娲皇宫志:探索一种人类学写文化体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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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萨满门本书提出萨满门线索基于对呈现于娲皇宫当下象征事实的考察,属于人类学学科范畴。就萨满门与中国的交叉,其他学科亦有建树,读者诸君可检索参考,相得益彰。譬如,考古学家张光直在《连续与破裂:一个文明起源新说的草稿》中提出早期中国文明的核心即萨满教,并以考古学事实加以佐证。参见张光直著《美术、神话与祭祀》,郭净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2,第112~113页。又钱钟书考释《楚辞洪兴祖补助》九歌(一)条:巫之一身二任。《毛诗》卷论《楚茨》已说其理,所谓“又做师婆又做鬼”。故《九歌》中之“吾”“予”“我”或为巫之自称,或为灵之自称,要均出于一人之口。参见钱钟书《管椎编》(二),北京:三联书店,2008,第913~915页。

据日本学者山田孝子总结参见Takako Yamada, 1999. An Anthropology of Animism and Shamanism. Introduction. Budapest:Akademiai Kiado. pp. xi~xii。,萨满门一词源于通古斯语,因为米尔洽·伊利亚德(Mircea Eliade)的工作,萨满门作为“古老的心醉神迷技术”广为人知。伊利亚德强调,萨满门的基层不是萨满所体现的精灵,而是他上天入地所导致的心醉神迷参见Mircea Eliade, 1972. Shamanism, Archaic Technique of Ecstasy(1951).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pp.499-500。。实际上,关于萨满门的本质,学者中一直有不同意见。譬如,史禄科基拉夫(Shirokogoroff)、弗斯(Firth)等研究者,把对精灵的掌控视为萨满最基本的属性。参见R. Firth, 1964. Essays on Social Organizations and Values. London: The Athlone Press, University of London. p.248. E. M. Loeb, 1929. Shaman and Seer. American Anthropologist 31. pp.62-63. S. Shirokogoroff, 1935. Psychomental Complex of the Tungs. London: Routledge &Kegan Paul. pp.268-271. I. M. Lewis, 1971. Ecstatic Religion. Middlesex: Penguin Books. P.56. 1984. What is Shaman? In M. Hoppál ed. Shamanism in Eurasia. Göttingen: Edition Herodot. pp.3-12. Larry G. Peters, 1982. Trance, Initiation and Psychotherapy in Tamang Shamanism. American Ethnologist 9(1). pp.21-22。新近的研究,萨满一词更多地被当作一个宽泛的概念。莱因哈德(Reinhard)称,萨满是这样的人物,为了代表社区成员与灵界接触,他能够随心所欲进入一种非同寻常的通灵状态,在此状态下,或者他的灵魂做灵界之旅,或者他被精灵附体。J. Reinhard, 1976. Shamanism and Spirit Possession: the Definition Problem. In J. T. Hitckcock &R. L. Jones eds. Spirit Possession in the Nepal Himalayas. Warminster: Aris& Phillips. p.16.海因兹(Heinze)指称萨满为能够随心所欲进入一种转变了的意识状态的人,他满足社区非此不可的需要,并且他是神圣与世俗之间的斡旋者。Ruth-Inge Heinze, 1989. Who are the Shamans of the Twentieth Century? In Hoppál, Mihály &O. von Sadovszky eds. Shamanism: Past and Present. Budapest-Los Angeles: Fullerton, ISTOR Books 1-2. p.355.

