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萨满门
据日本学者山田孝子总结,萨满门一词源于通古斯语,因为米尔洽·伊利亚德(Mircea Eliade)的工作,萨满门作为“古老的心醉神迷技术”广为人知。伊利亚德强调,萨满门的基层不是萨满所体现的精灵,而是他上天入地所导致的心醉神迷。实际上,关于萨满门的本质,学者中一直有不同意见。譬如,史禄科基拉夫(Shirokogoroff)、弗斯(Firth)等研究者,把对精灵的掌控视为萨满最基本的属性。新近的研究,萨满一词更多地被当作一个宽泛的概念。莱因哈德(Reinhard)称,萨满是这样的人物,为了代表社区成员与灵界接触,他能够随心所欲进入一种非同寻常的通灵状态,在此状态下,或者他的灵魂做灵界之旅,或者他被精灵附体。海因兹(Heinze)指称萨满为能够随心所欲进入一种转变了的意识状态的人,他满足社区非此不可的需要,并且他是神圣与世俗之间的斡旋者。
这里综合诸说,给萨满门做个界定,它是由四组对立构成的一个模型,即萨满与常人、心醉神迷与理智、魂体分离与魂体合一、超越时空与四维存在。在这个模型下,萨满,从外部观察,呈现为心醉神迷的状态,区别于常人的理智;深究心醉神迷状态背后的因由,是他的灵魂与身体是分离的,或者灵魂去旅行了,或者身体被精灵(或神灵)占据了,这区别于灵魂与身体合一而理智的常人;最后,摆脱身体束缚的灵魂,他与精灵(或神灵)是统一的,同为超越时空局限的存在,这区别于四维时空中存在的常人。
鲍府门上留心听,听俺圣母可把话来明。要问俺是哪地并哪乡,咱们人死惊动俺奶奶。陈府的门呐,他们不是有灵,今天鲍府门上,小顽童,有心问来有心跟。我这个传话的人,她隔三倒四说了几分,奶奶我有心对你讲上几句话,精益求精话要实在。说的都是真事情,没有一句假言掺真中。先在大庙院里逛来大庙院里看,奶奶我坐在正殿,泪莹莹。虽然开放奶奶坐庙,翻盖我神坛又盖古庙,塑开我的金身我倒实在的高兴。就是前六七年,一件事不遂奶奶我的心愿。我坐在高山大顶,眼观黎民和百姓,我抱住这楼门楼,往下来观。三月这初一开庙门,三月十五是我的真回轮。神路这川都是人,大车小辆排成了绳。各个儿女高举明香,往上焚,都求平安来办事情。动了我的金身啊,摔了我的神,浑身上下我血淋淋。那是当年塑的金身。来了文化大革命,还没有摔我的金身。金身摔尽,大件小件扔在这个□□□。倒又塑上金身,倒是后来用钱也不少省,不是我原来的真身啊。
当年老陈,来到了这个庙龙,黄沙一片,人没乱东东,上香也不用钱。过了三年才收整三毛,三毛把庙来登。后来涨到七元整,十元十五元,三十元有零,现在六十元为整。领导人啊都也有功,大会龙上免下了半票,照顾香客黎民。
奶奶落座高山顶,还有一年,塑了我的金身啊,手把石块往上封,身上乃有衣襟遮住身。那当年呀,俺奶奶做工有的饰品,都是树叶织的金身。女娲娘娘,我与伏羲是兄妹俩个,捏泥人补青天,我留下儿女子孙。现在儿女子孙有灾又有难,伤了哪一方,我都伤疼。十个指头杵开,咬咬哪个都疼。奶奶坐在这大庙院,庙院里人嘛,倒是也用不懂,还有儿女子孙把庙来登。
想当初,照应得多周到,有芯灯,电在当院装,有蜡烛明晃,奶奶也高兴,看儿女和子孙。现在这一个子孙殿里,黑夜是黑个洞洞,把电灯来□□□,有的躺,有的乱,乱得是一伙腾。男男女女都在大殿中,奶奶看不惯,奶奶我也心里难受啊,可是现在的社会这么乱。
奶奶我怎样说来我怎样跟。小阿僮,用功听,好好把这件事情来整顿。你写一个小说,写天成,给咱后代人留下根,给咱后代子孙传功名,叫奶奶万年来做功,千年来道行,亿万年传流下来保咱的儿孙。
小阿僮啊,你要听。我管你东的走,西的奔,五花八门都能行。脑筋聪明,脾气急暴的真。有口不有心,办事情多认真。处理事情,文凭你高得很。写下一本又一本,坐下一庙又一庙。你最终奶奶把庙登,遥远山前来到此地中,你又来振兴。奶奶真显了灵,保住你平安,有我事情,保你办事确确要认真,好坏人要分清。家中你行三柱你可保平稳,我把路径交代清,问问你顽童你是真不是真?
