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信行生平
信行僧传、碑铭、自叙已经提供了不少资料,虽然关于他的创教立宗等仍有缺失,但就其平生事迹,已大致可以被复原构建出来。
一 家世幼年
1.年龄籍贯
信行的年龄有55岁与54岁两种说法,分别见于《故大信行禅师塔铭碑》(以下简称《塔铭碑》)与僧传。据《塔铭碑》,其寂灭于开皇十四年(594)正月四日,春秋五十有五。由此卒年可以推定其出生在东魏兴和二年(540)庚申。而道宣《续高僧传·信行本传》言其卧病至卒,时间同为开皇十四年正月四日,却言其春秋五十有四。此后昙噩《六学僧传》所云,与道宣说法完全相同,只是沿袭之说。从所述信行卧病观佛之详尽而言,道宣显然掌握了知信行的情况,不是仅仅根据《塔铭碑》而言。但是若依《续高僧传》说,则信行诞生须晚一年。不过,信行的自述材料中已经提供这一方面的证据。《大乘无尽藏法》中最后一段,信行于“开皇七年上相州知事书”中说到自己“至今年四十八岁”,仅此一点,就足以推断出信行的生年时日,应为公元540年,可知《塔铭碑》所言是可靠无误的。不过这里有一个前提,中国古代是按虚岁计算年龄,即出生年就计为一岁。所以,学术界与学者们采用了其生卒为东魏兴和二年至开皇十四年(540—594)之说,若依现代计算方法,信行只有54岁。
信行的家族姓王,魏州卫国人,或曰魏郡人(《续传》)。据考,卫国位于现在河南清丰县一带。范寿铭曾考此处为河南观城县。关于家族情况,《塔铭碑》载“俗世豪宗,茂叶于九区之上。释门贵种,盘根于三界之中”,只是泛泛的赞颂之词,未必有出身豪门大族的根据。反之,从一些相关情况来看,信行很可能是出身于较低的社会阶层。
2.出生与出家
信行的出生具有一些宗教神秘背景,得于神力或观音之助,分见《续传》与《冥报记》,都说其母因长久无子,致成忧虑,所以求助于佛菩萨。《冥报记》说是遇见沙门,劝念观世音菩萨,“母日夜祈念,顷之有娠,生信行”。而《续传》则为,“就佛祈诚,梦神擎儿告云:‘我今特以相与。’寤已,竟异常日,因即有娠”。《六学僧传》继而言之为“祷于佛,梦神持送一儿,即有孕”。这两种说法稍稍有异,《冥报记》略近于观音送子,而《续传》成书虽更晚,其说却含不太明确的“擎儿神人”,显出更早些的痕迹。总之,《塔铭碑》虽未见丝毫踪影,但其传记中有信行降诞仰佛所赐。
信行的童年,其慈悲体悟与聪慧已有体现。《冥报记》中说他因为得到观音福荫,“幼而聪慧,博学经论,识达过人”,即阐三阶教的意识观念,于出家等皆未详及,一笔带过。而《续传》中讲到他四岁与八岁时的两个故事,体现出他的品性与智力。信行年仅四岁时,路途中见到牛车陷泥沼中,牵引极费力,竟然悲伤哭泣,其幼小心灵同情悲悯,达于畜生。这个事迹后被作为一种佛门典型集辑。宋代僧灵操撰集《释氏蒙求》有“信行泣牛、昙猷扣虎”,其下释云:
信行。才生之后便乐经像。似知空门之道。乃令出家。时年四岁。于路见牛车没泥牵引不停。乃悲泣无已。人问其故。曰悯其疲苦如是。
由于《释氏蒙求》所选为《高僧传》中人物的各种事迹,并非只选童年事迹,所以此中将信行一生行状只提炼出其四岁时泣牛之事,颇耐人寻味。其实《续传》有关句为“路见牛车没泥牵引。因悲泣不止,要转乃离”,人们问其悲泣原因,信行答以“悯其疲苦如是”为《蒙救》所加。而元代《六学僧传》于此更加描述:
四岁见牛车没泥中,力引挽,破领流血,莫能前行,因悲泪其旁,要待其脱乃去。
此处说信行“要待其脱乃去”即上文“要转乃离”,即说眼见牛车转出泥沼后,信行才离开,比较清楚。而余句确是为增强感动力而加的夸张之词。
《续传》其后还说到牛犊与母牛分离等事,“或值犊母分离、或有侵欺之事,生知平分不憙爱憎”。此段文意可以分开,也可联为一事理解。初看起来,好像信行的悲悯扩及小牛犊与其母分离,后面的“侵欺”与“平分”再为一二事。但从上文语义细加玩味,应该是说牛犊与其母分开时,易受侵欺,比如喂食之时。而“生知平分不憙爱憎”即很可能是指喂食之时,没有分别,平等对待,而且这种平等心是信行生来就有的。如此而来,联系上句就更好理解了,即信行童年就有喂食牛犊与大牛的经历,所以他见到牛车没泥而悲泣,就是有生活经验的自然之事,不致过于突兀了。由这种生活经历而推论之,信行童年所生活的家境,不应是豪门大户、官宦人家,而应该属于中下层。其家中即饲有数牛最接近《续传》中的暗示。四岁孩童尚不至于做牧童,但于家中有饲喂经历,路上泣牛之事也完全可以成立了。
《释氏蒙求》对《续传》等记载中信行童年的情状略有剪裁与增添,更主要见于其出家的说法。《蒙求》将《续传》中“生知平分”、生而有平等心之意扩为“乐经像、知空门”,甚而至于“乃令出家”,似乎其四岁前后就出家了。一般而论,这个年龄也太早了一些。从《续传》中八岁故事而推,信行出家或至少在此之后。其事即信行年届八岁时,有书生问其家姓与外家姓(当指其母舅家姓)。信行答言,自姓王外姓孙。书生戏问,“何不氏范乃姓孙”?信行应声答道,“饭能除饥不除渴,孙(飧)能饥渴两相除。故氏孙而非饭也”。这个故事所用是信行以同音谐字的机智阐答。元《六学僧传》中就直接释出此字。
八岁入庠校,秀慧独发。有书生问曰:汝家何姓,外家复何姓。曰外家姓孙。生偶戏之曰:不姓饭而姓飧,亦有说乎。行应声以为饭除饥,而不除渴。飧则饥渴兼除。是以姓孙而不姓饭也。
这个巧用同音字的故事从列出不同用字的书面语中可以清楚地表达,但仅从口语中如何轻易得解,我想这里反映了北朝时与“孙”同音的“飧”字(范与饭),必很常用。查字典,“飧”多指晚饭,又《玉篇》释此为:水和饭也。或释为“稀饭”。《释名》:飧,散也。投水于中,自解散也。从这些释义可知信行用此之意。道宣极赞其随机应对,机敏诡出,巧妙若此不止一事矣。
且不论《六学僧传》说之庠校北朝具否,由《续传》载信行八岁问答之事,可知《蒙求》所言出家时间的可能几无。八岁童子与书生问答家姓族姓,一般来看似非沙弥行为。所以其出家应为八岁以后,那么信行出家究为何时呢?现存各种史料中,对于信行出家事情都无明确说法,仅费长房说及,仍语焉不详(《历代三宝纪》):
少而落彩,博综群经。
这个“落彩”是什么意思呢?道宣《大唐内典录》沿用费长房撰述,唯所用句同字不同。为“少而落(髟/采),博综群经”。以后的僧传中,仍有一例,即宋代彦琪《证道歌注》,首先说明《证道歌》作者永嘉大师的情况:
永嘉真觉大师者。乃祖席之英人也。法讳玄觉。少而落彩。聪敏颇异。
此外,僧传释典中还有不少“落彩”之说,如“投簪落彩、慕道落彩、出家落彩、辞荣落彩、举宗落彩”等等。梁《高僧传》卷三说中天竺求那跋陀罗家世本婆罗门禁绝沙门,可是他“投簪落彩,专精志学”;卷六说慧远原习儒学,后随道安听闻波若经而叹服,“投落簪彩,委命受业”。《古今译经图记》卷六说达摩笈多“慕道落彩”,再如《续古今译经图记》说唐义净“髫龀之年,辞荣落彩”,而不空所上表制集中有“出家落彩”等。这些情形足以说明,“落彩”几同于“落发”,是出家的同义词或雅说。其中义净“髫龀之年”与“少而落彩”最为接近。因为“髫龀”泛指孩童,具指女孩7岁、男童8岁,而且,智升所撰义净情形说到他童年出家后“遍访名匠,广探群籍。内外闲晓,今古遍知”,并在此基础上仰慕法显与玄奘,15岁就立下了志游西域的决心。而信行则是在“博综群经”的基础上,形成了独到的佛教观念与实践行操。《历代三宝纪》说:
