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秘藏吝借的心理
我国古代大概是从宋代开始,在读书人中间流行着“借书一痴,还书一痴”的说法。这句话翻成白话的意思是:借书给别人是傻瓜,借了别人的书再还回去更是傻瓜。一方面主张不借,另一方面主张借了不还,如此一来,陷入恶性循环。古代图书流通之难,就可以想见了。其实,这里可能存在一个历史的误会。“借书一痴,还书一痴”的说法,可以追溯到唐代以前,但“痴”字原本是何字,已经不可考了。唐末的李匡文认为是“嗤”字,南宋的邵博认为是“郗”字。如果是“借书一嗤,还书一嗤”,意颇不可解,很少人认同此说。“郗”,与“痴”同音,是古代的一种酒器。“借书一郗,还书一郗”,邵博认为是古人借书和还书的时候,以酒作为执见之礼。这倒是一番雅意,但不知为何被宋人讹成了“借书一痴,还书一痴”,与原意大相径庭。不管怎么说,原话到了宋人的嘴里,变成了大家都不认同借书和还书的行为,这就说明问题了。
中国古代藏书家灿若星辰,却很少有人愿意把书借给外人。前文所举古人藏书印,多有对子孙“不许损失借卖”的训诫就是一个明证,“楼不接客,书不传人”成为大多数藏书家遵守的信条。如明代藏书家唐尧臣家“万竹山房”的万卷藏书,都钤有“借书不孝”的藏印。著名的“天一阁”主人范钦在藏书楼前手书禁牌:“擅将书借出者,罚不与祭三年。”明人谢肇淛《五杂俎》记载一位金华虞参政,“藏书数万卷,贮之一楼,在池中央,小木为彴,夜则去之。榜其门曰:‘楼不延客,书不借人。'”清代的钱曾撰成《读书敏求记》,但他爱书成癖,绝不将该书示人,在家就把书锁在书箧中,出门则随身携带。朱彝尊爱其书,不得已以黄金翠裘贿赂钱曾的书童,将《读书敏求记》偷偷抄出,用这种“雅赚”的方式才使得该书得以流传于世。晚清小说家刘鹗慕名到清末四大藏书楼之一的海源阁借读藏书,结果吃了闭门羹,扫兴而归。于是他在所著小说《老残游记》第八回中让书中主人公“老残”题诗一首:“沧苇遵王士礼居,艺芸精舍四家书,一齐归入东昌家,深锁嫏嬛饱蠹鱼。”诗中表达的意思是:江南四大藏书家季振宜、钱曾、黄丕烈、汪土钟的藏书最后都归入了山东聊城的海源阁,但海源阁的主人把它们深锁在书柜中,白白被蠹鱼蛀食。
分析古人藏书秘而不宣的心理,大致有这样几方面的原因。
一是聚书不易,易散难聚。古语说:“君子之泽,三世而斩。”古籍版本的收藏也是如此,鲜有能传三代者。这主要是因为藏书需要满足不少条件:首先,要有一定的经济实力。古人聚书主要是通过购买,而藏书人中家资丰厚的毕竟是少数。很多家境贫穷的读书人,只好通过借抄的方式来聚书,这就需要日积月累,持之以恒,没有坚韧的毅力不可能做到。其次,要有一定的图书知识和版本鉴赏能力。古人藏书并不是一味追求数量和规模,更重要的是收藏质量,能辨识版本就非常重要,这就需要专业知识,并不是人人都能做到。再者,也需要一定的机遇。宋元旧本可遇而不可求,并不是有钱就能买来的。加上兵燹战乱和自然灾害等原因,古籍版本的收藏和传世更是不易。少数具有以上条件的藏书家凭着自己对古籍收藏的热爱与痴迷,在历经寻访、采买、抄写、交换、赐赠的种种曲折之后,好不容易如愿以偿,又岂肯将自己辛苦得来的果实轻易借人呢?