这段唱词出自娲皇宫萨满杨清菊女士。按萨满门的逻辑,这是奶奶借杨清菊的口对我说的一番话。这里交代一下这个文本的上下文。2009年3月庙会期间,我借宿娲皇宫里广生宫的客房,做田野调查。其中一项是收集萨满的口述生命史音像。杨女士是访谈到的第一个萨满。访谈地点在娲皇宫老职工陈水旺先生的宿舍,也在广生宫里。之前,我知道杨清菊是个萨满,并且追随者众多。按陈水旺的分类,萨满也分黑白两道,杨清菊属于白道,行好。访谈期间,也有香客旁观。杨清菊生命史口述访谈结束,我顺便访谈坐她一旁的老人,问他的庙会经历。那位老人讲述间,杨清菊插话,问我的姓氏和年龄,说奶奶有话对我讲。
杨:说了我脑疼呢。
鲍:脑疼了。
杨:说脑疼,奶奶要想跟你讲话,奶奶觉得高兴了吧。老奶奶想跟他讲话呢,跟他说呢。你多大了,孩儿?
鲍:我,我自己啊?
杨:嗯。
鲍:我是属猴的,42。
杨:哦,42。就是说了,说了我脑袋疼开了,疼开,我就控制不了我了,我就不由我了,没办法了,这就是不由人,也没有人教,也没有人带,按她,自己上来,奶奶就要讲话了呀。奶奶她也是肯定有苦啊,她也有苦也有乐。跟你说了。
接着她就“唱”了前面的那段。之后,她即刻恢复“说”的形式,跟我对起话来。
杨:懂得不懂得?是真吧不是真,小孩?好好地用功啊,奶奶跟你说呢,跟你说几句话。
鲍:我是有打算写一本书。
杨:嗯,好好地办啊,写什么这一个人不知道奶奶都知道,知道你确实认真,脑筋清楚,你的文凭高,你这是传一代一代往后传,传起这个事来办好啊。
鲍:好。
杨:奶奶现在虽然是高兴,也是高兴,怀疑奶奶不高兴,奶奶太气了,气得天下又不平稳,乱乱东东,是吧。奶奶坐殿,当年一片荒草,上下人都才三角钱,都是。那会儿没有钱,现在这也是,收了钱为奶奶修了庙也不错,铺了院也不错,倒是都好。就是奶奶觉得有点不太很高兴,儿女都来了,也想招待好了吧。就这件事,把这个事情传流下来,传流下来,啊。
鲍:好。
这场文化遭遇,我访谈杨清菊的口述生命史,属于我试图把娲皇宫萨满门嵌入人类学的圆融努力。令我意外但合乎情理的是,反方向动力的圆融随之就来:杨清菊先问我的姓名与年纪,我回答她;接着,奶奶开始向我发话,我倾听、记录;于是,我的人类学工作遂被嵌入萨满门。
活跃在娲皇宫香客中的萨满,被人们称作“马僮”。马僮有男有女,但以女性为主。每个马僮都有人数不一的追随者,他们以“师傅与徒弟”称谓彼此,共同进出。马僮从日常状态过渡到神灵附体状态的过程,呈现为心醉神迷的样子,与之相应的,发出打呵欠、打嗝的声响;其间,一旁的徒弟可能打起扇鼓,给她点上香烟,协助她进入状态。从外部观察,进入状态最明显的标志是,以“唱”代“说”。按萨满门内部的理解,马僮一旦唱起来,那是神灵开始说话,是借马僮的嘴发言。个别的马僮,除进入神灵附体状态外,也进入灵魂旅行的状态。一方面,按他们的说法,马僮“死了、没气了”,或者按医学的说法,是休克;另一方面,按萨满门内部的理解,马僮“走阴功”“到阴阳路上去了”。
王金凤那次来了,是好几个人抬进来的。俺听外头吵吵的,俺出去一看,头上盖了一块红布。出其不意。领导出来一看。俺一瞧是王金凤,俺说不用管了。她走的是阴功,她走阴曹地府了。领导害怕了,像抬了一个尸体一样。她没有魂了,只好等她灵魂回来以后。
连她母亲也不喊她名了,叫她三奶奶。
俺理解不了灵魂出窍。
跟马的们较量。到现在,她们承认俺是个马的。但俺不是。
这段话出自陈水旺,他是娲皇宫的老职工。据我观察,娲皇宫的管理人员,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与香客保持距离,不参与香客的活动;另一类与香客打成一片。陈水旺是后一类的典型。陈的宿舍在广生宫,庙会期间,他那间小屋子基本就是香客的歇脚点,随时挤满一屋子的人。陈成长于“文化大革命”时期,尽管与香客打成一片,但执着于心的仍旧是现代门的脉络。
如果没有正当职业,俺可能从事这个行业,因为俺唱得不错,脑子也不错,社会经验也不错。如果俺在里面玩了,俺还是拔尖的。
从陈的这段表述看,显然,他外在于萨满门。萨满门的核心是神灵附体或灵魂出游,这他并不具备。不过,他来演个马僮,应该是惟妙惟肖的。
马僮究竟是如何产生的呢?
