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诗文书信集(套装共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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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集外集

柔软的南风

吹皱了大海慷慨的面容,

洁白的海鸥

上穿云下没波自在优游。

她在那里

她不在这里,

她在那里:

她在白云的光明里:

在澹远的新月里;

她在怯露的谷莲里:

在莲心的露华里;

她在膜拜的童心里:

在天真的烂漫里;

她不在这里,

她在自然的至粹里!

(写于1925年前后。1983年香港商务印书馆《徐志摩全集》第1集。)

海边的梦

我独自在海边徘徊,

遥望着天边的霞彩,

我想起了我的爱,

不知她这时候何在?

我在这儿等待——

她为什么不来?

我独自在海边发痴——

沙滩里平添了无数的相思字。

假使她在这儿伴着我,在

这寂寥的海边散步?海

鸥声里,

听私语喁喁,

浅沙滩里,

印交错的脚踪,

我唱一曲海边的恋歌,

爱,你幽幽的低着嗓儿和!

这海边还不是你我的家,你

看那边鲜血似的晚霞;我们

要寻死,

我们交抱着往波心里跳,

绝灭了这皮囊,

好叫你我的恋魂悠久的逍遥。

这时候的新来的双星挂上天堂,

放射着不磨灭的爱的光芒。

夕阳已在沉沉的淡化,

这黄昏的美,

有谁能描画?

莽莽的天涯,

哪里是我的家,

哪里是我的家?

爱人呀,我这般的想着你,

你那里可也有丝毫的牵挂?

(1925年11月28日《现代评论》第2卷第51期。)

笑解烦恼结(送幼仪)

这烦恼结,是谁家扭得水尖儿难透?这

千缕万缕烦恼结是谁家忍心机织?这

结里多少泪痕血迹,应化沉碧!

忠孝节义——咳,忠孝节义谢你维系

四千年史髅不绝,

却不过把人道灵魂磨成粉屑,

黄海不潮,昆仑叹息,

四万万生灵,心死神灭,中原鬼泣!

咳,忠孝节义!

东方晓,到底明复出,

如今这盘糊涂账,

如何清结?

莫焦急,万事在人为,只消耐心

共解烦恼结。

虽严密,是结,总有丝缕可觅,

莫怨手指儿酸、眼珠儿倦,

可不是抬头已见,快努力!

如何!毕竟解散,烦恼难结,烦恼苦结。

来,如今放开容颜喜笑,握手相劳;

此去清风白日,自由道风景好。

听身后一片声欢,争道解散了结儿。

消除了烦恼!

(作于1922年6月。1922年11月8日《新浙江报·新朋友》。)

挽李斡人

李长吉赴召玉楼,立功立德,

有志未成,年少遽醒蝴蝶梦;

屈灵均魂报砥室,某水某邱,

欲归不得,夜深怕听杜鹃啼。

(此为挽联,写于1914年4月。1914年杭州一中校刊《友声》第2期。)

草上的露珠儿

草上的露珠儿

颗颗是透明的水晶球,

新归来的燕儿

在旧巢里呢喃个不休;

诗人哟!可不是春至人间

还不放开你

创造的喷泉,

嗤嗤!吐不尽南山北山的璠瑜,

洒不完东海西海的琼珠,

融和琴瑟箫笙的音韵,

饮餐星辰日月的光明!

诗人哟!可不是春在人间,

还不开放你

创造的喷泉!

这一声霹雳

震破了漫天的云雾,

显焕的旭日

又升临在黄金的宝座;

柔软的南风

吹皱了大海慷慨的面容,

洁白的海鸥

上穿云下没波自在优游;

诗人哟!可不是趁航时候,

还不准备你

歌吟的渔舟!

看哟!那白浪里

金翅的海鲤

白嫩的长鲵,

虾须和蟛脐!

快哟!一头撒网一头放钩,

收!收!

你父母妻儿亲戚朋友

享定了希世的珍馐。

诗人哟!可不是趁航时候,

还不准备你

歌吟的渔舟!

诗人哟!

你是时代精神的先觉者哟!

你是思想艺术的集成者哟!

你是人天之际的创造者哟!

你资材是河海风云,

鸟兽花草神鬼蝇蚊,

一言以蔽之:天文地文人文;

你的洪炉是“印曼桀乃欣”30,

永生的火焰“烟士披里纯”,

炼制着诗化美化灿烂的鸿钧;

你是高高在上的云雀天鹨,

纵横四海不问今古春秋,

散布着希世的音乐锦绣;

你是精神困穷的慈善翁,

你展览真善美的万丈虹,

你居住在真生命的最高峰。

(写于1921年11月23日。1969年台湾传记文学出版社《徐志摩全集》第1辑。)

夏日田间即景(近沙士顿)31

柳林青青,

南风熏熏,

幻成奇峰瑶岛,

一天的黄云白云,

那边麦浪中间,

有农妇笑语殷殷。

笑语殷殷——

问后园豌豆肥否,

问杨梅可有鸟来偷;

好几天不下雨了,

玫瑰花还未曾红透;

梅夫人今天进城去,

且看她有新闻无有。

笑语殷殷——

“我们家的如今好了,

已经照常上工去,

不再整天无聊。

不再逞酒使气,

回家来有说有笑,

疼他儿女——爱他妻;

呀!真巧!你看那边,

蓬着头,走来的,笑嘻嘻,

可不是他,(哈哈!)满身是泥!”

南风熏熏,

草木青青,

满地和暖的阳光,

满天的白云黄云,

那边麦浪中间,

有农夫农妇,笑语殷殷。

(写于1922年4月30日。1923年3月14日《时事新报·学灯》。)

听瓦格纳乐剧32

是神权还是魔力,

搓揉着雷霆霹雳,

暴风、广漠的怒号,

绝海里骇浪惊涛;

地心的火窖咆哮,

回荡,狮虎似狂嗥,

仿佛是海裂天崩,星

陨日烂的朕兆;

忽然静了;只剩有

松林附近,乌云里

漏下的微嘘,拂狃

村前的酒帘青旗;

可怖的伟大凄静

万壑层岩的雪景,

偶尔有冻鸟横空,

摇曳零落的悲鸣;

悲鸣,胡笳的幽引,

雾结冰封的无垠,隐

隐有马蹄铁甲

篷帐悉索的荒音;

荒音,洪变的先声,

鼍鼓金钲暮荡怒,

霎时间万马奔腾,

酣斗里血流虎虎;

是泼牢米修仡司(Prom etheus)33

的反叛,抗天拯人

的奋斗,高加山前

挚鹰刳胸的创呻;

是恋情,悲情,惨情,

是欢心,苦心,赤心;

是弥漫,普遍,神幻,

消金灭圣的性爱;

是艺术家的幽骚,

是天壤间的烦恼,

是人类千年万年

郁积未吐的无聊;

这沉郁酝酿的牢骚,

这猖獗圣洁的恋爱,

这悲天悯人的精神,

贯透了艺术的天才。

性灵,愤怒,慷慨,悲哀,

管弦运化,金革调合,

创制了无双的乐剧,

革音革心的槐格讷!

五月二十五日

(1922年5月25日写于英国。1923年3月10日《时事新报·学灯》。)

康河右岸皆学院,左岸牧场之背,榆荫密覆,大道纡回,一望葱翠,春尤浓郁,但闻虫声鸟语,校舍寺塔掩映林巅,真胜处也。迩来草长日丽,时有情耦隐卧草中,密话风流。我常往复其间,辄成左作。

河水在夕阳里缓流,

暮霞胶抹树干树头;

蚱蜢飞,蚱蜢戏吻草光光,

我在春草里看看走走。

蚱蜢匐伏在铁花胸前,

铁花羞得不住的摇头,

草里忽伸出只藕嫩的手,

将孟浪的跳虫拦腰紧拶。

金花菜,银花菜,星星澜澜,

点缀着天然温暖的青毡,

青毡上青年的情耦,

情意胶胶,情话啾啾。

我点头微笑,南向前走,

观赏这青透春透的园囿,

树尽交柯,草也骈偶,

到处是缱绻,是绸缪。

雀儿在人前猥盼亵语,

人在草处心欢面赧,

我羡他们的双双对对,

有谁羡我孤独的徘徊?

孤独的徘徊!

我心须何尝不热奋震颤,

答应这青春的呼唤,

燃点着希望灿灿,

春呀!你在我怀抱中也!

(1922年写于英国。1923年5月30日《时事新报·学灯》。)

沙士顿重游随笔

许久不见了,满田的青草黄花!

你们在风前点头微笑,仿佛说彼此无恙。

今春雨少,你们的面容着实清癯;

我一年来也无非是烦恼踉跄;

见否我白发骈添,眉峰的愁痕未隐?

你们是需要雨露,人间只缺少同情。——

青年不受恋爱的滋润,比如春阳霖雨,照洒沙碛永远不得收成。

但你们还有众多的伴侣;

在“大母”慈爱的胸前,和晨风软语,听晨星骈唱,

每天农夫赶他牛车经过,谈论村前村后的新闻,

有时还有美发罗裙的女郎,来对你们声诉她遭逢的薄幸。

至于我的灵魂,只是常在他囚羁中忧伤岑寂;

他仿佛是“衣司业尔”彷徨的圣羊。

许久不见了,最仁善公允的阳光!

你们现正斜倚在这残破的墙上,

牵动了我不尽的回忆,无限的凄怆。

我从前每晚散步的欢怀,

总少不了你殷勤的照顾。

你吸起人间畅快和悦的心潮,

有似明月钩引湖海的夜汐;

就此荏苒临逝的回光,不但完成一天的功绩,

并且预告晴好的清晨,吩咐勤作的农人,安度良宵。

这满地零乱的栗花,都像在你仁荫里欢舞。

对面楼窗口无告的老翁,

也在饱啜你和煦的同情:

他皱缩昏花的老眼,似告诉人说:

都亏这养老棚朝西,容我每晚享用莫景的温存:

这是天父给我不用求讨的慰藉。

许久不见了,和悦的旧邻居!

那位白须白发的先生,正在趁晚凉将水浇菜,

老夫人穿着蓝布的长裙,站在园篱边微笑。

一年过得容易,

那篱畔的苹花,已经落地成泥!

这些色香两绝的玫瑰的种畤在八十老人跟前,

好比艳眼的少艾,独倚在虬松古柏的中间,

他们笑着对我说结婚已经五十三年,

今年十月里预备金婚;

来到此村三十九年,老夫人从不曾半日离家,

每天五时起工作,眠食时刻,四十年如一日;

莫有儿女,彼此如形影相随,

但管门前花草后园蔬果,

从不问村中事情,更不晓世上有春秋,

老夫人拿出他新制的杨梅酱来请我尝味,

因为去年我们在时吃过,曾经赞好。

那灰色墙边的自来井前,上面盖着栗树的浓荫,残花还不时地堕落,

站着位十八的郎,

他发上络住一支藤黄色的梳子,衬托着一大股蓬松的褐色细麻,

转过头来见了我,微微一笑,

脂江的唇缝里,漏出了一声有意无意的“你好!”

