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变局
寻找转世灵童
1875年初春时节,距今约140年前,北京春寒料峭,拉萨寒意未消,因崩殂噩耗带来的余波,像一团突如其来的乌云,诡异地压在国人心头。
藏历1875年(光绪元年)二月二十八日,清朝驻藏大臣悲痛地报告:同治大皇帝驾崩(1875年一月十二日)。事发突然,令十二世达赖成烈嘉措悲从心生,西藏僧庶有些不知所措。是月三十日,达赖喇嘛亲往大佛殿,与各大寺院一道超度同治皇帝,向佛像献哈达,奉供品,诵经文,祈祷国泰民安、政通人和、兴旺发达。
这般庄严的宗教仪式,分别在大昭寺、哲蚌寺、色拉寺、甘丹寺等佛殿间轮流举行,达赖喇嘛往返其间,一直持续至三月十五日。是晚,十二世达赖身体开始不适,经私人医生治疗无效,三月二十日,在布达拉宫圆寂(圆寂时间阳历4月25日——农历三月二十日)。
噩耗传至北京紫禁城,百官大臣无不惊愕。无怪乎,一个掌握国家最高权力的帝王,一个拥有无上神秘光环的圣者,竟在不到1个月间相继辞世。他们二人虽相隔万里,但有两个明显的共同点:均年仅20岁,亲政均一年有余。
同治皇帝与成烈嘉措达赖弱冠同丧,此乃世间巧合,命运安排,或是权力之争,另有玄机?朝野内外只能私下猜度,不可公开言传,以免引来杀身之祸。
封建王朝政体的非正常更替,在紫禁城内,意味着将产生一位小皇帝,在西藏布达拉宫,将循例寻找十二世达赖的转世灵童,等到他们再次亲政,又将在10余年之后。朝臣弄权之弊,由此衍生。
封建王朝素来一朝君主一朝臣。来自中枢高层的人事倾轧,必然波及封疆大吏的任免,一旦用人不当,边策过激,必乱边祸民。此类凡例,史上不胜枚举。单从此意义上说,同治与达赖双双去世,是国之大不幸,西藏大之不幸,乃国运衰弱之兆。
十二世达赖圆寂之后,新继大统的光绪皇帝下旨,按照惯例,由藏库拨银5000两,为大喇嘛办理后事,同时任命济咙通善呼图克图为摄政,主持寻访十二世达赖喇嘛转世灵童事宜。
藏历火鼠年(1876)五月五日,土登嘉措降生在下达布地区一户普通农家里。由于该户处在形似矫健的大象的朗林拉巴山前,故被称为朗顿。
认定转世灵童的程序神秘繁复,非一般俗人所能理解。基本程序是:先由当世大德确认转世方向,继由噶厦政府选派高僧索迹寻找,一旦发现有特异表现的儿童,即由达赖喇嘛的侍从对其察颜辨物,辨别真伪,之后请大德观湖印证,并要得到大德、摄政及各大寺高僧等的一致认可。若仅认定一位转世灵童,由驻藏大臣上奏皇帝,呈报免于掣签。若发现两个以上的转世灵童者,按清朝定制,要在驻藏大臣监督下,实行金瓶掣签,最终选定一人。
因十二世达赖转世灵童仅为一人,光绪皇帝下谕旨云:“贡嘎仁钦之子罗布藏塔布开甲木错,即作为达赖喇嘛之称毕勒罕,毋庸掣瓶。”噶厦接到谕旨后,即派专使前往转世灵童降生地宣读皇帝圣旨。
1876年藏历十一月一日,灵童由噶伦宇妥为首的迎请官员陪同,浩浩荡荡前往拉萨。沿途部众焚香,僧人们手持经幡列队迎送灵童。十四日,灵童抵达拉萨东郊的蔡贡塘。按惯例,驻藏大臣松桂捧读了圣谕,宣读完毕后,灵童向东方行了三跪九叩礼,然后由驻藏大臣等向达赖灵童敬献哈达,达赖灵童也向驻藏大臣回赠了哈达,并送了镀金佛像等厚礼。
图1-1 清历代皇帝授予西藏的掣签金瓶,赐予达赖的金印、金册及乾隆年间授予的金奔巴
上述仪式,既体现了中央政府对西藏的统驭关系,亦彰显出驻藏大臣的权力,虽属繁文缛节,但事关国体暨中央政府权威,不可或缺。
然而,从出生地迎回转世灵童,还要经过剃发、坐床、学习、受戒、修行一道道阶梯,十三世达赖喇嘛土登嘉措方能登上亲政之位。