蕴独见之明,显高蹈之迹。与先旧德解行弗同(道宣《续高僧传》对此稍加改动为“先旧解义翻对不同”。)。
僧传等述他此后以菩萨行代声闻行,以及信行自述中他17岁就开始寻善知识,说明他很早就形成了自己的独特观念,这种情况必然与他很早、很小就读学佛教经典有关。佛教典籍浩瀚,没有数年苦诵读学,不可能有所得。所以载籍所谓幼小的信行,博览综阅群经众典是完全合理的。现存诸传中唯有元代昙噩将信行机智问答事明确说为“八岁入庠校”,如此则信行先习儒业再改佛学,果若如此,前代典籍应有反映。僧传中此种例说比比皆是,如信行弟子僧邕即是。而且昙噩自说其撰述《六学僧传》只是将前代僧传适当精简而成,并非依据新材料,且元代去隋已远。所以,此说应是昙噩简化前贤文笔时私意所加,信行先进学校从儒发蒙并不存在。再从信行撰述赖于别人手笔,“凡所著述皆委证(裴玄证)笔”,对本济也用口叙讲解集录,更足证信行并非先有儒学庠校的经历再转投佛学了。
严格而言,《续传》说信行童年问答是他8岁以前,即“既临八岁”与书生问答如何如何。因而,可以将信行在俗时间至少排到7岁之末。那么信行8岁以后的情况不是太明朗,但8岁到十来岁这一段应最有可能是信行落彩出家之时,或即8岁也未可知,而十余岁以后的少年时代在古人语境中,已离“少而落彩”稍远一些了。总之,《释氏蒙求》几定信行出家时日于四岁之前,必不成立。信行出家时日,从现存材料推之,约在其十岁前后的时段之中。
二 师承与舍戒
1.师承渊源
信行出家学佛,应有师承。关于这一点已有不少讨论,有些比较宽泛,有些比较谨严。宽泛之说述及灵裕,甚至道凭、僧稠等,谨严处则就僧传中明确之说。信行师承也见于僧传载说,但并不在其本传之中,却为别有高僧——慧瓒传中记之。这又与信行舍戒等事交织,可见其具有复杂难解的一面。
概而言之,《续高僧传·慧瓒》中确有信行曾追随慧瓒,希望得拜为师之事迹。但是慧瓒却没有首肯,但授意让其弟子明胤代为其事,所以信行实受业于明胤。但由此事特别之处,信行与慧瓒之关系,实较一般师祖与徒孙关系要紧密很多。总之,信行的师承渊源,从高僧传中记载的谱系而言,慧瓒—明胤—信行,是确切无疑的。但是正如汤用彤先生所指出的,“其(三阶)教虽兴于隋代,然实北朝流行之信仰所产生之结晶品”。
如末法时代说、时阶根机教义与重定戒之行、施立无尽藏无等不如此。北朝时东魏裂出,高僧大德寺院由洛阳迁移至邺,北齐初年,邺城大寺林立,讲席迭出。地论系高僧,从慧光至于法上、道凭;这一系再接灵裕、静渊、智正、智俨;其间灵裕于末法时序观念及礼忏拜佛等所著,虽未流传,但是他所主持开凿的大住圣窟内外刻经,却有不少贴近于信行的教说,所以现在研究者多将灵裕作为信行的先导师渊之一。
如西本照真著作中,在三阶教的谱系图表中,将信行上奉的主线划为慧瓒及弟子慧超、志超、明胤一系,将其上奉的辅线,划为道凭、灵裕、静渊一系,而以虚线连接灵裕与道凭。在其论信行师承的部分,更是详解出自慧光以下的相州北道,道凭至智俨等。常盘大定赴安阳宝山的考察,举出这一脉络并提出信行于地论学派诸师、邺下大僧曾受影响,其普佛说思想近乎灵裕等说。
讨论宝山窟塔时有一说从师承角度而言,讲信行以道凭为师,与灵裕有同门之谊,上文已及,全无根据。而李裕群考论邺城地区石窟刻经,专注于三阶教之影响,其视界更宽,认为信行与道凭、灵裕、僧稠一系都有密切的关系。他提出僧稠一系的看法,不过其说并不是讲信行的师承,而是说三阶教在邺城的活动,信行早期传教在邺城影响之大,达至交融于多个派系。如信行与僧稠一系关联是从其弟子僧邕切入。即僧邕本从邺西云门寺僧稠出家,云门寺即齐文宣帝高洋为稠所建,至迟在唐初改为光岩寺,此寺与信行所居光岩或有关,而肯定信行与僧稠一系有密切关系。而慧休为灵裕弟子、灵琛则为信行弟子,均属籍慈润寺,两人“在宝山同寺共修,在思想上互为影响在所难免,因此信行三阶教与道凭、灵裕一系关系也相当密切”。总之,李裕群一方面据《无尽藏法·信行自叙》提出信行初传教仅四人追随,影响有限;一方面又据宝山塔林等处僧尼之铭,指出信行三阶教于隋开皇时虽移师长安,但早期传教邺城仍影响较大,因而宝山石窟以至于曲阳八会寺、北响堂南洞有关刻经的出现就易于理解了,应是三阶教影响所致。
总之,信行师承,《续高僧传·慧瓒》为基本主干,而灵裕之系统为辅次,迨无疑问。同时,还有不少北朝僧行事的佛教思想源泉为信行所遵,虽非信行直接或间接师承,但也是必会涉及的一个层次。
《慧瓒传》中有关记述虽很简略,但从慧瓒本人行状及思想倾向,尽可能更多地从暗昧不明中考察信行的追随情状以及时段,也有益而必要。其传主行状事迹、颇呈以戒为主、以律治众,修禅入定及住兰若苦行头陀,确与三阶一些行止有关,也为前人所津津乐道,即如:
大小经律互谈文义,宗重行科,以戒为主。
以离著为先,身则依附兰若行头陀法,心则思寻念慧,识妄知诠。
至于黑白布萨,要行简净之人,知有小愆,便止法事,重过则依方等,轻罪以律治之,必须以教验缘,片欠则经律俱舍。
而颇为关键的信行受戒追随情况,传中仅有一句敘说:
沙弥信行,重斯正业从受十善,瓒不许之,乃归瓒之弟子明胤禅师,尊崇行法,晚还邺相方立部众。
信行追随慧瓒,身份为沙弥,特别是后来回到邺城,立有部众。这些都与三阶教主的特殊情况相合。但是信行为什么要追随慧瓒呢,其思想行为有何可重视之处?他的行历如何与信行交叠,即信行追随他的时间何时起止呢?这些都是问题,但最大的问题是信行追随慧瓒,慧瓒竟然不同意——“不许之”,最后只允其弟子而受之。而且信行所求竟然是“重斯正业,从受十善”。一般而言,僧人出家的师承关系当是受具之师,出家以后最重要的仪式为具足戒。得受具足戒后就成为比丘或比丘尼,沙弥只是一种预备阶段或状态。而所谓的十善戒,只有十条,是为沙弥戒,同于大乘在家戒,距比丘所受250条戒或比丘尼所受500戒尚远。就此十善所求还处于“重斯正业”的状态,因而,信行追随慧瓒求戒之事中,必有一些特别的原委。徐文明有文《慧瓒禅师的宗系与思想》,辨慧瓒所属禅宗派系,并就其影响传承等多加探讨,也指明道绰、信行并为慧瓒徒弟、法孙,但于此细节也未及详考。因而虽于慧瓒行历相关信行有所帮助,但于信行求戒事,我们仍力争有所查索追考。
徐文明考慧瓒属为禅宗佛陀、达摩派系,认为慧瓒对禅律并重,具有自行自在的禅法思想。其弟子道绰、昙韵传其称名念佛的法门,而法孙信行则传其头陀苦行法门,因此慧瓒之思想为净土宗与三阶教的渊源。这个评价所涉可谓至大矣,净土与三阶都是影响很大的教派,尤以净土影响长久而深远,且两派皆以末法三段世说为基础,然两者相视若仇雠。如两者思源皆出一人。慧瓒究为何宗系之僧人,于禅律之间关系如何呢?