这里综合诸说,给萨满门做个界定,它是由四组对立构成的一个模型,即萨满与常人、心醉神迷与理智、魂体分离与魂体合一、超越时空与四维存在。在这个模型下,萨满,从外部观察,呈现为心醉神迷的状态,区别于常人的理智;深究心醉神迷状态背后的因由,是他的灵魂与身体是分离的,或者灵魂去旅行了,或者身体被精灵(或神灵)占据了,这区别于灵魂与身体合一而理智的常人;最后,摆脱身体束缚的灵魂,他与精灵(或神灵)是统一的,同为超越时空局限的存在,这区别于四维时空中存在的常人。


鲍府门上留心听,听俺圣母可把话来明。要问俺是哪地并哪乡,咱们人死惊动俺奶奶。陈府的门呐,他们不是有灵,今天鲍府门上,小顽童,有心问来有心跟。我这个传话的人,她隔三倒四说了几分,奶奶我有心对你讲上几句话,精益求精话要实在。说的都是真事情,没有一句假言掺真中。先在大庙院里逛来大庙院里看,奶奶我坐在正殿,泪莹莹。虽然开放奶奶坐庙,翻盖我神坛又盖古庙,塑开我的金身我倒实在的高兴。就是前六七年,一件事不遂奶奶我的心愿。我坐在高山大顶,眼观黎民和百姓,我抱住这楼门楼,往下来观。三月这初一开庙门,三月十五是我的真回轮。神路这川都是人,大车小辆排成了绳。各个儿女高举明香,往上焚,都求平安来办事情。动了我的金身啊,摔了我的神,浑身上下我血淋淋。那是当年塑的金身。来了文化大革命,还没有摔我的金身。金身摔尽,大件小件扔在这个□□□。倒又塑上金身,倒是后来用钱也不少省,不是我原来的真身啊。

当年老陈,来到了这个庙龙,黄沙一片,人没乱东东,上香也不用钱。过了三年才收整三毛,三毛把庙来登。后来涨到七元整,十元十五元,三十元有零,现在六十元为整。领导人啊都也有功,大会龙上免下了半票,照顾香客黎民。

奶奶落座高山顶,还有一年,塑了我的金身啊,手把石块往上封,身上乃有衣襟遮住身。那当年呀,俺奶奶做工有的饰品,都是树叶织的金身。女娲娘娘,我与伏羲是兄妹俩个,捏泥人补青天,我留下儿女子孙。现在儿女子孙有灾又有难,伤了哪一方,我都伤疼。十个指头杵开,咬咬哪个都疼。奶奶坐在这大庙院,庙院里人嘛,倒是也用不懂,还有儿女子孙把庙来登。

想当初,照应得多周到,有芯灯,电在当院装,有蜡烛明晃,奶奶也高兴,看儿女和子孙。现在这一个子孙殿里,黑夜是黑个洞洞,把电灯来□□□,有的躺,有的乱,乱得是一伙腾。男男女女都在大殿中,奶奶看不惯,奶奶我也心里难受啊,可是现在的社会这么乱。

奶奶我怎样说来我怎样跟。小阿僮,用功听,好好把这件事情来整顿。你写一个小说,写天成,给咱后代人留下根,给咱后代子孙传功名,叫奶奶万年来做功,千年来道行,亿万年传流下来保咱的儿孙。

小阿僮啊,你要听。我管你东的走,西的奔,五花八门都能行。脑筋聪明,脾气急暴的真。有口不有心,办事情多认真。处理事情,文凭你高得很。写下一本又一本,坐下一庙又一庙。你最终奶奶把庙登,遥远山前来到此地中,你又来振兴。奶奶真显了灵,保住你平安,有我事情,保你办事确确要认真,好坏人要分清。家中你行三柱你可保平稳,我把路径交代清,问问你顽童你是真不是真?


