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8581°S,177.2018°E,塔法卢阿岛
临江秋迟,已经是十一月的尾声,十一月七号这天,余汐走出家门,被一阵干爽的凉风吹的打了个寒噤,这才感觉到秋天真的来了。
穿的太单薄,她只得回家换了件外套。再出来的时候,姗姗来迟的太阳恰好在浓云后露出头角,吝啬地把一线光洒在地面上。昨夜下过雨,一夕叶离枝,满地堆积着被雨水浸透的枯叶,不胜萧瑟,恰应了余汐此刻凄凉的心境。
路过男装店时,余汐驻足了片刻,最后还是走了进去。
记得他入狱是在盛夏,如今天气转凉,给他买一件衣服吧,至少,让他重返自由的第一天,不是只和冷风打个照面。
店员问到尺码的时候,余汐很自然地报出了记忆里那人的衣服尺码。妈妈去世的早,她从十几岁开始就负责帮家里采买东西,自然也包括他的衣服,对于他的尺码她熟稔于心,多少年了都没有忘记。
临江监狱位于临江城郊的山脚下,很偏远,但开通有一条市区直达专线,很久前余汐曾经坐过那辆专线巴士,巴士经过临江大学城,她永远也忘不了那时的自己是怎样蹲在车窗后尽量隐藏住自己,又怎样贼心不死地仅露出一双眼睛贪婪地看着窗外路过的世界。她知道沈时鸥就在这座大学城读书,那一天距离她和他上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了三年又二十八天。
然而她只看见了无数投向这辆巴士的陌生目光,怜悯、嘲笑,猎奇……
那之后,余汐再也没有坐过这条监狱专线。
这次也一样,她宁肯花三个小时,坐地铁转公交再步行。
辗转到达监狱外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钟,令她惊讶又恐惧的是,竟然已经有人在等。
比起半年前在“波塞冬”号上时,陆锦心似乎又瘦了很多,几乎到了不胜衣冠的地步,她坐在监狱马路对面树下的大石头上,像一尊石像那样,任凭秋风吹乱她的长发和围巾,只是静静地望着监狱大门的方向。
余汐踌躇着是否要转身离开,陆锦心却已经发现了她,她张口喊她,只一个“喂”字,就把她钉在原地,又让她像被牵着丝线的傀儡那样,不自主地转身走到她面前。
陆锦心仰起脸望着她:“没想到吧,我竟然会在这里。”
确实没有想到,余汐老实地点点头,陆锦心哧地笑了:“我告诉你,我来这里的次数,比你要多的多。”
“每次想到我的父母,每次想到你,每次不开心,每次失眠,我都会来这里坐一会儿,看着监狱大门。看着它,安慰自己,作恶多端的人受到了惩罚失去了自由,报应这回事是真的存在的。”
“可是我又想,我要他的报应做什么呢?我只是想要回我的父母罢了。”
“永远无法说服自己,永远无法得到安慰。”
“你猜我凝视着那扇大门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
“我在想,假如有一天,我坐在这里时,那扇门突然打开,他从里面走出来,我要怎么办?我要怎样为我的父母报仇?我幻想了很多种场景,冲上去捅他一刀,泼他一瓶硫酸,抽他的耳光……”
余汐忍不住瞟了一眼她的包包,陆锦心噗嗤笑了:“你放心,我带着那些东西是过不了地铁安检的。”
“今天是他出狱的日子是不是?”
“幻想了很多次的场景就要出现,但是我,却什么都不想做了。连给他一个耳光,我都不想了。”
“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要和沈时鸥结婚了。我们已经在筹备婚礼了。”
她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余汐,按着她的肩膀让她跌坐到石头上:“我和沈时鸥在一起,而你和你的杀人犯父亲滚回到汐岛上。我们两个的人生,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的,从很多年前起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说完这句话,她挥了挥手转身离开,走出几步后又停下脚步转过头来望着她:“临江没有你的立足之地,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余汐呆坐在石头上,秋意沁骨凉,比秋意更凉的却是陆锦心刚才的话,她是特意跑来告诉自己她要和沈时鸥结婚的,她恨父亲以至于恨自己,她能理解她,无数个不眠夜里,她换位思考,想如果自己置身于她的处境,会是怎样一番心境,想了很多遍,每一遍最后都是同一个结论,那就是恨。
但是自己又有什么错呢,那场事故的发生,说到底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仅仅因为自己是那个人的女儿,就该承受滔天的怨恨吗?
积攒了一整晚的勇气就此烟消云散,余汐深深地望了一眼那紧闭的监狱大门,然后她站起身来飞快地跑掉了,只剩下那装着衣服的纸袋孤零零地躺在石头上。
临江海洋馆的设计师似乎有不为人知的恶趣味,入口台阶处摆放着造型怪异的石像,还360度地散发着惨绿灯光,仿佛海底鬼屋,让人生出“下去后不知道会看到什么鬼”的联想。
周漾攥着冬冬的手在入口已经徘徊了有十几分钟,听语音导览重复了好几遍这个海洋馆的设计灵感是传说中沉陷海底的亚特兰蒂斯大陆,越听越觉得惊悚,握着冬冬的手也越发紧,冬冬忍不住喊疼,周漾对他抱歉地一笑,心里懊恼极了。
昨天和冬冬看电视的时候看到海洋馆的广告,看到冬冬一脸的向往他自告奋勇逞英雄答应带他来海洋馆,走到入口却又心生胆怯,怎么也下不了决心进去一看究竟。
原本想等有其他游客来的时候跟着下去,人多也好壮壮胆,谁知道周间客流量这样小,他在这儿已经等了十几分钟还没有人来!
