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一只“石化的猴爪”
泰勒阿纳法的古希腊青铜像
我7岁时,妈妈送给我一本书,书名是《风声呼啸的特洛伊城墙》(The Walls of Windy Troy)。那是一本儿童读物,讲的是海因里希·谢里曼(Heinrich Schliemann)和他寻找特洛伊古城遗址的故事。我读完那本书后,立志长大后要当考古学家。后来,在初高中期间,我又读了约翰·劳埃德·斯蒂芬斯(John Lloyd Stephens)的《尤卡坦旅行记》(Incidents of Travel in Yucatán)和C.W.策拉姆(C.W. Ceram)的《神祇、坟墓和学者》(Gods, Graves, and Scholars)。书中讲的那些在丛林中寻找湮没的古城、发掘古老文明的故事使我心驰神往,从事考古的心意愈加坚定。进大学选择主修专业时,我毫不犹豫地选了考古学。大学毕业时,母亲把14年前使我立志考古的那本关于谢里曼的小书再次赠送给我。它至今仍摆在我在乔治·华盛顿大学的办公室里。
并非唯独我对考古着迷,喜欢考古的人显然为数众多。《印第安那·琼斯》(Indiana Jones)系列电影大受欢迎,几乎每天晚上都有某个电视频道播放考古纪录片,这些都是证明。数不清的人对我这样说过:“你知道吗,如果我不是____(此处可以填上医生、律师、会计师、华尔街金融家等等),我本来会干考古这一行。”然而,大部分人对考古几乎一无所知。也许在他们的想象中,考古就是搜寻沉埋的宝藏,去风情奇异的地方旅行,使用牙刷和牙医工具小心翼翼地从土中挖宝。其实通常根本不是那样,多数考古学家和印第安那·琼斯毫无共同点。
我自从大学二年级开始,几乎每年夏天都参加考古挖掘工作,过去的35年间共参加了30多次。由于我去的考古地点主要在中东和希腊,所以人们一般把我算作旧世界考古学者。但是,我也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和佛蒙特州的考古现场从事过挖掘工作,而根据考古学的分类,美国属于新世界。
我参与过各种各样有趣的挖掘项目,考古地点包括以色列的泰勒阿纳法(Tel Anafa)、美吉多(Megiddo)和泰勒卡布里(Tel Kabri),希腊雅典的阿哥拉(Agora,也译为市政广场)、维奥蒂亚(Boeotia)和皮洛斯(Pylos),埃及的泰勒马斯库塔(Tell el-Maskhuta),克里特岛(Crete)的帕莱奥卡斯特罗(Palaiokastro),约旦的卡塔莱特萨姆拉(Kataret es-Samra),还有塞浦路斯的圣季米特里奥斯(Ayios Dhimitrios)和帕福斯(Paphos)。这些遗址或地区鲜有人知,只有考古学家知道。一般人也许只听说过雅典市中心的阿哥拉和《圣经》记载的大决战的发生地——以色列的美吉多。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在那些场址,实际挖掘和电影中的场面大相径庭。
常有人问我:“你找到过的最好的东西是什么?”我的回答是:“一只石化的猴爪。”此事发生在我大学二年级那个学年结束的夏天,我第一次参加海外挖掘的时候。那是密歇根大学在以色列北部泰勒阿纳法的希腊—罗马遗址开展的一个挖掘项目。
有一天,时近中午,酷热难耐,我觉得自己快中暑了。就在那时,我的小考古锤敲到了一件物体,它飞到半空,打了几个转才落回地面。那个物体还在空中时,我就注意到它是绿色的,于是我那热得发昏的大脑里蓦地出现一个念头:“哦,是只石化的猴爪!”物体落了地,我也清醒过来:“以色列北部怎么会有石化的猴爪?”
