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冷战结束以来，以新视野、新角度、新材料、新证据为主要特征的“新冷战史”研究在国内外史学界迅猛兴起，朝鲜战争作为新冷战史研究的一个重要内容，再次受到广泛关注。中外学者抓住俄罗斯解密苏联冷战时期大批国家档案和包括中国在内的其他国家不同程度开放冷战时期外交档案的历史机遇，通过诸如美国威尔逊国际学者中心冷战国际史研究项目、哈佛大学冷战国际史研究项目、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冷战国际史研究项目和华东师范大学国际冷战史研究中心等学术平台的推动，关于朝鲜战争的研究，在方法、内容、视野和材料等方面均取得了重大突破，涌现出一大批令人肃然起敬和耳目一新的学术成果，大大促进了朝鲜战争研究的国际化。

朝鲜战争作为冷战初期两大阵营之间的一次军事较量，表面上看是为了完成民族统一，事实上却包含了太多的国际因素。受当时冷战格局的影响，在国际政治中发挥主要作用的许多国家，都不同程度地卷入了这场本属于朝鲜内战的冲突。苏联虽自称是朝鲜战争的非交战方，但作为影响朝鲜战争众多外部因素中非常重要的一个因素，它在朝鲜战争不同时期所发挥的作用和产生的影响与战争的后果密切相关。值得注意的是，在国内外学者众多的研究成果中，明显感到关于美国与朝鲜战争的研究成果大大超出了关于苏联与朝鲜战争的研究成果，并且苏联与朝鲜战争研究的多数成果主要体现为专题学术论文，相关的学术专著较为少见。本书就是在冷战国际关系史的背景和框架下对“苏联与朝鲜战争”这一问题进行的专题研究。从学术的角度看，本书的研究具有弥补朝鲜战争研究薄弱环节的价值；从现实的角度看，本书的研究有助于进一步厘清苏联对朝鲜战争应负的历史责任，对于推动各大国协商解决朝鲜半岛问题和维护东亚的和平与稳定具有重要意义。

苏联与朝鲜战争的起源是研究苏联与朝鲜战争最重要的内容之一。西方学者对这一问题有三种不同的看法。第一种看法认为，苏联是朝鲜战争的主谋，朝鲜战争是共产主义扩张的表现，如杜鲁门、艾奇逊等人的回忆录或著作。第二种看法认为，苏联与朝鲜战争爆发的关系不大，朝鲜战争主要是朝鲜南北方内战的结果，如美国学者库明斯（Bruce Cumings）的《朝鲜战争的起源》。第三种看法认为，朝鲜战争既是苏联同意朝鲜采取军事行动的结果，也是朝鲜南北双方政治和军事对抗的结果。苏联支持朝鲜并不是要挑衅美国，而是确信美国不会武装干涉，如美国学者凯瑟琳·威瑟比的文章《苏联在朝鲜的目的和朝鲜战争的起源》。

改革开放以前，中国学者与官方都坚持朝鲜战争是美国策划、朝鲜南方发动的。改革开放初期，中国学者有一段时间避免谈及朝鲜战争是怎么爆发的。冷战结束以后，多数学者赞同美苏对抗导致了朝鲜的分裂，朝鲜的分裂又导致了朝鲜战争的爆发，苏联和美国一样应该对朝鲜战争的爆发负有责任，即所谓的美苏共振论。在利用新材料、新证据的基础上，目前中国学者对于苏联与朝鲜战争的爆发关系密切已经基本形成共识。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研究成果就是沈志华教授的《毛泽东、斯大林与朝鲜战争》，此书最早于1998年在香港出版，2003年由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后又于2007年和2013年再版，发行量已超过10万册，这在学术类著作中可以说是非常少见的。2012年，此书的英文版在美国出版，目前德文版和西班牙文版也在运作当中。

冷战年代，苏联大多数学者和官方一致认为，是美国策划了朝鲜战争，是朝鲜南方首先发动了对北方的进攻。以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对朝鲜的武装干涉，暴露了美国试图统治世界的政治野心，如安·安·葛罗米柯等的《苏联对外政策史1945～1980》（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9）和伊·费·伊瓦辛主编的《苏联外交简史》（商务印书馆，1995）等。赫鲁晓夫在他的回忆录中虽透露了一些关于斯大林与金日成在战争爆发前会谈的细节，但并不承认苏联参与了朝鲜战争的策划。冷战结束以后，随着俄罗斯对苏联国家档案的解密，俄国还有一部分学者继续坚持原来的观点，更多的则认同是苏联策划了朝鲜战争，朝鲜战争是共产主义在亚洲扩张的开始，是苏联和中国侵占整个亚欧大陆的举措。需要注意的是，冷战结束初期，俄罗斯学者对朝鲜战争起源问题的研究明显具有反共或反斯大林的倾向。目前，俄罗斯学者并不讳言苏联对朝鲜采取军事行动的认可和支持，对苏联这一决策和行动的研究已逐渐归于冷静和理智，如有的学者就认为“不要专注于是谁打响的战争第一枪，更重要的是阐明引起50年代朝鲜人民悲剧的综合因素”, “应该把研究的重点放在战争爆发前北南双方发生武装冲突的内外因素及战争转变为大规模国际冲突的环境”。