这段唱词出自娲皇宫萨满杨清菊女士。按萨满门的逻辑,这是奶奶借杨清菊的口对我说的一番话。这里交代一下这个文本的上下文。2009年3月庙会期间,我借宿娲皇宫里广生宫的客房,做田野调查。其中一项是收集萨满的口述生命史音像。杨女士是访谈到的第一个萨满。访谈地点在娲皇宫老职工陈水旺先生的宿舍,也在广生宫里。之前,我知道杨清菊是个萨满,并且追随者众多。按陈水旺的分类,萨满也分黑白两道,杨清菊属于白道,行好陈水旺用的概念是“白巫”与“黑巫”。这组概念的来源估计与民俗学者乌丙安有关。据陈水旺讲,乌丙安来娲皇宫做过调研,当时他们有过较多的交流。。访谈期间,也有香客旁观。杨清菊生命史口述访谈结束,我顺便访谈坐她一旁的老人,问他的庙会经历。那位老人讲述间,杨清菊插话,问我的姓氏和年龄,说奶奶有话对我讲。


:说了我脑疼呢。

:脑疼了。

:说脑疼,奶奶要想跟你讲话,奶奶觉得高兴了吧。老奶奶想跟他讲话呢,跟他说呢。你多大了,孩儿?

:我,我自己啊?

:嗯。

:我是属猴的,42。

:哦,42。就是说了,说了我脑袋疼开了,疼开,我就控制不了我了,我就不由我了,没办法了,这就是不由人,也没有人教,也没有人带,按她,自己上来,奶奶就要讲话了呀。奶奶她也是肯定有苦啊,她也有苦也有乐。跟你说了。


接着她就“唱”了前面的那段。之后,她即刻恢复“说”的形式,跟我对起话来。


:懂得不懂得?是真吧不是真,小孩?好好地用功啊,奶奶跟你说呢,跟你说几句话。

:我是有打算写一本书。

:嗯,好好地办啊,写什么这一个人不知道奶奶都知道,知道你确实认真,脑筋清楚,你的文凭高,你这是传一代一代往后传,传起这个事来办好啊。

:好。

:奶奶现在虽然是高兴,也是高兴,怀疑奶奶不高兴,奶奶太气了,气得天下又不平稳,乱乱东东,是吧。奶奶坐殿,当年一片荒草,上下人都才三角钱,都是。那会儿没有钱,现在这也是,收了钱为奶奶修了庙也不错,铺了院也不错,倒是都好。就是奶奶觉得有点不太很高兴,儿女都来了,也想招待好了吧。就这件事,把这个事情传流下来,传流下来,啊。

:好。


这场文化遭遇,我访谈杨清菊的口述生命史,属于我试图把娲皇宫萨满门嵌入人类学的圆融努力。令我意外但合乎情理的是,反方向动力的圆融随之就来:杨清菊先问我的姓名与年纪,我回答她;接着,奶奶开始向我发话,我倾听、记录;于是,我的人类学工作遂被嵌入萨满门。

活跃在娲皇宫香客中的萨满,被人们称作“马僮”马僮,也称“马的”“明人”。此外,还有“巫婆”“端公”“师婆”“神汉”等称谓,这些称谓与近代史上“破除迷信”运动关系密切,香客一般都不用,有忌讳的意味。。马僮有男有女,但以女性为主。每个马僮都有人数不一的追随者,他们以“师傅与徒弟”称谓彼此,共同进出。马僮从日常状态过渡到神灵附体状态的过程,呈现为心醉神迷的样子,与之相应的,发出打呵欠、打嗝的声响;其间,一旁的徒弟可能打起扇鼓,给她点上香烟,协助她进入状态。从外部观察,进入状态最明显的标志是,以“唱”代“说”。按萨满门内部的理解,马僮一旦唱起来,那是神灵开始说话,是借马僮的嘴发言。个别的马僮,除进入神灵附体状态外,也进入灵魂旅行的状态。一方面,按他们的说法,马僮“死了、没气了”,或者按医学的说法,是休克;另一方面,按萨满门内部的理解,马僮“走阴功”“到阴阳路上去了”。


王金凤那次来了,是好几个人抬进来的。俺听外头吵吵的,俺出去一看,头上盖了一块红布。出其不意。领导出来一看。俺一瞧是王金凤,俺说不用管了。她走的是阴功,她走阴曹地府了。领导害怕了,像抬了一个尸体一样。她没有魂了,只好等她灵魂回来以后。

