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塞纳河边人
从勒姆瓦纳主教街上,有许多条路通到塞纳河边。最短的一条路是直沿街而下,只是路太陡,且一到平地,穿过圣日耳曼大道街口的重重车流,便是一段阴森荒凉、阴风飕飕的河岸。这里右侧挨着一个酒市,不同于巴黎任何一个市场,此处是个关栈,扣存葡萄酒以待完税,外表看来,阴森得仿佛军用仓库或者监狱。
塞纳河支流对岸,便是圣路易岛,那里街道窄,老屋高而又美,你可以去到那里,或是左转沿河边路走,于是圣母院与西岱岛就在对面了。
河岸边的书摊上,你有时能廉价买到新出版的美国书。银塔餐厅楼上有些房间,那时还出租,租客在银塔吃饭时还能打折;那些房客忘带走的书,仆人都拿去不远的河岸书摊卖,你花不了几个法郎,就能从老板娘那里买到手。她不把英语写的书当回事,买时既没花几个钱,卖也只求薄利。
“这些书好吗?”我们成了朋友之后,她如此问。
“偶尔能赶上本好书。”
“你怎么分辨呢?”
“我读了就知道啦!”
“但仍然得碰运气,再说多少人能读英语呢?”
“把英语书都存着,给我过一遍。”
“不,不能存。你又不常来,你老长时间不露面。我得尽快卖书。谁都不晓得这些英语书是不是值钱。赶上它们一文不值,我存下来了,卖都卖不掉。”
“你怎么分辨一本法语书有没有价值呢?”
“先看有没有插图,然后是插图质量,再就是装订。如果这是本好书,书主人一定会要求精心装订。英语书倒都装订过,但装订很糟,看不出好坏。”
除了这家书铺,从银塔到大奥古斯丁码头路,无处可觅英美书籍了。从大奥古斯丁到伏尔泰码头路那段,倒有几处书铺,左岸几家旅馆,尤其是伏尔泰饭店的雇员,会捡了客人丢的书卖给书铺。伏尔泰饭店的阔佬旅客最多。有一天,我问另一位已成我朋友的书铺老板娘,那些书的主人自己有没有卖过书呢?
“没有,”她回答,“那些书都是主人扔了的,所以我们知道这些书不值钱。”
“大概是朋友们送了,让他们在船上读的吧?”
“一定的,”她说,“他们肯定在船上扔了不少书。”
“对,”我说,“航运公司把书收集了一装订,就成了船上博物馆的藏书。”
“真聪明,”她说,“至少他们会好好装订一下,这样这些书又值钱了。”
我工作结束后,或我想思索点什么时,便会沿河岸而行。我散步、做活或看内行做事时,思考会容易些。在西岱岛尖的新桥下,有一座亨利四世雕像,岛便从那一点伸入河水,仿佛一个尖船头,水边有一处小公园,栗树葱茏,塞纳河流经此处,分出几股暗流与回流,这里是钓鱼的好所在。沿阶下到公园里,看得见那里与大桥下许多人在垂钓。钓鱼的好所在随水位起伏变化。钓鱼人使用拼接起的长钓竿,顶端倒是钓钩精巧、浮标轻盈,老练地垂水诱鱼。他们总能钓到些鱼,经常钓得到酷似鲤鱼的鮈鱼。这种鱼整条炸来甚是美味,我可以吃一盘。它们肥美肉甜,口感还细腻过新鲜的沙丁鱼,一点都不油,我们连它们的骨头一起吃。
吃鮈鱼最好的地方之一,是巴默东那里一家建在河面上的露天餐厅,叫做“神奇渔场”,我们每逢手头宽裕时便去。此处有极好的白葡萄酒,用蜜思卡黛葡萄酿的。莫泊桑小说里写过这里,西斯莱则画过这里望到的河景。你不一定得走那么远吃鮈鱼,你到圣路易也能吃到好煎鱼。
我认识几位钓鱼人,常在塞纳河上圣路易岛到威尔—加朗之间的鱼群密集水域垂钓,天气晴朗时,我会买一升葡萄酒、一条面包配些香肠,坐在阳光里,读我买的哪本书,看他们钓鱼。
游记作者把塞纳河上钓鱼者写成疯子,从来钓不到什么东西。但他们是认真钓鱼,确有渔获。钓鱼人大多单靠微薄的养老金度日——那时他们尚不知通货膨胀会令养老金贬值——也有些是赶着全天或半天的休息日来此钓鱼的爱好者。在马恩河汇入塞纳河的沙朗通以及巴黎两头,都有更好的钓鱼所在,不过巴黎市内反正也有钓鱼的好所在。我不钓鱼,是因为我没有渔具,再者我想省下钱,去西班牙钓鱼。而且我也不知道自己何时能完工,也不知道我何时会离开巴黎,所以我不想在钓鱼这种看运气撞日子的事情里多所沉溺。但我热切旁观他们钓鱼,因为钓鱼有趣,学之有益。每当我看到市里有人钓鱼,钓得全神贯注,还能带些鱼回去全家共享,我就十分高兴。
钓鱼人自有河上生涯,驳船上自有船上生涯,拖船放倒了烟筒拖着一串小货船驶过桥下,石头河岸上榆树耸立,还有法国梧桐与白杨:有了这些,我在塞纳河边永不会寂寞。市里的树如此之多,你能看见春天逐日走近,直到盈夜暖风,次日早晨便春归大地。有时候冷风沉重,会将春天赶回去,似乎再也不来,于是你失去了生命中的一个季节:这是巴黎唯一真正悲伤的时节,因为这样违天背时。你在秋天自会感伤,每年秋天树上落叶秋风剔枝,你的某些部分也随之死去。但你知道春天总会来,就像你知道河流解冻后自会流淌。当冷雨扼杀春天时,就像一个年轻人莫名其妙地死去了。
那些日子里,春天最后总会到来;但想到春天几近夭折,还是令人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