那边半尺多厚干草,铺顶的低屋前,

依旧站着一年前整天在此的一位褴褛老翁,

他曲着背将身子承住在一根黑色杖上,

后脑仅存几茎白发,和着他有音节的咳嗽,上下颤动。

我走过他跟前,照例说了晚安,

他抬起头向我端详,

一时口角的皱纹,齐向下颌紧叠,

吐露些不易辨认的声响,接着几声干涸的咳嗽。

我瞥见他右眼红腐,像烂桃颜色(并不可怕),

一张绝扁的口,挂着一线口涎。

我心里想阿弥陀佛,这才是老贫病的三角同盟。

两条牛并肩在街心里走来,

卖弄他们最庄严的步法。

沉着迟重的蹄声,轻撼了晚村的静默。

一个赤腿的小孩,一手扳着门枢,

一手的指甲腌在口里,

瞪着眼看牛尾的撩拂。

一个穿制服的人,向我行礼,

原来是从前替我们送信的邮差,

他依旧穿黑呢红边的制衣,背着皮袋,手里握着一叠信。

只见他这家进,那家出,有几家人在门外等他,

他捱户过去,继续说他的晚安,只管对门牌投信,

他上午中午下午一共巡行三次,每次都是刻板的面目;

雨天风天,晴天雪天,春天冬天,

他总是循行他制定的责务;

他似乎不知道他是这全村多少喜怒悲欢的中介者;

他像是不可防御的运命自身。

有人张着笑口迎他,

有人听得他的足音,便惶恐震栗;

但他自来自去,总是不变的态度。

他好比双手满抓着各式情绪的种子,向心田里四撒;

这家的笑声,那边的幽泣;

全村顿时增加的脉搏心跳,歔欷叹息,

都是他盲目工程的结果,

他哪里知道人间最大的消息,

都曾在他褴旧的皮袋里住过,

在他干黄的手指里经过——

可爱可怖的邮差呀!

(1922年春写于英国。1923年3月13日《时事新报·学灯》。)

情死34

玫瑰,压倒群芳的红玫瑰,昨夜的雷雨,原来是你发出的信号,——真娇贵的丽质!

你的颜色,是我视觉的醇醪;我想走近你,但我又不敢。

青年!几滴白露在你额上,在晨光中吐艳。

你颊上的笑容,定是天上带来的;可惜世界太庸俗,不能供给他们常住的机会。

你的美是你的运命!

我走近来了;你迷醉的色香又征服了一个灵魂——我是你的俘虏!

你在那里微笑!我在这里发抖。

你已经登了生命的峰极。你向你足下望——一个无底的深潭!

你站在潭边,我站在你的背后,——我,你的俘虏。

我在这里微笑!你在那里发抖。

丽质是命运的命运。

我已经将你禽捉在手内——我爱你,玫瑰!

色、香、肉体、灵魂、美、迷力——尽在我掌握之中。

我在这里发抖,你——笑。

玫瑰!我顾不得你玉碎香销,我爱你!

花瓣、花萼、花蕊、花刺、你,我,——多么痛快啊!——尽胶结在一起;一片狼藉的猩红,两手模糊的鲜血。

玫瑰!我爱你!

(写于1922牟6月。1923年2月4日《努力周报》。)

私语

秋雨在一流清冷的秋水池,

一棵憔悴的秋柳里,

一条怯怜的秋枝上,

一片将黄未黄的秋叶上,

听他亲亲切切喁喁唼唼,

私语三秋的情思情事,情语情节,

临了轻轻将他拂落在秋水秋波的秋晕里,一涡半转,跟着秋流去。

这秋雨的私语,三秋的情思情事,情诗情节,

也掉落在秋水秋波的秋晕里,

一涡半转,跟着秋流去。

七月二十一日

(写干1922年7月21日。1923年4月30日《时事新报·学灯》。)

小诗

月,我含羞地说,

请你登记我冷热交感的情泪,

在你专登泪债的哀情录里:

月,我哽咽着说,

请你查一查我年表的滴滴清泪,

是放新账还是清旧欠呢?

(写于1922年7月21日。1923年4月30日《时事新报·学灯》。)

夜,无所不包的夜,我颂美你!

夜,现在万象都像乳饱了的婴孩,在你大母温柔的怀抱中眠熟。

一天只是紧叠的乌云,像野外一座帐篷,静悄悄的,静悄悄的;

河面只闪着些纤微,软弱的辉芒,桥边的长梗水草,黑沉沉的像几条烂醉的鲜鱼横浮在水上,任凭惫懒的柳条,在他们的肩尾边撩拂;

对岸的牧场,屏围着墨青色的榆荫,阴森森的,像一座镵空的古墓;那边树背光芒,又是什么呢?

我在这沉静的境界中徘徊,在凝神地倾听……听不出青林的夜乐,听不出康河的梦呓,听不出鸟翅的飞声;

我却在这静谧中,听出宇宙进行的声息,黑夜的脉搏与呼吸,听出无数的梦魂的匆忙踪迹;

也听出我自己的幻想,感受了神秘的冲动,在豁动他久敛的羽翮,准备飞出他沉闷的巢居,飞出这沉寂的环境,去寻访

黑夜的奇观,去寻访更玄奥的秘密——听呀,他已经沙沙的飞出云外去了!

一座大海的边沿,黑夜将慈母似的胸怀,紧贴住安息的万象;

波澜也只是睡意,只是懒懒向空疏的沙滩上洗淹,像一个小沙弥在瞌睡地撞他的夜钟,只是一片模糊的声响。

那边岩石的面前,直竖着一个伟大的黑影——是人吗?

一头的长发,散披在肩上,在微风中颤动;

他的两臂,瘦的,长的,向着无限的天空举着,——

他似在祷告,又似在悲泣——

是呀,悲泣——

海浪还只在慢沉沉的推送——

看呀,那不是他的一滴眼泪?

一颗明星似的眼泪,掉落在空疏的海砂上,落在倦懒的浪头上,落在睡海的心窝上,落在黑夜的脚边——一颗明星似的眼泪!

一颗神灵,有力的眼泪,仿佛是发酵的酒娘,作炸的引火,霹雳的电子;

他唤醒了海,唤醒了天,唤醒了黑夜,唤醒了浪涛——真伟大的革命——

霎时地扯开了满天的云幕,化散了迟重的雾气。

纯碧的天中,复现出一轮团圆的明月,

一阵威武的西风,猛扫着大海的琴弦,开始,神伟的音乐。

海见了月光的笑容,听了大风的呼啸,也像初醒的狮虎,摇摆咆哮起来——

霎时地浩大的声响,霎时地普遍的猖狂!

夜呀!你曾经见过几滴那明星似的眼泪?

到了二十世纪的不夜城。

夜呀,这是你的叛逆,这是恶俗文明的广告,无耻、淫猥、残暴、肮脏——表面却是一致的辉耀,看,这边是跳舞会的尾声,

那边是夜宴的收梢,那厢高楼上一个肥狠的犹大,正在奸污他钱掳的新娘;

那边街道的转角上,有两个强人,擒住一个过客,一手用刀割断他的喉管,一手掏他的钱包;

那边酒店的门外,麇聚着一群醉鬼,蹒跚地在秽语,狂歌,音似钝刀刮锅底——

幻想更不忍观望,赶快的掉转翅膀,向清净境界飞去。

飞过了海,飞过了山,也飞回了一百多年的光阴——

他到了“湖滨诗侣”的故乡35。

多明净的夜色!只淡淡的星辉在湖胸上舞旋,三四个草虫叫夜;

四围的山峰都把宽广的身影,寄宿在葛濑士迷亚36柔软的湖心,沉酣的睡熟;

那边“乳鸽山庄”放射出几缕油灯的稀光,斜偻在庄前的荆篱上;听呀,那不是,罪翁37吟诗的清音——

T he poetsw ho on earth have m ade usheirs

O ftruth and pure delightby heavenly lays!

O h!m ightm y nam e be num berd am ong theirs,

T hen glady w ould end m y m ortaldays!38

诗人解释大自然的精神,

美妙与诗歌的欢乐,苏解人间爱困!

无羡富贵,但求为此高尚的诗歌者之一人,

便撒手长瞑,我已不负吾生。

我便无憾地辞尘埃,返归无垠。

他音虽不亮,然韵节流畅,证见旷达的情怀,一个个的音符,都变成了活动的火星,从窗棂里点飞出来!飞入天空,仿佛一串鸢灯,凭彻青云,下照流波,余音洒洒的惊起了林里的栖禽,放歌称叹。

接着清脆的嗓音,又不是他妹妹桃绿水(D orothy)39的?

呀,原来新染烟癖的高柳列奇(C oleridge)40也在他家作客,三人围坐在那间湫隘的客室里,壁炉前烤火炉里烧着他们早上在园里亲劈的栗柴,在必拍的作响,铁架上的水壶也已经滚沸,嗤嗤有声:

T o sitw ithoutem otion,hope,oraim,

In the loved presence ofm y cottage-fire,

A nd Listen to the flapping ofthe flam e,

O rkettle w hispering itsfaintundersong,41

坐处在可爱的将息炉火之前,

无情绪的兴奋、无冀、无筹营,

听,但听火焰,飐摇的微喧,

听水壶的沸响,自然的乐音。

夜呀,像这样人间难得的纪念,你保存了多少……

他又离了诗侣的山庄,飞出了湖滨,重复逆溯着汹涌的时潮,到了几百年前海岱儿堡(H eidelberg)42的一个跳舞盛会。

雄伟的赭色宫堡43,一体沉浸在满目的银涛中,山下的尼波河(N ubes)44在悄悄的进行。

堡内只是舞过闹酒的欢声,那位海量的侏儒今晚已喝到第六十三瓶啤酒,嚷着要吃那大厨里烧烤的全牛,引得满庭假发粉面的男客、长裙如云的女宾,哄堂的大笑。

在笑声里幻想又溜回了不知几十世纪的一个昏夜——眼前只见烽烟四起,巴南苏斯的群山,点成一座照彻云天大火屏,远远听得呼声,古朴壮硕的呼声——“阿加孟龙45打破了屈次奄46,夺回了海伦,现在凯旋回雅典了,希腊的人民呀,大家快来欢呼呀!——

——阿加孟龙,王中的王!”

这呼声又将我幻想的双翼,吹回更不知无量数的世纪,到了一个更古的黑夜,一座大山洞的跟前;

一群男女,老的、少的、腰围兽皮或树叶的原民,蹲踞在一堆柴火的跟前,在煨烤大块的兽肉。猛烈地腾窜的火花,照出他们强固的躯体,黝黑多毛的肌肤——这是人类文明的摇荡时期。

夜呀,你是我们的老乳娘!

最后飞出了气围,飞出了时空的关塞。

当前是宇宙的大观!

几百万个太阳,大的小的,红的黄的,放花竹似的在无极中激震,旋转——

但人类的地球呢?

一海的星砂,却向哪里找去,

不好,他的归路迷了?

夜呀,你在哪里?

光明,你又在哪里?

“不要怕,前面有我。”一个声音说。

“你是谁呀?”

