜。’此言‘谓之三坟’‘谓之五典’者……”(113下)案:“此言”以下论事既异,当非顾氏语。然则此引顾氏,专为引《帝王世纪》,是此疏引《帝王世纪》而转据顾氏也。又如《武成》“散鹿台之财,发巨桥之粟”,疏:“《周本纪》云:‘命召公释箕子之囚;命毕公释百姓之囚,表商容之闾;命闳夭封比干之墓;命南宫括散鹿台之钱,发巨桥之粟,以赈贫弱也。’《新序》云‘鹿台其大三里,其高千里’,则容物多矣。此言鹿台之财,则非一物也。《史记》作‘钱’,后世追论以钱为主耳。”(185中)案今本《史记》,《周本纪》作“鹿台之财”,《殷本纪》《齐世家》作“鹿台之钱”。不知二刘所见本如何?但《殷本纪》集解曰:“如淳曰:‘《新序》云鹿台,其大三里,高千尺。’”检《诗、左传引书引得》,亦不见有引《新序》,颇疑二刘据《殷本纪》注转引《新序》者。又《小雅·小弁》“弁彼鸒斯”,疏:“此鸟名鸒而云斯者,语辞,犹蓼彼、萧斯、菀彼、柳斯。以刘孝标之博学而《类苑·鸟部》立‘鸒斯’之目,是不精也。”(452中)罗列单字配语辞之事证,固是二刘常法。此言虽轻鄙刘孝标,亦二刘参用类书之确证也。若襄四年疏:“《说文》云:‘羿,帝喾射官也。’贾逵云:‘羿之先祖,世为先王射官,故帝喾赐羿弓矢,使司射。’《淮南子》云:‘尧时十日并出,尧使羿射九日而落之。’《楚辞·天问》云:‘羿焉彃日,乌焉解羽。’《归藏易》亦云‘羿彃十日’也。言虽不经,难以取信,要言喾时有羿,尧时亦有羿,则羿是善射之号,非复人之名字。”(1933上)《五子之歌》疏(156下)略同。其称“言虽不经,难以取信”,固据尧使羿射日,事属怪诞,二刘不信神异,故谓不经。但襄九年疏自称“世有《归藏易》者,伪妄之书,非殷易也”(1942上),而此引《归藏易》者,岂谓事既不经,不嫌据伪妄之书也?今案《海外东经》郭璞传正引《淮南子》《楚辞》《归藏易》,疑疏文或本此。但今本郭璞传“天问”称“离骚”,“乌焉解羽”作“乌焉落羽”,又不合此二疏,则或据其他类书等,亦不可知也。又如《司马法》传本残缺,而《左传》《诗》疏得引逸文者,实据服虔注等转引,互勘诸疏可以见也。诸如此类,皆不得径视为疏家自引之文。
二刘引书不仅广博,且为精审。伪孔《书序》疏云:“案今《世本》《帝系》及《大戴礼·五帝德》并《家语·宰我问》《太史公·武帝本纪》,皆以黄帝为五帝。此乃史籍明文,而孔君不从之者,孟轲曰:‘信书不如其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言书以渐染之滥也。孟轲已然,况后之说者乎。”(114上)一一遍列文籍之与孔序不合者,而引《孟子》为说,既见其博极文献,又见不拘文献之态度。二刘常考各类文献之不同性质,心有成见,绝不一视同仁。如《舜典》疏:“王者所为巡守者,《孟子》称晏子对齐景公云:‘天子适诸侯曰巡守。巡守者,巡所守也。’……《白虎通》云:‘王者所以巡狩者何?巡者循也,狩者牧也。为天子循牧养人。’彼因名以附说,不如晏子之言得其本也。”(127下)《白虎通》说解固以声训为本,此疏言“因名以附说”,正得其要。而谓其不如晏子言之得本,则汉儒所尚重声训,二刘乃嫌其附会牵强,未得其实也。《王制》“天子五年一巡守”,孔疏专引《白虎通》,以为“巡守”义解(1328中),与《舜典》疏全然乖异。是知不取《白虎通》即出二刘之见。