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刘世定教授与我自幼相识,北京人所谓“发小”者是也。他大我几岁,从小学起就是我在少先队的大领导。我们是同行,更是最好的朋友。弹指一挥间,相交已近一甲子,他马上就要退休了。一段时间以来,他的学生们准备在他退休前启动出版《经济社会学研究》集刊,以这种方式表示纪念,并邀我写一篇序言。我欣然从命。在我看来,刘世定教授的学问在国内当属上乘,其眼光之深远、思维之缜密、逻辑之严谨,在国内社会学界鲜有能出其右者。他早年师从于光远先生攻读经济学,后来转攻社会学,兼备两科学识。可以说,他是目前国内社会学界少有的真正通晓经济学的学者,同时也是经济学界少有的通晓社会学的学者。过去我常常在社会学界的朋友们面前开他的玩笑,说他是经济学家派到社会学界的“卧底”。这自然是戏谑,但也不是完全的无厘头,因为他对经济学和社会学的学理都有独到和深入的见解,并且有能力真正从经济学的学科发展规律出发,来认真反思社会学学科发展所面临的问题。
在过去这些年中,刘世定教授及其指导的学生们围绕“经济与社会”的主题,研究了大量的现象和问题。如此持之以恒地关注一个研究主题,透过大量的经验研究踏踏实实地累积相关知识,这种做法在我们这个学界似乎还不太多见。更重要的是,刘世定教授不仅对其研究的主题,而且对整个社会学学科都有自己的独到见地。按照他的观点,社会学的理论固然很多,但大部分太过抽象,难以操作化,很难真正用来指导实证研究;同时,社会学的实证研究大部分又太过经验,基本上是对特定经验事实的描述,真正能够上升到理论思维的高度,并且可以进一步建构成理论模型的实证研究又太过稀少。有鉴于此,他强调社会学学科发展中最缺乏的其实就是著名社会学家默顿所说的“中层理论”,而要发展和建构这种中层理论,在目前的社会学学科训练中最缺乏的就是模型思维的能力,而刘世定教授在训练学生时,特别注重的就是努力培育学生这方面的能力,这颇有独到之处。
在过去的十几年中,刘世定教授及其团队主要做的就是两件事情:一件是梳理传统社会学理论中可以用来指导实证研究的“中层理论”,明确这些理论命题的前提假设和边界,然后结合实证研究把这些理论命题做进一步的修订和推进;另一件是系统地阅读和研究经济学新制度主义和博弈论的相关理论,反思这些理论命题的前提假设和边界,通过与中国独特的经验资料的对话来进一步修订这些理论命题。对于这两个方面的工作,由于社会学能够提供的可供他们进一步讨论的“中层理论”实在太少,因此他和他的团队更多地是以社会学的问题意识为先导,从反思经济学理论模型的前提假设出发,通过引入社会学的变量,把经济学和社会学两个学科的知识有机结合起来。刘世定教授的这条思路特别鲜明地体现在他关于中国产权制度演化的一系列论文中。在我看来,他所提出的“占有的三个维度”、“产权的社会认知”和“嵌入性与关系合同”等极富创造性的理论命题,代表了国内经济社会学界30多年来最重要的学术发现。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刘世定教授的这些学术发现绝不是纯粹的思辨游戏的结果;相反,这些发现无不奠基于大量艰苦的田野调查。刘世定教授对中国社会发生的种种变化特别感兴趣,也非常敏感,每年的寒暑假,甚至在学期中间,只要有机会,他都会与他的学生一起,深入田野,开展调查。多年来,他和他的团队几乎跑遍了大江南北的城市乡村。可以说,他忍受艰苦生活条件的耐力、从事田野调查的功力,以及从田野资料中提炼学术思想的能力,也绝非学界一般同人可比。
在个人品性上,刘世定教授宽厚、仁义、诚恳,对人永远彬彬有礼,堪称真君子。他对待学生尤其真诚。2013年,他被评为北京大学首届“十佳导师”时,学生们是这样评价他的:“世事入眼,且吟且酒,定力在心,不火不愠;他是名门之后,但低调随和;他的学识渊博,但又从容淡然;齐书院以习治国,施教于课堂内外,他与学生们究学问、话生活、谈古今中外和现实理想;走民间以思天下,奔波在城乡之间,他领学生们入实地,访民情,研社稷民生与济世经国;他是我们身边和蔼可亲的长辈,他是我们心中博识儒雅的学者。”诚哉斯言!
其实,言及品性,我最想说的,是刘世定教授的性情恬淡,功名利禄俱视为身外之物,全然无动于心。简单说起来,就是“不争”二字。至少在我眼中,从来没有见过刘世定教授为自己争课题、争职称、争名誉、争奖项、争职位……总之是学界通行的所有成人玩具,一概不争。此乃真性情!当今的时代,是一个浮躁的时代,即使学术界也不能免俗,各种各样的活动搅乱了象牙塔的安宁。但是,刘世定教授却以其独特的魅力、智慧和定力,为一批批青年学子呵护着一片学术的蓝天净土,他是一个真正的学者、真正的教授,他永远那么淡定,永远那么从容,本分做人,老实为学,认真指导学生。
他从1996年开始指导研究生起,就与部分同人一起开启了以阅读经典为主题的读书会,一周一次,风雨无阻,一直坚守到今天,掐指算来,已经有18个年头了。在这个读书会上,阅读过的著作已经不下几百本,被反复研读的经典也已经有几十本了,眼下他已年过花甲,但是依然在坚守。
按照我们这种把教授大体上等同于三级工的按年龄退休的制度,刘世定教授今年就要退休了,他将在他的头脑最富于创造力的阶段告别大学舞台。我当然认为这是社会学界的一大损失,对于那些有心向学的学生来说更是如此。但是我相信,制度上的退休并不意味着思想和学术上的退休。或许,在摆脱了那些数不胜数的烦琐行政干扰后,刘世定教授将能够迸发出更强的学术创造力,为学界、为后代留下更为丰富的学术成果。
目前本辑收录的文章,主要以他指导的学生的作品为主,也收录了一些虽然与他没有师徒名分,但在研究上却从与他的讨论和交流中受益良多并且主要遵从他做学问的这套路数的青年学者的一些作品。本辑的出版,目的首先还不在于圈定一领域,而主要在于倡导一种做学问的方式和套路,按照刘世定教授的说法,倡导一种真正的进行“社会科学理论研究”的方法,它既不同于传统社会学以理论史研究为主的“思辨式”的理论研究,也不同于传统社会学以应用为导向的经验研究,而是一种基于实证研究、融合经济学与社会学知识、强化“模型化思维”的方法。其是否能够成功,尚需拭目以待,但无论如何,仍不失为一种有益的实验。期待《经济社会学研究》集刊的出版能够推动国内经济社会学取得更大的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