“不必问,跟着我来不会错的。我是宇宙的枢纽,我是光明的泉源,我是神圣的冲动,我是生命的生命,我是诗魂的向导;不要多心,跟我来不会错的。”

“我不认识你。”

“你已经认识我!在我的眼前,太阳、草木、星、月、介壳、鸟兽、各类的人、虫豸,都是同胞,他们都是从我取得生命,都受我的爱护,我是太阳的太阳,永生的火焰;

你只要听我指导,不必猜疑,我叫你上山,你不要怕险;我教你入水,你不要怕淹;我教你蹈火,你不要怕烧;我叫你跟我走,你不要问我是谁;

我不在这里,也不在那里,但只随便哪里都有我。若然万象都是空的幻的,我是终古不变的真理与实在;

你方才遨游黑夜的胜迹,你已经得见他许多珍藏的秘密,——你方才经过大海的边沿,不是看见一颗明星似的眼泪吗?——那就是我。

你要真静定,须向狂风暴雨的底里求去;

你要真和谐,须向混沌的底里求去;

你要真平安,须向大变乱,大革命的底里求去;

你要真幸福,须向真痛苦里尝去;

你要真实在,须向真空虚里悟去;

你要真生命,须向最危险的方向访去;

你要真天堂,须向地狱里守去;

这方向就是我。

这是我的话,我的教训,我的启方;

我现在已经领你回到你好奇的出发处,引起你游兴的夜里;

你看这不是湛露的绿草,这不是温驯的康河?愿你再不要多疑,听我的话,不会错的,——我永远在你的周围。”

一九二二年七月康桥

(写于1922年7月。1923年12月1日《晨报·文学旬刊》。)

清风吹断春朝梦

片片鹅绒眼前纷舞,

疑是梅心蝶骨醉春风;

一阵阵残琴碎箫鼓,

依稀山风催瀑弄青松;

梦底的幽情,素心,

缥缈的梦魂,梦境,——

都教晓鸟声里的清风,

轻轻吹拂——吹拂我枕衾,

枕上的温存——,将春梦解成丝

丝缕缕,零落的颜色声音!这些

深灰浅紫,梦魂的认识,依然黏

恋在梦上的边陲。

无如风吹尘起,漫潦梦屐,

纵心愿归去,也难不见涂踪便;

清风!你来自青林幽谷,

款布自然的音乐,

轻怀草意和花香,

温慰诗人的幽独,

攀帘问小姑无恙,

知否你晨来呼唤,

唤散一缘绻缱——

梦里深浓的恩缘?

任春朝富的温柔,

问谁偿逍遥自由?

只看一般梦意阑珊,——

诗心,恋魂,理想的彩云,——

一似狼藉春阴的玫瑰,

一似鹃鸟黎明的幽叹,

韵断香散,仰望天高云远,

梦翅双飞,一逝不复还!

(写于1922年8月3日。1923年6月5日《时事新报·学灯》。)

十日前作《春梦》,偶然拈得此题,今日始勉强成咏,诗意过揉且隐,词只掠影之功,音节不纯,尤所深憾;然梦固难显,灵奥亦何能遽达,独恨神游未远,又被同来阻隔耳!

八月三日

你是谁呀?

你是谁呀?

面熟得很,你我曾经会过的,

但在哪里呢,竟是无从记起;

是谁引你到我密室里来的?

你满面忧怆的精神,你何以

默不出声,我觉得有些怕惧;

你的肤色好比干蜡,两眼里

泄露无限的饥渴;呀!他们在

迸泪、鲜红、枯干、凶狠的眼泪,

胶在睚帘边,多可怕,多凄惨!

——我明白了:我知晓你的伤感,

憔悴的根源;可怜!我也记起,

依稀,你我的关系像在这里,

那里,云里雾里,哦,是的是的!

但是再休提起:你我的交谊,

从今起,另辟一番天地,是呀,

另辟一番天地;再不用问你

——我希冀——“你是谁呀”?

(1922年写于英国。1923年5月4日《时事新报·学灯》。)

青年杂咏

青年!

你为什么沉湎于悲哀?

你为什么耽乐于悲哀?

你不幸为今世的青年,

你的天是沉碧奈何天;

你筑起了一座水晶宫殿,

在“眸冷骨累”(m elancholy)47的河水边。

河流流不尽骨累眸冷,

还夹着些些残枝断梗,

一声声失群雁的悲鸣,

水晶宫朝朝暮暮反映——

映出悲哀,飘零,眸子吟,

无聊,宇宙,灰色的人生,

你独生在宫中,青年呀,

霉朽了你冠上的黄金!

青年!

你为什么迟徊于梦境?

你为什么迷恋于梦境?

你幸而为今世的青年,

你的心是自由梦魂心,

你抛弃你尘秽的头巾,

解脱你肮脏的外内衿,

露出赤条条的洁白身,

跃入缥缈的梦潮清冷,

浪势奔腾,侧眼波罅里,

看朝彩晚霞,满天的星,——

梦里的光景,模糊,绵延,

却又分明;梦魂,不愿醒,

为这大自在的无终始,

任凭长鲸吞噬,亦甘心。

青年!

你为什么醉心于革命,

你为什么牺牲于革命?

黄河之水来自昆仑巅,

泛流华族支离之遗骸,

挟黄沙莽莽,沉郁音响,

苍凉,惨如鬼哭满中原!

华族之遗骸!浪花荡处

尚可认伦常礼教,祖先,

神主之断片,——君不见

两岸遗孽,枉戴着忠冠、

孝辫、抱缺守残,泪眼看

风云暗淡,“道丧”的人间!

运也!这狂澜,有谁能挽,

问谁能挽精神之狂澜?

(1922年春写于英国。1923年3月18日《时事新报·学灯》。)

月夜听琴

是谁家的歌声,

和悲缓的琴音,

星茫下,松影间,

有我独步静听。

音波,颤震的音波,

穿破昏夜的凄清,

幽冥,草尖的鲜露,

动荡了我的灵府。

我听,我听,我听出了

琴情,歌者的深心。

枝头的宿鸟休惊,

我们已心心相印。

休道她的芳心忍,

她为你也曾吞声,

休道她淡漠,冰心里

满蕴着热恋的火星。

记否她临别的神情,

满眼的温柔和酸辛,

你握着她颤动的手——

一把恋爱的神经!

记否你临别的心境,

冰流沦彻你全身,

满腔的抑郁,一海的泪,

可怜不自由的魂灵?

松林中的风声哟!

休扰我同情的倾诉;

人海中能有几次

恋潮淹没我的心滨?

那边光明的秋月,

已经脱卸了云衣,

仿佛喜声地笑道:

“恋爱是人类的生机!”

我多情的伴侣哟!

我羡你蜜甜的爱唇,

却不道黄昏和琴音

联就了你我的神交!

(1922年写于英国。1923年4月1日《时事新报·学灯》。)

人种由来

夏娃:“你是亚当吗,上帝

创造我来伴你的。

你从今后再不怕

荒凉,再不愁孤寂。

让我摸摸你的脸,

口边蓬蓬像树藓,

你喉头有个桃核,

你肌肉好多强健;

但是你胸前不如

我又嫩又软又肥——

我们原来两样的,

我又希奇又欢喜。”

亚当:“你的声音很好听,

你的手怪招痒的,

你初来人地生疏,

等我慢慢指导你,

昨晚我在睡梦里,

上帝从我变出你;

你的肉是我的肉,

你我原来是一体,

不过我男你是女。”

夏娃:“我叫你夫你叫我妻,

千年万年不分离!

我觉得心头狂跳,

方才一阵清风过,

吹来树上鲜果味,

我想去——”

亚当:“谨记上帝的吩咐;

伊塍园48里鲜果富,

樱桃梅李都可采,

独禁‘知识树’上果,

你须牢记在心头,

若然犯禁死无处。

如今我去折桑麻,

你在此地喂鸡鹅。”

蛇:“夏娃!”

夏娃:“谁呀!”

蛇:“原来你不认识我,

我是伊塍的圣蛇,

通天达地晓人事,

宇宙秘密无不知,

亚当是个蠢东西,

——嘻嘻!”

夏娃:“什么叫做‘嘻嘻’呢?”

蛇:“等我好好教导你。

嘻嘻是个笑声气;

我笑亚当泰腐气,

一心皈依信上帝。

伊塍园里最珍奇,

莫如‘知识树’上果;

你若偷采吃一枝,

宇宙密库顿开锁;

你的双眼会开放,

见红见紫见星光;

还有种种消息好,

吃了药儿便知晓——

嘻嘻!”

夏娃:“嘻嘻,多谢你,蛇儿,

是去采果儿吃也!”

亚当:“夏娃,替我搔搔背,

我有好东西给你。”

夏娃:“你有什么好东西,

蛇儿笑你泰腐气。”

亚当:“蛇儿专出坏主意,

千万不可轻信伊。

我给你个桑乌都49,

甜里带酸很有味。”

夏娃:“乌都算什么东西,

我的苹果才希奇;

今晚临睡吃下去,

明早张眼见天地!”

夏娃:“亚当!我见亮光了!

好一个美妙天地!

赶快睁开你眼皮,

你我准备见面礼!”

亚当:“你的疯话我不信,

哪有眼皮会开闭——

咳奇怪!果真两眼

有些发痒酸齑齑;

夏娃!夏娃!真希奇,

果然是光亮天地!”

夏娃:“不成!慢点儿过来。

你我原来是裸体!

不好了!快躲起来,

那边来的是上帝!”

(1922年写于英国。1923年6月21日《时事新报·学灯》。)

无儿

夜色

溟濛,

野鸽

在巢中,

窸率,

翀毳,

蓬松。

这鸽儿的抖动,

恍似

小孩的嫩掌——

嫩又丰——

扪胸,

可爱的逗痒

茸茸;

“鸽儿呀!

休动休动,

我心忡忡,

我泪溶溶,

鸽儿呀,

休动休动,

无儿的我,

忍不住伤痛。”

(1922年写于英国。1923年5月4日《时事新报·学灯》。)

康桥西野暮色

我常以为文字无论韵散的圈点并非绝对的必要。我们口里说笔上写得清利晓畅的时候,段落语气自然分明,何必多添枝叶去加点画。近来我们崇拜西洋了,非但现代做的文字都要循规蹈矩,应用“新圈钟”,就是无辜的圣经贤传红楼水浒,也教一班无事忙的先生,支离宰割,这里添了几只钩,那边画上几枝怕人的黑杠!真好文字其实没有圈点的必要,就怕那些“科学的”先生们倒有省事的必要。

你们不要骂我守旧,我至少比你们新些。现在大家喜欢讲新,潮流新的,色彩新的,文艺新的,所以我也只好随波逐流跟着维新。唯其为要新鲜,所以我胆敢主张一部分的诗文废弃圈点。这并不是我的创见,自今以后我们多少免不了仰西洋的鼻息。我想你们应该知道英国的小说家G eorge C hoow,你们要看过他的名著《K rook K erith》,就知道散文的新定义新趣味新音节。

还有一位爱尔兰人叫做Jam es Joyce50,他在国际文学界的名气恐怕和蓝宁51在国际政治界上差不多,一样受人崇拜,受人攻击。他五、六年前出了一部《T he Portraitofan A rtistasY oung M en》52,独创体裁,在散文里开了一个新纪元,恐怕这就是一部不朽的贡献。他又做了一部书叫《U lysses》53,英国美国谁都不肯不敢替他印,后来他自己在巴黎印行。这部书恐怕非但是今年,也许是这个时期里的一部独一著作。他书后最后一百页(全书共七百几十页)那真是纯粹的“Prose54”,像牛酪一样润滑,像教堂里石坛一样光澄,非但大写字母没有,连,。……?:——;——!()“”等可厌的符号一齐灭迹,也不分章句篇节,只有一大股清丽浩瀚的文章排奡而前,像一大匹白罗披泻,一大卷瀑布倒挂,丝毫不露痕迹,真大手笔!