是以《白虎通》云“公者通也,公正无私之意也”,昭七疏乃引环济《要略》云“自营为厶,八厶为公,言公正无私也”(2048上),不引《白虎通》为说;《王制》疏引《白虎通》“三皇禅于绎绎之山,……绎绎者无穷之意,……三王禅于梁甫之山,梁者信也,甫者辅也……”,而称“所禅之山,与《管子》不同者,异人之说,未知孰是”(1329中),不以《白虎通》因名附说为不信。《尚书》《左传》疏与《礼记》疏之间,差异显然。又如襄十四年,尹公佗射公孙丁,与《离娄》尹公之佗称“不忍以夫子之道反害夫子”者,其事正相反。孔疏谓:“孟子辨士之说,或当假为之辞。此传应是实也。”(1957中)是以《孟子》所载,多权宜之言,非皆实事。二刘于《大戴礼》亦持审慎之见,谓:“《大戴礼》遗逸之书,文多假托,不立学官,世无传者。”(524下)唯因如此,《曲礼》“大夫士去国”疏引《大戴礼·王度记》“大夫俟放于郊三年,得环乃还,得玦乃去”为说(1258下),《桧风·羔裘》笺“得玦乃去”,疏乃专引《荀卿书》《谷梁》注而不引《大戴礼》(381中)。《公羊传》亦以为汉儒所为,不可轻信:《泰誓》疏“《公羊传》,汉初俗儒之言,不足以取正”(180上),《顾命》疏“《公羊传》,汉世之书”(237下)等言皆是也。《郑志》今不知是否出后人假托,但义疏家皆以为是郑玄真说。但《崧高》疏乃曰:“或以为《杂问志》有云‘……’……《杂问》之志,首尾无次。此言或有或无,不可信也。”(566上)是信《郑志》而不信其中《杂问志》一篇,谨慎且审辨。《陈风·东门之杨》孔疏云:“毛以秋冬为昏之正时。秋冬为昏,无正文也。《荀卿书》云:‘霜降逆女,冰泮杀止。’……荀在焚书之前,必当有所凭据。毛公亲事荀卿,故亦以为秋冬。《家语》云:‘……霜降而妇功成,嫁娶者行焉……’《家语》出自孔家,毛氏或见其事,故依用焉。”又云:“郑以昏姻之月,唯在仲春。……郑不见《家语》,不信《荀卿》,以《周礼》指言‘仲春之月,令会男女’,故以仲春为昏月。”(377下)又,伪孔《书序》疏:“《尚书纬》及《孝经纬》皆云三皇无文字,……与此说不同,何也?……纬文鄙近,不出圣人。前贤共疑,有所不取;通人考正,伪起哀平。则孔君之时,未有此纬,何可引以为难乎。”(113中)又,《伊训》序疏:“刘歆、班固不见古文,谬从《史记》。皇甫谧既得此经,作《帝王世纪》乃述马迁之语,是其疏也。”(162下)且不论说之得否,而其必欲讨论不同时期作者与当时文献条件之关系,当称精审。他如“《六韬》之书,后人所作”,见《泰誓》疏(181下),“《世本》传写多误”,见宣二年疏(1867中)等,辨别真伪之说,所在多见。《史记》与《诗》《书》《左传》往往不符,所以三疏言马迁之妄者最为常见,不更举例。
鉴别文献性质,本为读书考古之先务,古人自多论说,固非至二刘始为之。仍就注疏所引为例,则如哀十三年疏引郑玄云“不可以《国语》乱周公所定法”,又引傅玄云“《国语》非丘明所作,凡有共说一事而二文不同,必《国语》虚而《左传》实,其言相反,不可强合也”(2171下)。又如《渐渐之石》疏引《驳异义》云“《尔雅》者,孔子门人作以释六艺之文言,盖不误矣”(500中),《凫鹥》疏引《郑志》云“《尔雅》之文杂,非一家之注,不可尽据以难《周礼》”(538中),《乐记》疏引马昭云“《家语》王肃所增加,非郑所见,又《尸子》杂说不可取证正经,故郑言未用”(1534上)等,汉魏以来儒者多所探讨。