果不其然,我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件古希腊青铜家具的饰物,形似希腊神话中的潘神(Pan),就是那个头上长角、喜欢吹排笛的神。这件饰物原来也许安在一把椅子的木质扶手顶端,但木质部分早已朽烂解体,只有这件青铜饰物保留下来,被我挖到。它之所以呈绿色,是因为在地下埋了两千年,青铜变了颜色。我们小心地把它运出场址,摹画下它的形状,并拍了照片,留待以后发表。在那以后,我与它暌违近30年。再次看到它是在海法大学博物馆,当时它正作为耶路撒冷以色列博物馆出借的藏品在那里展出。
不过,2013年,我们的挖掘队在以色列北部泰勒卡布里的迦南遗址有了一个重大发现,就连我那“石化的猴爪”都无法与之相比。从2005年起,我每隔一年都和海法大学的阿萨夫·亚苏尔—兰多(Assaf Yasur-Landau)一起在迦南指导考古挖掘。每个挖掘季都有新的惊喜,但这一次的发现完全出乎意料:我们发现了迄今为止出土的世界上最早、最大的酒窖,时间可上溯至公元前1700年左右,也就是近4 000年前。
那年6月,挖掘季开始不到一周我们就发现了一个大陶罐,给它起名为“贝西”。我们花了近两周的时间使它全部出土后,发现它横倒在一个房间的灰泥地上。在它附近又发现了许多类似的陶罐,数量最终确定是39个。算上贝西,我们在那个房间和房间北边的走廊里总共发现了40个约0.9米高的陶罐。
尽管那些陶罐都碎成了陶片,但由于每个陶罐都塞满了泥土,所以仍保留了原来的形状。我们起初以为每罐能装约50升液体,但文物修复员复原那些陶罐时告诉我们,其实每罐能装100升以上的液体,也就是说那些陶罐一共可装4 000升液体。
泰勒卡布里的酒罐特写
泰勒卡布里的助理指导安德鲁·科赫(Andrew Koh)使用有机残余物分析法对碎裂的陶片做了检测,以确定陶罐原来盛放过什么。检测结果大多显示丁香酸阳性,而丁香酸是红葡萄酒的一种成分;少数结果显示酒石酸阳性,而红葡萄酒和白葡萄酒都含有酒石酸。因此,我们确信无疑,那些陶罐都装过酒,多数装的是红葡萄酒,少数装的是白葡萄酒。按今天的量算,约合6 000瓶酒。当然,酒早已挥发,只有少量残余渗入陶罐。常有人问我酒的味道如何,我当然无法确知,干脆回答说,它现在有一股“泥土味”。
后来,我们在一本同行评审的期刊上发表了一篇关于这个发现的论文。我们的发现和论文被众多报刊争相报道和转载,报纸包括《纽约时报》《华尔街日报》《华盛顿邮报》《洛杉矶时报》,杂志则包括《时代》《史密森学会》《葡萄酒观察家》等。在那之后,我们又发现了4个房间,里面装着另外70个陶罐。我们期待以后在这个有趣的遗址能有进一步的发现。
当然,我7岁立志要当考古学家时,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以后能发现迦南遗址的酒窖,但这正是考古的魅力所在——你永远也不知道会发现什么。我在乔治·华盛顿大学的非考古专业的同事们说,世界上最大的笑话是问“有什么考古新发现”,因为考古出土的自然全是老物品。然而,即使在发掘已久的考古场址和地点,也总有惊人的新发现。比如,我们现在知道特洛伊遗址比原来想象的至少大10倍,法国肖维洞穴(Chauvet cave)中的史前岩画比原来以为的更早,使用遥感技术在伯利兹(Belize)发现了一处被丛林遮得严严实实的玛雅遗址,埃及的塔尼斯(Tanis)古城竟然一直在光天化日之下却无人知晓。上述每一项发现都令人大跌眼镜。
几乎每天都有关于考古新发现或新猜想的消息,这些报道形成了一股令人欣喜、日益汹涌的洪流。比如,2016年6月初的短短一天内,关于考古的媒体报道就包括:一支考古队再次前往以色列的骷髅洞(Cave of Skulls)寻找死海古卷,伦敦发现400块刻有拉丁文的木板,罗马挖出2 000年前哈德良皇帝(Hadrian)时代的军营,一个加拿大少年也许在墨西哥发现一处玛雅遗址;美国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的一个展览展出500件古希腊文物,考古人员对埃及的大金字塔进行新式遥感探测。还有一条消息说,图坦卡蒙(Tutankhamen)有把匕首,锋刃是陨石铁做的。《纽约邮报》就此刊登的新闻的标题尽管不完全准确,却非常巧妙——“图坦卡蒙的匕首来自太空”。不到一周后,又传来新的消息:考古人员利用新式遥感技术,在柬埔寨找到一个被丛林遮蔽的考古遗址。