至于新体诗的废句须大写,废句法点画,更属寻常,用不着引证。但这都是乘便的饶舌。下面一首乱词,并非故意不用句读,实在因为没有句读的必要,所以画好了蛇没有添足上去。

一个大红日挂在西天

紫云绯云褐云

簇簇斑斑田田

青草黄田白水

郁郁密密鬋鬋

红瓣黑蕊长梗

罂粟花三三两两

一大块透明的琥珀

千百折云凹云凸

南天北天暗暗默默

东天中天舒舒阖阖

宇宙在寂静中构合

太阳在头赫里告别

一阵临风

几声“可可”

一颗大胆的明星

仿佛骄矜的小艇

抵牾着云涛云潮

兀兀漂漂潇潇

侧眼看暮焰沉销

回头见伙伴来

晚霞在林间田里

晚霞在原上溪底

晚霞在风头风尾

晚霞在村姑眉际

晚霞在燕喉鸦背

晚霞在鸡啼犬吠

晚霞在田陇陌上

陌上田垅行人种种

白发的老妇老翁

屈躬咳嗽龙钟

农夫工罢回家

肩锄手篮口衔菰巴

白衣裳的红腮女郎

攀折几茎白葩红英

笑盈盈翳人绿荫森森

跟着肥满蓬松的“北京”

罂粟在凉园里摇曳

白杨树上一阵鸦啼

夕照只剩了几痕紫气

满天镶嵌着星巨星细

田里路上寂无声响

榆荫里的村屋微泄灯芒

冉冉有风打树叶的抑扬

前面远远的树影塔光

罂粟老鸦宇宙婴孩

一齐沉沉奄奄眠熟了也

(1922年写于英国。1923年7月6日《时事新报·学灯》。)

悲观

青草地,

牛吃草,

摇头掉尾,

天上的青云白云

卷来卷去。

登山头,

望城里。

只见黑沉沉的屋顶

鳞次栉比,

街道上尘烟里,

生灵挤挤。

教堂前,

钟声里,

白衣的牧师

和黑裙黑披的老妇女,

聚复散,散复聚。

歌舞场,

繁华地,

白的红的,黑的绿的,

高冠长裙,笑语依稀。

庙堂中,

柴堆里,

几块破烂的木头,

当年受香烟礼拜的偶像,

面目未朽,未朽!

战场上,

濠沟里,

枪炮倒在败草间,

到处残破的房屋,

肢体,血痕缕缕。

天灾国,

饥荒地,

草尽木稀,

小儿不啼,

黑灰色的空气。

心死国,

人荒境,

有影无形,

有声无气,

深谷里的子规,

见月不啼。

噫!

噫!

幻象破,

上帝死,

半夜梦醒睡已尽,

但这黑昏昏,阴森森

鬼棱棱……

十一

这心头

压着全世界的重量,咳!全宇宙

这精神的宇宙

这宇宙的宇宙,

都是空,空,空,……

十二

休!

休!

(约1922年写于英国。1969年台湾传记文学出版社《徐志摩全集》第1辑。)

威尼市55

我站在桥上,

这甜熟的黄昏,

远处来的箫声和琴音——点儿、线儿,

圆形、方形、长形,

尽是灿烂的黄金,

倾泻在波涟里,

澄蓝而凝匀。

歌声,游艇,

灯烛的辉莹,

梦寐似生,

——絪缊——

幻景似消泯,

在流水的胸前——

鲜妍,绻缱——

流,流,

流入沉沉的黄昏。

我灵魂的弦琴,

感受了无形的冲动,

怔忡,惺忪,

悄悄地吟弄,

一支红朵蜡56的新曲,

出咽的香浓;

但这微妙的心琴哟,

有谁领略,

有谁能听!

(1922年写于英国。1923年4月28日《时事新报·学灯》。)

马赛

马赛,你神态何以如此惨淡?

空气中仿佛释透了铁色的矿质,

你拓臂环拥着的一湾海,也在迟重的阳光中,

沉闷地呼吸;

一涌青波,一峰白沫,一声呜咽;

地中海呀!

你满怀的牢骚,

恐只有蟠白的阿尔帕斯57——永远

自万尺高处冷眼下瞰——深浅知悉。

马赛,你面容何以如此惨淡?

这岂是情热猖獗的欧南?

看这一带山岭,筑成天然城堡,

雄闳沉着,

一床床的大灰岩,

一丛丛的暗绿林,

一堆堆的方形石灰屋——

光土毛石的尊严,

朴素自然的尊严,

淡净颜色的尊严——

无愧是水让(Cézanne)58神感的故乡,

廊大59艺术灵魂的手笔!

但普鲁罔司情歌缠绵真挚的精神,

在黑暗中布植文艺复兴种子的精神,

难道也深隐在这些岩片杂草的中间,

惨雾淡抹的中间?

马赛,你惨淡的神情,

倍增了我别离的幽感,别离欧土的怆心;

我爱欧化,然我不恋欧洲;

此地景物已非,不如归去;

家乡有长梗菜饭,米酒肥羔,

此地景物已非,不堪存想。

我游都会繁庶,时有踯躅墟墓之感,

在繁华声色场中,有梦亦多恐怖;

我似见莱茵河边,难民麇伏,

冷月照鸠面青肌,凉风吹褴褛衣结,

柴火几星,便鸡犬也噤无声音;

又似身在咖啡夜馆中,

烟雾里酒香袂影,笑语微闻,

场中有裸女作猥舞,

场背有黑面奴弄器出淫声;

百年来野心迷梦,已教大战血潮冲破;

如今凄惶遍地,兽性横行;

不如归去,此地难寻干净人道,

此地难得真挚人情,不如归去!

(写于1922年8月从英国归国途中。1922年12月17日《努力周报》第33期。)

秋月呀

秋月呀!

谁禁得起银指尖儿

浪漫地搔爬呵!

不信但看那一海的轻涛,可不是禁不住它玉指的抚摩,

在那里低徊饮泣呢!就是那

无聊的熏烟。

秋月的美满,

熏暖了飘心冷眼,

也清冷地穿上了轻缟的衣裳,

来参与这

美满的婚姻和丧礼。

(写于1922年10月6日。1922年11月6日《新浙江报·新朋友》。)

梦游埃及

龙舟画桨

地中海海乐悠扬;

浪涛的中心有丑怪奋斗汹张;

一轮漆黑的明月。

滚入了青面的太阳——

青面白发的太阳;

太阳又奔赴涛心,将海怪浇成奇伟的偶像;

大海化成了大漠;

开佛伦王的石像

危峙在天地中央;

张口把太阳吃了

遍体发骇人的光亮;

巨万的黄人黑人白人

蠕伏在浪涛汹涌的地面;

金刚般的勇士大倘步走上了人堆;

人堆里呶呶的怪响

不知是悲切是欢畅;

勇士的金盔金甲

闪闪亮亮烨烨生火;

顷刻大火燔燔,火焰里有个伟丈夫端坐;

像菩萨,

像葛德,

像柏拉图,

坐镇在勇士们头颅砌成的莲台宝座;

一阵骇人的金电,——

这人宝塔又变形为大漠里清静静地一座三角金字塔:

一个个金字,都是放焰的龙珠;

塔像一只高背的骆驼,

驮着个不长不短的人魔——他睁着怪眼大喊道:——

“奴隶的人间,可曾看出此中的消息呀?”

(1922年写于英国。1923年5月14日《时事新报·学灯》。)

地中海中梦埃及魂人梦

(埃及,古埃及!)

昨夜你古希的精灵,

洒一瓢黝黄的月彩,

点染我的梦境;

(埃及,古埃及!)

我梦魂在海上游行,

听波涛终古的幽骚,

终古不平之鸣;

(埃及,古埃及!)

我鼓梦棹上溯时潮,

逆湍险,访史乘的泉源,

邀游云间宫堡;

(埃及,古埃及!)

在尘埃之外逍遥,

解脱了时空的锁链,

自由地翔翱;

(埃及,古埃及!)

超轶了梦境的神秘,

超轶了神秘的梦境,

一切人生之迷;

(埃及,古埃及!)

颠破了这颠不破的梦壳,

方能到真创造的庄严地,

凝成人间千年万年,

凝不成的理想结晶体;

(埃及,古埃及!)

开佛伦王寂寞的偶像无恙!

开佛伦王寂寞的理想无恙!

开佛伦王寂寞的梦乡无恙!

(埃及,古埃及!)

尼罗河畔的月色,

三角洲前的涛声,

金字塔光的微颤,

人面狮身的幽影!

是我此日梦景之断片,

是谁何时断片的梦景?

(写于1922年9月从英国归途。1923年9月4日《时事新报·学灯》。)

泰山日出

振铎来信要我在《小说月报》的泰戈尔号上说几句话。我也曾答应了,但这一时游济南游泰山游孔陵,太乐了,一时竞拉不拢心思来做整篇的文字,一直挨到现在限期快到,只得勉强坐下来,把我想得到的话不整齐的写出。

我们在泰山顶上看太阳,在航过海的人,看太阳从地平线下爬上来,本来不是奇事;而且我个人是曾饱饫过江海与印度洋无比的日彩的。但在高山顶上看日出,尤其在泰山顶上,我们无餍的好奇心,当然盼望一种奇特的境界,与平原与海上不同的。果然,我们初起时,天还暗沉沉的,西方是一片的铁青,东方些微有些白意,宇宙只是——如用旧词形容——一体莽莽苍苍的。但这是我一面感觉劲冽的晓寒,一面睡眠不曾十分醒豁时约略的印象,等到留心回览时,我不由得大声的狂叫——因为眼前只是一个见所未见的境界,原来昨夜整夜风暴的工程,却砌成一座普遍的云海,除了日观峰与我们所在的玉皇顶以外,东西南北只是平铺着弥漫的云气,在朝旭未露前,宛似无量数厚毳长绒的绵羊,交颈接背的眠着,卷耳与弯角都依稀辨认得出,那时候在这茫茫的云海中,我独自站在雾霭溟濛的小岛上,发生了奇异的幻想——

我躯体无限的长大,脚下的山峦比例我的身量,只是一块拳石;这巨人披着散发,长发在风里像一个墨色的大旗,飒飒的在飘荡。这巨人竖立在大地的顶尖上,仰面向着东方,平拓着一双长臂,在盼望,在迎接,在催促,在默默的叫唤;在崇拜,在祈祷,在流泪,——在流久慕未见而将见悲喜交互的热泪……

这泪不是空流的,这默祷不是不生显应的。

巨人的手,指向着东方——

东方有的,在展露的,是什么?

东方有的是瑰丽荣华的色彩,东方有的是伟大普照的光明——出现了,到了,在这里了……

玫瑰汁,葡萄浆,紫荆液,玛瑙精,霜枫叶——大量的染工,在层累的云底工作;无数蜿蜒的鱼龙,爬进了苍白色的云堆。

一方的异彩,揭去了满天的睡意,唤醒了四隅的明霞——光明的神驹,在热奋地驰骋……

云海也活了;眠熟了兽形的涛澜,又回复了伟大的呼啸,昂头摇尾的向着我们朝露染青馒形的小岛冲洗,激起了四岸的水沫浪花,震荡着这生命的浮礁,似在报告光明与欢欣之临在……

再看东方——海句力士已经扫荡了他的阻碍,雀屏似的金霞,从无限的肩上产生,展开在大地的边沿。起……起……用力,用力,纯焰的圆颅,一探再探的跃出了地平,翻登了之背,临照在天空……

歌唱呀,赞美呀,这是东方之复活,这是光明的胜利……

散发祷祝的巨人,他的身影横亘在无边的云海上,已经渐渐的消翳在普遍的欢欣里;现在他雄浑的颂美的歌声,也已在彩霞变幻中,普彻了四方八隅……

听呀,这普彻的欢声;看呀,这普照的光明!

