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和意识形态——通过传奇来看唐代男性的欲望
一 唐代传奇与权力的叙事
写文章是欲望的另一种形式。“文如其人”是指文章风格与其人的性格或者其做事的风格一致。但是所谓个人的欲望并不仅仅是某个人的欲望。个人所属的集团及社会的权力使其产生了欲望,在这样的欲望中个人才存在。这好像所有人的欲望与个人的欲望一样。因此,一个人的文章不仅反映了其自身的欲望,同时也反映了与那个时代相协调的整体欲望。从这个角度来看,本文要讨论的唐代传奇就是反映唐代的欲望叙事。并且在此所讲的唐代的欲望就是唐代社会统治阶级男性的欲望。因为传奇的作者和读者是少数统治阶级的男性。换句话说,传奇是唐代统治阶级男性的叙事文体。
那么传奇到底是由什么叙事方式构成的呢?为什么会成为统治阶级男性的叙事?并且统治阶级男性想通过传奇表达什么呢?围绕这些问题,本文将以爱情类传奇为中心考察一下唐代传奇所反映的男女的爱情意识,在讨论这些问题之前我们先来看一下唐代传奇的成立及其特征。
(一)唐代传奇的特征及范畴
对于唐代新的叙事形式传奇,早先中国学者就有极大的兴趣。其中明代胡应麟在他的《少室山房笔丛》中是这样记述的:
凡变异之谈,盛于六朝,然多是传录舛讹,未必尽幻设语。至唐人乃作意好奇。假小说以寄笔端。
胡应麟的这段话表明了与六朝的志怪有明显差异的唐代传奇的特征——作意好奇。但是胡应麟称之为传奇的这种叙事文体的名称并非是在它所产生的时代——唐代而被称为传奇的。
关于传奇的名称议论纷纷。其中具有代表性的学说有以下几种。一种学说认为唐代裴铏的小说集的名字是《传奇》,因为此类小说很受欢迎,所以其题目被一般名词化。另外也有人认为因为元稹的《莺莺传》的原名为传奇,所以与其内容、形式相类似的叙事作品通称为传奇。总之,传奇产生于唐代,并运用与志怪不同的记叙方式将以前的叙事文体所不能涉及的多种素材以更精练的文体表达出来。那么,像这样的传奇是以怎样的范畴来分类的呢?从大的方面可根据时代的范畴和内容的范畴来对传奇进行划分。根据近期有关在韩国研究唐代传奇的著作《唐代小说研究》,按时代可分为初期(619~762)、中期(763~859)、晚期(860~907)三个时期,其中中期的作品根据内容分为志怪类、爱情类、道家、幻梦类、侠义类及其他类。晚期作品可分为爱情类、侠义类、道佛类。在本文中时代范畴按照《唐代小说研究》的分类,内容范畴与时期无关,分为志怪类、爱情类、幻梦类、侠义类,其中对爱情类传奇进行专门的论述。《唐代小说研究》中提到的属于爱情类传奇的作品中,本文选择了与本文主旨相符的八篇进行论述,即《离魂记》、《任氏传》、《李娃传》、《莺莺传》、《霍小玉传》、《长恨歌传》、《杨娼传》、《步飞烟》。
(二)唐代传奇权力叙事的特点
要论述传奇创作的目的,以形式上的特征,首先要论述它与行卷的关系。所谓行卷是与唐代科考相结合而出现的现象,读书人为了在科举和仕途中占优势,在科举考试之前事先把自己的诗文呈递给考官和当时的权要。唐代的考试制度规定,可以看着考生的名字阅卷,并且考官有人才选拔的所有权力,士人为了让考官知道自己的名字和才能只有认真创作。他们为了让主司知道自己的才华,采取的方式主要是诗、赋、文等形式。有时士人使用传奇来代替诗、赋、文来行卷。传奇不仅可以融三者于一体,而且比起其他文章来它的故事本身能够引起读者的兴趣,在记述内容的同时也能显示出作者的文才。因此,唐代行卷之风的盛行很自然地成为传奇的创作动机。关于传奇的创作动机和行卷的关系,鲁迅是这样说的:
到开元、天宝以后渐渐对于诗,有些厌气了,于是就有人把小说也放在行卷里,而且竟也可以得名。所以从前不满意小说的,到此时也多做起小说来,因之传奇小说,就极盛一时了。
但是,只是依据鲁迅的这段话来判断行卷与唐代传奇的创作直接相关这种说法,目前仍然存在着不少异议。否认行卷与传奇创作的学者们举了赵彦卫的《云麓漫钞》中提到的《玄