鲍:他们是家传吗?
张向陆(以下简称张):不是。
鲍:那什么样的人可以变成端公或师婆?
张:是老奶奶采的,老奶奶采下你。
张民旭(以下简称民旭):也就是借你这个嘴替老奶奶说话。
鲍:采什么意思?
民旭:选中呢。
江耀堂(以下简称江):采就是选,选中你了。还有一个过程,就是要磨你。
大家:对,对。
江:不愿意也不行。我看中你选中你了,你必须得当,你要不当,你就得难受。你要当上了,接受这个任务了,你就不难受了。
鲍:难受时什么表现呢?
民旭:难受,比如说。
大家:浑身没劲,不舒服。
民旭:不想动,不想吃饭。咱只是听说,咱不知道。嘿嘿。
鲍:那他也不用学习,不用学什么,是吧?
张:他不用学。
鲍:老奶奶一采,他愿意做了就都会了。
江:自然来的。
鲍:他就代表老奶奶说话了,是吧?
张:对,对。
民旭:也就是说,他是她的代言人。嘿嘿,新闻发言人,哈哈哈。新名词就是,新闻发言人。
这段摘录自我在曲峧村做的一场座谈会式的访谈录像,从中可以看出当地人对马僮的一般性理解。另据我对6位马僮的口述生命史访谈,他们在成为马僮之前,都历经磨难。下面摘录几段来自4位马僮的相关访谈。
1.常安任口述
常:55年生,是个属羊的。
鲍:属羊的,是吧,你刚才说,你是碰到一些奇怪的事,是吧,是几岁的时候?
常:就是那个,十六七上。
鲍:就是三天三夜不吃饭?
常:不吃。好像就是高烧一样,反正是不吃东西。
鲍:发高烧?
常:嗯,不吃东西。三天三夜,没喝过水,又没吃过饭。然后呢……
鲍:然后怎么样?
常:后的不是老母亲买了一个馍馍,搁到便盆里头,好了,没事了。
鲍:这个搁到便盆里头,是你自己搁的?