这是我此时回忆泰山日出时的幻想,亦是我想望泰戈尔来华的颂词。

(1923年4月28日《南开半月刊》第11期。)

“两尼姑”或“强修行”

门前几行竹,

后园树荫毵,

墙苔斑驳日影迟,

清妙静淑白岩庵。

庵里何人居?

修道有女师:

大师正中年,

小师甫二十。

大师昔为大家妇,

夫死誓节作道姑,

小师祝发心悲切,

字郎不幸音尘绝。

彼此同怜运不济,

持斋奉佛山隈里;

花开花落春来去,

庵堂里尽日念阿弥。

佛堂庄洁供大士,

大士微笑手拈花,

春慵画静风日眠,

木鱼声里悟禅机。

禅机悟未得,

凡心犹兀兀;

大师未忘人间世,

小师情孽正放花。

情孽放花不自知,

芳心苦闷说无词;

可怜一对笼中鸟,

尽日呢喃尽日悲。

长尼多方自譬解,

人间春色亦烟花;

筵席大小终须散,

出家岂有再还家。

繁星天,明月夜,

春花茂,秋草败,

燕双栖,子规啼,

蝶恋花,蜂收蕊——

自然风色最恼人,

出家人对此浑如醉。

门前竹影疏,

后圃树荫绵,

蒲团氤氲里,

有客来翩翩。

客来慕山色,

随喜偶问庵,

小师出应门,

腮颊起红痕。

红痕印颊亦印心,

小女自此懒讽经;

佛缘,

尘缘——

两不可相兼;

枯寂,

生命——

弱俗抑率真?

神气顿恍惚,

清泪湿枕衾,

幼尼亦不言,

长尼亦不问。

竹影当婆娑,

树影犹掩映。

如何白岩庵,

不见修行人?

佛堂佛座尽灰积,

拈花大士亦蒙尘,

子规空啼月,

蜘网布庵门。

疏林发凉风,

荒圃有余薪。

鸦闹斜阳里,

似笑强修行!

(1922年写于英国。1923年5月5日《时事新报·学灯》。)

北方的冬天是冬天

北方的冬天是冬天!

满眼黄沙漠漠的地与天;

赤膊的树枝,硬搅着北风先——

一队队敢死的健儿,傲立在战阵前!

不留半片残青,没有一丝黏恋,

只拼着精光的筋骨;凝敛着生命的精液,

耐,耐三冬的霜鞭与雪拳与风剑,

直耐到春阳征服了消杀与枯寂与凶惨,

直耐到春阳打开了生命的牢监,放出一瓣的树头鲜!

直耐到忍耐的奋斗功效见,健儿克敌回家酣笑颜!

北方的冬天是冬天!

满眼黄沙茫茫的地与天;

田里一只呆顿的黄牛,

西天边画出几线的悲鸣雁。

(写于1923年1月22日。1923年1月28日《努力周报》第39期。)

小花篮——送卫礼贤先生

一年前此时,我正与博生、通伯同游槐马60与耶纳61,访葛德62、西喇63之故居,买得一小花篮,随采野草实之,今草已全悴,把玩不觉兴感,因作左诗。

(卫礼贤先生,通我国学,传播甚力,其生平所最崇拜者,孔子而外,其邦人葛德是,今在北大讲葛德,正及其意大利十八月之留。)

我买一只小小的花篮,

杜陵人手编的兰花篮;

我采集一把青翠的小草,

从玫瑰园外的小河河边;

把那些小草装入了小篮;

小小的纪念,别有风趣可爱。

当年葛德自罗马归来,

载回朝旭似文化的光彩;

如今玫瑰园中清简的屋内,

贴近他创制诗歌的书案。

(R osen-garden64在W eim er65葛德制诗处)

留着个小小的纪念:非造像,

非画件,亦非是古代史迹:

一束罗马特产的鲜菜,

如今僵缩成一小撮的灰骸!

这一小撮僵缩的灰骸,

却最澄见他宏坦的诗怀!

我冥想历史进行之参差,

问何年这伟大的明星再来?

听否那黄海东海南海的潮声,

声声问华族的灵魂何时自由?

我自游槐马归来,不过一年,

那小篮里的鲜花,已成枯蜷;

我感怀于光阴造作之荣衰,

亦憬然于生生无已之循环;

便历尽了人间的悲欢变幻,

也只似微波在造化无边之海!

(写于1923年3月16日。1923年3月23日《晨报副刊》。)

我是个无依无伴的小孩

我是个无依无伴的小孩,

无意地来到生疏的人间:

我忘了我的生年与生地,

只记从来处的草青日丽;

青草里满泛我活泼的童心,

好鸟常伴我在艳阳中游戏;

我爱啜野花上的白露清鲜,

爱去流涧边照弄我的童颜;

我爱与初生的小鹿儿竞赛,

爱聚砂砾仿造梦里的亭园;

我梦里常游安琪儿的仙府,

白羽的安琪儿,教导我歌舞;

我只晓天公的喜悦与震怒,

从不感人生的痛苦与欢娱;

所以我是个自然的婴孩,

误入了人间峻险的城围:

我骇诧于市街车马之喧扰,

行路人尽戴着忧惨的面罩;

铅般的烟雾迷障我的心府,

在人丛中反感恐惧与寂寥;

啊!此地不见了清涧与青草,

更有谁伴我笑语,疗我饥稠,

我只觉刺痛的冷眼与冷笑,

我足上沾污了沟渠的泞潦;

我忍住两眼热泪,漫步无聊,

漫步着南街北巷,小径长桥;

我走近一家富丽的门前,

门上有金色题标,两字“慈悲”;

金字的慈悲,令我欢慰,

我便放胆跨进了门槛;

慈悲的门庭寂无声响,

堂上隐隐有阴惨的偶像;

偶像在伸臂,似庄似戏,

真骇我狂奔出慈悲之第;

我神魂惊悸慌张地前行,

转瞬间又面对“快乐之园”;

快乐园的门前,鼓角声喧,

红衣汉在守卫,神色威严;

游服竞鲜艳,如春蝶舞翩跹,

园林里阵阵香风,花枝隐现;

吹来乐音断片,招诱向前,

赤穷孩蹑近了快乐之园!

守门汉霹雳似的一声呼叱,

震出了我骇愧的两行急泪;

我掩面向僻隐处飞驰,

遭罹了快乐边沿的尖刺;

黄昏。荒街上尘埃舞旋,

凉风里有落叶在呜咽;

天地看似墨色螺形的长卷,

有孤身儿在踟蹰,似退似前;

我仿佛陷落在冰寒的阱锢,

我哭一声我要阳光的暖和!

我想望温柔手掌,偎我心窝,

我想望搂我入怀,纯爱的母;

我悲思正在喷泉似的溢涌,

一闪闪神奇的光,忽耀前路;

光似草际的游萤,乍显乍隐,

又似暑夜的飞星,窜流无定;

神异的精灵!生动了黑夜,

平易了途径,这闪闪的光明;

闪闪的光明!消解了恐惧,

启发了欢欣,这神异的精灵;

昏沉的道上,引导我前进,

一步步离远人间进向天庭;

天庭!在白云深处,白云深处,

有美安琪敛翅羽,安眠未醒;

我亦爱在白云里安眠不醒

任清风搂抱,明星亲吻殷勤;

光明!我不爱人间,人间难觅

安乐与真情,慈悲与欢欣;

光明,我求祷你引致我上登

天庭,引挈我永住仙神之境;

我即不能上攀天庭,光明,

你也照导我出城围之困,

我是个自然的婴儿,光明知否,

但求回复自然的生活优游;

茂林中有餐不罄的鲜柑野栗,

青草里有享不尽的意趣香柔……

五月六日

(写于1923年5月6日。1923年5月13日《努力周报》第52期。)

康河晚照即景

这心灵深处的欢畅,

这情绪境界的壮旷;

任天堂沉沦,地狱开放,

毁不了我内府宝藏!

(1923年5月10日《小说月报》第14卷第5号。)

雀儿,雀儿

雀儿,雀儿,

你进我的门儿,

你又想出我的门儿。

嘭呀,嘭呀,

玻璃老碰你的头儿!

……

屋子里阴凉,

院子里有太阳。

屋子里就有我——你不爱;

院子里有的是,

你的姐姐妹妹好朋友!

我张开一双手儿,

叫一声雀儿雀儿;

我愿意做你的妈,

你做我乖乖的儿。

每天吃茶的时候,

我喂你碎饼干儿。

回头我们俩睡一床,

一同到甜甜的梦里去,

唱一个新鲜的歌儿。

……

(写于1923年6月初。1923年6月24日《努力周报》第58期。)

悲思

悲思在庭前——

不;但看

新萝憨舞,

紫藤吐艳,

蜂恣蝶恋——

悲思不在庭前。

悲思在天上——

不;但看——

青白长空,

气宇晴朗,

云雀回舞——

悲思不在天上。

悲思在我笔里——

不;但看

白净长毫,

正待抒写,

浩坦心怀——

悲思不在我的笔里。

悲思在我纸上——

不;但看

质净色清,

似在腼盼,

诗意春情——

悲思不在我的纸上。

悲思莫非在我……

心里——

心如古墟,

野草不株,

心如冻泉,

冰结活源,

心如冬虫,

久蛰久噤——

不,悲思不在我的心里!

五月十三日

(写于1923年5月13日。1923年5月20日《努力周报》第53期。)

铁柝歌

铁柝,铁柝,铁柝——三更:

夜色在更韵里沉吟,

满院只眠熟的树荫,

天上三五颗冷淡的星。

铁索,铁索……逝水似的消幻,

只缕缕星芒,漫洒在屋溜间;

静夜忽的裂帛似的撕碎——

一声声,愤急,哀乞,绝望的伤惨。

马号里暗暗的腐稻一堆:

犬子在索乳,呶呶的纷哕;

僵附在墙边,有瘦影一枚,

羸瘪的母狗,忍看着饥孩——

“哀哀,我馁,且殆,奈何饥孩,

儿来,非我罪,儿毙,我心摧”……

哀哀,在此深夜与空院,

有谁同情母道之悲哀?

哀哀,更柝声在巷外浮沉,

悄悄的人间,浑浑的乾坤;

哀哀这中夜的嗥诉与哀呻,

惊不醒——一丝半缕的同情!

正愿人间的好梦睡稳!

一任遍地的嗥诉与哀呻,

乞怜于黑夜之无灵,应和

街前巷后的铁柝声声!

端节后

(写于1923年6月。1923年7月1日《努力周报》第59期。)

幻想

天空里幻出一带的长虹,

一条七彩双首乔背的神龙;一

头的龙喙与龙须与龙髯,淹没

在埂奇河春泛之濑湍,

一头的龙爪,下踞在河北江南,

饮啜于长江大河,咽响如雷,这

彩色神明的巨怪,

满吸了东亚的大水,

昂首向坎坷的地面寻着,

吼一声,可怜,苦旱的人间!