除了苏联与朝鲜战争的起源之外，苏联对朝鲜战争爆发的反应、苏联对中国出兵朝鲜问题的态度、苏联向中朝两国提供的军事援助、苏联在中朝决策过程中的作用以及苏联对朝鲜停战谈判的影响等问题，也是苏联与朝鲜战争研究要涉及的主要问题。冷战年代，由于缺乏来自苏联和中国方面的档案文献，学者的研究多是基于各自价值观念和国家利益等因素的考虑，尽可能进行合乎逻辑的推断，研究成果具有很大的局限性。西方学者普遍认同苏联是朝鲜战争幕后操纵者的看法，但苦于没有来自苏、中、朝等社会主义国家的档案文献，这一研究也无法深入。苏联学者则尽量回避苏联与朝鲜战争的关系，不谈苏联对战争所发挥的作用，强调朝鲜战争本来是一场内战，是美国的干涉使战争演变成了大规模的国际冲突。研究涉及较多的是苏联对朝鲜正义之战的道义支持，苏联为朝鲜停战与和平解决朝鲜问题的努力，关于苏联对朝鲜的军事援助则是绝对的禁区。最早打破禁区的是苏联当时著名的外交家和中国学专家贾丕才，1969年、1979年，他先后在自己的两本书中公布了一些苏联向中朝军队提供援助和驻朝苏联顾问和专家的情况。1985年有人撰文第一次公开讲述了苏联飞行员秘密参加朝鲜战争的情况，但文章未能公开发表。1988年出版的《苏联与朝鲜》一书，讲述了苏朝友好关系的情况和朝鲜战争各阶段的战事进程，由于利用的都是苏联当时已经公开的档案，在观点上没有明显突破。1980年代中期以前，中国学者对苏联与朝鲜战争关系的看法基本上沿袭苏联的观点，谈不上真正的学术研究。1980年代后期，随着中国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和学术环境的逐渐宽松，中国学者得以利用西方国家解密的档案文献，真正开始了对朝鲜战争的学术研究，但由于主要利用的是美国的档案文献，研究的侧重点集中在美国与朝鲜战争的关系上，苏联与朝鲜战争关系的研究明显较为薄弱。

苏联解体以后，俄罗斯解密了一大批苏联冷战初期的国家档案，其中包括大量关于朝鲜战争和苏中、苏朝关系的档案文件，中国也通过不同方式公布了许多与中苏结盟和朝鲜战争有关的文献资料，特别是2004年中国外交部档案解密制度的启动等，对于国内外学者利用多边档案文献开展对朝鲜战争特别是苏联与朝鲜战争关系的研究提供了有利条件。1990年代中期以来，国内外学者具有代表性的相关研究成果有谢尔盖·冈察洛夫等人的《不确定的伙伴：斯大林、毛泽东与朝鲜战争》、华裔学者陈兼教授的《中国出兵朝鲜之路》以及沈志华教授的前述著作和相关论文等。根据这些研究成果可以认为，苏联与朝鲜战争关系密切，从朝鲜半岛的分裂到朝鲜战争的爆发，再到中国的抗美援朝，最后到朝鲜停战谈判的启动和结束以及停战后对朝鲜问题的政治解决，苏联的影响无处不在，加大对苏联与朝鲜战争关系的研究势在必然。

笔者对于苏联与朝鲜战争这一研究课题的关注由来已久，近年来发表的学术论文既涉及苏联与朝鲜停战谈判、苏联与战俘遣返谈判、苏联与中国的抗美援朝、苏联缺席安理会关于朝鲜问题的讨论这样相对微观的研究，也涉及苏联与朝鲜战争、联合国框架下的苏联与朝鲜战争这样相对宏观的研究。鉴于学界专论苏联与朝鲜战争的著作比较少见，2010年笔者以苏联与朝鲜战争关系研究为题，申报了教育部人文社科规划项目并且获准立项，为进一步深入开展本课题的研究奠定了基础。

本书从近代俄国与朝鲜半岛关系的缘起作为切入点，以苏联与朝鲜的分裂、苏联与朝鲜战争爆发、苏联与中国抗美援朝、秘密参战的苏联空军、苏联与朝鲜停战谈判和停战后苏联与朝鲜问题的政治解决为主线，在充分利用美、苏、中等国多种档案文献和吸纳国内外已有研究成果的基础上，通过对苏联在朝鲜战争不同阶段战略决策和策略手段的微观研究，实现对苏联与朝鲜战争关系的宏观把握。本书的基本观点是：朝鲜半岛是近代以来俄国东方战略中的重要环节，战后苏联对朝鲜半岛的政策在一定程度上继承了近代俄国远东战略的衣钵。苏联是战后朝鲜分裂的始作俑者之一，与朝鲜战争的爆发关系密切。朝鲜实行武力统一的方针和采取的军事行动，得到了苏联的认可和支持。中国抗美援朝的决策并非完全出于自愿，确实承受了一些来自苏联方面的压力。苏联空军秘密参战的事实，证明苏联实际上参加了朝鲜战争。朝鲜停战谈判的启动和停战协定的达成，苏联都发挥了重要作用。总之，苏联在朝鲜战争爆发前后的每个历史阶段不仅都扮演了重要的角色，而且还获取了重要的战略利益，因此对朝鲜战争的后果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俄罗斯作为国际法上苏联权利和义务的继承者，理应对当代朝鲜半岛的和平与稳定做出自己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