这种情形的好处是新发现层出不穷,速度之快在考古史上也许前所未有;坏处是它意味着本书的有些内容到出版时可能已经过时。比如,前面提到的那些事情以及后面将讨论到的话题资料在本书完稿时都是最新信息,但本书付印期间以及出版后又会出现更新的消息。
对考古学者来说,眼下的确是令人兴奋的时代,但我在本书中也要纠正一些偶尔出现在电视纪录片、媒体报道、博客文章和其他地方的关于某些考古发现的无稽之谈,因为有时公众很难分清什么是真正的考古发现和专业考古学家的论述,什么是伪考古学家的信口开河。每年都有几乎完全没受过考古训练的热心业余考古爱好者去寻找约柜(Ark of the Covenant)那样的东西,或亚特兰蒂斯(Atlantis)那样的地方。他们的寻觅也许是扣人心弦的故事,也可能是纪录片的好素材,但他们搅浑了水,使真正的科学进步反而得不到注意。有些说法简直太离谱了,2007年我忍不住在《波士顿环球报》上发表了一篇专栏文章,标题是《夺假宝之兵》(Raiders of the Faux Ark)。我在文章中告诫公众切勿受骗,并呼吁我的同行追究流言。
许多人受伪考古学家蛊惑,不肯接受事实,不相信人类单凭自身之力便能实现驯化野生动植物这样的伟大创举、造得出金字塔或斯芬克斯(Sphinx)那样的建筑杰作,硬说这些成就是拜外星人或者神力所赐。此种言论散布极广,我们考古学者甚至给(本书开头引述的)戏作的考古学原理加上了一条:“六石为外星人所建之宫。”
然而,我现在撰写本书最迫切的原因是,过去几年来,世界各地对考古遗址和博物馆的袭击有增无减,其严重性和速度前所未有。在中东大部分地区,从伊拉克到阿富汗,以及叙利亚、利比亚和埃及,古物遭到蓄意掠夺和破坏,这在很大程度上与那些地方的战争和动乱直接有关。不过,掠夺古物的现象不仅限于中东地区,而是从希腊到秘鲁,遍及世界各地,这对我们人类独一无二的遗产构成了规模空前的威胁。早在2008年,一位记者就说,破坏古迹的行为“几乎达到了工业化”的规模。他写道:“盗宝者使用反铲挖土机和小型推土机对古遗址下手,把几个足球场大的地方的表土铲掉。然后,他们使用金属探测器探宝(有钱币的地方通常也有其他文物),打下竖井,挖走一切有价值的东西。”2015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总干事使用了同样的措辞,警告说:“叙利亚境内发生了工业化规模的掠夺。”
考古学者一直在积极记录,并尽力防止人类遗产遭受损失,但保护历史人人有责,大家都应该帮助拯救并保存已逝文明的遗址和遗物。我希望本书能提醒所有人记住历史及其迷人之处,并促使广大公众在人类遗产尚存之时为保护它们而出力。并非所有读者都有时间、有条件参加考古发掘,但每个人都能出声支持考古工作,保护我们人类的共同遗产。
我撰写此书的另一个原因是,现在是时候再出一本介绍考古的书了。这样的介绍须适合各个年龄段的读者,下至我初次接触考古学那个年纪的稚童,上至对考古完全陌生的成年人和老年人。过去几十年间,考古发掘硕果累累,进步巨大,成果包括在埃塞俄比亚的哈达尔(Hadar)发现被称为“露西”(Lucy)的一具早期人族骨架遗骸,在坦桑尼亚的莱托里(Laetoli)发现距今360万年的脚印,在法国的肖维洞穴中发现壮观的史前岩画,在土耳其西南海岸的盖利多尼亚角(Cape Gelidonya)和乌鲁布伦(Uluburun)发现装载着地中海各国产物的青铜时代沉船,在土耳其另一处地点发现世界上最古老的神庙——哥贝克力石阵(Göbekli Tepe),在加泰土丘(Çatalhöyük)新石器时代的遗址重新进行挖掘,在中国发掘兵马俑,在阿尔卑斯山(Alps)上发现“冰人”奥兹(Ötzi the Iceman),在秘鲁发现莫切文明(Moche)。本书将向读者展示大量类似的成果,还将介绍考古学者的观点及挖掘与研究方法。