连她母亲也不喊她名了,叫她三奶奶。

俺理解不了灵魂出窍。

跟马的马的,即马僮。们较量。到现在,她们承认俺是个马的。但俺不是。


这段话出自陈水旺,他是娲皇宫的老职工。据我观察,娲皇宫的管理人员,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与香客保持距离,不参与香客的活动;另一类与香客打成一片。陈水旺是后一类的典型。陈的宿舍在广生宫,庙会期间,他那间小屋子基本就是香客的歇脚点,随时挤满一屋子的人。陈成长于“文化大革命”时期,尽管与香客打成一片,但执着于心的仍旧是现代门的脉络。


如果没有正当职业,俺可能从事这个行业,因为俺唱得不错,脑子也不错,社会经验也不错。如果俺在里面玩了,俺还是拔尖的。


从陈的这段表述看,显然,他外在于萨满门。萨满门的核心是神灵附体或灵魂出游,这他并不具备。不过,他来演个马僮,应该是惟妙惟肖的。

马僮究竟是如何产生的呢?


:他们是家传吗?

张向陆(以下简称张):不是。

:那什么样的人可以变成端公或师婆?

:是老奶奶采的,老奶奶采下你。

张民旭(以下简称民旭):也就是借你这个嘴替老奶奶说话。

:采什么意思?

民旭:选中呢。

江耀堂(以下简称江):采就是选,选中你了。还有一个过程,就是要磨你。

大家:对,对。

:不愿意也不行。我看中你选中你了,你必须得当,你要不当,你就得难受。你要当上了,接受这个任务了,你就不难受了。

:难受时什么表现呢?

民旭:难受,比如说。

大家:浑身没劲,不舒服。

民旭:不想动,不想吃饭。咱只是听说,咱不知道。嘿嘿。

:那他也不用学习,不用学什么,是吧?

:他不用学。

:老奶奶一采,他愿意做了就都会了。

:自然来的。

:他就代表老奶奶说话了,是吧?

:对,对。

民旭:也就是说,他是她的代言人。嘿嘿,新闻发言人,哈哈哈。新名词就是,新闻发言人。


这段摘录自我在曲峧村做的一场座谈会式的访谈录像,从中可以看出当地人对马僮的一般性理解。另据我对6位马僮的口述生命史访谈,他们在成为马僮之前,都历经磨难。下面摘录几段来自4位马僮的相关访谈。

1.常安任口述


:55年生,是个属羊的。

:属羊的,是吧,你刚才说,你是碰到一些奇怪的事,是吧,是几岁的时候?

:就是那个,十六七上。

:就是三天三夜不吃饭?

:不吃。好像就是高烧一样,反正是不吃东西。

:发高烧?

:嗯,不吃东西。三天三夜,没喝过水,又没吃过饭。然后呢……

:然后怎么样?

:后的不是老母亲买了一个馍馍,搁到便盆里头,好了,没事了。

:这个搁到便盆里头,是你自己搁的?

:自己搁的。

:哦。

:自己搁。我说是,你就吃个馍馍,你这个黄疙瘩你还吃不上的,你好大容易。我说是,城里四分钱卖你一个黄疙瘩,那个面不好吃,那个面,买你一个馍馍,买你一个黄疙瘩,吃个馍馍。吃红薯片呢,红薯渣,吃不上。你想想,在困荒的时候,有个馍馍是好事的还是,能把馍馍搞到盆里头?你那个时候就不知道。一扔,搁到那个盆里头。行了,好了。