终于有一对母女走过来了,周漾心中暗喜,牵着冬冬紧跟在那对母女身后走下楼梯,许是跟的太紧了,那位妈妈起了疑心,回头恶狠狠地瞪了周漾一眼,周漾硬着头皮冲对方笑一笑,装作没有觉察到别人的警告,继续厚脸皮地跟着。
好在下来后发现原来观光厅里的游客不少,周漾长舒一口气。
海洋馆里无非是鱼,各种各样的深海鱼,周漾对这些敬谢不敏,甚至有些害怕那些鱼的怪模怪样,冬冬却很开心,把脸贴在鱼缸壁上看的目不转睛。
走过鲨鱼长廊时,冬冬突然响亮地叫了起来:“鱼鱼!鱼鱼!”
周漾抬起头,只见鲨鱼甬道里游动着一个全身装备的窈窕身影,应该是饲养员在给鲨鱼喂食,水光暧昧,那人又戴着护具,看不清她的脸孔。冬冬却很兴奋,大声喊着鱼鱼蹦跳着和她打招呼,那饲养员看见了冬冬,也挥手向他打了个招呼,还在水中轻巧地翻滚了一圈,用手指在水里比划着写了一个大大的“thanks”。
玻璃廊里的鲨鱼温顺地环绕在她的周围,在水光和鲨鱼群的簇拥中,她仿佛人鱼公主置身于湛蓝海洋,周漾站在廊下仰望着她,迷迷糊糊地想,难道,这鲨鱼甬道里的饲养员,是余汐?
他忍不住笑了,用手指在空气里对着鲨鱼甬道里的人画了一个笑脸。
鲨鱼甬道里的饲养员推开海水朝下方游过来,停在边廊,朝着玻璃伸出手展开五指,冬冬拽着周漾跑过去,把手贴在玻璃上,和饲养员隔着玻璃give me five,周漾终于看到了那饲养员的脸,果然是余汐,她笑眼弯弯地看着自己和冬冬,歪了歪头,对冬冬做了一个“跑”的口型,冬冬会意,一只手贴着玻璃一只手拽着周漾往前小跑,廊里的余汐跟着他的速度向前游动,右手始终隔着玻璃和他相贴。
冬冬就好像和人鱼牵着手跑了全程,激动的小脸通红,旁边的小朋友们无不羡慕地看着冬冬。到了尽头,余汐做了个谢幕的手势,挥挥手又游了上去。
冬冬蹦跳着向余汐挥手说再见,周漾望着她的背影却在想,她怎么会在海洋馆做饲养员的?她不是在“波塞冬”号上跳舞的舞蹈演员吗?
海洋馆里最受欢迎的永远是动物表演,冬冬蹲在水母箱前看了半个小时水母群变色,等他们周赶到表演馆的时候,场馆里已经坐满了人。
他们一落座灯光就开始熄灭,大屏幕上影像介绍着这次表演的动物明星和他们的出生地,看着一片白皑皑的极地,冬冬惊讶地张大了嘴,一脸的痴迷。
周漾揉揉他的头,无奈地想,这孩子怎么会那么喜欢大海?他该不会是一条鱼托生的吧。
影像介绍很快就播放完了,后台的驯养员和明星动物们也都准备好了,灯光亮了起来,主持人登场报幕,暖场是海狮表演,圆滚滚的海狮像个小丑,诙谐的表演引的全场爆笑。
冬冬最期待的却是白鲸表演,他就是被广告里的白鲸表演勾引到海洋馆来的。
海狮表演结束后,重头大戏白鲸表演终于要开始了,主持人神秘兮兮地卖了半天关子才请出驯养员,看到驯养员登场,冬冬嚯地站了起来,大声喊:“鱼鱼!”
不会那么巧吧?周漾朝驯养员看过去,那驯养员正在朝冬冬挥手,果然,又是余汐。
她在这个海洋馆里做的工作还真不少啊。
三条白鲸从水池里一跃而起,带动了全场气氛的高潮,冬冬兴奋的脸通红,小拳头咚咚砸着周漾的腿,砸的周漾忍不住龇牙,这小东西力气还真大!