而斗转星移之间,驻藏大臣又不知更换了多少。
驻藏办事大臣
中国清代中央政府派驻西藏地方的行政长官,设正副各一员,正职全称是“钦差驻藏办事大臣”,又称“钦命总理西藏事务大臣”,二品官,副职称“帮办大臣”,从二品。
图1-2 清朝驻藏大臣的侍卫
驻藏大臣自雍正五年(1727)始置,至宣统三年(1911),凡185年间,清廷派往西藏之大臣计173人次,其中办事大臣102人次(重任3次者玛拉1人,复任2次者索拜等14人,由帮办大臣擢职者18人,未到任者6人,实际到任者64人);帮办大臣共71人次(复任者5人,未到任者15人,实际到任者51人)。减去重任、复任、擢职者37人,清廷先后遣臣往藏136人,未到任22人,实际到任114人。
在历任驻藏大臣中,能臣干吏不在少数。如清朝名臣松筠、长庚等。
松筠(1752~1835),号湘浦,一说晚号百二老人,玛拉特氏,蒙古正蓝旗人。笔帖式出身,在乾隆、嘉庆、道光三朝中,为官长达52年。历任内阁学士、内务府大臣、两江总督、两广总督、协办大学士、东阁大学士、武英殿大学士,吏、户、礼、兵、工五部尚书,三度在军机处上行走。
松筠半生在边疆地区度过,出任库伦办事大臣、驻藏办事大臣、陕甘总督、伊犁将军,对当地的贸易、吏治、水利、农业颇有贡献,边功卓著,唯性情耿直,不随时俯仰,仕途屡起屡蹶,多次遭褫职,晚年益多挫折。松筠的学术造诣颇高,著有《绥服纪略》《西招纪行诗》《西招图略》《古品节录》等著作,并主持纂修《新疆识略》十二卷、《西陲总统事略》十二卷。亦有学者认为《卫藏通志》一书是松筠任驻藏大臣时所作。满文著作则有《百二老人语录》八卷。书法艺术亦佳。道光十五年(1835)卒,谥号文清。
长庚(1843~1912),字少白,伊尔根觉罗氏,满洲正黄旗人。长庚生在甘肃山丹县,此处平均海拔达3000米以上,为藏汉等多民族杂居之地。从光绪六年(1880)起,历任巴彦岱领队大臣、伊犁副都统。新疆与西藏首尾相连,两地安全唇齿相依。光绪十四年(1888),长庚升任驻藏大臣。对于高海拔西藏地区藏民的风俗习惯,从小生长于山丹县的长庚可谓烂熟于心,这使他制定治藏政策有了经验基础。长庚任职西藏期间,时值瞻对地区(今四川新龙一带)爆发藏民起义。长庚“以瞻对自乾隆以来,叛服靡常,劳师靡饷。同治初年,西藏底定,奉旨将瞻对划归达赖喇嘛,派堪布管理。今若蹊田夺牛,使朝廷失信于卫藏,恐所得小而所失大。乃为详定善后章程,与将军歧元,川督刘秉璋等同上。藏乱遂定”。
之后,长庚两任伊犁将军、兵部尚书和陕甘总督,戍边安民,政绩斐然。
至清朝晚期,藏事危急频发,日益腐朽的朝廷中枢毫无应对之策。一方面,朝廷仍固执坚持驻藏大臣必须由满人充任的定制,另一方面又难以寻找可胜任的进藏官员,加之朝廷官风日腐、每况愈下,官员皆趋炎附势,诚信日失。一旦入朝,皆以攀附权贵为能事,畏苦、畏远、畏艰、畏事、畏洋,群官蚁聚京城,唯恐外任,而外任者则钻营富庶之地,力避边远寒苦之域。在这种情况下,清廷简选驻藏大臣,或为失势满人驱边以惩,或为低官高补转缺以示“恩宠”,如《张荫棠驻藏卷稿跋》中所述:“乾嘉之时,尚有和琳、松筠辈恩威并用,藏政绥和。自道咸以后,渐为失势满人之转缺,进藏者鲜有贤能之辈。”张荫棠之奏事,可谓一针见血。
据学者车明怀研究,清廷中枢的腐败之风,已严重影响到驻藏大臣的简选。在英人渐逼、藏事日益危殆的情况下,清廷对进藏大员的选任却处在消极应付的状态。一是就近选任,勉强凑合;二是不问贤愚,只要能勉强进藏办事即可,不乏毫无边疆任职经历者;三是荒唐点官,不问具体困难;四是更替频繁,任职时间过短。封疆大吏,国之重臣,任免如此鲁莽草率,边疆焉能无祸?