遍野的饥农,在面天求怜,

求救渡的甘霖,满溢田田——

看呀,电闪里长鬣舞旋,

转惨酷为欢欣在俄顷之间!

天空里幻出长虹一带,

在碧玉的天空镶嵌,

一端挽住昆仑的山坳,

一端围绕在喜马拉雅之巉岩;

是谁何的匠心,制此巨采,

问伟男何在,问伟男何在?

披苍空普盖的青衫,

束此神异光明之带,

举步在浩宇里徘徊,

啊,踏翻,南北白头的高山,

霎时的雪花狂舞,雪花狂洒,

普化了东与西,洒遍了北与南,

丈夫!这纯澈无路的世界,

产生于一转之俄顷之间。

(1923年9月10日《小说月报》第14卷第9号。)

题西湖所摄照片之后

我是从悲伤沉闷中,

来到这天然的胜处,

此窟里潜行的流涧,

又见了树色与天光。

(写于1923年10月下旬。1947年3月晨光文学丛书《志摩日记》中《西湖记》所附照片及手迹。)

花牛歌

花牛在草地里坐,

压扁了一穗剪秋萝。

花牛在草地里眠,

白云霸占了半个天。

花牛在草地里走,

小尾巴甩得滴溜溜。

花牛在草地里做梦,

太阳偷渡了西山的青峰。

(约写于1923年。1937年1月《文学》第8卷第1号。)

八月的太阳

八月的太阳晒得黄黄的,

谁说这世界不是黄金?

小雀在树荫里打盹,

孩子们在草地里打滚。

八月的太阳晒得黄黄的,

谁说这世界不是黄金?

金黄的树林,金黄的草地,

小雀们合奏着欢畅的清音:

金黄的茅舍,金黄的麦屯,

金黄是老农们的笑声。

(约写于1923年。1937年1月《文学》第8卷第1号。)

一封信——给抱怨生活干燥的朋友

得到你的信,像是掘到了地下的珍藏,一样的稀罕一样的宝贵。

看你的信,像是看古代的残碑,表面是模糊的,意致却是深微的。

又像是在尼罗河旁边幕夜,在月正照着金字塔的时候,梦见一个穿黄金袍服的帝王,对着我作谜语,我知道他的意思,他说:“我无非是一个体面的木乃伊。”

又像是我在这重山脚下半夜梦醒时,听见松林里夜莺的soprano66,可怜的遭人厌毁的鸟,你虽则没有子规那样天赋的妙舌,但我却懂得他的怨愤,他的理想,他的急调,是他的嘲讽与咒诅:我知道他怎样的鄙蔑一切,鄙蔑光明,鄙蔑烦嚣的燕雀,也鄙弃自喜的画眉。

又像是我在普陀山发现的一个奇景;外面看是一大块岩石,但里面却早被海水蚀空,只剩罗汉头似的一个脑壳,每次海涛向这岛身搂抱时,发出极奥妙的音响,像是情话,像是咒诅,像是祈祷,在雕空的石笋,钟乳间呜咽,像大和琴的谐音,在皋雪格67的古寺的花椽、石楹间回荡——但除非你有耐心与勇气,攀下几重的石岩,俯身下去凝神的察看与倾听,你也许永远不会想象,不必说发现这样的秘密。

又像是……但是我知道,朋友,你已经听够了我的比喻,也许你愿意听我自然的嗓音与不做作的语调,不愿意收受用幻想的亮箔包裹着的话,虽则,我不能不补一句,你自己就是最喜欢从一个弯曲的白银喇叭里,吹弄你的古怪的调子。

你说:“风大土大,生活干燥。”这话仿佛是一阵奇怪的凉风,使我感觉一个恐惧的战栗;像一团飘零的秋叶,使我的灵魂里掉下一滴悲悯的清泪。

我的记忆里,我似乎自信,并不是没有葡萄酒的颜色与香味,并不是没妩媚的微笑的痕迹,我想我总可以抵抗你那句灰色的语调的影响——

是的,昨天下午我在田里散步的时候,我不是分明看见两块凶恶的黑云消灭在太阳猛烈的光焰里,五只小山羊,兔子一样的白净,听着她们妈的吩咐在路旁寻草吃,三个捉草的小孩在一个稻屯前抛掷镰刀;自然的活泼给我不少的鼓舞,我对着白云里矗着的宝塔喊说我知道生命是有意趣的。

今天太阳不曾出来,一捆捆的云在空中紧紧的挨着,你的那句话碰巧又添上了几重云蒙,我又疑惑我昨天的宣言了。

我也觉得奇怪,朋友,何以你那句话在我的心里,竟像白垩涂在玻璃上,这半透明的沉闷是一种很巧妙的刑罚,我差不多要喊痛了。

我向我的窗外望,暗沉沉的一片,也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光,日光更不必想,他早已离别了,那边黑蔚蔚的是林子,树上,我知道,是夜鹗的寓处,树下累累的在初夜的微芒中排列着,我也知道,是坟墓,僵的白骨埋在硬的泥里,磷火也不一星,这样的静,这样的惨,黑夜的胜利是完全的了。

我闭着眼向我的灵府里问讯,呀,我竟寻不到一个与干燥脱离的生活的意象,干燥像一个影子,永远跟着生活的脚后,又像是葱头的葱管,永远附着在生活的头顶,这是一件奇事。

朋友,我抱歉,我不能答复你的话,虽则我很想,我不是爽恺的西风,吹不散天上的云罗,我手里只有一把粗拙的泥锹,如其有美丽的理想或是希望要埋葬,我的工作是现成的——我也有过我的经验。

朋友,我并且恐怕,说到最后,我只得收受你的影响,因为你那句话,已经凶狠的咬入我的心里,像一个有毒的蝎子,已经沉沉的压在我的心上,像一块盘陀石,我只能忍耐,我只能忍耐。……

二月二十六日

(写于1924年2月26日。1924年3月《小说月报》第15卷第3号。)

一个噩梦

我梦见你——呵,你那憔悴的神情!——

手捧着鲜花腼腆的做新人;

我恼恨——我恨你的良心,

我又不忍,不忍你的疲损。

你为什么负心?我大声的诃问——

但那喜庆的闹乐侵蚀了我的恚愤;

你为什么背盟?我又大声的诃问——

那碧绿的灯光照出你两腮的泪痕!

仓皇的,仓皇的,我四顾观礼的来宾——

为什么这满堂的鬼影与逼骨的阴森?

我又转眼看那新郎——啊,上帝有灵光!——

却原来,偎傍着我爱,是一架骷髅狰狞!

(1924年11月2日《晨报副刊》。)

山中大雾看景

这一瞬息的展雾——

是山雾

是台幕

这一转瞬的沉闷。

是云蒸,

是人生?

那分明是山、水、田、庐,

又分明是悲、欢、喜,怒,

啊,这眼前刹那间开朗,

我仿佛感悟了造化的无常!

(写于1924年8月。1924年12月5日《晨报·文学旬刊》。)

朝雾里的小草花

这岂是偶然,小玲珑的野花!

你轻含着鲜露颗颗。

怦动的像是慕光明的花蛾。

在黑暗里想念焰彩,晴霞;

我此时在这蔓草丛中过路。

无端的内感,惘怅与惊讶,

在这迷雾里,在这岩壁下,

思忖着,泪怦怦的,人生与鲜露?

(写于1924年8月。1924年12月5日《晨报·文学旬刊》。)

白话词十二首

一转调满庭芳

池边青草,院里绿阴,向窗外一望,晚晴真好啊!帘也打起来,门也打开来,有客来么,正好。我一个人吃酒正觉得寂寞,又想起行人未归,好不难过,坐下吃一杯酒吧,荼是开过了,还有梨花可赏呢。

不要谈到从前赏花的胜会,打扮起来,高朋满座,看着外面的王孙公子,车水马龙,虽然遇到风雨,依然觉得痛快,如今没有这种兴会了,这样的好时节也是空的。

原词转调满庭芳

芳草池塘,绿阴庭院,晚晴寒透窗纱。玉钩金鏁,管是客来唦。寂寞尊前席上,惟□□海角天涯。能留否,荼落尽,犹赖有梨花。

当年,曾胜赏,生香薰袖,活火分茶。极目犹龙骄马,流水轻车。不怕风狂雨骤,恰才称,煮酒残花。如今也,不成怀抱,得似旧时那?

二蝶恋花

这样的长夜,真不好过,去是想去的,怎样去呢?告诉他快些回来罢,大好的青春,不要孤负啊。

随便吃一杯呢,有点醉意有点酸意也活得有趣,不要笑我这个年纪还要戴花,不只我老了,春也快老呢?

原词蝶恋花上巳召亲族

永夜厌厌,欢意少。空梦长安,认取长安道。为报今年春色好。花光月影宣相照。

随意杯盘虽草草。酒美梅酸,恰称人怀抱。醉莫插花花莫笑。可怜春似人将老。

三怨王孙

困处在深闺,春要快去了,行人一点的消息都没有,寄一个信给他么?托谁寄呢?这怎么好。

多情的自然是什么都放不下,寒食又到了,这静悄,秋千也空着,只有向月亮浸着白白的梨花。

原词怨王孙

帝里春晚,重门深院。草绿阶前,暮天雁断。楼上远信谁传?恨绵绵。

多情自是多沾惹,难拼舍,又是寒食也。秋千巷陌人静,皎月初斜,浸梨花。

四浣溪纱

登楼一看,天气真好,不过春已远了,人还未归,触景伤怀,我真不愿意再看。

楼下呢,新竹也长成了,落花片片,给燕带到巢里,这都是伤心的,何况树上的杜鹃叫得尤其难听。

原词浣溪纱

楼上晴天碧四垂。楼前芳草接天涯。劝君莫上最高梯。

新笋已成堂下竹,落花都上燕巢泥,忍听林表杜鹃啼。

五减字木兰花

刚才向花担卖(买)得一枝春花,新鲜得很。泪珠般的朝露,还未干呢?

恐怕那个人会笑我“没有春花长得好看。”我要戴起来,定要他说出我好看还是花好看。

原词减字木兰花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六品令

啊!秋雨来了,今年来得这样早呢?对着这黄昏雨景,那不能不吃一杯酒,写一首诗,莲花的季节快完了,莲房还小呢。

花草虽然有情,怎比得人情好呢,有一句话,我要待酒后向荷花问一问,“你比去年老了一些么,我呢?”

原词品令

急雨惊秋晓。今岁较,秋风早。一觞一咏,更须莫负,晚风残照。可惜莲花已谢,莲房尚小。

汀蘋岸草。怎称得,人情好。有些言语,也待醉折,荷花问道。道与荷花,人比去年总老。

七行香子

秋天的光景是不错的,不过我有一点伤感,看见菊花黄又晓得是重阳快到了。风也到了,雨也到了,凉也到了,不能不加一件衣吃一杯酒。

醉醒来又是黄昏的时候,孤另得可怕,凄凉得难过,这么长的夜,还有捣衣声,虫叫声,更漏声,震动耳鼓,打动心门,一个人对着明月怎睡得着呢?

原词行香子

天与秋光,转转情伤。探金英,知近重阳。薄衣初试,绿蚁初尝。渐一番风,一番雨,一番凉。

黄昏院落,凄凄惶惶。酒醒时,往事愁肠。那堪永夜,明月空床。闻砧声捣,蛩声细,漏声长。

八永遇乐

夕阳衬着的暮云特别艳丽,那人去的还未归。还有柳啊,梅啊,春天也不早,元宵快到,现在虽然晴和,到时候的风雨恐怕免不了,酒朋诗友啊,不要劳驾罢!