:哦。

:从以后就,陆陆续续,就是悄悄烧香办事。

2.杨清菊口述


我这不是随便,也不是有我自由的,也不是。我当初都念经念佛吧?我不会,没有文化。因为我是神胎落地,就是生在姓陈的家里呢;我是又养呢姓杨的把我养大成人。因为我神胎落地的时候,就是,一神胎落地就中风,抽风一天四七次。在陈家长了一年。一年就是说,家里想,我这个是,她脾气也不好,又想我这个病,恐怕就把我送给人家了。长在姓杨的家,我这个老母亲呢,是最善良,最善良。我这父亲是19岁上开的功,就做马僮传话。过去那时候就是来北顶,朝北顶走南顶,都很少炕疙瘩,缝上个钱袋了,步行,七天七夜才返回家。拽火钳、跳火池,那都是有名的。有名的,他就一直拜。

赶到我有一个哥。我哥是在当兵,原来战争的时候当兵,在云南。就一个孩。当兵以后。我哥四十几上才要上。

养我。我,顶顶7年没有隔过天,一天四七次,这是。到了四五岁以后,人家亲戚朋友说我母亲了,不要要她了,她活不成。她说,我活得,养开她吧,她是一条命呢。就那样,顶顶8年。到9岁上的时候呢,才,一天不是一天四七次,才隔开了,才一天一次、两次。到了10岁,我才去学校念书。一去学校的时候呢,老师一打学生,我就死了。我就这个毛病。一想怕,我腾就死了。死了,只得四十来分钟,最少半个钟头,最多四十分钟,我才能返过来。这就不会念书。到12岁,我就,那年的学校俺也念过三个月。12岁我就,我哥给我说,说的南方的媳妇,少数民族,来了生了一胎,又是好几个,我就给他瞧孩子。开始,12上到16上,就没有出现这个毛病,我那个时候。

到17岁上,见了,一头躺了一个老人,都是气管炎,气管炎,他就上不得气。我哥哥都在外头呢。我就找到家,找到家,养活这俩,为了报答她的养育之恩一样。养育之恩,找到这17上。过了年,18岁,生俺的大孩。到19岁上,就给我各自分开家了。我就当三年最艰苦最艰苦的。不能放,放开就要流泪的,心疼啊,三年没有吃过疙瘩,二年没有吃过盐呀。两头两个老人,他们都有病。我哥一个养的五口人,连我父母七口人,才挣三十二块钱。三十二块钱,他也照顾不了我,我就自立成家。三年没吃疙瘩,二年没有吃盐呀。就这样,受过,受过。

到23岁的六月十八,我就有了病了,我就疯了,疯了。这个疯,很有来历。我都没有跟陈师傅放过这个功,也赶不上,尤其是。我就疯了,疯了,这个病又来了,又来了。因为是我就在家,过去是兴放环,兴放环,放环织布了吧,懂了吧。我就在家,一会儿放环,放环,我那个窑上就,啪,掉下一坯土来,当中院里,哧,站了三个人。这都是真的。三个人,一个站在绿口,一个站在红口,一个站在白口。就跟穆桂英夸杨家的兵一样。来到我跟前,我,嚓的,不知道了。返过来,咯的一下,我就跑开了。疯了。一疯,18年呀。我这过去了呀。我躲山上。我的孩儿都是邻家给我养大的。我母亲也死了,那时候我母亲也死了。我父亲他不是19岁开的功。那时候我父亲也,我母亲死得早,他俩隔七年。她死了以后,我父亲,我就跑,他就撵我。

我一跑的时候,不由我了。我在家里,我坐呢,头就疼得呀,疼了我不行,疼了我不行,我就赶紧出去。出去我就要说话呢,我就跟天上说话。我都记得我说了的话。我说,天上的爹,天上的娘,要叫我死快点叫我死了,要叫我活快叫我活,不要叫我受这个罪。小孩们看见,给我身上扔土,给我身上尿。那大人,我18年没有一个亲人和我。两个娘家,我也穷,他都也穷,都没有帮过我。就邻家都是憎恨你呀,憎恨得不行。