常:自己搁的。
鲍:哦。
常:自己搁。我说是,你就吃个馍馍,你这个黄疙瘩你还吃不上的,你好大容易。我说是,城里四分钱卖你一个黄疙瘩,那个面不好吃,那个面,买你一个馍馍,买你一个黄疙瘩,吃个馍馍。吃红薯片呢,红薯渣,吃不上。你想想,在困荒的时候,有个馍馍是好事的还是,能把馍馍搞到盆里头?你那个时候就不知道。一扔,搁到那个盆里头。行了,好了。
鲍:哦。
常:从以后就,陆陆续续,就是悄悄烧香办事。
2.杨清菊口述
我这不是随便,也不是有我自由的,也不是。我当初都念经念佛吧?我不会,没有文化。因为我是神胎落地,就是生在姓陈的家里呢;我是又养呢姓杨的把我养大成人。因为我神胎落地的时候,就是,一神胎落地就中风,抽风一天四七次。在陈家长了一年。一年就是说,家里想,我这个是,她脾气也不好,又想我这个病,恐怕就把我送给人家了。长在姓杨的家,我这个老母亲呢,是最善良,最善良。我这父亲是19岁上开的功,就做马僮传话。过去那时候就是来北顶,朝北顶走南顶,都很少炕疙瘩,缝上个钱袋了,步行,七天七夜才返回家。拽火钳、跳火池,那都是有名的。有名的,他就一直拜。
赶到我有一个哥。我哥是在当兵,原来战争的时候当兵,在云南。就一个孩。当兵以后。我哥四十几上才要上。
养我。我,顶顶7年没有隔过天,一天四七次,这是。到了四五岁以后,人家亲戚朋友说我母亲了,不要要她了,她活不成。她说,我活得,养开她吧,她是一条命呢。就那样,顶顶8年。到9岁上的时候呢,才,一天不是一天四七次,才隔开了,才一天一次、两次。到了10岁,我才去学校念书。一去学校的时候呢,老师一打学生,我就死了。我就这个毛病。一想怕,我腾就死了。死了,只得四十来分钟,最少半个钟头,最多四十分钟,我才能返过来。这就不会念书。到12岁,我就,那年的学校俺也念过三个月。12岁我就,我哥给我说,说的南方的媳妇,少数民族,来了生了一胎,又是好几个,我就给他瞧孩子。开始,12上到16上,就没有出现这个毛病,我那个时候。
到17岁上,见了,一头躺了一个老人,都是气管炎,气管炎,他就上不得气。我哥哥都在外头呢。我就找到家,找到家,养活这俩,为了报答她的养育之恩一样。养育之恩,找到这17上。过了年,18岁,生俺的大孩。到19岁上,就给我各自分开家了。我就当三年最艰苦最艰苦的。不能放,放开就要流泪的,心疼啊,三年没有吃过疙瘩,二年没有吃过盐呀。两头两个老人,他们都有病。我哥一个养的五口人,连我父母七口人,才挣三十二块钱。三十二块钱,他也照顾不了我,我就自立成家。三年没吃疙瘩,二年没有吃盐呀。就这样,受过,受过。
到23岁的六月十八,我就有了病了,我就疯了,疯了。这个疯,很有来历。我都没有跟陈师傅放过这个功,也赶不上,尤其是。我就疯了,疯了,这个病又来了,又来了。因为是我就在家,过去是兴放环,兴放环,放环织布了吧,懂了吧。我就在家,一会儿放环,放环,我那个窑上就,啪,掉下一坯土来,当中院里,哧,站了三个人。这都是真的。三个人,一个站在绿口,一个站在红口,一个站在白口。就跟穆桂英夸杨家的兵一样。来到我跟前,我,嚓的,不知道了。返过来,咯的一下,我就跑开了。疯了。一疯,18年呀。我这过去了呀。我躲山上。我的孩儿都是邻家给我养大的。我母亲也死了,那时候我母亲也死了。我父亲他不是19岁开的功。那时候我父亲也,我母亲死得早,他俩隔七年。她死了以后,我父亲,我就跑,他就撵我。
我一跑的时候,不由我了。我在家里,我坐呢,头就疼得呀,疼了我不行,疼了我不行,我就赶紧出去。出去我就要说话呢,我就跟天上说话。我都记得我说了的话。我说,天上的爹,天上的娘,要叫我死快点叫我死了,要叫我活快叫我活,不要叫我受这个罪。小孩们看见,给我身上扔土,给我身上尿。那大人,我18年没有一个亲人和我。两个娘家,我也穷,他都也穷,都没有帮过我。就邻家都是憎恨你呀,憎恨得不行。