余汐是那条名叫“小北”的白鲸的专属驯养员,小北是海洋馆里年龄最小的白鲸,刚来到海洋馆一年时间,相比其他两条白鲸,它更调皮,更野性未驯,其他两条白鲸很配合地表演时,他却任性地不肯动,任余汐蹲在水池边说尽好话,理也不理。不知道这小东西原本就是这样,还是设计好的表演环节,总之小朋友们都被逗的哈哈大笑。
余汐索性跪下来一边跟他讲好话一边摸着他的“下巴”安抚他,突然间,出其不意地,小北伸长“脖子”,用自己的宽吻亲了余汐一下,这个“意外”惊起一阵抽气声,观众席上炸开了锅,小朋友们纷纷跟父母撒娇,嚷嚷着也想要和白鲸玩亲亲游戏。
这似乎真的只是个意外,周漾看余汐,她一脸的惊讶呆滞,半天才用手背擦了擦满脸的水花,兴许是感觉到了有人在看她,她朝周漾看过来,视线与他相撞,不好意思地抿嘴一笑。
“偷袭”过余汐后,小北反而听话起来,配合地和余汐表演起了海洋馆最富盛名的“海洋之心”。这个表演需要人和动物高度的配合,余汐和小北一起跃进水池里绕池环游一周,又一起潜入深水之中,涟漪散去,水面变得平静,十秒钟,二十秒钟,三十秒钟……水面依旧平静如镜,观众们却坐不住了,纷纷站起身来探头看水面。
突然间,水面被刺破,观众群一阵惊呼,小北头顶着余汐跃出了水面,一人一鲸在空中划过一条优美的弧线,再度跃进水中,余汐抓着小北的“手”与它合成半颗心形,用一吻结束了这场表演。
掌声雷动,冬冬把小手都拍红了。
表演结束后就是小朋友们最期待的互动环节,驯养员会选取一个小朋友和家长一起跟白鲸互动,主持人话音刚落,小朋友们就踊跃地举起了手,一个个跳着叫着喊选我。冬冬当然也想互动,但他不会像其他小朋友那样喊选我,而是执着地举着手喊鱼鱼。
余汐没有辜负他的期待,选了他和周漾,冬冬兴奋地拽着周漾就往下跑,差点把周漾拽翻一个跟斗。
工作人员带着他们去后台换了衣服鞋子又引他们到池边。等在池边的余汐微笑着冲周漾打个招呼:“嗨,周先生,很高兴见到你。”
作为驯养员,她要告知周漾和冬冬怎么和白鲸打交道,周漾认真地倾听着,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危险。
那只暖场的海狮,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溜了出来,溜到了周漾的身后,趁他不注意,猛地一顶,周漾脚下一个趔趄,噗通栽进了水池里。
水池里的海水水温并不算太低,周漾却觉得冰冷刺骨,他不会游泳,连最简单的狗刨都不会,腥涩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涌进他的耳鼻口眼,他胡乱扑腾着却无济于事,整个人就像装满了石头的麻袋般沉沉下坠。
突然间一道光芒刺破冰冷海水,余汐人鱼一样推开海水敏捷地朝他游了过来,一只温暖的手攥住他的手,拉着他朝光亮的一方游上去,周漾昏昏沉沉地任凭她拉着前行,直到浮出水面才终于清醒过来,趴在水池边上呕出一大口咸腥的海水。
抬起眼睛,余汐正蹲在水池边戏谑地看着他。
回过魂来的周漾恶向胆边生,冷不丁地单手大力扑腾水面,溅起浪花湿了余汐一脸。
一天很快结束,下班时,同事杨熙突然叫住了余汐。
余汐早就注意到了,一整天他都仿佛有什么话想对自己说似的,余汐进海洋馆刚刚几个月,杨熙是比她早两年进馆的老资历驯养员,一直以为对她照顾有加。
余汐用询问的目光望着他,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半天才说:“今天那个被选中互动的游客,你认识的?”
算认识吗?他们知道彼此的名字,他甚至目睹过她的失意,聆听过她的秘密,安抚过她的哭泣,但算上今天,他们也不过才见了三面。
杨熙压低了声音:“这位周先生,我劝你最好还是和他保持距离。”
余汐惊讶:“为什么?”
杨熙叹口气:“你刚来临江,有些事情你不知道。这位周先生是个律师,他可不是好东西,几年前他给一个杀兄骗保的人做辩护律师,坑骗了死者的老婆孩子。”
作为全国排名前三的邮轮母港,临江港却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每年12月12号,整个临江港空空荡荡,在这一天,既不会有邮轮靠岸,也不会有邮轮起航。
在临江港的入口处,矗立着一块高达数十米的石碑,上面篆刻着三百九十四个名字,每个名字后面都是一个被大海吞没的无辜亡魂。临江市政府在此立碑,以纪念发生在九年前那场举市哀恸的船难,并以此告诫来往船只,自己身上肩负着怎样的重责。
12月12号,是九年前“南十字星号”船难发生的日子,临江市政府将这个日子定为临江的公祭日,每到这一天,客船停航,并且允许市民们到临江港来放河灯表示哀思。
天刚暗下来,海边就已经变得拥挤而寂静,时间并没有冲淡临江人对于这场灾难的记忆,三百九十四条人命,实在是太过沉重了。
来悼念的人们手里都托着一盏自制的小河灯,河灯放入海里,随海水漂流向远方,海面上星星点点微光闪烁,温柔如银河的倒影,可是这灯却是为着接引亡魂,点一盏灯吧,为在海中迷途的亡灵们照亮回家的路,临江人这样念叨。
那场船难,三百九十四人死亡,事后打捞起的尸体,却只有三百九十一具,有三位遇难者的遗体并未被发现,他们不知被洋流裹挟向了何方,或许至今仍在冰冷咸腥的海水中飘荡。
余汐蹲下身来,把一盏河灯送入海中,出神地望着那盏灯,那盏灯却没有像她所希冀的那样和别的灯一起漂走,不知什么缘故,它艰难地向前漂了一段,然后突然侧翻,慢慢地沉没进了海水中,微光熄灭,余汐的心猛地一颤。她想起了陆锦心对自己说的话。
亡魂不肯原谅。
她艰难地站起身来,蹲的久了,有些头晕眼花,以至于当看见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时,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她晃了晃头,揉了揉眼睛,那面孔却依然在眼前,反应过来这不是幻觉,她顿时毛骨悚然,拉起那个人飞跑,一直跑出临江港才停下脚步。
“望海潮”是开在临江港外的一家面馆。似乎就是在1212船难发生的第二年,这家店开始营业。每年公祭日是“望海潮”生意最好的时候。多年来,很多临江人已经养成习惯,每当放完河灯,就来“望海潮”吃一碗面。
隆冬深夜热乎乎的一碗汤面,抚慰了多少被海风和悲伤磨砺到冰冷僵硬而又鲜血淋漓的心。
天色还早,放河灯的人群还聚集在海边,因此“望海潮”里此刻清清静静,只有零星几个客人。
老板老张把两碗热腾腾的面轻轻放在桌子上,临走时多看了余潮一眼,余汐的心骤然一缩。
她做贼一般地左右看看,垂下眼睛压低声音问:“你怎么来了?”