慧瓒事迹载于唐道宣《续高僧传》卷十八、元昙噩《六学僧传》卷十九。其传虽被道宣标为《隋西京禅定道场释慧瓒传》,但他在西京长安的禅定寺时间很短,且已年高。慧瓒本是沧州(今河北沧州)王氏族人,东魏天平三年(536)生、隋大业三年(607)卒,世寿72岁。他壮年才出家,受具足戒后偏重律学,游方听学曾至定州。周武帝灭佛平齐,避去江南陈朝,仍然游学听讲。隋开皇复法时返回,先在赵州西封龙山(今元氏县内),初引摄学徒安居结业。“宗重行科以戒为主,心用所指法依为基”,名声渐高,徒众超过二百。他开悟弟子,“身则依附头陀、行兰若法,心则思寻念慧,识妄知铨”以“离著”为先。随后经马邑(山西朔州)、代州与晋州等地,再由秦王杨俊迎请,去并州(山西太原)主持蒙山开化寺,十分重视依律管理僧团。仁寿二年(602)隋文帝皇后独孤氏逝,次年为资其冥福而建禅定道场,特召慧瓒入京主持。慧瓒入此达于荣耀之最。然而,“他不习惯这种金笼式的生活”,又往终南山住龙池寺。大业三年(607)逝于山寺。按终南龙池由道判于开皇七年所立,唐时仍盛。寺旁葬有不少僧人。慧瓒灵塔应位于此。慧瓒最主要的弟子为志超,在晋川为其师立像。此外还有慧进,又有明胤。从传承的角度言,虽然有著将慧进、志超都列入信行之师一列,就僧人辈分而言,勉强可及,但是无论志超或慧进,其逢师与受业都在信行寂灭以后了,所以不必排列信行之先。
信行塔铭碑与僧传中均未涉其师承之事,不过此段记载信行求戒拜师之事仍属真实,但是信行以沙弥身求戒的具体年代,究竟在何时,仍是莫解。日本学者道端良秀曾考订为开皇元年至三年之时,而西本照真则认为是慧瓒赴南方陈朝之前,即周武平齐之年(577)以前,仅见其著“师承”一节的注释中。
从僧传所云对比而论,慧瓒仅年长信行四岁,而且出家较晚,受具更迟。“壮室出家”,古人三十曰壮必为三十以上,而信行幼小出家,自叙说其十七岁就求寻善知识。从年龄交错而言,信行十七岁时的北齐天保六年(555),较慧瓒三十岁的北齐天统二年(566)更早十年之久!而且,慧瓒在北齐承光元年(577)避乱南朝之前,要经过学习、受具足戒;他求学游方,曾栖止于定州,因师说财宝之戒不易做到,即抛却三百钱,并终生不言财利。如此等等,皆游学之事,并无名徒众之情状。直至避乱南方还轮听群师,虽然颇有自己的见解,却在仍重学法阶段。慧瓒回到北方之后,于封龙山才“引摄学徒,安居结业”。所以,笔者以为信行求戒于慧瓒为其南避之前,较难成立。
封龙山位于今元氏县西北20公里近鹿泉市处,有东西石堂院两处石窟,现仅西堂院存,其三个窟室中仅第三龛为北朝至隋凿刻。《续高僧传》卷24《明瞻传》提到飞龙山应觉寺,卷九《灵裕传》亦讲灵裕初投赵郡应觉寺出家。李裕群考证认为应觉寺关乎慧瓒、明瞻、灵裕等僧,封龙山石窟此室很可能开凿于隋开皇元年(581)到八年之间。又元氏县西十余里白娄村曾有东魏武定二年(544)《凝禅寺造三级石浮图碑》,说明此地的佛教传统。看来应觉寺可能是慧瓒安居授徒之处。慧瓒离开此处又去太原蒙山,徐文明认为是其持佛陀达摩一系禅法,受到僧稠系打压,立足不稳所致。其路途本来径直西去即可,却途经马邑(朔州),需向北再折南,其间或至五台。《慧瓒传》中说秦王杨俊坐镇并部,弘尚释门,于太原蒙山置开化寺,“承斯道行,延请居之”。其时在开皇十年(590),《资治通鉴》有载。杨俊本好佛教,《隋书》里说他还曾想出家为僧。但在他来时,蒙山开化寺早已修造大佛巨像,其遗迹至今仍存,当时曾有《蒙山碑》载其事。现其碑虽佚,但据方志史传,可以略知大佛建造约在北齐天保末(559)至天统五年(569)间。所以杨俊所置,或是重修或为扩建,但延请慧瓒应在开皇十年或稍后。到仁寿元年(601)时又为大像建大阁,其时杨俊已死去年余,而且在开皇十七年杨俊已因奢华坐事免官,并州总管改其弟汉王杨谅出任。所以建阁大像为杨谅参与。但《志超传》云其投慧瓒出家,开皇十七年,《昙韵传》说慧瓒仁寿时在雁门川居兰若,仁寿三年(603)建禅定寺时被招至京。所以,慧瓒在太原开化寺居停,只有十年左右。所谓志超、慧进等僧徒拜师,都是在此阶段。
总之,封龙与蒙山窟像寺迹皆有所存,都是慧瓒曾经收徒,声誉卓隆之地。但是信行于何处拜师求戒呢?《慧瓒传》中说信行求戒事,接续在他受持蒙山开化寺之后,但由开皇九年信行已经入京,可知决非在并州开化寺事。所以,信行求师慧瓒,只应在开皇初至开皇十年(590)前的跨度内,就是慧瓒授徒封龙以及西出游行朔(马邑)、代、并、晋州等地之时。不知慧瓒于何时出游,但开皇九年(589)信行入京之前,曾在相州光严寺数年(《大乘无尽藏法》自署的开皇三年与七年),还有招请僧邕、吸引僧俗四人之举,这些活动,应是求师而后之举。所以,信行追得慧瓒、明胤师徒之举,还是偏于开皇初年为宜,在开皇三年(583)前后的可能性较大。
依据《慧瓒传》,信行追随慧瓒请求为师,慧瓒却不许之,如徐文明说“颇为可怪”。而信行所请,“重斯正业,从受十善”,更为奇特。上文已及沙弥为己受十善之身,由此再求具足戒才是常规。且其说“重斯正业”,蕴有深意。由于信行曾两度为沙弥,一是受戒之前,一为舍戒之后。我们只有将此次求戒理解为信行舍戒后的再度请求,才能符合慧瓒不应其求的原委,慧瓒之处理才不为奇为怪。因为信行已受过具足再舍,重为沙弥、执劳役,四门高僧前来诘问,僧界早已闻名。慧瓒本以重戒闻名,所以不与应允,信行只能求戒于其弟子,或者说慧瓒指定其弟子为之。这次从明胤受十戒抑或是具足戒,僧传没有明说,徐文明提及明胤所授为具足250戒。但很可能是因信行再求戒不太成功,而为其本传所未提。总之信行舍戒风波是为大事,僧界应遍知。其再次求戒就不太易行,为慧瓒所婉拒,为本传所不及,均应出自这一原因。无论慧瓒怎样对待信行,信行追随慧瓒以及明胤,应有一段时间。从信行自叙所及四位行实无尽藏顿舍身命财者,来自四个州县——相州慧定、并州道进、魏州王善性、赵州王善行。而这个活动范围中赵、并两州或与其追随慧瓒有关。赵州瘿陶县(今河北宁晋县)党王凤邕下王善行,其地距赵州封龙山不算太远。其并州严净寺“道进”来自最新的录考之文,即方广锠所用S.3919号敦煌写经。且山西武乡县故城镇大云寺,古名严净,宋代治平才改今名。武乡确属并州,因而释道进原来就应该在此并州严净之寺。原先引述均用《信行遗文》和“相州严净寺”之名,实误。而魏州贵乡县(今河北省大名县东北)党孙浪彪下王善行,距信行家乡魏州卫国(今清丰县)不远。相州光严寺则为信行属寺。从32年来追随信行顿舍身命财的四人所在地之分布看,恰也契合我们对信行活动范围的判断。信行自幼出家应在相州一带。开皇初追随慧瓒,曾赴并州晋地,后来返归相州。开皇三年至七年在相州光严寺。