想起在中州时的快活日子,重阳啦,端五啦,说不尽的热闹,如今这个年头,打扮已经懒了,更说不到去逛,只管听着人家顽罢。

原词永遇乐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九渔家傲

下雪了,春快来了,梅花也妆扮起来呢,好像半面美人儿刚才出浴的样子。

天公也很凑趣呢,你看这样好月亮,花前月下,怎好不吃一杯,何况对着这样好梅花。

原词渔家傲

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

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共赏金尊沉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

十庆清朝慢

这一盘花长得像美人一般,天真可爱,教人怎不爱惜她,何况春花都已开过,越发觉得她的时妆一新,不单风啊月啊有些不自在,春皇为了她也不愿走呢。

所以东城的哥儿南乡的姐儿,都争着赏花去,不过赏花的酒吃过了,还有什么花要赏呢?假使能够挽留的话,一天早赏到晚,晚赏到早,我都愿意的。

原词庆清朝慢

禁幄低张,彤栏巧护,就中独占残春。容华淡伫,绰约俱见天真。待得群花过后,一番风露晓妆新。妖娆艳态,妒风笑月,长殢东君。

东城边,南陌上,正日烘池馆,竞走香轮。绮筵散日,谁人可继芳尘。更好明光宫殿,几枝先近日边匀。金尊倒,拼了尽烛,不管黄昏。

十一多丽白菊

一个人独住小楼,又为秋天更觉寂寞,夜也特别长,管他呢,早睡罢,怎晓夜来风雨,无情地,打得花枝尽落,愁眉丧脸。只有菊花,越有风雨越发起劲,你看啊,一股清香,荼不如呢?

不过秋也快还(完)了,花也觉得渐渐憔悴,怪可怜的,我倒有点依依不舍的样子,有什么办法呢,纵然是十分爱惜也爱惜不来啊,各处的菊花都不过如此,东篱不是一样吗?

原词多丽咏白菊

小楼寒,夜长帘幕低垂。恨萧萧无情风雨,夜来揉损琼肌。也不似,贵妃醉脸,也不似,孙寿愁眉,韩令偷香,徐娘傅粉、莫将比拟未新奇。细看取,屈平陶令,风韵正相宜。微风起,清芬酝藉,不减荼。

渐秋阑,雪清玉瘦,向人无限依依。似愁凝,汉皋解佩,似泪洒、纨扇题诗。朗月清风,浓烟暗雨,天教憔悴度芳姿。纵爱惜,不知从此,留得几多时。人情好,何须更忆,泽畔东篱。

十二满庭芳残梅

躲起小阁来,日子虽然显长,也觉得深幽有趣。炉香已过,天也晚了,种的梅花很不错呀,何必要到外面看去?寂寞是寂寞一点,从前何先生在扬州时不是这样吗?

要晓得梅花不是讲热闹的,也经不起风雨,现在这样零落,我太难过了,由他去罢,感情是永远不能磨灭的,再到了有月亮的时候,对他的零落影子也一样可爱。

原词满庭芳残梅

小阁藏春,闲窗锁昼,画堂无限深幽。篆香烧尽,日影下帘钩。手种江梅更好,又何必,临水登楼。无人到,寂寥浑似。何逊在扬州。

从来,知韵胜,难堪雨藉,不耐风揉。更谁家横笛,吹动浓愁。莫恨香消雪减,须信道,扫迹情留,难言处,良宵淡月,疏影尚风流。

(写于1924年前后。1985年《新文学史料》第4期。)

那一点神明的火焰

又是一个深夜,寂寞的深夜,在山中,

浓雾里不见月影,星光,就只我:

一个冥蒙的黑影,蹀躞的沉思,

沉思的蹀躞,在深夜,在山中,在雾里,

我想着世界,我的身世,懊怅,凄迷,

灭绝的希冀,又在我的心里惊悸,

摇曳,像雾里的草须:她在哪里?

啊!她;这深夜,这浓雾,淹没了

天外的星光与月彩,却遮不住

那一点的光明,永远的,永远的,像一星

宝石似的火花,在我灵魂的底里;我正愿,

我愿保持这不朽的灵光,直到那一天

时间要求我的尘埃,我的心停止了跳动,

在时间浩瀚的尘埃里,却还存着那一点——

那一点神明的火焰,跳动,光艳,

不变

不变!

(1925年3月25日《晨报·文学旬刊》。)

诗句

啊明月!你不减旧时的光辉——

这橄榄林中泛滥着夜莺的欢畅,

啊明月,我也不减旧时的伤悲——

你来照我枕边的泪痕清露似的滋长!

一九二五年夏,翡冷翠山中

(写于1925年夏。1925年12月1日《晨报七周年纪念增刊》。)

给母亲

母亲,那还只是前天

我完全是你的,你唯一的儿;

你那时是我思想与关切的中心:

太阳在天上,你在我的心里;

每回你病了,妈妈,如其医生们说病重,

我就忍不住背着你哭,

心想这世界的末日快来了;

那时我再没有更快活的时刻,除了

和你一床睡着,我亲爱的妈妈,

枕着你的臂膀,贴近你的胸膛,

跟着你和平的呼吸放心的睡熟,

正像是一个初离奶的小孩。

但在那二十几年间虽则那样真挚的忠心的爱,

我自己却并不知道;“爱”那个不顺口的字,

那时不在我的口边,

就这先天的一点孝心完全浸没了我的天性与生命。

这来的变化多大呀!

这不是说,真的,我不再爱你,

妈!或是爱你不比早年,那不是实情;

只是我新近懂得了爱,

再不像原先那天真的童子的爱,

这来是成人的爱了:

我,妈的孩子,已经醒起,并且觉悟了

这古怪的生命要求;

生命,它那进口的大门是

一座不灭的烈焰!爱——

谁要领略这里面的奥妙,

谁要觉着这里面的搏动,

(在我们中间能有几个到死不留遗憾的!)

就得投身进这焰腾腾的门内去——

但是,妈,亲爱的,让我今天明白的招认

对父母的爱,孝,不是爱的全部;

那是不够的,迟早有一天,

这“爱人”化的儿子会得不自主的

移转他那思想与关切的中心,

从他骨肉的来源,

到那唯一的灵魂,

他如今发现这是上帝的旨意

应得与他自己的融合成一体——

自今以后——

不必担心,亲爱的母亲,不必愁

你唯一的孩儿会得在情感上远着你们——

啊不,你正应得欢喜,妈妈呀!

因为他,你的儿,从今起能爱,

是的,能用双倍的力量来爱你,

他的忠心只是比先前益发的集中了;

因为他,你的孩儿,已经寻着了快乐,

身体与灵魂,

并且初次觉着这世界还是值得一住的,

他从没有这样想过,

人生也不是过分的刻薄——

他这来真的得着了他应有的名分,

因此他在感激与欢喜中竟想

赞美人生与宇宙了!

妈呀“我们俩”赤心的,联心的爱你,

真真的爱你,

像一对同胞的稚鸽在睡醒时

爱白天的清光。

(写于1925年8月1日。1925年8月31日《晨报副刊》。)

一宿有话

真正老牌“迦门”68

那晚上车我的手提包里有烟,有糖,有橘子,蜜酒,

睡车每间两个床位,我的是上铺,他在下面。

你是日本人?

不。

中国人。

是的。

你喝威司克69?唉欧(他意思是沙达水70,不是威司克)?

不,多谢。抽烟。

你到巴黎去长住?

不。

我当过军官——在德皇御队里。

是的,那你打仗了?

从头到底——我一共打了七十二仗。

大英雄!你对敌是谁——是英是法?

全打过。

你杀死了多少人?

三千法国人,一千英国人。

谁会打些?

英国人;法国人不成。

为什么?

喝的太多,女人太多。

所以你杀了他们,还是看不起他们。法国女人呢?你们一定多的是机会。

喔要多少?她们可不干净你知道,洗得不够你知道。

司墨漆希,哈哈!

她们可长得好看不是?不比贵国人差对不对?

喔好看是有的,可没有用。她们不行,没有好身体,有病的你知道,不成。

你打了那么多仗,没有受伤?

喏你看!(他脱了褂子,剥开里衣,露出一个畸形的肩膀,骨胳像是全断了,凹下一个大坑,皮扭扭皱皱怪难看的。)现在没有事了?

啊,你试试。(他伸出手臂,叫我摸他铁打似的栗子筋)我是一个打拳的。

你怎么受伤的?

开花弹炸破的。我在这儿站着,弹子炸了,正当着我面,我赶快旋转身这里着了。

你倒了没有?

一点也不倒。

那你得进医院?

是的,在医院住五个星期,又回家去五个星期,那是十七年的年底。

下年正月我又回前敌去打。又弄死了不少法国人。

你是步队?

是的,步队;我打汤克(T ank)71。

怎么打法——汤克不是顶可怕的吗?

先打他的正面,再打旁面,打中就破了——我带了十三个大的。

你打了美国兵没有?

没有,我们打法国黑兵,顶没有用,比小鸡还容易捉。

再抽烟,请。你现在做什么事?

做生意——衣服生意。你看我身上的就是我自己店里的。

你还愿意打仗吗?

当然,十年内你看着,德国打败英国法国。

怎么打法?

俄国人会得帮我们。他们先拿波兰,法国人的左腿就破了。

啊那你少不了中国人帮忙!

不错不错,日耳曼,俄罗斯,支那联成一起,全世界翻身,法国“卡波脱”(破),日本卡波脱,美国卡波脱,英国更不用提了。

你也不爱日本?

不,日本人不成,他们自己没有文化,有文化就是支那德意志,日本人是猴子。

喝蜜酒吧,请,祝福我们将来联合的胜利。

再来一杯。

你有家了没有?

你问我有老婆?没有没有,有了家没有自由,我做生意,今天到这里,明天到那里,有了家就……(他想不出字)H andicapped72?

啊不错,H andicapped!你看我的身体多好!你有刀吗?(他低了头去到表链上去解小刀,我看着他光秃的头顶,有三个大疤,像老寿星的头,我忍不住笑了。)

你笑什么?

我笑法国人。(这时候他已经把小刀剥开,拿着刀尖叫我摸他的锋利,我莫名其妙)刀尖快不快?

快。

你看。(他伸出他的右腿,进着气,手拿着刀,尖头向下,提得高高地,撒手,刀尖着股,咄的一声,弹下了地去,像是碰着了一块有弹性的金属,再来一次)

了不得,了不得!(他得意笑了,头皮发亮)好汉!所以你不爱女色?

喔有时候,女人多的是,我们付钱,她们爱——哈哈。可是打仗顶好玩,比女人还有趣。

我信,所以你只盼望再打?你的政党是德意志国民党?

当然,你看这三色的党徽。

你看这次选举谁有希望?

胜利一定是我们——兴登堡73将军顶好。

你崇拜他?

一百分。

好,我们再喝酒,祝你们政党的胜利。

昨晚柏林有好戏你看了没有?(他问)

“O scarw ide74”?那是第一晚,我嫌贵没有去,你去了?

去了。

做得好?

不错。槐尔德75——的事情你信不信?

许有的,他就好奇。

好奇?我看是人的天性。你们中国有没有?