余潮把一直握在手里的袋子递过来,讨好地挤出微笑回答她:“汐汐,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给你买了生日礼物,很好看的裙子。对了,你给我买的衣服我收到了,你看爸爸穿着还精神吗?”
余汐这才发现他穿的竟然是那天她扔在监狱外大石头上的外套。
这外套极不合身,是啊,她买时是按照记忆中他的尺码,但是他却已经不是记忆中的那个人,九年牢狱生活让他变得矮小消瘦唯唯诺诺,眼神里闪烁着小心翼翼,努力挤出的笑容显示着讨好。他曾经是多么英武的船长啊,她称呼他captain余,他曾是她的骄傲,也曾是整个汐岛的骄傲。她永远记得小时候每次他休假回家时都故意穿着船长的制服,她和小伙伴们去海边接他,他让她骑在captain余的肩膀上,扛着她大步流星地往家走,一边走一边把口袋里从全世界各地搜集来的糖果分散给她的小伙伴们,人人都羡慕她有个captain爸爸。
那时他目光炯炯身形高大,如果时间就停在那一刻该有多好,如果没有后来……
余汐垂下了眼睛:“你走吧,我已经很多年不过生日了。”
没等余潮回答,她便站起身来转身离开。
她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了很久,直到天黑透了才慢吞吞地朝“家”的方向走。
其实算什么家呢,不过是一个租来的房子罢了。她的家在哪里?汐岛是她的家,但她已经六年没有踏足那里。如果没有发生那场船难,或许她早就在临江有了家,小时候曾经和沈时鸥说过一些孩子气的傻话,他们约定好,要二十一岁结婚,二十二岁生孩子。今天是她的二十六岁生日,可是她却一无所有。
余汐家在四楼,这是旧小区,楼梯灯是反应迟钝的感应灯,需要人大力跺脚才会亮,余汐使劲跺了跺脚,昏黄的灯一闪,她意外地看见自己家门口竟然坐着什么人。
是房东安太太。
安太太蜷缩着坐在门与墙的夹角之间,余汐强颜欢笑同她打招呼:“安太太,今天怎么有空来?找我有事吗?”
在这里租住已有一年时间,余汐和房东安太太的关系向来不错。安太太六十岁左右年纪,是个很和善的阿婆,她似乎没有亲人,见余汐独自在外,她对她便很怜悯,每逢节日都会邀请她一起过节,对于安太太,余汐一直心怀感激。
听到她的声音,安太太抬头看她,一看见安太太的脸余汐心里就咯噔一声。
安太太的神色不对,她的脸上是一种长久以来受痛苦煎熬到近乎麻木的表情,她怎么了?
安太太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余汐这才发现她的怀里抱着什么东西,四四方方的,像是一个大相框。
安太太把相框反转过来,正面朝向余汐,目光接触到相框的瞬间,余汐的耳边嗡的一声响。
是遗像。
黑白的、一家三口的遗像。
一对年轻的夫妇和一个幼小的孩子,照片里的人都在笑,发自内心掩饰不住的咧嘴笑,但这确实一副遗像,黑白与笑容对照出一种滑稽的悲怆,让人悱恻的同时又觉得惊惧。
房东开口,她的声音颤颤巍巍:“他们的名字是安望海、贾琳、安向洋。临江港的纪念碑上,他们的名字分别在第八、九、十位。他们死的时候分别是三十岁,二十八岁,一周岁。他们是我的儿子儿媳和孙子。他们走之前宝宝刚过了周岁,全家人去照相馆拍了周岁纪念照,上船前,望海叮嘱我,妈妈,记得去照相馆取照片呀,把那张合照印一张大大的,我们好挂在客厅里。我忙着打麻将,一直到12月12号那天才去取照片,还没走到照相馆就接到电话,说我儿子坐的船出事了,一个星期后我去了一趟照相馆,按照儿子的意思,把那张合照打了一张大大的,黑白的,那张照片最后没能挂在他们的卧室里,却放在了我的供桌上。”
“我的儿子媳妇和孙子一夜之间都没了。望海爸爸在他十岁那年就去世了,我一个人把他养大,供他读书,看他娶了媳妇生了孩子。我给他取名望海,给孙子取名向洋,都是怀着好意的呀,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们真的会向洋望海,再也不回来了。”
“2007年12月12号,‘南十字星’号特大船难,三百九十四人遇难,三百九十一具尸体被打捞,三具尸体至今下落不明,其中就有一具,就是我的儿子,安望海。”
她望着余汐,一双九年前就已经干涸的眼睛流不出泪,余汐却感觉她的眼睛里漫出了整个太平洋的海水,将自己没顶。
安太太伸出一只手来抓住余汐的手臂:“我在‘望海潮’看见你和他了,他是你爸爸,是不是?”