而大体情势,南北朝末期,义疏学一则偏重义理,如皇侃《论语义疏》,二则自成专门,如《颜氏家训》所讥,是以不能广泛讨论文籍,精辨文献性质,如贾氏《二礼疏》是也。《伪古文尚书》问题显著,《周礼》《仪礼》疏自亦有论述。《大司乐》先郑注“九德之歌,《春秋传》所谓‘水、火、金、木、土、谷谓之六府……’”,贾疏:“此文七年赵宣子曰:‘劝之以九歌,……正德、利用、厚生谓之三事。’注云:‘正德,人德;利用,地德;厚生,天德。’此本《尚书·大禹谟》之言。贾服与先郑并不见《古文尚书》,故引《春秋》也。”(790下)《大射》注:“诸公,大国有孤卿一人,与君论道,亦不典职,如公矣。”贾疏:“《成王周官》云‘立大师、大傅、大保,兹惟三公,论道经邦,燮理阴阳’,是三公论道,无职。此大国立孤一人论道,与公同,亦无职,故云‘不典职如公’也。纵郑不见《周官》,于《周礼》三公亦无职,《考工记》云‘或坐而论道’,亦通及三公矣。”(1029下)此等说汉人未见《古文尚书》,言之犹如口头禅,未经亲身探讨。何以知之?则《地官·序官》“保氏”,贾疏引《郑志》:“赵商问:案《成王周官》‘立大师、大傅、大保,兹惟三公’,……《成王周官》是周公摄政三年事,……郑答曰:……”(698中)贾公彦自引《郑志》,又不曾谓《郑志》为伪作,则郑玄见《周官》,最有明证。而言“纵郑不见《周官》”,何也。是知贾公彦言汉人未见《古文尚书》,不过贩卖之说,不得视为贾氏研究之心得。又如夷狄名目,《职方氏》云“四夷、八蛮、七闽、九貉、五戎、六狄”,《明堂位》有“九夷、八蛮、六戎、五狄”,《尔雅》曰“九夷、八狄、七戎、六蛮,谓之四海”,三者不同。而郑玄笺《小雅·蓼萧》序与《尔雅》同文,《夏官·职方氏》及《秋官·布宪》注引《尔雅》乃作“九夷、八蛮、六戎、五狄”,既与今本《尔雅》不同,又与《诗》笺不同。《职方氏》贾疏引《郑志》调和《职方氏》与《明堂位》之说,而不检《尔雅》,径以《职方氏》注所引《尔雅》为《尔雅》原文,遂谓《蓼萧》序笺不合《尔雅》者,或后人传写者误(862中)。《蓼萧》孔疏则广考郑注诸书,言《雒师谋》《我应》注与《蓼萧》笺同,《职方氏》《布宪》注引《尔雅》相同而与《蓼萧》笺等不同,遂谓《尔雅》本有两本。并云:“今李巡所注,‘谓之四海’之下更三句云:‘八蛮在南方,六戎在西方,五狄在北方。’此三句唯李巡有之,孙炎、郭璞诸本皆无也。李巡与郑同时,郑读《尔雅》盖与巡同,故或取上文,或取下文也。”(420上)意谓郑玄与李巡同时,郑玄所据《尔雅》当如李巡本,作:“九夷、八狄、七戎、六蛮,谓之四海。八蛮在南方,六戎在西方,五狄在北方。”《雒师谋》《我应》注及《蓼萧》笺取其上文,故作“九夷、八狄、七戎、六蛮,谓之四海”;《职方氏》《布宪》注九夷之外皆取下文,故作“九夷、八蛮、六戎、五狄”。当知二刘考证文献之博且精,贾公彦等不得望其项背也。