车明怀列举出不少庸臣劣吏。譬如,驻藏帮办大臣安成,本已年届70,以候补道分发四川日久,品级久久未进,朝中为了解决其进职,竟不顾西藏大局,赏副都统衔命其入藏。安成当然熟知官场这一套路,进藏后不事藏务,但行推诿,常尾随驻藏大臣裕纲之后会衔奏事,从无个人主张,后通过朝中权贵,在西藏一年多时间就返回内地,后人讥评为“以此碌碌之辈而托以边疆重任,使权利渐丧,执政者能辞其咎乎”。
图1-3 清朝驻藏大臣衙门(陈宗烈选自马丽华《老照片》)
再如桂霖,于光绪二十九年(1903)一月接任驻藏帮办大臣,五月方至成都,又借故迟迟不进藏赴任,滞迟一年后以目疾解职。透过上述案例,已见清廷简选驻藏大臣之荒唐。
“今藏中吏治之污,弊孔百出,无怪为藏众轻视而敌国生心”,以致“达赖丑诋(驻藏大臣)为熬茶大臣,日行骄蹇,一切政权得贿而自甘废弃”。
1906年末,抵达拉萨的钦差大臣张荫棠,一语道破了驻藏大臣日渐衰朽的真相。
海陆厄运相连
十三世达赖生在一个国际局势激变、中国多灾多难的年代。在他出生前35年,即1840年,鸦片战争爆发。以此为转捩点,世界上的海洋强国,纷纷利用坚船利炮的优势,在中国沿海强行登陆,攫取通商贸易利益。中国沿海及内地门户洞开,利权尽丧,继而引发了边疆危机。随着十三世达赖年龄的增长,中国边疆危机日益加重。
1岁,1876年,《中英烟台条约》另款中,允许英国人经西藏赴印度。此乃英国觊觎西藏之始。
10岁,1885年,英印政府擅派马科蕾(Macaulay)率领军队,侵入后藏干坝宗所属之甲冈地方,要求通商谈判,失败而去。
11岁时,1886年,英国以武力占领整个锡金,并在锡金筑路、修桥,开辟通往西藏的交通,做好入侵西藏的准备。
13岁时,1888年(光绪十四年)3月英国又武装进攻西藏隆吐山,西藏军民首次举兵抗英。
14岁,驻藏大臣升泰到印度加尔各答与英印总督兰斯顿侯爵谈判,于3月17日签订《中英藏印条约》,中国割让哲孟雄予英国,允许英人在藏开埠贸易。这是西藏近代以来签订的第一个不平等条约。
1895年(光绪二十一年),十三世达赖20岁。他受比丘戒,清朝皇帝降旨祝贺。圣旨通过驻藏大臣传递,照例举行庆典。达赖喇嘛接旨后行三跪九叩礼谢赐。应噶厦和三大寺代表要求,摄政王辞职,十三世达赖正式执掌西藏政教大业,是谓亲政。
对清廷而言,1895年乃中国历史上最悲怆、最羞耻之年。因清朝北洋水师在甲午海战中全军覆没,清廷被迫与日本签订《马关条约》,割去台湾、澎湖列岛,向日本赔偿白银二万万两。堂堂大清帝国输在邻近小国日本手中,这意味着,既然大清帝国海防如同虚设,又如何保障塞防安全无虞?
图1-4 1908年十三世达赖呈给光绪皇帝的奏书
(陈宗烈选自马丽华《老照片》)
果然,达赖23岁时,即1898年(光绪二十四年),英印总督寇松两次致函达赖喇嘛,试图抛开清政府,与西藏单独谈判立约。这一违背祖制的要求,即为达赖喇嘛坚拒,寇松遂以武力相威胁。时已成年的达赖喇嘛,已经切身感受到危机四伏。
1899年(光绪二十五年),达赖喇嘛因没有直接奏事权,遂通过外蒙古哲布尊丹巴王爷转奏清廷,请求与清政府直接对话,并请援助军火以御外侮,不料遭到清政府“逐条驳斥”。
1900年(光绪二十六年),八国联军开进北京,火烧圆明园,慈禧太后、光绪皇帝仓皇西逃。25岁的达赖喇嘛失望之余,两次秘遣亲俄分子德尔智赴俄寻求支持。这一饮鸩止渴之举,无疑超越了大清律的底线。
达赖28岁时,即1903年末至1904年7月,荣赫鹏上校率英国远征军再度侵藏,由亚东、帕里进犯江孜。西藏军民奋起反抗,藏军官兵虽英勇不屈,江孜保卫战炮火连天,藏军终因武器过于落伍而告失利。英军兵临拉萨,欲擒达赖,7月27日,十三世达赖乘夜逃遁,潜入内地。英军包围布达拉宫,9月7日逼签《拉萨条约》。
图1-5 1904年驻藏大臣有泰与英国上校荣赫鹏在拉萨