赶到我没有甚吃了。我做饭,看到地上的灰呀,烧红的柴,都是,穷吧,我就瞧着都是米跟面,我就撮起来搁到这锅里。一搁锅,我这个脑筋,啪,过来了,我就瞧着这一锅饭不能吃了。我有三个小孩,还有一个小叔子,脑筋不管用跟我在一块过。40年,就这样,吓了,我就跑了,一跑三天不敢回来,也在这山上住过,也在这破窑洞里住过。我有个表嫂,也是个明人,我也去她家住。隔,停上两三天,她都去,说个不怕不怕,我才能回来。

有时候呢,我就做了一锅饭,我就把煤油,那会都是点那个灯吧,小煤油点这个灯,我就晓得这是醋。我过了6个年,油盐酱醋我没有吃过,我最苦,最苦了。这不是,我就把这煤油往锅里一倒,我说这是醋,我倒点吧。一倒知道这是煤油倒里头了,吓了,我就又跑了。就这样,顶顶18年。18年,不是说每天,一年又半年这样。

到了我36岁上,那一年,到了八月的十三,我病就是八月,到了八月的十三。我有一块地,就跟这个桌凳一样,很方。我那一天种小麦呢,我就挎着这个篮呢,装着面,抓一些,插一些,抓一些,插一些。一到头,底下有山崖,我就跌下来了。摔下去,我就觉得有个人扶着我呢,扶着我。一瞧,这一篮子面里就没有虫了,没虫了。我站起来,我想着不对,我赶紧回吧。回家我不能动了,跌了那么高的。我家那个人在那个山上放羊,叫我去给他垫圈。我说呢,我不去了,我要赶紧回去呢。我都回来了。回来,走到俺家呢,又看见那三个人了,一个红口,一个绿口,一个白口。这人站在那儿,在头呢,我在后的。我回家,把这个篮往家里一搁。一搁以后,一上炕,上面躺了一个月。水米不进,一个月里头就喝了一瓶梨罐头水。不仅吃了就吐了,那就说,脱了人皮,换神皮,叫我为黎民服务,办点好事。就娲皇宫,就是北顶的老奶奶借了我的口了。人家都不想听。

这就是癌症了,子宫。从河南到长治,癌症,没有挽救了,挽救不回来了。挽救不回,咱家困难,每一天,隔两天打一支青霉素。这就三年。三年,起来以后,就开始好了。春天好了,到了秋天又是一个八月十五,八月的十五,天明一起又病。这可是只躺了一个月,27天吧。27天没有吃饭,瘦了我才72斤。就这,有一天,黑了,就说开话来了。就是说,我是北顶老奶奶,索堡的奶奶来到山西,来山西救这一方人来了。

3.王金凤口述


:我这个是,从小,我才8岁那会,就是跟我老母亲吃素呢,□□□,王金凤口述中有部分内容我听不懂,以“□□□”示意略去部分。就是十来点黑夜,□□□,我醒了,□□□后来就闻着这个香味了。那个时候,当时是咱扶住了以后,咱也没往这个地方考虑。不懂。不祭拜啊。后来,这个这就是。这个,一开始我从8岁上发觉的这个事情。后来以后,就是说是,我在单位里头,我也有这个小,含含糊糊有这个小毛病吧。当时呢,那会都说呢,叫我是癔症,就是有病那个意思。后来,我是这个,在这个,我结了婚以后,我在23上结婚的,23上结婚的,结了婚以后。我当小女儿时候,□□□,我身体很好,也壮,哦,年年是模范,□□□。就是跟他结婚以后,一生这个小女儿,□□□,就是身体不好了,晃晃飘飘的。我家就跟我家那个小孩她姑姑说,是不是好像得了个什么病了,□□□不好病呗。后来,我这个□□□,我就一直是这个在家,就是天天坐,啥也不能干。我后来在这个,就要一天黑夜,有一天黑夜,就是我去游门,去外边游门了。外边的人,意思说是,好像他家,就是拿,他奶奶就说了我了吧,就是你不要出去,出去不好,在家吧。我出去,就是看见人家这个都是叠的这个纸,我说我不信这个,不相信。我看见人家叠的小方块块纸,就是这个意思,意思就说是,好像这个意思就是,来这儿烧香来了。我就问他了,我说,你们去哪呢?还说去索堡呢。我就回去了。回去就不由我了。

:不由你了?