二刘自以博极文献自负,故《诗》《书》《春秋》三疏中,“遍检书传”之说最为常见。如《尧典》疏:“遍检今之书传,无尧即位之年。孔氏此传言尧年十六以唐侯升为天子,必当有所案据,未知出何书。”(123中)《皇皇者华》疏:“遍检书传,不见训‘怀’为‘和’。”(407下)僖三十年注“昌歜,昌蒲菹”疏:“遍检书传,昌蒲之草,无此别名,未知其所由也。”(1831上)案:遍检书传,自非皇侃、贾公彦等所可得而言,《论语义疏》《二礼疏》不见此说。《礼记正义》乃见一二。如《文王世子》“梦帝与我九龄”,疏:“皇氏云以‘九龄谓铃铎。谓天以九个铃铎而与武王’。遍验书本,‘龄’皆从齿。解为铃铎,于理有疑,亦得为一义。”(1404中)“遍验书本”以下评论皇说,当出孔颖达等手笔。而此“遍验书本”专谓检查此经各种抄本文字异同,非广搜文献之谓也。
二刘学术超绝,亦不免轻慢之失。《毛诗正义序》云“焯、炫等负恃才气,轻鄙先达,同其所异,异其所同”,则其有更改经文之事,不足为怪。昭十二年“有酒如淮,有肉如坻”,刘炫欲改“淮”为“潍”,见上文(p.94)。又如成公十年“居肓之上,膏之下”,刘炫以“释者为膏,连心之脂,不得称膏,以为膏当为鬲,改易传文”(1906下)。二刘所作,义疏也,非订写经本,且义疏之为书,不具经文。则所谓改易,无非言其改易之意而已,自不容有径改原文者。此与孔颖达等讥王劭“妄生同异,改乱经籍”,而王劭只为当无“稷曰明粢”之论说,亦无不同。《汉广》“南有乔木,不可休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传:“乔,上竦也。思,辞也。汉上游女,无求思者。”《正义》:“经‘求思’之文在‘游女’之下,传解‘乔木’之下先言‘思辞’,然后始言‘汉上’。疑经‘休息’之字作‘休思’也。何则?《诗》之大体,韵在辞上。疑‘休’‘求’字为韵,二字俱作思。但未见如此之本,不敢辄改也。”(282上)此《汉广》疏疑经文字误,而“不敢辄改”,稍见谨慎耳。此更有一疑案,可疑二刘改文,事迹恶劣者。
(引文33)
《大宗伯》“五命赐则”,注:“则,地未成国之名。王之下大夫四命,出封加一等,五命,赐之以方百里、二百里之地者。方三百里以上为成国。”贾疏:“但成国之赋有三:若以出军言之,《春秋》襄公传云‘成国不过半天子之军’,谓据公五百里而言,以其侯伯为次国二军故也。若以执圭为成国而言,可及伯,即下经‘七命赐国’者是也。若以千乘为成国言之,唯公及侯,以其伯三百里,不得出千乘,故郑注《论语》云‘公侯之封乃能容之’是也。”(761中)
《明堂位》“封周公于曲阜,地方七百里,革车千乘”,注“兵车千乘,成国之赋也”,孔疏:“案《左传》云:‘成国不过半天子之军。’案《论语》‘千乘之赋,居地方三百一十六里有畸’。诸侯之地,三百里而下未成国也。公则五百里,侯四百里,计地余有千乘,故谓之成国。”(1488下)
《坊记》注“成国之赋千乘”,孔疏:“襄十四年《左传》‘成国不过半天子之军’,谓满千乘则为成国,是公侯之封也。案:千乘之赋……”(1618下)
《大雅·板》“大邦维屏”,笺“大邦,成国诸侯也”,孔疏:“以言大邦则不兼小国,故知为成国诸侯也。《大宗伯》云‘五命赐则’,注云‘则,未成国之名’,又云‘七命赐国’,则伯以上为成国也。襄十四年《左传》‘成国不过半天子之军,周为六军,诸侯之大者三军可也’,《明堂位》注‘成国之赋千乘’,则侯地四百里以上始为成国,其伯未成国也。”(550中)