未报驻藏大臣并未获皇帝恩准,擅自潜入内地,暂驻外蒙古库伦(今乌兰巴托)期间,借助地理上的便利,再遣德尔智赴俄,寻求帮助。时任驻藏大臣有泰参劾其临阵畏死逃亡,上谕褫夺其达赖喇嘛封号。在长达5年的流亡生活中,土登嘉措饱尝世态炎凉。
土登嘉措命运多舛。清廷褫夺了其达赖喇嘛封号后,同时又遭英人排斥。1906年4月起程返藏,因英方极力阻挠,被迫暂栖塔尔寺。
既然清朝封闭的门户已被列强击碎,各国驻华公使在华活动便有恃无恐。各国公使各怀异志,纷纷绕过清廷,肆无忌惮地拜会已被褫夺封号的“达赖”。在达赖1908年的档案中有如下记载(藏历):
六月十九日,法国驻天津外交官前来看望,并进行了交谈。
五月某日,会见美国驻京外交官二人,由堆瓦堪布担任翻译,相互问安,互献哈达、礼品。
此外,还会见了一名俄罗斯巡视军官,并和他们进行了友好的会谈。
六月某日,俄国皇帝特派内务大臣黄斯前来五台山谒见,并奉献丰厚的礼物。答应为国王的一个继位之王子降生而祈祷。
耐人寻味的是,达赖喇嘛在雍和宫会见了英公使朱尔典,表示友好互利。
一位清朝地方政教领袖,既无皇帝直接奏事之权,却与外国公使、特使相会私通,背景恐怕并不简单。而列强国家无一不想从清朝攫取利益。
喜极悲来
土登嘉措在青海塔尔寺驻锡年余,起程东行前往山西五台山朝佛,其最终目的就是设法要入京陛见皇帝和皇太后,解释前嫌。撇开驻藏大臣陛见最高统治者,并不合清规。
十三世达赖自确定为转世灵童起,就无数次地向居住在东方的皇帝接旨、叩头、谢恩,但始终只闻其形,不见其人。慈禧太后、光绪皇帝亲自接见,天恩浩荡,既见其人,又闻其声,而且有机会倾诉委屈,呈报藏事,可谓人生最荣耀之事。
由藏文档案整理的十三世达赖年谱中(藏历),详细记载了他陛见光绪皇帝、慈禧皇太后之过程。
土登嘉措要求陛见皇帝和皇太后,至1908年春天始获恩准。4月,达赖先前派往北京进贡的堪布罗桑丹增来到驻锡地,带回皇帝和皇太后的圣旨和赠品。达赖在五台山普秧松拉康门前举行接旨仪式。
7月末,军机大臣和山西巡抚遵照皇帝和皇太后的圣旨,迎请达赖赴京陛见。由于洋务运动已将火车引入北京,达赖从保定乘火车直抵北京城南前门火车站。受到了中堂等高级官员的欢迎。
8月3日,土登嘉措下榻于北京黄寺行宫。此乃顺治年间为五世达赖喇嘛晋京而修建的宫殿。朝廷举行了盛大洗尘宴会。遵旨定于8月6日觐见皇帝。
图1-6 藏于布达拉宫的1652年五世达赖喇嘛朝觐顺治皇帝图
是日,晨鼓二响时分,土登嘉措身披金红袈裟,头戴通人冠,乘黄色大轿,在军机大臣、理藩部大臣陪同下,到午门下轿,进入紫禁城。先觐见皇太后。
在仁寿殿觐见慈禧太后,献“善逝”佛像一尊,皇太后回赠洁白哈达后赐坐。慈禧太后垂询离藏多久,沿途劳顿否,来京后接待如何等,赏赐宝石念珠一串。谢恩告退。
陛见一向见旨不见人的当今皇上,地点仍在仁寿殿。
献哈达、佛像,皇帝回赠黄色哈达。光绪皇帝询问了来京途中的起居情况、藏中大事、来京是否安适等。
尽管此时清朝的财政早已捉襟见肘,但礼数不能缺,十三世达赖得到皇帝和皇太后的丰厚赏赐,主要有:
黄色团龙缎长顶尖帽1顶,五色彩缎长袍1件,上等绸缎制作的四季服饰各1套以及珊瑚和琥珀念珠、各种玉器与很多绫罗绸缎。理藩部还通知,朝廷每年尚给廪银10000两,由四川藩库按时拨付。
9月6日,皇帝和皇太后在中南海宴请十三世达赖。
又向皇帝敬献金制曼扎等珍贵器具,为皇太后念长寿永生经,并献缘起物品。皇太后赏赐了上等内库珍贵物品。
7日,为皇太后祝寿时,达赖在北海湖明庙堂觐见皇太后,并敬献礼物。皇太后向达赖喇嘛及5名随从按等级给予丰厚的赏赐。
除赏赐礼物外,皇帝和皇太后还颁发敕书:“西藏一切重要大事,达赖喇嘛自己可以向朝廷上奏,也可由驻藏大臣和西藏地方政府联合上奏。这对汉藏关系,遵守原制,国泰民安,将有裨益。”赐金册一份,金册以满、汉、蒙、藏四体文字对照,文为:“诚顺赞化西天大善自在佛”,并赏赐苏绣佛像1帧、如意1柄、白玉瓶1对、白玉蝶1对、云纹缎4匹等丰厚礼物。