余汐蓦地想到中秋节那一天,安太太请她去自己家过节,酒足饭饱后她去洗碗,回来时,看见安太太独自坐在院子的藤椅里看着天上的月亮,她的背影是那么的孤寂,像失去了嫦娥和吴刚的月亮上,一株干枯的桂树。
她何曾想到过,令安太太陷入这泥潭一般孤寂的,恰恰是她的父亲!
多么滑稽啊,她以慈爱待之的,竟然是杀子凶手的女儿。
多么可笑啊,她视之如长辈的,恰恰是因为她的父亲,失去了所有的晚辈。
余汐很快打包好了她为数不多的行李,提着行李箱下楼,在拐角隐蔽处她抬头望了一眼,安太太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坐在墙角,那张遗像紧紧贴在她的胸口,廊灯昏黄的光洒在她的脸上,细细地勾勒出她脸上纵横的沟壑与空虚的眼睛,那是希望被熬干的模样。
直到走出小区,余汐的耳边还回荡着安太太刚才的话。
“这间房,是望海和琳琳的婚房。”
“望海和琳琳是高中同学,望海书读的不好,大学没有考上,琳琳却考上了一所南方的211大学。琳琳的家里很反对他们交往,但是琳琳却很坚持。那时候他们一个在临江工作,一个在广州读书。望海所有的假期都用来跑到广州去谈恋爱,多辛苦呀。我跟他讲,你不要这样辛苦,妈妈有积蓄,足够给你做个小生意,再买套婚房。他说他不要,他想用自己赚的钱结婚买房子。”
“琳琳大学毕业四年后,他们两个终于用攒下的钱买了房,就是这间房。”
“装修都是他们亲自盯工,大到地板瓷砖,小到每一个抽屉把手,都是他们亲自挑的。”
“总有人劝我说,把这套房子卖掉吧,死了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总要继续活。我谁的话都不听,就这么过了八年,八年里我因为生病花光了积蓄,捉襟见肘。我终于对自己说,八年啦,一个抗日战争都打完了。可我还是舍不得把望海一钉一铆装修出来的房子随随便便卖给别人,所以就贴了招租告示。”
“来租这个房子的人很多,可是我就选中了你,我看你清清秀秀斯斯文文的一个单身女孩子,觉得你肯定会爱惜这个房子,不会像小夫妻和单身男孩子那样糟蹋望海的心血。”
“可是我没有想到,你是他的女儿。”
“我不能让我儿子的婚房里,住着凶手的女儿。”
凶手的女儿。
她是凶手的女儿。
并不是第一次被这样定义了,早在九年前,事故发生后的第一个上学日,当她踏进校门时,劈头盖脸铺天盖地如网罗般向她撒下的,就是“凶手女儿”四个字。
闭上眼睛她就能回想起那天清晨,她像个旁观者,眼睁睁地目睹着发生在九年前十六岁的自己身上的一切,十六岁的余汐站在教学楼下,在满楼愤怒与鄙夷的目光注视下,在震耳欲聋的齐刷刷的“凶手”的嘘声中,形单影只,孤立无援,像个罪人一样低垂着脑袋。突然间,不知道谁从几楼掷下一包豆浆来,学校食堂里那包装简陋的豆浆袋砸到她的脑袋上即刻爆裂,稀薄的豆浆顺着她的额头淌下来,很快淋漓了整张脸和全身。很快,乱七八糟的东西从四面八方朝她飞来,豆浆袋、油饼、墨水……她在十二月的风里,在豆腥味、油腻、墨臭里牙齿打颤瑟瑟发抖,她知道不会有人来救她,教学楼二楼就是办公室,老师们的到校时间比学生还要早,可是此刻所有的办公室门都紧紧关闭着,像一双双冷冷的、黑洞洞的眼睛。
三百九十四条生命,有这个学校的学生家长,也有这个学校的老师家属。
她的父亲是全校公敌,没有人会来救她。
沉浸在往事里,余汐拉着行李箱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突然间,脸颊上坠落一滴凉意。她抬起头,又一滴冰冷落进她的眼睛里。
下雨了啊,十二月的冻雨,连天都在为亡魂们哭泣。
她怔怔地望着天,任凭越来越多的雨滴落在自己的脸上,直到有人喊她的名字,汐汐。
那个男人,那的曾经高大英俊现在却形容畏缩的男人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喊她的乳名:“汐汐,跟我回岛上吧,临江不是我们该待的地方。”
九年的怨气瞬间被这句话点燃,余汐将行李箱一摔,歇斯底里地冲着父亲喊:“都是因为你!如果不是你我怎么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为什么要出现在我面前?九年前你毁了我的人生,现在你还要再毁掉我的生活吗?”