:嗯,不由我了。不由我了,我就,我跟我婆婆说呢,我说,她明天去索堡烧香呢,我说我也要去,我也要去□□□。家里边,老汉在法院上班,他说,你不用去,你去了不能吃饭,顾不了你。我说,不行,我非要来不行。就那,我就跟我老汉丈夫,就来到这个庙上。

:是你丈夫陪你一块来?

:嗯,他陪。因为我那会,当时是病了嘛,病了我在家时候不能够吃饭,不能动。婆婆说我了,说是,你不要去,不能吃饭,你走不动。她说这个坡很高。我说,不行,我要去呢。这个地方我就愿意去,愿意来。后来,我来到这个地方以后,我就买点红□□□。我就自那天,我就吃饭,我就爱吃、想吃,想吃。后来,就上了这个山,就没□□□,上去了。上去了以后,黑夜,住上一黑夜吧,住上一黑夜,我说呢,是,都说呢,瞧瞧这个,那会都说都说是神婆,瞧瞧那黑了就唱。黑夜,就到这个时候,黑夜,就在这个西房这边,他都在,丈夫都在□□□,出来外头,我也来唱来了。就从那开始,那一黑夜,我都唱开了。

:哦。

:我就唱开了,我就唱开了,不停地唱了一黑夜。

4.崔国斌口述


我得过一场大病,100天后就好了。

功深的不露,功浅的招摇。

奶奶顶这儿是中央。

马僮不是随便可以当,要有机缘。

我不大看书,看天书。

别小看那些穿得破破烂烂的乞丐,藏有功深厚的人,前世可能是穿袈裟的。

从小我就可以看见神仙鬼怪。

天机不可泄,但可以点破。

我能看到明天要发生的事儿。很具体。

我们这个是大教,混合了儒教、佛教和道教。

我哥哥以前反对我,现在接受了。我爸和我不一条心,20岁让我结婚,我说我要抱香炷过一辈子。

之前要受磨难,被人当做神经病,被人看不起。

很奇妙。我不能跟你说清楚,天机不可泄。也不是说不清楚。

像泰山,以前皇帝封禅,级别越来越高。皇帝金口玉言,增加威力的。

奶奶采我的时候,感觉触电一样,一股电流从脚底一直灌到脑门。如果我说得太多,泄天机,头上就像戴了紧箍咒一样一圈儿地疼。

功力到了,不点香,心里一想,神就可以附体了。

各路神灵都有,不限于一个。


马僮是治疗者,他们的追随者多数是病人,医院治不好的病人。师徒关系建立起来后,在神灵的授意下,师父指导徒弟在自己家里“扶起老爷”,就是说布置起神坛,供奉起神;另一项就是“跑功”,赶庙会。到某个时候,徒弟也“唱”开了,按他们的术语叫“开口”,这就意味着他自己也成为一名马僮,可以代神灵传话,病自然也就好了。马僮治疗术背后的逻辑是,首先,你这个病医院治不好,说明病因不在身体据说,当地有“实病”与“虚病”的概念区分,前者指感冒、肿瘤、癌症等这一类,总之可以上医院治疗的,后者指需要马僮治疗的。;其次,是一个推断,病因可能是某个神灵采你,而你茫然不知;最后,据此推断开处方,供奉神。若从外部做理性分析,马僮的治疗方式属于文化疗法,即通过帮助病人构筑起萨满门的文化秩序来实现医治的效果。可以说,马僮的治疗实践是文化圆融,即萨满门嵌入现代门的一个范例,它所选择的嵌入点是现代医院治不好的病人身体治疗法内在于象征体系,治疗实践的根本动力来自人与象征体系的张力。马僮的治疗实践让我联想到另外三个发生在其他象征体系里的治疗案例。案例1:一位东巴教祭司对仪式治疗法的反思。他生活在四川西南部的一个纳西族山村。那里的人普遍信仰本土宗教——东巴教。