《左传》襄公十四年“成国不过半天子之军”,杜注“成国,大国”,孔疏:“《周礼·大宗伯》‘以九仪之命正邦国之位,五命赐则,七命赐国’,郑玄云:‘则,地未成国之名。王之下大夫四命,出封加一等,五命,赐之以方百里、二百里、三百里之地者。方四百里以上为成国。’如郑之言,成国者唯公与侯耳。伯虽与侯同命,地方三百里,未得为成国也。成国乃得半天子之军,未成则不得也。《夏官》序云‘大国三军,次国二军,小国一军’,当以公侯为大国,伯为次国,子男为小国也。诸侯五等,唯有三等之命,伯之命数可以同于侯,其军则计地大小,故伯国之军不得同于侯也。”(1957下—1958上)
成国之说,《大宗伯》疏最明晰,可分三种。《夏官序》言“王六军,大国三军,次国二军,小国一军”,虽不明说于公侯伯子男五等为如何,但经学通说固以为周法公为大国、侯伯为次国、子男为小国,若以公侯为大国、伯为次国、子男为小国则夏法也。是以《鲁颂·宫》孔疏亦谓周公受七百里之封,从上公之制,故有三军,其后僖公之等皆二军,从鲁侯国之制(617中),说与《夏官序》贾疏同。今《明堂位》、《坊记》、《板》、襄十四年四疏皆混同大国三军与千乘之赋,径以公侯二等为成国,是忽视或曲解《夏官序》文。大国三军与千乘之赋已见混同,则三种减其一,故《板》疏一则据《大宗伯》为伯以上,二则据三军及千乘为公侯,是二种也。至襄十四年疏,明引《夏官序》而为之曲解,又引《大宗伯》注而窜改其文,于是三种变一种,成国即公侯之制,大功告成,万事大吉。《大宗伯》注文绝不得如襄十四年疏所引,可参孙氏《正义》。窜入“三百里”并改“方三百里”为“方四百里”,又非字误声误之类,则彼所引必出引者有意窜改,不可以为无意之讹误。考之刘炫“聪惠辩博”,“经注易者必具饰以文辞”等特点,又案孔颖达等无须故为此说,致与《诗》疏不合,此疏亦不见唐人改编之痕迹,则颇疑此一窜改亦出刘炫,唯不可得证而定案耳。
二刘自恃才气,漫骂前儒,疏杜注而专为规杜之说,只其一端而已。襄七年疏:“何休《膏肓》执彼难此,追而想之,亦可以叹息也。”(1938中)批评何休,而言“可以叹息”,是犹孔颖达等批评王劭而言“深可哀哉”(见p.95)之比。至成十八年疏:“霸者把也,把持王政。其数无定限也,而何休以霸不过五,不许悼公为霸。以乡曲之学,足以忿人。”(1924中)此则语气讽刺,是属漫骂之类。上引《小弁》疏讥评刘孝标《类苑》(见pp.110—111),自非解释经传所需,直因刘孝标世称博学,二刘自负,不甘居人后,故必为贬低之言。意谓世人盛称刘孝标之博学,其实彼犹不如我也。隐五年疏:“汉代古学不行,章帝集诸学士作《白虎通义》,因《谷梁》之文为之生说,曰:‘……’案:苗非怀任之名,何云择去怀任?秋兽尽皆不瘦,何云搜索取肥?虽名《通义》,义不通也。”(1726下)据《通义》书名,嘲笑其“义”不“通”,亦所谓自恃才气,蔑视前儒也。皇侃博引前儒议论,为之评析,从无漫骂之言。贾公彦《二礼疏》不明引前儒之说,自无讥评之语。管见只有一处讥讽之说。《大宗伯》“以血祭祭社稷、五祀、五岳”,郑司农云“五祀,五色之帝,于王者宫中,曰五祀”,郑玄云“此五祀者,五官之神在四郊,四时迎气于四郊,亦食此神焉”,贾疏:“先郑意,此五祀即《掌次》云‘祀五帝’,一也。后郑不从者,案《司服》云‘祀昊天与五帝,皆用大裘’,当在圜丘与四郊上,今退在社稷之下。‘于王者宫中’,失之远矣。且五帝天神,当在上经阳祀之中,退在阴祀之内,一何陋也。”(758中)读之仍不免奇异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