父亲望着她,嘴唇哆嗦着半天没有说话,像是过了整整一个世纪,他轻轻说道:“你也认为我应该死在海里对不对?如果我当时也死在了海里,在你心里,我就会是一个好父亲,对不对?”
余汐愣住了,她没有说话。
一股汹涌的疲倦席卷了她,隔着越发稠密冰冷的雨帘,她对父亲说:“你走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看着父亲佝偻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余汐终于支持不住,瘫坐在行李箱上。
雨势越来越大,混沌了天地,仿佛要将这世界都裹挟着向无尽的海洋奔去。
一整天周漾都在为李斐的无罪辩护案整理卷宗,等到终于结束工作时,已是晚上九点,从车库出来,他才发现,外面竟然在下雨。
大雨滂沱,大有吞天噬地的气势,周漾开着车缓慢前行,临江多久没下过这么大的雨了?
突然间,视野里出现了什么,周漾把本来就慢的车速再次放慢,仔细去看视野里那奇怪的“东西”。
是一个人。
滂沱大雨里,路边的绿化带旁却坐着一个人,那人一动不动,任凭雨水浇在她的身上。周漾迟疑了片刻,靠边停下车,拿起伞打开车门,撑开伞朝那人走了过去。
他快步走到那人身边,将伞撑到她头顶上:“小姐,雨这么大,你这样要生病的。”
那人听到声音仰起脸来,看到她的脸,周漾吃了一惊,是她!
她整个人被雨水浇透,长发紧贴在脸颊,狼狈中透着伶仃,一双噙满眼泪的眼睛望着他,带着被击垮的软弱。周漾的心突地一搐。
再次走进周漾的家,却是以这样狼狈的姿态,余汐无措地站在玄关,她浑身湿透,雨水滴滴答答地流下来,浸透了玄关那块任谁看都能感觉出价值不菲的地毯。周漾把公事包放在桌子上才觉察到这位落难人鱼并没有跟进来,他大踏步走过去,不由分说地牵着她的手把他领进门来,推她到浴室门口:“你淋了雨,快去洗个澡。”
他的手真暖和,他和她一样穿越过十二月的冻雨,可是他的手是那么的暖和。
关上浴室门后,余汐仍能感觉到手心里残存的温暖。
余汐拧开水龙头,接了一捧水泼到脸上,清澈冷冽的自来水让她的意识稍微清醒了一些,她抬起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面色青惨眼窝深陷,像是骤然瘦了十几斤。
她脱掉黏在皮肤上沉重的湿衣服,打开淋雨喷头,热水瞬间倾洒下来,将她包裹在一片热气腾腾的白雾中。
热水暂时麻痹了她的神经,让她整个人身心放松了下来。
洗完澡余汐才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她忘了带衣服进来。
窘迫地站在浴室门前徘徊,想敲门却又赧于向只见过几面的陌生男人说出“麻烦帮我拿一下衣服”这种话来。突然间,门从外面被敲响,周漾清越的声音隔着门传进来:“人鱼小姐?你没有昏过去吧?麻烦把门开一条缝。”
余汐长舒一口气,想必周漾是想到她没有带衣服进来,于是来给自己解燃眉之急的。
她把门推开一条缝,一只纸袋塞进来,余汐接过纸袋迅速关上门,看到那纸袋里的东西,顿时热血上涌,整张脸腾地红成了一块幕布。
这男人未免太过体贴了点,纸袋里除了她的睡衣,还有内衣。
涨红着脸手忙脚乱地套上衣服,再次拧开水龙头接了点冷水拍打在脸上降了降温,她这才慢腾腾地走出去。
客厅却没有人。
余汐在沙发上坐下,周漾的声音从别的房间传来:“你先稍坐一会儿。我马上就来。”
果然,他马上就来了。
他早已换下了西装,船上一身棉质居家服,换下了职业装的他看上去气质柔软了很多,整个人散发着温暖的味道,像是床头光线柔暖的台灯,又像是在太阳下晒过一整天呼吸饱了阳光的一只大布偶,呃,是的,布偶。
余汐忍不住盯着他的头发看,他应该是洗过澡了,洗过澡吹干头发的周漾,他的头发,竟然是天然卷的。
非常,非常可爱的天然卷。
并不太长,也不十分短,一个一个的小卷儿乱七八糟地炸开着,看上去,仿佛十分柔软。
难怪前几次见他时,他总梳着那样古板的发型,想必是用了过量的发蜡来驯服这些俏皮的天然卷儿,作为一个律师,满头洋娃娃般的卷发,确实会显得不够严肃专业有震慑力。
余汐的脑海中浮现出了奇怪的情景,她仿佛看见每天早晨周大律师是如何站在盥洗池前,苦着一张脸看着镜子里卷毛乱翘的自己,气鼓鼓地把一坨坨的发蜡往头发上抹,企图镇压这些飞扬跋扈、破坏他大状形象的小卷儿们。
她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周漾看着她,一脸的莫名其妙,他把手里的东西往桌子上一放:“你淋了雨,怕会感冒,我煮了可乐姜汤。”
原来他刚才是在给自己煮姜汤,余汐捧起那只精致的小碗,姜汤的热度立刻透过瓷器传导到她的手上,她埋下脸去喝汤,一滴眼泪顺势砸进了汤碗里,泛起层层涟漪。
周漾也看见了她的眼泪,他有些不知所措,只好生硬地转移话题:“你今晚应该没有地方去吧?如果你信得过我就先留在我家。客房在那边,你喝完姜汤就早点休息吧。我明天还有事,先去睡觉了。”