随着现代医疗的输入,他反思本土的文化传统,对自己的治疗方式提出问题:“我们只是比比划划(做仪式),人家可是(把药)吞入肠胃里,注入肌肉、血液,我们这个恐怕成问题。”这是他跟我聊天时原话的中文翻译。在这里更有意味的是他紧接着的话:“不过,对付癫狂的病人,它乡里卫生所没法治,但用我们这一套是很有效的。”接着,他给我列举了几个案例。案例2:一位现代藏医的经验之谈。他就职于四川西南部的一所藏医院,他与我谈到他自己的治疗经验时,有这样的表述:“藏药和法事都搞,管用。”案例3:我自己的生命经验。我的牙比较特别,年纪不大就局部出现松动,甚至脱落。为了解惑,通过阅读相关书籍和去医院就诊医治,大致了解到西医和中医对此的一般化解释及其实践。按西医路数,此类状态是细菌导致的,解决办法是把细菌从牙整体中彻底清除。按中医路数,此类状态是肾虚导致的,解决办法是补肾。如果我委身西医,一方面,具体的治疗步骤将展开如下:①把松动的牙尽数拔除;②净化尚坚固的诸牙,把附着其上的异物清除干净;③填充,安装假牙替代已自动脱落的牙和被拔除的问题牙;④我的牙实现整体性、标准化、美观,令人愉悦。另一方面,①我将一次性地失去多颗牙;②我身体适应假牙将需要一段时间;③我这半真半假的牙,其整体性将持续多久?没有答案,除非以身实践。我曾经尝试着委身中医,吃补肾药。结果,一吃补肾药就流鼻血。为了解决A问题,却带来B问题。A问题能否最终解决?没有答案,除非我承受着B问题继续以身实践。

相比神鬼门香客与神灵间疏松的联系,萨满门架构下,人与神的联系,可谓紧密到极致。这种高度紧密的关联性,一方面,体现在做法时神灵附体的特点;另一方面,体现在日常生活中,即高密度的人与神互动的生活世界,譬如,在马僮的家里,设有供奉神灵的专门空间,香火不断。从外部做理性分析,我们可以大致梳理出马僮基于情景的角色担当,即什么情形下他是神灵,什么情形下他是萨满,什么情形下他是其他身份。但就其内部而言,在生活世界里,身份边界是模糊的。这种模糊性,一方面导致马僮权威的绝对化,另一方面导致马僮之间潜在的竞争迫力。


我们这一行人特多,真真假假,你记着有一点,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好多人都是自私的……


这是一位马僮发给我的手机短信。之前我访谈过她,她知道我在做这方面的调查,我跟她说过打算写一本关于庙会的书。她这个善意的提醒,映射出人与象征张力背后的能动性向度:象征的利用。强张力下,人的存在与象征的存在,它们是合二为一、密不可分的;相应地,弱张力下,人的存在与象征的存在,它们的结合是疏松的。所谓象征的利用,即指特定象征体系下,弱张力主体着眼于攫取强张力主体利益的象征操作。马僮短信中提到的假马僮,正是萨满门中的象征利用者。他们的象征表现,貌似活灵活现,与真马僮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同;但作为弱张力主体,严格说来就是体系的外在者,攫取利益才是他们的根本动机。从这个角度看,假以时日,狐狸的尾巴总要露出来,他们总会出现兑现其动机的一刻。当然,假以时日,随着人与象征互动密度的增强,他们也可能蜕变为强张力主体,化入萨满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