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得去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引子

戊戌年春节,陪母亲去南京过年。她在无锡长大,祖籍河南新乡,和南京有关系的不是她,是我。我既非生于南京,也没在南京生活过,但祖籍在此。父亲倒是南京出生,不过很小就因战乱离别故土,连逃难,带求学,再没回去。

南京之行是母亲的主意,心底的细密思量没说。随着我也年纪渐大,有件事体悟渐深:万事怎么可能单一原因呢,都是复杂、复合的,欲说还休才是常态。我猜母亲内心众多原因,其中必有一项,是对自己某一身份猛醒——这个家族,她是老一辈仅存的硕果了。父亲、叔叔婶婶、姑姑姑父均已作古。我这一辈兄弟姊妹十几个,多在南京,最年长者今年七十岁,我最年轻,今年也五十岁了,母亲大概觉得有责任主持一次家族聚会。说起这份猛醒,可能也只是潜意识活动,并不那么明确。

大年初一抵宁,当晚一大家族二十多口人欢聚,欲笑还哭自不消说。初二下午,天气晴暖,全家人到燕子矶,三五成群沿江边漫步,晒太阳,唠闲话。我们轮换推着坐在轮椅上的母亲,她很高兴,眼睛一直由着笑容挤成细长线。

江面泛着金光,一艘大船“突突突”自西向东稳健前行,身后不远,三艘小不点儿并排紧随,步调一致。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令我顿感恍惚,时光倒流三十九年。也是冬季的一天,父母带着我和哥哥,天蒙蒙亮即从江苏淮阴长途汽车站出发,一路开到洪泽湖边,已近晌午,停车吃饭。下午到了南京,当日夜里又从南京坐绿皮火车,由南向北跨越此刻就在眼前“一桥飞架南北”的南京长江大桥。第二天傍晚抵达北京,和此前已先抵京的姐姐会合,一家人从此定居北京。那一年我十一岁。

乍到北京头几天,每至夜晚,半梦半醒间,老觉得整个房间在移动,仿佛还在火车卧铺车厢,床也随着同步移动,辨不出南北西东。是因为坐了太久火车,那会儿南京到北京将近二十个小时;更是因为,淮阴不通铁路,我从出生到那时,从未离开淮阴,整个童年都在淮阴度过,当然也从未坐过火车。

淮阴还是往大了说,精准表达出生地,是江苏省淮阴地区涟水县。当时行政区划,各省下辖若干地区,地区下辖若干县。淮阴是苏北一个地区,下辖涟水、淮安、盱眙、洪泽、金湖等若干县,首府清江市。上世纪八十年代,地区制改为市区县制,清江市撤消,淮阴地区更名淮阴市。本世纪初又更名淮安市,原来的淮安县成了市里的楚州区,涟水仍是下辖县。

涟水,一个此前和我的家族没有丝毫关系的苏北县城,成了我这一生开始的地方。父母年轻时,也绝无可能想到这辈子会和涟水搭上关系,而且一搭二十年。他们黄金般的青春在涟水度过,在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日三餐,生儿育女。

1949年,父母从不同的解放区进了北京城。十几年后,时势变化,他们一个成了“右派”,一个成了“反革命”,先后被发配到河北唐山柏各庄农场。中间又是多少故事,最终结为患难夫妻。1960年,他们被下放到苏北。本来应该在清江市安排工作,母亲工作落实了,却没单位接收父亲,只剩涟水县文化馆有一空缺编制。涟水离清江不足三十公里,现在看,是同城,但在当时社会文明条件下,是实实在在的两地分居。父亲怕委屈了母亲,建议她留在市里,自己去涟水,两头跑。母亲说,那么老远从北京跑来这么个奇怪地方,不就是为了两人不分开嘛,一起去。

1962年夏天,父母的第一个孩子我姐姐生于涟水县。1964年夏天哥哥出生。1968年,也是夏天,我在涟水县人民医院哭出生老病死第一腔。长大后知道有生辰八字一说,年月日明确无误,问到出生时辰,父母疑惑地对视,而后同时遗憾地对我摇头,说那年月哪顾得上这个。母亲可劲儿回忆,最后只记起,“天边刚露白”。

1979年,父母落实政策回北京,我也从此告别苏北,迄今已近四十年。如今回忆苏北的童年生活,如七宝楼台,虽在心里眩得很,拆碎下来不成片段。这些天读周作人杂事诗,有一组“往昔”诗,均以“往昔”二字开头,往昔居会稽,往昔在越中,往昔买玩具,等等,多是回忆童年在绍兴故乡种种,也是零散不成段落,惹得我也时时思绪荡回苏北。只恨向无诗才,更无周作人那样看似素淡实则情深的文笔,就用笔记的形式平白直叙吧,算是一份纪念人生半百的作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