他站起身来,余汐没有说话,她捧着汤碗,大口大口地吞咽着辛辣又甜腻的可乐姜汤。
这碗汤,怎么越喝越多,越喝越咸啊。
直到周漾的身影就要消失在视线中,她终于开口:“周先生,你是个好人,有些事情,我不该瞒你,请你等我说完这些,再决定要不要收留我。”
周漾回过身来惊诧地看着她,片刻后,他收起惊诧,走回到沙发旁坐下。
余汐放下碗,垂着眼睛,盯着脚尖,绞动着十指:“周先生,我是被房东赶出来的。但过错并不在她,而在于我。”
“是我先隐瞒了她,尽管在今晚之前,我也并没想过我应该向她坦白。”
“周先生,您是临江人吧,一定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吧。12月12号,1212海难公祭日。九年前的今天,一艘从临江港出发的返程邮轮‘南十字星号’在近海出了事故,事故导致394人遇难,其中泰半是临江本地人。死亡394人,而船长安然无恙,后经海事法院认定,船长对此次海难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被判入狱九年,成为整个临江城的罪人,临江全体市民的公敌。”
“而我,就是船长的女儿。”
“就在今晚,房东发现了我的身份,而我也终于知道了,我孤寡一人的房东太太,是九年前遇难的394条人命中,其中三条的亲人。”
她抬起头望着周漾,眼圈泛红,眼泪坠坠欲落:“周先生,您还打算收留我么?”
周漾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他站起身来,什么都没有说,推开门走了出去。
门哐当被带上,巨大的声响让余汐心惊不已。
她把脸深深地埋进双手里,疲倦、失落、悲伤……如潮水般汹涌而上,不可抵挡。
果然,他也不能接受吧,杀人凶手的女儿,他连和她同处一室都做不到。
可是她无法欺骗他,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即使在误以为她是为人不齿的第三者的时候,仍旧惦记着送她一瓶药油缓解她的伤痛,谆谆劝导她回归正途,把垃圾一样的她从大雨里捡回家……她怎么能隐瞒他?
她更怕的是,由隐瞒而得来的关切,就像是水月镜花,一旦某日真相戳破,立刻烟消云散,就像安太太那样。
她本可以安于冰冷,前提是未曾感受过温暖。
如果注定要失去,那么,不如一开始就不得到。
她走到窗边,趴在窗户上向外看,不知何时雨停了,雨停了,她也该走了,没必要赖在一个厌恶她,或者说是厌恶她身份的人家里。
余汐打开行李,随手拿出一件连衣裙换上。
换上后连衣裙的尺码明显大了许多,余汐这才发现,这件连衣裙,竟然是父亲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她赶走了父亲,却把他送的礼物带回了“家”,并且打包进了行李里。
多年后再相见,她和父亲送给彼此的都是衣服,却都并不合身。是啊,他们依照的都是对方记忆里的身形,但是,回不去了,一切都回不去了,包括他曾魁伟的体魄,她曾健美的身形。
余汐拉起行李箱,刚要推门,门却被从外面推开了。
周漾出现在门口,他的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盒子,看见余汐拉着行李箱,眉头一拧:“你要走?大晚上的你能走去哪里?”
他关上门,不由分说地拉着她的手把她带回到沙发旁,把手里提着的纸盒也放在桌子上。
那是一只很漂亮的纸盒,旋转木马的图案,用金闪闪的缎带打着一个蝴蝶结。半天,余汐才反应过来,这是生日蛋糕。
周漾拆开缎带,那精致的蛋糕露出了全貌,是某家连锁西点店招牌的十二星座提拉米苏冰激凌生日蛋糕,蛋糕上的图案,正是射手座。
周漾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一把满头小卷儿:“帮你找衣服的时候不小心看到你的身份证,我发誓,真的是不小心,不是故意窥你隐私。发现今天是你生日,订做蛋糕肯定来不及了。好在楼下蛋糕店还开着,这个蛋糕是他们的橱窗展品,可能不那么新鲜……总之,生日快乐。”
他出门去,原来是为了给自己买生日蛋糕。
余汐怔怔地望着那漂亮的蛋糕,半天,她的眼泪掉下来,笑着说:“你就不担心我身份证上的生日是错误的?”
周漾把蜡烛插在蛋糕上,一个2一个6:“是哪天有什么关系?生日本来就是一种慰藉。”
他走去玄关关上灯,整个房间暗下来,唯有生日蛋糕上跳动着点点温暖烛火。
烛火后,是周漾温暖的笑脸,他说:“许个愿吧。”
余汐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几秒钟后,她睁开眼睛吹熄蜡烛。周漾把塑料刀塞进她的手里:“你许了什么愿?”