图1-7 慈禧太后赐给十三世达赖喇嘛的礼物——22万颗珍珠制成的坛城
关于达赖喇嘛是否获得向皇帝直接奏事的权力,史料上有分歧,一说达赖直奏要求被婉拒;达赖自说获得直奏恩准。不过,以往按例达赖奏事朝廷都要由驻藏大臣转奏,此中弊病是,往往使皇帝偏听则暗,出现误判。达赖两次被褫夺封号,多少与此有关。清廷金册册封其“西天大善自在佛”封号,等于给其平反,恢复了达赖喇嘛的封号。
至于历世达赖喇嘛与清朝皇帝互赠的礼物,皇帝所颁诏书,如今都被视作象征主权的文物,在外交谈判中作为证信,在公共博物馆中供普通民众在观赏文物中认识历史。
在屡次觐见中,达赖“向皇帝和皇太后一再禀称:‘为了西藏的政教和臣民,应帮助西藏进行抵抗外道国家的侵犯,保全西藏。显密二宗教律,为汉、蒙、藏三族人民所信奉,保教即安民护国,此为历代大皇帝所奉行不移之大政。皇上和皇太后仍旧贯彻前辈皇帝之仁政。'”
西藏危在旦夕,达赖祈求朝廷保护边疆,合规、合情、合理,但清廷如今老态龙钟,青壮年时生龙活虎的活力早已耗散殆尽,此时中央政权已患严重心脏病,难以顾及四肢。
果不其然,悲从中来。就在十三世达赖准备返回西藏之际,紫禁城中传出噩耗:1908年(光绪三十四年)11月14日傍晚,38岁的光绪皇帝在瀛台驾崩。第二天下午,统治中国近半个世纪之久的74岁的慈禧太后亦一命呜呼。十三世达赖月前为皇太后念的长寿永生经,似乎并不灵验。
驾崩,意味着,有一个小皇帝又要登基了。达赖费尽心机建立的君臣关系,如露亦如电,来去无踪。
国势堪忧,藏事多扰,十三世达赖将何去何从呢?
联豫与达赖失和
1909年(宣统元年),暂栖于西宁塔尔寺的十三世达赖喇嘛,取道青海柴达木归藏。藏历九月回到拉萨。
驻藏大臣联豫率属吏迎于扎什伦布城之东郊,达赖不理,目若无见。
无礼于驻藏大臣,早有先例。据达赖年谱记载,1908年9月,慈禧与光绪在紫禁城接见达赖时,驻藏钦差大臣及张荫棠就因其未及时会见而表示不满。达赖“毫不退让地说:‘要说恩典,皇上和皇太后的圣恩最大。我要念经和有很多佛事要做,无时间接见’”。
在朝廷礼仪上,“会见”与“接见”虽一字之差,但地位高下悬殊。驻藏大臣代表国家管理藏事,政治地位在达赖之上,谈不上“接见”二字。
达赖的无端失礼带来了严重后果。“联豫甚愤,即言达赖私运俄国军械,亲赴布达拉检查,未获。复派员往黑河查验达赖之行李,翻箱倒柜,搜检殆遍,未获枪械,而各物被检验,军队乘间携去者颇多。”
达赖的傲慢无礼,驻藏大臣的专横跋扈,像两块钢铁重重撞击在一起,发出叮哐的响声。“于是达赖深恨联豫,遂停止其供应,乃散布流言,谓政府欲灭黄教,唆令藏人内犯,又不顾英国通商,时谋抗阻。”
乍眼看来,驻藏大臣与达赖喇嘛因怄气而生怨,因怨恨而失和,其实,这里面有着更深刻的原因。
联豫,字建侯,满族正黄旗人,是清代最后一任驻藏大臣。他曾随薛福成出使欧洲数年,归朝后担任过雅州府知府。光绪三十一年(1905),朝廷推行新政,使洋派得到重用,联豫赏都统衔,旋被任命驻藏帮办大臣。联豫于1906年7月抵达拉萨,至10月,原驻藏大臣有泰被参劾革职,联豫遂升任为驻藏大臣,并兼帮办大臣。
达赖喇嘛于1904年7月逃离拉萨,此后一直滞留内地。原参劾达赖喇嘛临阵脱逃的驻藏大臣,早已调离西藏,改由联豫接任。应该说,1904年,联豫仅是一个五品小官,未曾来过拉萨,与达赖喇嘛并不相识,更谈不上素有积怨。然而,为什么达赖喇嘛归藏后,拒不见前往郊外迎接的驻藏大臣呢?话要从联豫在西藏推行“新政”说起。
图1-8 驻藏大臣联豫私章