总之,我们认为信行先请求慧瓒、后又随其弟子明胤受戒,时间应在开皇以后,且是其再次重新受戒。其中仅受沙弥十戒或是补足250条具足戒,不得而知。但是信行与慧瓒、明胤之求受关系,非如此不能释其特别与奇怪之处。
2.舍戒风波
在上述考察中关系到信行舍戒之事。信行舍戒在于何时,或以为是开皇六年(586)。因为僧传中说,信行后于相州法藏寺舍戒。而现在关于信行与相州法藏寺之关联者,唯有一条题记。信行自叙中开皇三年、七年两度皆说自己是相州光岩寺僧。而敦煌写经中被李盛铎卖至日本、杏雨书屋所藏《明诸经中对根浅深发菩提心法》经后题记“大隋开皇六年岁次丙午四月十五日在相州法藏寺撰”。西本照真以此撰经题记与信行自说光严寺僧对照,认为信行舍戒在隋开皇六年,主要原因即与信行舍戒地点“相州法藏寺”相合。不过此条题记实际上只是说其撰写于相州法藏寺,而并非自称为相州法藏寺信行,如其在自叙中自称为相州光严寺僧。僧人属籍之寺与在某寺行事,这一点确有所区别,不可等同。当然题记中有时不必写得那么严格正确,两者重合的可能性也是有的。但从我们上述考论来看,信行开皇六年于法藏寺舍戒恐失之过晚。如果信行在开皇六年舍戒,而于开皇七年上书相州知事,那么他应称自己“沙弥”而非“光严寺僧”。此事引起四方高僧责问,越年他上书相州知事,开皇九年赴长安。以其沙弥身份亲执劳役的地位,创教宣说,尤其是他本人所说力行无尽藏活动等都过于仓促,使人不易遽信。从信行追随慧瓒的情况来看,时间自应在开皇初年,其时他已经“重斯正业”,必为舍戒以后的再求,因而舍戒当在更早之时。
舍戒是信行在受具之后采取的一个相当特殊的举动。舍戒之事在佛教徒中不是完全没有,却是非常少见的。尤其是像信行这样,舍戒而不还俗者。信行舍戒之目的,依《历代三宝纪》与《续高僧传》所言,首先即为了彻底行菩萨行,因而舍去了声闻戒。再者即宣扬实行其独特的宗教观念。
与先旧德解行弗同,不令(全)声闻兼菩萨行。舍二百五十戒,居大僧下在沙弥上。
《三宝纪》与《内典录》说明信行所舍为250条具足戒,即比丘僧人的身份。如此在寺中,则地位低于僧人,但仍高于沙弥。从僧团戒律而言,一般沙弥是20岁以下青少年人,剃度出家后,先按受十戒,成为沙弥。沙弥本是做僧人的准备阶段,多执行寺庙劳役或服侍大僧,并学习经论戒律。印度沙弥还可分为两阶段,7—13岁称驱乌沙弥(尼),可以担任晒谷场上驱乌鸦、鸟雀的劳役,14—19岁称应法沙弥(尼),可以顺应沙弥行法了。满20岁受具足戒后成为大僧比丘。从上述描述可知信行舍戒之后,失去大僧身份因而地位在其下,但仍处于高于沙弥这一种状态,其具体情形如何呢?《续传》的描说更为细致。
……未全声闻,兼扬菩萨……后于相州法藏寺,舍具足戒,亲执劳役,供诸悲敬,礼通道俗。
舍戒的意味首先使人想到的就是可以不遵守戒律了,或者是已经破戒不得不舍,或者是为了还俗而舍去戒律。但信行的舍戒绝不是破戒还俗,吃肉喝酒为所欲为。反之,他舍戒之后的所作所为,是“亲执劳役,供诸悲敬”还“礼通道俗”。因为从制度化的情况来看,一般寺庙中都是沙弥执劳役,并及侍奉、供养事。信行亲身做苦累之劳役,是降低身份而为,是追求破除制度的约束。因为如果不通过舍戒降低身份,就不能去做苦差劳事,并供诸悲敬、礼通道俗了。一般而论,破戒或舍戒,从佛教僧侣个人而言则是失去了戒体,是较为严重的事、较为严重的损失。在僧团中也没有地位了。但是信行并没有破戒损失戒体,他只是舍去能得沙弥侍奉之身份,反而亲身礼道俗、供悲敬、执苦役。所以他的行为是将声闻行上升至菩萨行。这种以声闻行身兼菩萨行是信行一直身体力行的,但是他感到要追求更为彻底的菩萨行,就不能过于保全声闻行,从而做出舍去声闻具足戒,全力体验菩萨行的特殊行为。
信行的这种思考与行为,确实“与先旧德解行弗同”,与先辈的高僧大德对佛教的理解与处事行为都不同。虽然类似的舍戒并非绝对没有。《大唐西域记》中曾载一个沙弥伽蓝之故事:一位沙弥,为了保护佛塔圣地等免遭大象破损,舍去具足戒,而执供养劳役,甚至因而成了一个特殊寺庙——沙弥伽蓝。但如此空谷足音,于信行时代可能闻所未闻,毕竟不是佛教中主流。所以导致多人质疑,不过信行仍能以其慧解使人信服。
我们知道信行自17岁就开始寻求善知识,所以他与众不同的“解行”、独见之明、高蹈之迹,应从这个时候——公元556年即北齐天保六年就开始了。依一般规律,其时他只能仍为沙弥。至北齐皇建元年(560)20岁时已可受具足戒,所以他舍戒的最早年限应在此时。信行舍戒于相州法藏寺明确无误,但其出家受具是否也于此呢?这一点却不甚明了。汤用彤先生著作中曾言信行受戒于相州法藏寺,徐文明说到汤先生或另有所据。然《冥报记》开首即言信行本相州法藏寺僧,从信行自叙可知他开皇三年、七年都称己为光岩寺僧,但《冥报记》根本未及,可见相州法藏寺于信行更为重要,舍戒于斯,出家受具足戒很可能也是在此寺。由560—577年北周平齐灭佛,信行舍戒时段在此期间较为合理。或据慧瓒传谓他于此时追随而初受沙弥戒,但前文已明,慧瓒出家已在566年以后,受具更晚。其时游学曾到定州,未有收徒之说。再以“重斯正业受十善”对证更应不合。所以信行的舍戒之举,应在皇建元年(560)至隋前二十余年间为之。