变例自然到处有;德国怎么样?

时行得很。没有什么希奇,学校里,军队里,柏林有俱乐部,你知道吗?

不知道,所以你们竟不以为奇?

一点也不,你到München76去住几时就知道了。

呒,你们德国人真是伟大的民族!时候不早了,

休息吧,夜安。

这是我从柏林到巴黎那晚车上我自以为有趣的谈话,当晚我说过晚安上床去在枕上就记下了一些(英文),今天无意中检看,觉得还是有趣,所以翻了出来,但你们却不要误会以为德国全是这样,蠢,粗,忍,变性的,虽则像他同样脑筋的一定不少,要不然兴登堡将军哪里会有机会。我在这里又碰到一个德国人,他是我的好友,与那位先生刚巧相反。(他是打了四年的仗,但他恨极了打仗。)他是一个深思的、勤学、爱和平、有见地、敦厚、可亲的一个少年。只可惜一个人教育入了骨髓,思想有了分寸,他的外表的趣味就淡,你替他写照就不易,不比那位先生开口见喉咙,粗极,也有趣极,他想拿刀尖来扎腿的那类手势,在文明社会里,是否不可多得。

志摩 翡冷翠山中

六月七日

(1925年8月5日《晨报·文学旬刊》。)

四行诗一首

忧愁他整天拉着我的心,

像一个琴师操练他的琴;

悲哀像是海礁间的飞涛:

看他那汹涌,听他那呼号!

(写于1925年8月21日。1925年8月24日《晨报副刊》。)

翡冷翠絮语

●对一个有创造力的心情来说,孤独能像春风一样引出整个世界里隐藏的色与美;它们都无实质,但每一个都各以独特的方式,带来最强最活的生命气息。

●一个沉浸在孤独之宝藏中的心灵,就像一颗棱面绚丽的宝石受到日光的射击。灵魂之奥秘将瞬息激发出含有不能想象的辉光的可见形式。

●爱不但激起灵魂创造,也催迫它毁灭;毁灭是创造的绝对形式。

●爱促使人们敢于向不可能挑战。

●终身之恨,大多(如果不是全部的话)始于懦怯。

●仅次于爱的最强烈最丰满的感情是怜。

仅次于自愿牺牲的最圣洁的品质是恕。

●真正的宽恕来自心灵之光辉,而它的先决条件是超凡的智能。

●一首光线遇到物件时,首先想透过它。做不到这样时,则满足于让它挡着而把它笼入其怀抱,这样就把这个不能透光的物质的体积及其确切轮廓精地量出。

●凡在一切圣母像中,神灵的生命是靠人类的仁爱这个真谛来传播的。神灵也就是通过人性向凡人作启示。除了在人性中能发现的东西之外,也就没有神灵之为物。“上帝就以自己的形态创造了人。”其实是人就以自己的形态创造了上帝。

●悲怆的心灵是有一种生命力的心灵。一个人对悲伤的感受力直接量出他的生长能力。

●主呀!难道夜莺歌唱时,狗就必得要吠吗?

●猫头鹰毕竟也是一位诗人,一个歌手,即使我们必须承认它十分不高也吧。事实上,就旋律而言,枭鸣比夜莺的热情倾诉更易掌握。枭的失败也就是拙劣的诗人和音乐家的失败,就是说,它把协律原则误认为重复的一致,而协律原则则是旋律之真秘,夜莺就美妙地了解这点。

(写于1925年旅欧途中。1930年版《光华年刊》。)

再不迟疑

我不辞痛苦,因为我要认识你,上帝;

我甘心,甘心在火焰里存身,

到最后那时辰见我的真,

见我的真,我定了主意,上帝,再不迟疑!

……

我再不想成仙,蓬莱不是我的分;

我只要这地面,情愿安分的做人。

(1925年10月5日《晨报副刊》。)

再不想望高远的天国

我心头平添了一块肉,

这辈子算有了归宿!

看白云在天际飞,

听雀儿在枝上啼。

忍不住感恩的热泪,

我喊一声天,我从此知足!

再不想望高远的天国!

(写于1926年2月23日。)

“拿回吧,劳驾,先生”

啊,果然有今天,就不算如愿,

她这“我求你”也就够可怜!

“我求你,”她信上说,“我的朋友,

给我一个快电,单说你平安,

多少也叫我心宽。”叫她心宽!

扯来她忘不了的还是我——我,

虽则她的傲气从不肯认服;

害得我多苦,这几年叫痛苦

带住了我,像磨面似的尽磨!

还不快发电去,傻子,说太显——

或许不便,但也不妨占一点

颜色,叫她明白我不曾改变,

咳何止,这炉火更旺似从前!

我已经靠在发电处的窗前,

震震的手写来震震的情电,

递给收电的那位先生,问这

该多少钱,但他看了看电文,

又看我一眼,迟疑的说:“先生,

您没重打吧?方才半点钟前,

有一位年轻的先生也来发电,

那地址,那人名,全跟这一样,

还有那电文,我记得对,我想,

也是这……先生,您明白,反正

意思相似,就这签名不一样!”

“呒!是吗?噢,可不是,我真是昏!

发了又重发;拿回吧!劳驾,先生。”

(1926年6月3日《晨报副刊·诗镌》第10号。)

秋阳

这秋阳——他仿佛叫你想起什么。一个老友的笑容或是你故乡的山水。你看他多镇静,多自在,多可亲爱。在半枯的草地上躺着,在斑驳的树枝上挂着,在水面浮着。

你直想伸手去把他掏些在掌心里,朵着嘴去亲他一口。

要是你是一颗露水,低低的蹲在草瓣上,他就从东边的树荫里窜过来,一口噙住了你,叫你一肚子透明的思想显得分外透明。

要是你是一只长脊背的翠鸟翘着尾巴,从湖的这边平掠到湖的那一边,就从水面上跳起来在你的羽毛上飞快的印下几颗闪亮的金星。

不错,他是一个有心思有恩情的——好朋友。他不嫌农家的稻草,他一样摩挲长得不丰绽的鲜果。他想法儿去拜会你阁楼上的破旧零星。

你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沉思的时候,他隔着窗户在跨着墙的青藤上含着最甜蜜的微笑望着你,意思说:“别愁,朋友,有我在陪着你哪。”

月亮也是有恩情的,但他的更来得殷勤,又好在不露痕迹。他不是派一个戴银帽的当差高高的擎着片子说某人送礼来了的那一套,他来就来了,不铺张的,也不让你觉得他轻盈的脚步,也不让你欠身起来让坐。

真的,他来就来了,拿着满满的一团温暖给搵在你的脸上,安在你的手上,窝在你的心里。

“留着,别让。”他仿佛说,“这是你的,咱们家里有着哪!”

在花丛里寻香的蝴蝶,懂得他的无限的柔媚。你别淌眼泪,他要你窝在心里,留着……

(1928年1月《秋野》第2期。)

贺寿诗(五言古风)

照颜范滂传,

髯苏母所督。

汉宋两贤媛,

先后耀嘉淑。

渊渊夫人穆,

与以分鼎足。

相夫一片心,

相偕挽车鹿。

脱簪添膏火,

学成举芳躅。

倾囊育英才,

天启后来福。

有子况范苏,

舆台视潘陆。

白头两伉俪,

堂上灯花卜。

今日进一辞,

更为期颐祝。

(写于1929年11月。《山西文学》2004年第12期。)

为的是

女人:

我对你祈祷,

我对你礼拜,

我对你乞讨,——

为的是……

女人:

我为你发痴。

我为你颓废,

我为你做诗,——

为的是……

女人:

我拿你咒骂,

我拿你凌迟,

我拿你践踏,——

为的是……

(1930年6月上海《金屋月刊》第9、10期合刊。)

《出其东门》白话写意

出门溜一趟,

遇见了许多标致的女郎!

虽然有那么多标致的女郎,

全不放在我心上!

原文:

出其东门,

有女如云,

虽则如云,

匪我思存。

(约作于任教光华大学时期。1948年3月27日《大公报》大公园副刊。)

小诗一首

我羡慕

他的勇敢,

一点亮

透出黑暗!

他只有

那一闪的焰,

但不问

宇宙的深浅。

多微弱

他那点光,

寂寞的,在

黑夜里彷徨!

(1931年4月15日《北大学生周刊》第1卷第10期。)

答叔鲁先生

隐处西楼已半春,

绸缪未许有情人。

非关木石无恩意,

为恐东厢满醋瓶。

(写于1931年5—6月间。1964年12月台北商务印书馆《胡适之先生诗歌手迹》。)

荒凉的城子

我眼前暗沉沉的地面,

我眼前暗森森的诸天。

她,——我心爱的,哪里去了,——那女子,

她的眼明星似的闪耀?

我眼前一片凄凉的街市。

我眼前一片凄凉的城子。

灾难后的城子,只剩有

剐残的人尸。

黎明时我忧忡忡的起身,

打开我的窗棂,

进来的却不是光明,进来的

是鲜明的爱情。

树枝上的鸟雀已经苏醒起,

我倾听他们的歌音;

他们各自呼唤着他们的恋情;

就只我是孤身。

这是生命与快乐的时辰,

我在我心里说话。

各个的生物有他的欢欣,

在阳光中过他的生活,

他们在各个同伴的眼内寻着。

光明,那怜惜的光明,

这是相互怜惜的时候,这是

相互爱恋的光阴。

说话呀!荒凉的城子!说话呀!

凄凉中的寂静!

她,我挚爱的,哪里去了,

她,认识我的魂灵?

那热情的眼如今在哪里?

曾经对着我的眼含情的凝睇?

那亲吻我的香唇如今在哪里?

在那里,那酥胸曾经我的

胸怀偎依?

说话呀,你我灵魂的灵魂:

我心里的情怀已经默起,

告诉我,在那毁灭与恐怖的日子

你遁迹在哪里?

看呀,我的手臂依旧抱着你,

抱着你是抱着天体,

看呀,我的心愿依旧靠傍着你,

我的心愿充塞着大地。

我不禁在忧伤中悲诉,

我离开了窗前,我转过身去,

我向着楼梯,走出门去

走上空虚的街去,

在忧伤中放声的哀恸,

可怜再没有人责我的过戾,

谁嘲讽我的软弱,更有

谁怜悯我的眼泪?

(约写于1925年前后。1983年香港商务印书馆《徐志摩全集》第1集。)

在车中

这回爬上乌拉尔的高冈,哈哈,

紫色的黄昏罩,三千里路的松林;

这边是亚细亚,那边是欧罗巴——

巨蟒似的青烟蜒,蜒上了乌拉山顶。

回望你那从来处的东——啊东方!

那一顶没有颜色的睡帽——西伯利亚,

深林住一个焦黄的老儿头——啊老黄,

你睡够了啊,为什么老是这欠哈?

再看那欧罗巴;堪怜的破罗马

拿破仑的铁蹄;威廉皇的炮弹花;

莱茵河边的青草;一个折烂了的玩偶之家!

阿尔帕斯的白雪,啊,莫斯科的红霞!

(约写于1925年春。1983年香港商务印书馆《徐志摩全集》第1集。)

醒!醒!

和霭的春光,

充满了鸳鸯的池塘;

快辞别寂寞的梦乡,

来和我摸一会鱼儿,折一枝海棠。

(写于1927年前后。1983年香港商务印书馆《徐志摩全集》第1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