二是版本珍贵,无可替代。历代藏书家都把宋元旧本视为极品,一旦收得一部宋版书,往往将之视为镇楼之宝,有的甚至以宋本标榜楼名室名,以示隆重。如陆心源的“皕宋楼”、黄丕烈的“百宋一廛”;潘承厚、潘承弼兄弟得宋版蜀大字本《陈后山集》二十卷,因号其楼曰“宝山楼”。这些宋元旧本无可替代,一旦丢失或损坏,便成千古遗恨。非但不外借,更是不轻易示人。即便是普通版本的全帙图书,一套借去一本,久借不归,全书便成了残本,最为可恼。清代著名的藏书大家瞿绍基,一生淡泊仕途,惟喜读书、藏书。乾隆几次下江南,都到瞿家看书。光绪帝也喜好古籍,多次派人到瞿家借书。有一部书光绪很想要,以封三品官、给银三十万两为交换条件。瞿氏以先朝颁有诏书,不便出卖为由谢绝了,光绪只好作罢。
三是以蓄财牟利为目的。古书藏书者,未必全是读书人,也有部分从事图书贸易的书商。洪亮吉在《北江诗话》中提到的掠贩家,指的就是这一类人。我国早在汉代就出现了图书交易市场槐市。北齐的辛术就曾到淮南寿春一带,“大收典籍,多是宋、齐、梁时佳本,鸠集万余卷。”宋代也有不少流动的书商,如《道山清话》载:“近世印书盛行,而鬻书者往往皆躬自负担。”明代有一书商周子肇,专“以鬻书为业,而喜交士大夫,又时时载书出游,足迹几半天下。”清代江南苏杭地区有很多以贩运图书为主业的书舫,穿梭于运河、苕溪、太湖之间,专事“掠贩”图书,如俞樾为丁申《武林藏书录》题诗云:“山堂书贾推金氏,古籍源流能缕指。吾湖书客各乘舟,一棹烟波贩图史。”当然,读书人当中也有因生活所迫而卖藏书的,这并不是绝对的。但既然把藏书当做获利的商品,自然就不会轻易外借他人。
对于古人秘藏吝借的心理,我们需要辩证地看。一方面,它不利于古籍版本最大范围的流通利用,但另一方面,它又确实保护了古籍。中国古代藏书流传至今的百不存一,而范氏天一阁之所以能完好地保存至今,就是因为坚持了“代不分书,书不出阁”的祖训。况且,并不是所有的藏书家都是秘不示人的,如汉代蔡邕多藏书,因爱惜少年王粲的才华,将自己的藏书六千余卷赠予王粲。后周窦禹钧建“义塾”,聚书千卷,供生员阅读。宋代的宋敏求居都城春明坊时,士大夫喜读书者多居其侧,以便借阅其藏书。李常(字公择)少时读书于庐山五老峰下白石庵僧舍,为官后,藏书于庐山五老峰下,凡九千余卷,供人借读。明代藏书家杨循吉在自家书橱上题诗曰:“吾家本市人,南濠居百年。自我始为士,家无一简编。辛勤二十载,购求心颇专。小者虽未备,大者亦略全。经史及子集,一一义贯穿。当怒读则喜,当病读则痊。恃此用为命,纵横堆满前。当时作书者,非圣必大贤。岂待开卷看,抚弄亦欣然。奈何家人愚,心惟财货先。坠地不肯拾,断烂无与怜。朋友有读者,悉当相奉捐。胜付不肖子,持去将鬻钱!”他把毕生的藏书赠予爱书的朋友,也不愿让它被不肖子孙卖了,这才是真正的爱书人。清代的周永年与桂馥合筑藉书园,聚书其中,供人阅览传抄,以广流传。以上这类藏书家虽不是主流,但他们通过向公众、社会开放的形式,捐私产为公益,以传布图书为己任,使一家之藏为众人所用,在中国古籍版本文化史上留下了一段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