联豫在藏3年时间(1906~1909),实行了一系列新政措施。政治方面:恢复旧制,驻藏帮办大臣仍驻前藏;革新驻藏大臣衙门组织,撤销驻藏帮办大臣,设左右参赞,集权于驻藏大臣一人;裁粮员,改设理事官和驻地委员。经济方面:收回地方铸币权,归国家所有;设陈列所,派遣藏民赴川学习工艺;另外在修路、电讯和邮电等事业方面也略有所为。文教方面:设立初级小学堂、汉文藏文传习所和白话报馆,还设立陆军小学堂和警务学堂等。军事方面:联豫提出“诸事之中,尤以练兵为急务”。调遣川军入藏,并为筹饷而多方努力。外交方面:拟设领事馆,负责处理西藏与廓尔喀(尼泊尔)的关系,以保侨民的安全和利益。
联豫曾随薛福成出使欧洲,具有国际视野,兼有爱国情怀,对西藏政治、经济、文化、习俗的落伍,心急如焚,深以为耻,有励精图治之志。在其“新政”中,无处不见以西方为师、按国际惯例行事的内容。单从联豫的改革动机与目标言之,其力图促进西藏进步,无可厚非。
然而,社会变革历来都是一把双刃剑,火候拿捏不好,操之过急,将引火烧身。尤其在一个全民信教、政治社会经济发展尚处在中世纪阶段的民族地区,不顾全传统的政教合一政体,罔顾达赖喇嘛在藏民心中崇高的威望,不善处理与达赖喇嘛等上层僧侣的关系,一味将汉地的激进改革在西藏强行推广,其结果必然欲速则不达。
自1904年以来,达赖喇嘛虽滞留内地,但因其政教合一领袖的地位,西藏所发生的一切改革措施,自有信息渠道传递给他。达赖喇嘛对联豫的愤恨,皆因“新政”改革触动了政教合一政体,由此影响到西藏上层阶层的利益,也伤害到西藏僧庶的宗教感情。
要在一任之内,一夜之间,革除千百年形成的信仰和习俗,只能证明改革者独有勇气,却毫无治边史鉴。
图1-9 宣统二年(1910)联豫创办的《西藏白话报》
联豫年轻气盛,意志坚定,大权在握,并不因达赖喇嘛阻挠而改变初衷。
驻藏大臣联豫在西藏强行推行各项改革,时而引起社会骚乱。清朝政府根据联豫请求,遂派川军入藏弹压。达赖概不供应,复令藏兵沿途抗阻,焚掠江达存粮。但川军势如破竹,击退藏兵,直逼拉萨。
达赖喇嘛致电各国驻京公使,以外交手段迫使清朝撤军。达赖喇嘛的所作所为,均超出清朝旧制的权限。以护法护藏的名义,站在了改革的对立面。
川藏战端一开,藏地便无宁日。宣统二年正月初三(1910年2月12日),川军前队抵拉萨,联豫派卫队欢迎之。卫队归途开枪,击毙巡警一名,小昭寺济仲大喇嘛又在琉璃桥畔饮弹而亡。卫队又向布达拉开枪乱击,僧众亦有带伤者,一时全城震动,人民不安,达赖恐遭危险,即挈其左右逃往印度。联豫电告政府,有旨令设法追回。
3月3日,达赖喇嘛接到一份文书内称:“只保留教务权力”,未有提及管理政教事务的词语。虑及现在和将来等情况,欲经水路前往北京向大皇帝陈奏事情缘由,并于翌日凌晨出布达拉宫,从热马岗乘牛皮船渡过拉萨河,沿河疾驰而下。经过4天行程,到达甲三木拉寺,略事休息。
驻藏大臣联豫侦知消息后,立即派出几百名川兵堵截。到达甲三木拉寺时,两相遭遇,藏兵授命隔江阻击,川兵一时无法前进。
十三世达赖率随从经白定、浪卡子到达桑顶寺,并在此藏匿了3日。后经下司马等地,到达噶伦堡,并在此地驻锡7日。
达赖是从印度报纸上得知他潜出后的信息的:清朝政府已宣布革去“达赖喇嘛”名号,另寻新灵童代替;驻藏大臣联豫已在拉萨街头张贴圣谕:
……此次川兵入藏,专为弹压地方,保护开埠,藏人本毋庸疑虑,讵该达赖回藏后,散布流言,藉端抗阻,诋诬大臣,停止供给,迭经剀切开导,置若罔闻,前据联豫等电奏,川兵甫至拉萨,该达赖未经报明,即于正月初三日夜内潜出,不知何往……且查该达赖反复狡诈,自负成性,实属上负国恩,下辜众望,不足为各呼图克图之领袖……即革去达赖喇嘛名号,以示惩处。
图1-10 联豫玉印
这是十三世达赖第二次出走,也是第二次被朝廷革除“达赖喇嘛”名号。要求褫夺达赖喇嘛名号者,均为时任驻藏大臣。不过,请注意其中的差别,达赖喇嘛这次出走的地方,不是中国内地,而是受英印控制的噶伦堡。事情由此变得复杂,十三世达赖喇嘛如同断线的风筝,再难受中央政权及驻藏大臣控制。