余汐望着他,一双眼睛真诚恳切:“我许愿,我身边这位好心的先生,一切愿望都能成真。”
周漾笑了,他笑起来眉眼弯弯十分好看,半天,他歪了歪头,说:“那我许愿,我身边这位人鱼小姐,忘记伤痛,幸福快乐。”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蛋糕里掺有朗姆酒的缘故,余汐整个人变得醉醺醺昏沉沉起来,她的话也多了起来:“周先生,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吧。”
她靠在沙发上,一手支着额角,颠三倒四地将前尘往事悉数道来,从汐岛讲起。
“汐岛真美呀,汐岛的夕阳,汐岛的海鸥……”
“离开汐岛去临江读书,我心里真不乐意,可是汐岛没有高中,我满心不乐意地来到临江,满心的不乐意,却在遇到沈时鸥后化为乌有。”
“他游泳游的真好,几乎和我一般好,你知道吗,在汐岛,没有人游泳比我好,他们都说我就是一条鱼。”
“最快活的时光,就是和沈时鸥在游泳馆里比赛游泳。”
“我们都喜欢大海,我跟他讲起我的家乡,邀请他去汐岛做客。我跟他说我想做一个船长,就像我的爸爸那样。他跟我说起他的童年,说他的梦想是当一个游泳运动员。”
“我以为会一直那样下去。”
“如果不是那场海难。”
“394条人命,其中就有陆锦心的父母。而陆锦心的父亲,偏偏就是沈时鸥和他妈妈的救命恩人。”
“他能怎么办呢,我又能怎么办呢?”
“曾经我以为,我能坚持下去。可是所有人都喊我凶手的女儿,同学,老师,所有认识我的人。”
“所以我逃了,我离开了临江,却也没有回汐岛,我去了另外的地方,放弃了大海和做船长的梦想,学习跳舞,成为了一个和过去的我完全不同的人。我以为远走他乡脱胎换骨就能重新开始,但一切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我忘不了南十字星号,忘不了他,于是我又回到了这里,在酒吧做美人鱼,自学海洋动物驯养,成为一名驯养员,去海洋馆应聘,一点点,重新走回大海。”
“我想着,若有一天能再重逢,他便会知道,我没有放弃大海,正如没有放弃他。”
“这些话,我原本没想着对人说,今天看着你,不知道怎么的就都说出来了。”
“您别嫌我啰嗦。”
“这些年,我一直一个人,没有亲人,没有朋友,连宠物都没有养过。我太久没有对人说过话了。太久太久了,每天我都想的很多,想为什么这种事情会发生在我身上,想为什么毁掉我一生的偏偏是我父亲。想为什么我什么都没有做错,却偏偏得到这个结果。可是这些话从来都没有人可以诉说。”
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她从沙发上滑下来蹲到地上,用双手捂住眼睛,哽咽着说:“您不用管我,让我自己哭一会儿就好了。”
眼泪从她十指的缝隙间源源不断地涌出。人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眼泪呀,人生又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苦楚?
半天,她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突然间,一双温暖的手搭在她身上,将她抱起,那股温暖的阳光味道瞬间包裹住了她,她被稳稳地放在沙发上,睁开眼睛,周漾坐在她的对面,不知他从哪里拿来一把古典吉他,抱在怀里。
他抬起脸,对她淡淡一笑:“今天是你的生日,没准备什么礼物。那么,送你一首歌吧。歌名叫做《我要你》。”
他拨弄琴弦,温柔清越的男低音娓娓而出。
“你不能做梦不醒,别继续浪费感情,伤忘要忘得干净早该把它丢到火星。”
“没重拾爱的心情,就失去能量感应,看不见谁的身影带着幸福慢慢降临。”
……
“我要你好好被爱,我要你再活起来,我要你明白未来多么值得期待。”
“我要你活得精彩,我要你远离感慨,我要你得到关怀,快乐与你同在。”
余汐听过这歌,这原是一首妖娆舞曲,经他演绎,却变得清丽柔软。周漾垂着眼睛,他有鸦翅一般乌黑的羽睫,在吉他声与歌声中越发显得温柔。
在他的歌声里,余汐安然睡去。
周漾长舒一口气,他悄悄站起身来走进卧室,抱出一床柔软的被子走回到沙发前,抖开被子盖在余汐身上。
余汐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嘟囔了一句:“生日快乐,阿锦,生日快乐。”
周漾一怔。
天心大厦二十四楼,《时·尚》集团杂志部。
圣诞特刊下厂在即,身为美编的陆锦心忙的人仰马翻,一直加班到晚上十一点。
办公室里的人已经走的差不多,只剩下了陆锦心和章锦绣。看完最后1P内容,陆锦心伸了个懒腰,这才发现章锦绣不见了。
他难道回家了?
这个人,独自回家了都不同自己打个招呼,陆锦心腹诽着。
突然间,办公室的灯灭了。
陆锦心猛地站起身,怎么回事?
歌声突然响起:happy birthday to you, happy birthday to you, happy birthday to you, happy birthday to you……
烛火的微光给黑暗的办公室带来一线亮,章锦绣捧着蛋糕朝她走过来:“阿锦,生日快乐。”
陆锦心却仿佛见了鬼似的,伸手打翻了他手里的蛋糕,她歇斯底里地冲章锦绣喊:“我跟你很熟吗?谁让你自作主张的?我拜托你不要觉得自己是个体贴的好同事,不要自我感动……”
章锦绣怔怔地看着她,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因为一个生日蛋糕大发雷霆。
半天,陆锦心终于平静下来,她蹲在地上用双手捂住脸,喃喃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你是好意,可是我不过生日,我已经九年不过生日了……”
章锦绣蹲下身来,抚摸着她的背哄她:“没关系的,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