赶到我没有甚吃了。我做饭,看到地上的灰呀,烧红的柴,都是,穷吧,我就瞧着都是米跟面,我就撮起来搁到这锅里。一搁锅,我这个脑筋,啪,过来了,我就瞧着这一锅饭不能吃了。我有三个小孩,还有一个小叔子,脑筋不管用跟我在一块过。40年,就这样,吓了,我就跑了,一跑三天不敢回来,也在这山上住过,也在这破窑洞里住过。我有个表嫂,也是个明人,我也去她家住。隔,停上两三天,她都去,说个不怕不怕,我才能回来。
有时候呢,我就做了一锅饭,我就把煤油,那会都是点那个灯吧,小煤油点这个灯,我就晓得这是醋。我过了6个年,油盐酱醋我没有吃过,我最苦,最苦了。这不是,我就把这煤油往锅里一倒,我说这是醋,我倒点吧。一倒知道这是煤油倒里头了,吓了,我就又跑了。就这样,顶顶18年。18年,不是说每天,一年又半年这样。
到了我36岁上,那一年,到了八月的十三,我病就是八月,到了八月的十三。我有一块地,就跟这个桌凳一样,很方。我那一天种小麦呢,我就挎着这个篮呢,装着面,抓一些,插一些,抓一些,插一些。一到头,底下有山崖,我就跌下来了。摔下去,我就觉得有个人扶着我呢,扶着我。一瞧,这一篮子面里就没有虫了,没虫了。我站起来,我想着不对,我赶紧回吧。回家我不能动了,跌了那么高的。我家那个人在那个山上放羊,叫我去给他垫圈。我说呢,我不去了,我要赶紧回去呢。我都回来了。回来,走到俺家呢,又看见那三个人了,一个红口,一个绿口,一个白口。这人站在那儿,在头呢,我在后的。我回家,把这个篮往家里一搁。一搁以后,一上炕,上面躺了一个月。水米不进,一个月里头就喝了一瓶梨罐头水。不仅吃了就吐了,那就说,脱了人皮,换神皮,叫我为黎民服务,办点好事。就娲皇宫,就是北顶的老奶奶借了我的口了。人家都不想听。
这就是癌症了,子宫。从河南到长治,癌症,没有挽救了,挽救不回来了。挽救不回,咱家困难,每一天,隔两天打一支青霉素。这就三年。三年,起来以后,就开始好了。春天好了,到了秋天又是一个八月十五,八月的十五,天明一起又病。这可是只躺了一个月,27天吧。27天没有吃饭,瘦了我才72斤。就这,有一天,黑了,就说开话来了。就是说,我是北顶老奶奶,索堡的奶奶来到山西,来山西救这一方人来了。
3.王金凤口述
王:我这个是,从小,我才8岁那会,就是跟我老母亲吃素呢,□□□,就是十来点黑夜,□□□,我醒了,□□□后来就闻着这个香味了。那个时候,当时是咱扶住了以后,咱也没往这个地方考虑。不懂。不祭拜啊。后来,这个这就是。这个,一开始我从8岁上发觉的这个事情。后来以后,就是说是,我在单位里头,我也有这个小,含含糊糊有这个小毛病吧。当时呢,那会都说呢,叫我是癔症,就是有病那个意思。后来,我是这个,在这个,我结了婚以后,我在23上结婚的,23上结婚的,结了婚以后。我当小女儿时候,□□□,我身体很好,也壮,哦,年年是模范,□□□。就是跟他结婚以后,一生这个小女儿,□□□,就是身体不好了,晃晃飘飘的。我家就跟我家那个小孩她姑姑说,是不是好像得了个什么病了,□□□不好病呗。后来,我这个□□□,我就一直是这个在家,就是天天坐,啥也不能干。我后来在这个,就要一天黑夜,有一天黑夜,就是我去游门,去外边游门了。外边的人,意思说是,好像他家,就是拿,他奶奶就说了我了吧,就是你不要出去,出去不好,在家吧。我出去,就是看见人家这个都是叠的这个纸,我说我不信这个,不相信。我看见人家叠的小方块块纸,就是这个意思,意思就说是,好像这个意思就是,来这儿烧香来了。我就问他了,我说,你们去哪呢?还说去索堡呢。我就回去了。回去就不由我了。
鲍:不由你了?
王:嗯,不由我了。不由我了,我就,我跟我婆婆说呢,我说,她明天去索堡烧香呢,我说我也要去,我也要去□□□。家里边,老汉在法院上班,他说,你不用去,你去了不能吃饭,顾不了你。我说,不行,我非要来不行。就那,我就跟我老汉丈夫,就来到这个庙上。
鲍:是你丈夫陪你一块来?