三 入京立寺
此处应先叙信行在相州创教之事,但从信行生平而言,主要转折只是从相州到大兴,而且此事比较重要,创教所涉又很广,所以置此后,主要在下一节并其后详论。
《续高僧传·信行本传》中说,开皇初年信行就奉敕入京了。但同著中《僧邕本传》说得更清楚具体。开皇之始佛教复兴,僧邕得信行遣人所劝,“独善其身非所闻也”,即出白鹿山,与信行“同修正节”。开皇九年(589)信行被召入京,与僧邕“同来至止帝城”。由《大乘无尽藏法》中自叙而言,开皇七年信行还在给相州知事上书,所以信行师徒于开皇九年而不是初年入京,应是准确无误的。此时信行已经年届50(虚岁)。信行多年努力、惨淡经营,仅有四人追随之说虽然不太确切,因其本传之中就有:舍戒之后,四远英达造门而诘问之。信行的回答非常有说服力,听闻者都顶信受之,进而“禀为父师之礼”。所以,信行的徒众应不止四人。而信行坚述四人,或是所指严格为行无尽藏人,或是上书时采用策略,避免将其自身影响说得过大。但是,较之一旦入京,得皇家高官扶撑,疾速得有多寺,道场基业丛立,徒众也很快增至数百而言,三阶成大气候确实是在入京之后。所以,隋代开皇九年的入京,确是三阶教史上标志性的重大事件。
信行虽是佛教宗门理论与实践的开创者,政治方面却也不是幼稚无识之人。他完全清楚“不依国主,则法事难立”之中蕴涵的道理。恰如郭朋先生所指出的那样,信行向相州知事表白,其五人之“修行”,“既有助王国”,又“饶益群生”。因而他请求州官代他奏闻皇上,“赐垂听许”,也就是请求皇帝的庇护。信行的这种努力成功了吗?确实如此。史载左仆射高炯知其声名的影响,奏报皇上召请,遂下敕及行。虽然没有提及地方官吏的上书,但从敦煌文书中真实自叙,不会有虚。高炯在隋行宰相职多年,所得讯息中,官吏奏报必为重要一方面。李裕群还指出,信行所为有两方面的努力,请州官代为奏闻皇上,以扩大影响。而致书请僧邕,是为了在佛教徒中发展和扩大势力。两个方面的努力吸引了皇上的注意,从而被召入京。僧邕的情况与前四人确有不同,他世传儒业、师从名师,入林虑山、白鹿山之前已得上佳评价,修养、名望颇高。信行的劝请反映了其确有考虑,对名高之僧的重视。但从宗系来观察,僧邕所从僧稠习学,“数日便诣”的四念五停之法,属于禅法中佛陀一系,与菩提达摩所传禅法不仅对立,而且处于你死我活的夺势争斗中。而据徐文明的分析,信行之师承的慧瓒,却是达摩一系的禅师。其离开赵州时,即应是受压制而走,因北朝时佛陀、僧稠一系禅法实居主流,影响远过于达摩禅。那么由此看来,信行上承达摩之禅法,下接僧稠之禅法,当时水火不容之禅法于信行处有所交会。不过,信行叙说其自己“少小患心劳损,不堪坐禅”,所以不专志于禅法,虽然其一直称为禅师。由是也可以联结不同倾向宗系之禅僧吧。总之,从这些情况来看,信行影响固然可以多在中下层僧众中(如郭朋就认为其放弃比丘、甘做沙弥的舍戒即将自己置身中下层僧人之中,且大骂上座、寺主等),但他也注重结交上层僧侣,因而其入京之前,必然形成一定数量与不同层次之僧人集结于其周围。
1.真寂事探
信行入京的关键人物在于高炯。炯当时确为三阶教的大护法。《续传》中说开皇之初信行被召入京,“仆射高炯延住真寂寺立院处之”。《六学僧传》据此叙为“开皇初奉诏入京,仆射高炯,别立院于真寂寺,以延处之”。由此看来,所说为帝王诏请信行,高炯只是造寺延住。至唐法琳《辩正论》卷四“十代奉佛篇下”,仍重于造寺而叙高炯事。但是《冥报记》所说情况为信行由高炯所荐举,再延住于寺:
开皇初,左仆射高炯。闻其盛名,奏文帝。征诣京师,住公所造真寂寺。
唐临《冥报记》撰述较早,所说或含家族所知一些情况,因而学界也都认同。而且,高炯是隋朝开国功臣,开皇元年即拜为尚书令左仆射兼纳言,成为隋代宰相,当朝执政将近二十年,文韬武略,莫不成就。“论者以为真宰相也”(《隋书·高炯传》),唐代史家推为隋代第一名臣。高炯曾荐杨素、贺若弼等名臣武将。隋开国即复兴佛教,诏请名僧大德很多,既请高僧主持大寺、又令大德为僧官国统、还立义学二十五众、五众等等。信行之事于佛教界有影响,又有地方官上报。高炯主持朝政,因而奏闻帝听,诏下召请,诒无疑义。于建寺延僧而论,隋初大兴城的兴建,亦由高炯任“新都大监”(《隋书·高炯传》),主领其事,宇文恺设造之,其事况制度多出自高炯设定。大兴城不仅成为新都,还奠定唐长安城的基本格局。因而其造真寂寺,请信行自不在话下。不过,至唐韦述撰《两京新记》时说,是高炯舍捐自宅为化度寺。化度与真寂乃为一寺,北宋时宋敏求《长安志》追述说,化度寺本名真寂,唐高祖武德二年改其名。韦述此说影响很大,后人涉此基本上都采此说,信行入京,高炯舍宅为寺,即真寂(化度)寺。从此信行为寺主,居于斯地(即隋代熙光坊之东南隅,隋末义宁元年改义宁坊)。高炯自家去居何处,反倒不太清楚了。
如此之说,虽大致不误,但韦述为8世纪唐玄宗时人,撰此新记在开元十年(722),于隋初6世纪末之事似略有小衍,不尽符合事实。兹举唐太宗时法琳与高宗时唐临说验之。
贞观十四年(640)法琳撰成《辨证论》,其中“十代奉佛篇”中列有高炯立寺事,标为:《隋上柱国尚书左仆射齐国公高炯造信(真)寂寺及积善尼寺》,直述:
又延信行禅师别起禅院。五众云集三学星罗。道俗归依莫斯盛也。又造积善尼寺,颇亦华丽。
这里说到信行仅及住于禅院,又说“积善尼寺”。那么真寂寺如何呢?其前文多有描述,但词句称赞高炯德器颇多。还说到有高僧大德,同起伽蓝之况。
……朝政之事知无不为,其位弥高其心弥下。皇隋建极实有殊功。而善达世间。早知编幻化。存心出要。笃志香城。至于七觉花台,三明宝殿,琉璃梵宇,玛瑙禅龛。柰苑只园。竹林檀阁。游者忘返,一一留人。凡是海内名僧大德。慧崇禅师道彥法师等。并感其敬信,同起伽蓝。