怪录》和《传奇》为例,主张传奇和行卷没有关系。他们以《玄怪录》的作者牛僧孺把自己的诗呈给韩愈和皇甫湜看从而得到认证的记录作为证据,即牛僧孺把诗而不是传奇作为行卷,并且认为《传奇》的作者裴铏因为没有中进士,所以认为他的作品《传奇》是行卷的主张也是不妥当的。这些学者的主张当然有道理。但是笔者认为“传奇都是以行卷为目的而作”的主张虽然有些勉强,“传奇中有的是以行卷,特别是非正式投卷的性格而写的”这种主张可以成立。据韩国学者河元洙的博士论文《关于唐代的进士科与士人的研究》,原来上交给公卿的叫行卷,提交给知贡举的叫省卷,其中省卷与纳卷相似,因为是正式的投卷行为所以又叫公卷。但是这种省卷因为被作为决定科举中榜与落榜的公认的参考事项,它的形式只限于诗、赋、文等,与之相比行卷由于是非正式的习俗,在形式上比省卷更自由。因此本文认为传奇不用于正式的纳卷、省卷、公卷,而用于非正式的行卷。所以《玄怪录》、《传奇》严格地讲不能排除是非正式的行卷的可能性。
传奇的又一重要特征,它是在一定集团中互相传阅的一种叙事文体。也就是说,传奇不是为了自我满足而创作的只供自己欣赏的叙事文体,而是为了给很多人看并得到他们共鸣的叙事文体。我们可以找到很多可以证明传奇是在一定集团中创作并在其中形成公论的证据。下面有关《李娃传》的这段话就是很好的例子。
贞元中,予与陇西公佐话妇人操烈之品格,因逐述汧国之事。公佐拊掌竦听,命予为传。乃握管濡翰,疏而存之。
除此之外,《庐江冯媪传》、《任氏传》、《长恨歌传》、《异梦录》等都可以证明传奇是很多士人聚在一起而创作的。根据这一点来看,传奇这种叙事文体中存在着并反映了有类似想法及有相同地位的人的思想和欲望。但是在这里我们不能忽略这些作家创作的传奇与我们前边论述的行卷有关系的这个事实。也就是说,传奇的创作层的共有欲望和思考形态与传奇的读者层的欲望相一致,而读者层中当然也包括唐代的权力阶层。对于行卷,说得再直接一点的话,也可以看做请求的人以迎合上面的人的趣味为目的而做的文章。那么请求的人当然不会让自己的思考方式看上去与上面的人有大的出入,并且会尽量使自己的兴趣与上面人的一致,像这样的过程在整个士人群体中多次反复,并且随着传阅行为的不断反复,以科举考试为媒介的唐代的权力阶层和准权力阶层之间产生了一种文化共同体意识。所以他们共有的欲望和思考形态反映在传奇中也就不言而喻了。
现在本文将要把传奇规定为投射唐代的权力阶层整体欲望的“权力叙事”。换句话说,传奇是唐代士人表达他们内心欲望的载体,即可以体现知识的叙事文体。这里所说的“权力叙事”不仅是政治社会意义上的权力,还指由适合那个时代的构成知识的关系的力量而产生的叙事。因为在传奇中唐代权力阶层的知识是根据他们对知识的包含和排除的原则来构成的。
那么,从这个角度就可以让我们想到传奇的作者和读者是通过何种方式在传奇中使他们的知识得到反映的。传奇这种叙事文体在有意识地运用虚构的同时,在叙事技巧方面沿袭了历代史传的传统。所以在传奇的结尾部分就像司马迁的《史记》那样加上带有作者的评论。这样的传奇的议论文与《史记》中的“太史公曰”,刘向《列女传》的“君子曰”等形式类似,对此有些学者认为是“赘语”,即没有意义的累赘的话。但是本文的观点是,正是这些议论更好地体现了传奇的“权力叙事”的特征。即在议论中传奇作者的意图反而比在正文中体现得更鲜明,作者本人的主观感情表达得更淋漓尽致,并且传奇的作者通过议论赋予传奇以正当性。因此这种议论在传奇的作者和读者之间起到了表达他们公认的和公有的思想以及情感的作用。也可以更进一步地说,有关唐代社会现象的知识和真理在议论文当中得到了反映。
这样的议论文的另一个特征就是让传奇的读者认为传奇中虚构的因素很接近于现实或是作为现实来接受。像这样的议论文的特征与现代叙事技巧中的元叙事(meta-fiction)技巧也有关系。正如fiction的词头“meta”在语言的非文学的使用方面被发现的所指现象一样,传奇的议论文部分在进入传奇的正文之前或进入正文之后的情况下使用,并且把在议论文中传奇的作者要表达的意图更完美地包装起来以使传奇的读者可以形成共鸣,同时这种共鸣成为唐代社会权力阶层的基础知识。
那么作为“权力叙事”的唐代传奇想要表达的所谓知识是什么呢?构成那些知识的背景究竟是什么呢?对于这些问题我们将在下一部分结合爱情类传奇的特征进行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