本书将追踪考古学的发展轨迹,从其发源开始,一直介绍到它成长为一门结构严整的学科,使用系统化科学方法专门研究逝去的民族与文化。其间将提及一些探险家和考古学家,包括霍华德·卡特(Howard Carter)、海因里希·谢里曼、玛丽·利基(Mary Leakey)、海勒姆·宾厄姆(Hiram Bingham)、多萝西·加罗德(Dorothy Garrod)和约翰·劳埃德·斯蒂芬斯。他们和许多其他人一道,发现了过去的民族和已逝文明的遗迹,这些民族包括赫梯人(Hittites)、米诺斯人(Minoans)、迈锡尼人(Mycenaeans)、特洛伊人(Trojans)、亚述人(Assyrians),已逝文明则包括玛雅文明(Maya)、阿兹特克文明(Aztec)和莫切文明。我们将检视在(从欧洲大陆和英伦三岛到中东及以外地区的)旧世界开展的工作,也会介绍在(由北美洲、中美洲和南美洲组成的)新世界进行的活动。
我认为,上述考古学家和考古发现最令人神往,最能表明考古学一路走来如何发展为一门学科,也最能显示它如何揭开一些尘封已久的遗址和文明的奥秘。读者会注意到,本书各章以及题为“更深一层”的各节,都有一些关于考古遗址和出土文物的论述;有些话题贯穿始终,比如目前世界各地十分猖獗的盗掠文物的问题。读者还会了解到,考古这一行需要下大力气,是体力活;考古学者寻求的不是金银财宝,而是知识信息;技术进步使我们得以发现新的遗址,并对早已发掘过的遗址获得更多的了解。
我还会讲到考古工作的具体细节,并做出相关的解答,因为常有人问我这样的问题:
“你怎么知道在哪里挖掘?”
“你怎么知道某件东西年代有多久?”
“你找到的东西归你吗?”
回答这些问题时,我引用了一些别处的例子,如“冰人”奥兹和兵马俑,也借鉴了我自己在世界各地考古现场的工作经验,这些经验来自克里特岛、塞浦路斯、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等地。有时,过去的教训可使我们在将来的勘察和挖掘过程中避免重蹈覆辙,这方面的事例包括我在希腊勘察时不慎摔下一座小悬崖,当然也包括我第一次在以色列挖掘时以为自己发现一只石化的猴爪。然而,这意味着本书讨论的有些内容只适用于某个地点。比如,我们在中东挖掘时通常使用丁字镐,而在美国东海岸的考古挖掘工作中几乎从不使用丁字镐。如果我描述的方法在世界其他地方并不适用,我都会特意说明。在提到日期时,我使用了BCE(Before the common Era)和CE(Common Era)来表示公元前和公元,而不是有些读者熟悉的BC/AD的写法。这样做绝非有意冒犯任何人,不过是遵循了现代大多数考古学者和考古报告的惯例。
总的来说,本书的内容取自我从2001年起在乔治·华盛顿大学教授“考古学入门”这门课所使用的教材,当然我每年都会更新笔记和讲义,在里面加入新的发现和关于过去发现的新想法。换个教授或作者也许会采用不同的写法,但本书反映了我本人对考古现场工作特别的热爱和激情,还叙述了一些我最喜欢的故事和我觉得可资说明的例子。我希望读者通过本书能燃起对考古的兴趣,进而去阅读其他关于特定考古遗址、历史时代和有关民族的专著。
至少,读罢本书后,读者会对一些著名考古遗址和考古学家获得更多、更详尽的了解,会认识到古迹与外星人根本无关,还会更加明了考古工作的内容。我希望读者还能明白考古为何重要、为何要为子孙后代保存历史,因为考古不仅教我们懂得过去,而且帮我们了解人类多姿多彩的经历,丰富我们对现在和未来的理解。
我要说明,考古的故事实际上是关于全球各地(甚至来自太空)考古发现的许多故事。然而,一个共同的目的把这些故事和故事中的人串在了一起,那就是:试图了解人类历史,从最久远的过去到各个文明的崛起(和崩溃)。这些故事汇于一体,就是我们人类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