此处描绘的真寂寺盛况,华丽奢侈,确实使人惊讶。这里重要的是,有感于高炯之诚信,有慧崇禅师与道彦法师,同时投入此寺建造。所以此寺不是为信行禅师而建,也不是为信行禅师而舍其宅第。是在真寂寺中又造禅院延请居之。此处所谓海内名德之慧崇与道彦,因僧人同名极多之故,不易查得。但以所叙情况,由于其时代之近,法琳行事著作之声望,应该基本可信。
《冥报记》虽成书于高宗永徽五年(654),但因唐临是高炯的外孙,所以真寂(化度)寺是他常常去游玩之地。这在《冥报记》第二则“京城真寂寺沙门慧如”条末明说无误:
真寂寺,即今化度寺是也(此寺,临外祖齐公所立,常所游观,每闻舅氏说,云尔)
以法琳之说结合《冥报记》第一则《释信行》所言信行,“住公所造真寂寺”(案唐临所谓“齐公”与“公”,由高炯封齐国公),情形基本明了。信行入京,住于炯所造真寂寺中,而且是在此寺别立禅院请其居之。当然,信行居此后,影响迅速扩大。三阶教徒不仅聚集真寂寺,还扩至京城五寺,并进而广侵。所以唐临于信行条末曰:
徒众居京城五寺,后虽侵广,今犹号五禅师(老僧,及临舅说云尔)述。
总之,从唐初最早记载以及唐临的亲身经历等等来看,无论是真寂、化度,还是所谓三阶五寺,都不是三阶教所建,也不是为三阶教所建,甚至不是为三阶教而出舍宅院。只是三阶教徒居于这些寺院,发扬其行事教说,影响颇大而已。
由此看来,真寂立寺,时应早于开皇九年信行入京之时。那么真寂寺所造缘起为何呢?这种情况应与隋初对佛寺的政策有关。隋文帝素信佛教,大兴新城建好迁入时,国家规定了120寺额,可以由人任领而建,而官宦富商权臣大士,纷纷置地捐宅、各逞其能而建,至大业年间已基本建足。这种情况很有意趣,即大兴城中这些重要寺院并非僧侣佛门所造筑而成,却多俗人所为。
大兴城建造即为高炯总管,宇文恺规划设计、刘龙等实施监造而大获成功的。其宅第府池,也应有所设定而制。真寂寺如此规模,应是官颁寺额,非临时行迹。因韦述有高炯舍宅之说,其后高宅迁移如何,也为学者关注。据道世《法苑珠林·感应缘》,高炯的玄孙高法眼,仍居此地,而且其宅之东,即为化度寺。所以,我们现在推定,高炯建宅之初,就应考虑过领国家寺额造寺之事。所以其建筑原初就为两部分,东为高府宅第,西为真寂之寺。其是否家寺,主寺为谁可再说。但建寺时慧崇、法彦有同助之功,是否入为主持不得而知。后来造禅院延信行住,应在开皇九年。高宅兴衰如何当别论,至少高宗龙朔时其玄孙尚居寺旁。此真寂寺因信行的入住而名声大扬。至玄宗时韦述已认为其寺为齐公舍付于他。此家寺之变迁,颇近同于舍宅为寺,所以学界也都认同此说。
《冥报记》生动地描绘说,三阶教徒在京城所居之寺主要有五,虽然以后更有扩展,但五寺仍被亲切地称作“五禅师”,这是以寺拟人的鲜活事例。至于五寺的名额,则除真寂一寺外没有明说。《续传·信行》中就明确所及了,曰:
又于京师置寺五所,即化度、光明、慈门、慧日、弘善等是也。自尔余寺赞度承其度焉。
不过唐临所说只是讲信行时徒弟众人居于五寺,而道宣所言为置,似乎是建造了。其实真寂等寺皆早已建成,并非三阶教徒所创置,诸寺四所均于史有据矣。隋唐两京城址寺坊间事,前贤早始考据,从韦述就可算起,徐松《两京城坊考》继之,现今学者亦多言涉订论,迨为显学。成果很多,兹随手可拾,如杨鸿年、辛德勇、李健超、荣新江领读书研究班,龚国强、日本妹尾达彦,如此等等,都有著说,信知不诬,不能详加列举。但就五寺情况,笔者以前也作过一些考究,可知其名额之中,或两涉,或先后易受名,多有变化。所以仍应稍加疏理,不过其位置现在也都能标明于城坊图中。
2.五寺进拓
五寺所在的地望城坊可罗列于下(见图2-1)。
图2-1 大兴城中五寺
真寂寺,开皇初或三年高炯建于熙光坊,唐武德二年改化度。
光明寺,一为开皇四年(584)文帝为沙门法经立。在怀远坊东南隅。武周天授元年(690)改大云、开元二十六年改开元寺。一在开明坊。
慈门寺,开皇六年(586)刑部尚书李圆通立,延寿坊南门之西,唐神龙元年(705)改懿德寺。
弘善寺,开皇三年(583)立,独孤皇后为父赵景公立,在常乐坊隅。开皇十八年(598)改赵景公寺。
慧日寺,隋开皇六年(586)立,本富商张通宅。位西京长安怀德坊东门之北(徐松《唐两京城坊考》)。此寺唐贞观三年(629)时沙门道渍立浮图,高百三十尺。
五寺之外当然也有三阶教徒展扩之寺,但其名额多失,很难一一说明。不过一般而言,高炯夫人所建积善尼寺,在熙光坊,也都算为三阶教徒领地之内。
大兴(长安)五寺中各有一些三阶僧人,或扬名或葬百塔留记。待后再述。
总之,信行开皇九年(589)经尚书左仆射齐国公高炯之手,由文帝诏入京师,先居于炯所建真寂寺内所立的别院禅院内。信行由此大张三阶之说,真寂寺很快成为如三阶教祖庭之地位,且其地尚不够徒众齐聚,又分出散居于光明、慈门、弘善、慧日之寺,使这四寺也成为三阶教僧所主之寺;以后影响更扩大到很多寺庙。
莫不六时礼旋乞食为业,虔慕洁诚如不及也。(《续传》)
但是这五所寺院,一直具有三阶寺庙院的名声,获得三阶“五禅师”之称,至少在7世纪中期仍为人所津津乐道。
以上考述证明,信行入主真寂,并非高炯捐舍自宅——自唐开元年间即有此说。其余四寺也并非三阶僧人所建造——唐代亦有此说。但是为什么会产生如此说法并流传不息呢?显然这是信行以及追随他的三阶僧众影响强大所致。其实信行入京只居真寂寺中禅院,但没过太久,信行就成为真寂寺影响最大之僧侣,是否寺主难以确知,但直到开皇十四年(594)信行逝后,由僧邕代其领三阶僧众,至唐代贞观五年(631)才逝。其舍利塔由李百药撰文、欧阳询书丹。作为书法史上名作倒在其次,但书撰者之地位自然说明塔主之地位。三阶教僧以化度为首寺。其余诸寺情况相似,光明、慈门、弘善、慧日分别建成于开皇初,为三阶教僧入主,并非新建,然而却被认作三阶教僧所建置。但这种事实也说明,虽然无尽藏在贞观、武周盛极一时,财力强大,但并无三阶教派倚此财施而建寺发展势力的情况。无尽藏之财施,更多是一种修行、竭进佛道之方法。其强力突现,与贞观至武周期特定的社会背景等原因有关,并非仅从三阶教说与施行来寻求原因可得。