王:嗯,他陪。因为我那会,当时是病了嘛,病了我在家时候不能够吃饭,不能动。婆婆说我了,说是,你不要去,不能吃饭,你走不动。她说这个坡很高。我说,不行,我要去呢。这个地方我就愿意去,愿意来。后来,我来到这个地方以后,我就买点红□□□。我就自那天,我就吃饭,我就爱吃、想吃,想吃。后来,就上了这个山,就没□□□,上去了。上去了以后,黑夜,住上一黑夜吧,住上一黑夜,我说呢,是,都说呢,瞧瞧这个,那会都说都说是神婆,瞧瞧那黑了就唱。黑夜,就到这个时候,黑夜,就在这个西房这边,他都在,丈夫都在□□□,出来外头,我也来唱来了。就从那开始,那一黑夜,我都唱开了。
鲍:哦。
王:我就唱开了,我就唱开了,不停地唱了一黑夜。
4.崔国斌口述
我得过一场大病,100天后就好了。
功深的不露,功浅的招摇。
奶奶顶这儿是中央。
马僮不是随便可以当,要有机缘。
我不大看书,看天书。
别小看那些穿得破破烂烂的乞丐,藏有功深厚的人,前世可能是穿袈裟的。
从小我就可以看见神仙鬼怪。
天机不可泄,但可以点破。
我能看到明天要发生的事儿。很具体。
我们这个是大教,混合了儒教、佛教和道教。
我哥哥以前反对我,现在接受了。我爸和我不一条心,20岁让我结婚,我说我要抱香炷过一辈子。
之前要受磨难,被人当做神经病,被人看不起。
很奇妙。我不能跟你说清楚,天机不可泄。也不是说不清楚。
像泰山,以前皇帝封禅,级别越来越高。皇帝金口玉言,增加威力的。
奶奶采我的时候,感觉触电一样,一股电流从脚底一直灌到脑门。如果我说得太多,泄天机,头上就像戴了紧箍咒一样一圈儿地疼。
功力到了,不点香,心里一想,神就可以附体了。
各路神灵都有,不限于一个。
马僮是治疗者,他们的追随者多数是病人,医院治不好的病人。师徒关系建立起来后,在神灵的授意下,师父指导徒弟在自己家里“扶起老爷”,就是说布置起神坛,供奉起神;另一项就是“跑功”,赶庙会。到某个时候,徒弟也“唱”开了,按他们的术语叫“开口”,这就意味着他自己也成为一名马僮,可以代神灵传话,病自然也就好了。马僮治疗术背后的逻辑是,首先,你这个病医院治不好,说明病因不在身体;其次,是一个推断,病因可能是某个神灵采你,而你茫然不知;最后,据此推断开处方,供奉神。若从外部做理性分析,马僮的治疗方式属于文化疗法,即通过帮助病人构筑起萨满门的文化秩序来实现医治的效果。可以说,马僮的治疗实践是文化圆融,即萨满门嵌入现代门的一个范例,它所选择的嵌入点是现代医院治不好的病人。
相比神鬼门香客与神灵间疏松的联系,萨满门架构下,人与神的联系,可谓紧密到极致。这种高度紧密的关联性,一方面,体现在做法时神灵附体的特点;另一方面,体现在日常生活中,即高密度的人与神互动的生活世界,譬如,在马僮的家里,设有供奉神灵的专门空间,香火不断。从外部做理性分析,我们可以大致梳理出马僮基于情景的角色担当,即什么情形下他是神灵,什么情形下他是萨满,什么情形下他是其他身份。但就其内部而言,在生活世界里,身份边界是模糊的。这种模糊性,一方面导致马僮权威的绝对化,另一方面导致马僮之间潜在的竞争迫力。
我们这一行人特多,真真假假,你记着有一点,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好多人都是自私的……
这是一位马僮发给我的手机短信。之前我访谈过她,她知道我在做这方面的调查,我跟她说过打算写一本关于庙会的书。她这个善意的提醒,映射出人与象征张力背后的能动性向度:象征的利用。强张力下,人的存在与象征的存在,它们是合二为一、密不可分的;相应地,弱张力下,人的存在与象征的存在,它们的结合是疏松的。所谓象征的利用,即指特定象征体系下,弱张力主体着眼于攫取强张力主体利益的象征操作。马僮短信中提到的假马僮,正是萨满门中的象征利用者。他们的象征表现,貌似活灵活现,与真马僮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同;但作为弱张力主体,严格说来就是体系的外在者,攫取利益才是他们的根本动机。从这个角度看,假以时日,狐狸的尾巴总要露出来,他们总会出现兑现其动机的一刻。当然,假以时日,随着人与象征互动密度的增强,他们也可能蜕变为强张力主体,化入萨满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