四 示寂林葬
信行入京后三阶蔚成教派,不过只经五年多,他便身染重病。看来信行确实自小身体不太好,患心劳损确为事实。此时他只不过54岁。但他病重时坚持观像。先是“勉力佛堂,日别观像”,坚持在佛堂中观像。至病重以后不能固持,就将佛像请入屋室之中——“气衰渐弱,请像入房”,最终“卧视而卒”。信行临终时这种情况与三阶教徒不重佛像、视造像为泥龛的情形有矛盾。可知其对佛像的态度也因时地而变化吧。
1.百塔缘起
信行示寂后的情况,《塔铭碑》记叙得相当清楚。《续传》也有继说。即开皇十四年正月四日示寂,三天后,弟子徒众三百余人,在法师净名与禅师禅邕的带领下,护送灵柩到了终南山下。这个地方是信行生前看过有过遗愿嘱咐的,所以塔铭曰:禅师生之日,曾游此处,地连山路,依然羊子之碑,塔枕荒澄,仿佛腾婴之墓。其具体位置就在雍州终南山至鸣埠的尸陀林所。至鸣埠是终南山的一个谷口,其地将山谷称为峪,这个山谷叫做楩梓峪,以后讹称为天子峪。虽说是讹称而传,不过其谷出口外即宿御川,也有帝王经宿的意思。彼时灵柩径达于尸陀林所。所谓尸陀林,即供林葬之用。塔铭碑曰:
舍身血肉,求无上道。生施死施,大士有苦行之踪;内财外财,至人有为善之迹。呜呼哀哉!……遂依林葬之法。敬收舍利,起塔于尸陀林下。
林葬是古印度也是佛教中四种葬式之一,虽然火葬最为普遍,释迦牟尼佛祖也是毗昙火葬。但此外还有水、土与林葬。林葬可称为死施,即死亡以后将自己的尸身、血肉之躯,施舍给鸟兽。由于将尸身置于林中供鸟兽食之,所以称为林葬。待血肉被食尽以后,骨殖可以收取,起塔瘗埋以充供养。由于三阶教徒生前重视无尽藏之布施,财物施舍,所以塔铭叹为:生施死施、内财外财。林葬施身后收取骨殖的时限,似无制度性规定,所以差别很大。可以累天数月,有些竟达数年。信行灵柩被送林葬,道俗号泣声动京邑,但林葬的具体时间,传铭等均无明言,只说见到信行之骨两耳通焉。因《付法藏传》说,如果过去(世)曾闻正法,其人身通。所以信行头骨两耳贯通,使很多怀疑信行教法之人,都惭愧信服了。
《续传》言“有居士逸民裴玄证制文”,“树塔立碑在于山足”。这位裴玄证本是出家于真寂寺的僧人。“信行至止固言师之”,信行来后称师,也证明真寂寺在信行来之前已立寺。后来他又还俗了,但信行所撰经文多是由他执笔。我们现在所读“塔铭碑”,即应出其手笔,其文采斐然。他生前就为自己制好碑文,身后勒铭上石立于塔所。在至相寺北岩,为列峙三碑之一。裴玄证也属陪葬信行塔附近的三阶教徒。由于赵明诚《金石录》卷三(10)著录一则贞观八年(634)正月的裴高士碑,所以其逝世应在唐初贞观八年或稍早。据道宣《续高僧传》卷十八载,此前已有隋大业三年(607)慈门寺善智、大业十一年(615)慈门本济、唐贞观五年(631)化度寺僧邕,陪葬于信行灵塔之左右。唐代这种现象更为集中,僧俗信徒弟子陪附于其塔周围多矣。从现存资料中看不出信行有遗嘱弟子此举,但是三阶信徒身后送葬于信行墓塔之周,聚塔成林,获百塔之名,在中国佛教史上非常著名。而且其中具有突出的葬式特点——林葬,更使其增加了强烈的感染力。因而,三阶教之百塔葬式,是否对其余塔林有所影响,前文已说及有学者认为三阶百塔影响达于河南安阳岚峰、宝山之塔龛式塔林,是否合乎事实应再加详考。
概而言之,三阶百塔的聚塔成林、采取林葬、不分僧俗男女为百塔寺的两大基本特点。不过这些特点,是否确为三阶教所独创独具呢?,凡有相似者,必即为受其影响呢?其实这些特点,均非三阶教独创自制。聚塔成林是佛教中极为普遍的做法。先有少林寺塔林,后有灵岩寺塔林,均为寺庙旁僧侣墓塔成林的惯例。而安阳依崖凿塔龛、分僧尼而聚葬之林,为聚塔成林中形态独具之特点。尽管其中有少数几龛为三阶教徒,或有林葬之方式,但就其绝大多数僧尼及俗人塔龛,以及时代近同百塔,为隋唐所造,难以断定属于其受三阶属性或受三阶影响之处。再说其二即林葬方式,在隋代信行身前身后时相当普遍。不同背景僧人都有取此葬方式者。决非三阶教所自具。所以,无论以聚塔成林或林葬方式来判定其近同三阶教之属性,都不能成立。三阶教的特征,正是聚塔成林与林葬方式的结合,还有僧俗男女追随教主以及在塔林建寺。因这些特点综合而成的三阶教百塔寺,确实成了非常个别的宗教文化现象。总之,无论聚塔或林葬等,均非教派特定,甚至僧俗男女追随教主而葬,确实在历史上形成了此数项叠加在一起的强烈特色,值得注重与分析。
上述情况中,林葬与三阶教的关系特别值得注重。因为信行本人与僧俗弟子采此葬式者不少,所以此特点为一些研究者所用,用来分析与类比。但三阶教徒自身并没有以此为规制,以区别于其他教派。尽管百塔寺特别是前期用林葬方式者不少,但后来也渐取毗昙火葬,若以百塔附近一些寺址如终南龙池寺等,以及僧传中所列,可知林葬方式在隋朝相当普遍。所以其实际情况如若称派教特点,不如说是时代特征。所以,林葬决非三阶教所独有,如果以是否采用林葬来定教派,恐与事实不尽相符。至于百塔成林中追随教祖,倚塔林而建寺倒不见于余处别宗,倒确是唯百塔寺地所有,亦因其余不少宗派之教祖非一。这些特点既不见于其他地方,不好类比,也不为人所重视。
现知附葬信行塔旁最早者是慈门寺善智,“以大业三年(607)卒,弟子等附葬于信行墓右焉”。时据信行葬后12年。其师本济反于再后8年逝,遵林葬法,“式奉尸陀,追建白塔于终南山下”。应该也是起塔于信行塔近旁。但有隋一代,附葬信行塔旁就本济师徒二人,可见百塔在隋时并不成气候。在此须说及慧欢,他是于大业六年卒于大禅定道场,“遗令施形寒林之下”即取林葬法,“弟子等敢从德义,送于终南楩梓谷中,率诸道俗立铭树塔矣”。这种情况极似陪附信行塔侧。但慧欢之师为清禅寺崇公,而《续传》卷十七《隋京师清禅寺释昙崇传》明说其开皇十四年十月三十日迁化寺房,送于终南山至相寺右起白塔。所以慧欢或有意附葬其师塔旁。至相寺所在为楩梓谷内,与后成的百塔相距很近。慧欢虽然俗姓管氏,但与另一奉三阶的管氏家族有别。从昙崇与慧欢师徒卒于长安寺中,而后相继起塔于终南,可见彼时彼地僧人从葬的风习,与信行师徒实相近。慧欢究竟陪附其师,抑或陪附信行,仍较难断定。因为慧欢施行林葬无疑,方式同于信行,地点在寒(尸陀)林,也应相近。如果其师也取林葬,那他更应陪附其师。若其师仅以塔葬,那他更应陪附信行。而且当时百塔无寺,至相有寺。至相寺边的僧人灵塔,俨然周列,蔚成气候。虽然诸僧分别列于寺旁,不似塔林聚集,但从较大范围而言,所谓的百塔之初数塔,皆在至相寺周边的范围之内。所以有些史传记载所称,只说至相道场,并非没有缘故,隋代当时情况就是如此。
2.林葬塔葬
百塔寺为三阶塔林,常用作联系比较的还有宝山塔林。宝山塔林或以为也是三阶塔林,恐怕收之太宽。因为并无确切根据。特别是从隋代情况来看,宝山塔林中三阶教的印痕都不明显。宝山塔林的起源,只能与地论宗高僧——道凭与灵裕之塔葬相归结。虽然其最早起塔师徒,可追溯至禅法大师僧稠与法勤。当然,僧稠之禅与中国禅宗之禅并非一路。恰恰相反,僧稠之禅与禅宗之禅——传之达摩的大乘禅法恰为敌对,势如水火,其委承道房,跋陀一路,是由小乘禅法生出的《大般涅槃经》四念处法等。当然僧稠一系禅法属于得势的官禅,僧人受尊重用,而达摩一系则受压迫。不过,无论如何,僧稠的禅法与墓塔,都没有传下来。颇有兴味的是稠禅师一系之断绝无传,其间缘由与三阶教竟有关联。因为僧邕本是僧稠的高足弟子,得禅法修证颇高,但是他应信行之邀,被请出山支持三阶,遂后成为三阶教的接班人而非稠禅师的接班人。僧稠活动原来也在相州一带,云门寺、小南海石窟中还有他的供养像,题记中言及与他的因缘。《续传》载其寂灭后起塔。云门寺法勤,也起塔于斯,此石现存陕西碑林博物馆。
东魏武定四年(546),道凭创有石堂禅室,称大留圣窟,以后北齐移入佛像。其塔为双石塔,一塔铭为烧身塔,一塔内具有石孔,可放骨灰。此后塔林,是浮雕式摩崖塔龛。分两区,宝山为男性即比丘僧与优婆塞;岚峰山为女性即比丘尼与优婆夷。宝山区以灵裕塔为中心,但此塔建雕于贞观八年(634),其时离灵裕逝灭已30余年。弟子海云雕造。灵裕塔不止于龛式,还有一建筑塔。后被拆,据云内有骨灰罐但也散失或存当地了。浮雕塔龛最早一组为隋代龛,却在大住圣窟旁。计有开皇九年(589)到仁寿年间(601—604)共六龛,为开皇九年□登、道政、大融,静证、仁寿二年道融、六年慧明。这组龛铭有支提龛等,其形式甚至与造像龛无异,以后宝山、岚峰也多有塔主影像,无论男女均雕刻在兹塔中,这个艺术特点可以说不见于其他各种塔林。
林葬风习隋世通行不堕。长安寺院僧人赴终南尤为多见,自开皇八年(588)昙延至大业十二年(616)净业等,僧传所载,相当多见,连同信行在内的三阶僧人,也是长安僧人林葬终南风气中的一股,并非完全特立独行。其时众多僧人多施身林下,也有石室瘗藏等略加调适的方式。刘淑芬曾有专文讨论,本著下设专节再论。
《续高僧传》所载清禅寺昙崇,于至相寺之右起塔,时间与信行林葬为同一年,只是略晚9个月而已,其方式是否为林葬未明。僧传中说有“阜白弟子五千余人,送于终南山至相寺之右,为建白塔”,可见其丧事相当隆重。《续传》卷二十一载延兴寺通幽,大业元年(605)卒时遗诫弟子施身,弟子遵嘱送其于终南山至相前峰行林葬,其后,火燎余骸起塔存矣。其师隋昙延就是在终南山施给飞(禽)走(兽),再火焚扬灰。而昙延又一弟子、静法禅院的慧海,大业二年(606)临卒时,也遗嘱施身林葬,《续传》卷十一载其弟子最后为其收拾余骨,在终南山至相寺的前岭为他起塔。看来,昙延这两位弟子——师兄弟是葬在一起,都在至相寺的前岭,或为比邻而塔。稍后的大业五年(609)十一月,时在静法禅院的普安示寂。当年北周武帝灭法时,他藏匿于终南山楩梓谷的西坡,创建很多寺院,还独自出面来往京师以保护寺谷中僧人。逝后他也采林葬,《续传》卷27普安本传中有“遗骸于终南起塔,在至相寺之侧矣”。总之,不计信行并本济等徒众的葬数与地方,楩梓谷中的至相寺,隋代至少有五位高僧起塔周围——前峰与寺右。但这与三阶教并无直接关系。如果将信行师徒之塔也划入至相道场的大范围内,则有九位高僧葬在至相寺周围。这对理解百塔起源,还是很重要的背景。
《续传》卷十八载曾为隋文帝与皇后授戒的净住寺法纯,仁寿三年(603)卒,于白鹿原南凿龛林葬,施飞禽走兽。《续传》卷十一载禅定寺智梵,大业九年(613)卒于禅定寺。遗嘱施身,门徒遵旨送于终南山,收集余骸于塔内,外施铭文。可惜不知其是否葬在至相或某寺。《续传》卷十二载大业十二年(616)净业“露骸松下”。以上几例足证隋代林葬之风行,甚至还有林葬僧人施身而鸟兽不犯。但初唐以来林葬虽有接续却渐渐少了。又终南山楩梓峪以东仅隔着石砭峪的交谷之中,即有开皇七年(587)道判所建的龙池寺(天池),信行之师祖慧瓒大业三年(607)、释靖玄大业七年(611)卒葬并起塔于此。唐代续有不少僧人葬此,如慈门寺普旷于此建塔。因而,正如陈诵睢先生所言,“龙池寺似乎与百塔寺一样,成为当时长安僧人安置灵塔的重要场所”。
总之,无论聚塔成林还是林施归葬,甚至于僧俗男女随葬祖师,均非三阶教派特点,但将此数项总合为一倒是形成了三阶特点。从僧尼与俗众的葬式来类比,比定三阶教徒属性,认识到底谁影响谁,是三阶葬俗影响别人还是三阶信徒汲取原有葬式?汤用彤先生说,三阶教是从北朝佛教中流出的。若不依此原则,就易于本末倒置,下文还有讨论,此不赘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