图1-11 荣赫鹏上校席地与藏军代本会谈
据十三世达赖称,他在加尔各答曾7次向北京外务部打电话请求“不得再向西藏派兵”,但均未得到答复。因此,十三世达赖不再存有赴北京面呈皇上直诉藏事的想法。
驻藏大臣联豫向朝廷要兵,意在为西藏社会变革保驾护航。川兵进藏,遽然改变了西藏新旧力量对比,令达赖喇嘛十分惊恐。达赖喇嘛令藏兵阻击,并断其粮草,实为激化矛盾之举。试想,川兵千里跋涉,饥寒交迫,一旦进入城镇,焉有不抢不夺之理?战争对抗局面,你死我活,将帅亦难控驭士兵。
昔日的同盟军,变成今日的敌人,而过去撵他出走的死敌,却向达赖喇嘛伸出了橄榄枝。达赖喇嘛走投无路,他来到大吉岭,接受了英印政府的接待和供养,然后乘火车换轮船前往加尔各答,拜会印度总督木鹿拉,感谢印度政府的关怀和给予食宿方便。
英国上校荣赫鹏记录了达赖与印度总督的会面:
渠切盼英方击退中国之势力,俾得以友邦资格与清皇直接谈判,一如当年达赖五世所处之地位。中国军队亦须撤退。……故非一切问题获得满意之解决,渠绝不回藏。渠之前途殊难预测,暂时仍愿回大吉岭居住。
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达赖不惜挑拨臆测说:
渠反复申言,中国对锡金、尼泊尔、不丹诸国实有野心,因据本人所得情报,拉萨附近已有中国兵二千七百名,倘无野心,决不需如许兵力也。
令十三世达赖没有料到的是,英国征服者荣赫鹏上校手中的快枪利炮没有使达赖屈服,却用一篇外交实录,将其拖入历史是非的争议之中。
达赖喇嘛离开自己的祖国和寺庙,居无定所,不丹王在自己的宫殿附近,为十三世达赖建造了一所宽敞华丽的住宅。
达赖喇嘛再次被褫夺名号,出走印度,不仅在西藏引起极大的震动,也在内外蒙古、青海、四川、云南、甘肃等地蒙藏群众中引起强烈反应。但清朝政府不愿收回成命,只令驻藏大臣联豫派人前去印度,设法劝说十三世达赖回来。
1910年9月,北京军机处饬驻藏大臣,即任命汉官罗多太(音译)为藏事总管,前往大吉岭,迎请达赖喇嘛返藏。达赖喇嘛表示,汉藏双方如无英政府在中间作保立约,不好返回。
此时,十三世达赖的屁股,已经移坐于英国政府一方,乐不思藏了。
汉藏“失联”22春秋
辛亥年(1911)10月10日,武昌首义爆发,东南18省纷起响应,宣布独立。孙中山回国,南北议和。继而,中华民国成立,清帝宣布退位。孙中山先生辞去大总统之职,袁世凯出任中华民国第一任大总统。
辛亥革命浪潮很快波及西藏。辛亥革命结束了中国数千年的封建帝制,建立了亚洲第一个共和国。宣统皇帝宣布逊位,封建王朝就此瓦解。驻藏大臣乃清朝体制,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联豫执掌的军政权力失去合法性,顿时陷入困境。
民国元年(1912)三月,联豫避居哲蚌寺,以印信交与锺颖,锺颖即代理驻藏大臣之职,势处危急,遂求援于班禅,班禅暗令哲蚌寺僧助之。
然而,军队群龙无首,士兵思归,军心涣散,川军发生哗变,四处抢掠。由此激起僧庶愤怒。
5月,靖西噶伦绷一带之番官谋变,召集僧兵万人,前往江孜后藏,包围内地之官军,逼令解除武装,退至印度,而驻扎拉西硕般多之军官,亦被工布、江达、波密等处之番攻击……
国体变更带来的混乱,在一些地方官吏的唆使下,很快演变成一场民族对立和仇杀。
西藏噶厦政府以达赖名义发布公告,大意如下:
内地各省人民,刻已推翻君主,建立新国,嗣是以往,凡汉人递到西藏之公文政令,概无遵从,身着蓝色服者,即新国派来之官吏,尔等不得供应,惟乌拉仍当照旧供给。汉兵既不能保护我藏民,其将以何方法巩固一己之地位,愿我藏人熟思之。至西藏各寨营官,刻已召集,歃血同盟,共图进行,汉人官吏军队进藏,为总揽我政权耳,夫汉人不能依据旧约,抚我藏民,是其信誉既以大失,犹复恣为强夺,蹂躏主权,坐令我臣民上下,辗转流离,逃窜四方,苛残恶毒,于斯为极!推其用意,盖使我藏人永远不见天日矣,孰使有为,苟且地居有汉人,固当驱除净尽,即其地未居汉人,亦必严为防守,总期,是为至要。
此时,达赖喇嘛及一部分人,在英政府怂恿下,罔顾历史事实,否认西藏是中国的一部分。汉藏山水相连,世代交往,西藏不与汉地文化交流和贸易往来,西藏僧庶就无法生存和进步。兄弟阋墙,自古有之。汉藏失和,亦有先例。欲借国体更替之际,想让“西藏全境汉人绝迹”,既不符历史国情,又不合情合理,更违背民意,此一厢情愿,绝难做到。
当拉萨川军兵变,藏军群起围攻川兵汉人之际,西藏靖西同知马师周等人即由印度致电四川都督尹昌衡告急,外交总长陆兴祺也由印度致电北洋政府和四川都督尹昌衡、云南都督蔡锷,请求速由川滇出兵援藏。尹昌衡和蔡锷接令后,即刻行动,川军越金沙江,到达察木多,拟由中路直达拉萨;滇军也进入康区,攻城夺寨,拟由南路经波密进军拉萨。势头之猛,来势之快,出乎噶厦政府预料。
图1-12 四川都督尹昌衡戎装像
民国北洋政府重兵在握,虽不惧西藏内乱、藏兵反叛,唯恐英国当局出面干涉,希望英国在汉藏冲突中严守中立。实际上,英国即始作俑者,其对西藏有更大企图,岂能坐失眼前良机。英国政府遂通过驻华公使朱尔典奉本国政府之训令,赴外交部提出抗议。略谓如果民国政府定欲征藏继续遣派征西军前进,则英政府将对于中华民国不予承认,且当以实力助藏独立云。
这触到了袁世凯政府的软肋。民国初立,南北割据,内政未靖,财政拮据,哪有能力抗英作战。
6月下旬,联豫出藏,由印度回京。其西藏“新政”就此夭折。
川、滇两省军队奉令停止西进,而藏军攻势未停。7月6日,藏军在拉萨包围锺颖,行总攻击,川兵粮糈既竭,又腹背受敌。延至30日,由廓尔喀驻藏之官噶卜典居间调停,缔结媾和条约四款。其文如下:
一、川军枪弹交廓人手,封藏藏中,后无汉、廓、藏三面人齐,不得擅取;
二、陆军全行退伍,由印度回国,其钦差、粮台、夷情各官,仍照旧约驻藏;
三、钦差准留枪30支,统领准留枪60支;
四、汉兵出关后,所有前次兵变失损财产房屋,须照实议赔。
驻藏汉军之多数,于9月1日,由拉萨经印度返国,印度派威洛毗骑兵中校于锡金招待之。
汉兵由海路返国,就保全性命而言,是不错的选择。若由陆路返川,失控的社会局势,高涨的排汉情绪,加之严酷的气候与道路,对于手无寸铁的将士而言,凶多吉少。一旦发生藏兵沿途戕害汉兵之事,冤冤相报何时能了!
如果说由海路返国之汉兵是幸运的,那么在西藏内乱中站在汉人一边的僧众,则遭到了疯狂的报复。
西藏大臣中,有一个扎隆协摆(职位二品),当达赖同他的大臣逃亡印度时,只留他在拉萨供职,他现在也被疑惑有倾向中国的活动。于是色拉寺的喇嘛把他从布达拉宫里拉出,不加审问,即行杀掉。同时还有几个高级藏官和扎隆的儿子,也被疑惑有帮助中国的情事,结果都被杀掉。
哲蚌寺大堪布元典喇嘛随汉兵离藏赴印,亦被达赖喇嘛下令暗害于彭多宗。此际,十三世达赖亲英疏汉之心,昭然若揭。
无论是前清,或是民国,谁弄丢了西藏,谁就是中华民族的千古罪人。身为中华民国首任大总统,袁世凯岂能不知。民国元年(1912)7月19日,北洋政府设立了蒙藏事务局,任命蒙古喀喇沁王爷贡桑诺尔布为总裁。十三世达赖主动给贡桑诺尔布写了一封信,派蒙古族喇嘛罗布桑东珠尔为代表,前往北京。
袁世凯见到十三世达赖来信以后,于民国元年10月28日发表了恢复十三世达赖名号的命令。该命令称:
……现在共和成立,五族一家,前达赖喇嘛诚心内向,从前误解自应捐释,应即复封为诚顺赞化西天大善自在佛,以期维持黄教,赞翊民国,同我太平。此令。
十三世达赖并不买缺乏权威的北京政府的面子,继续实行排汉政策。
11月下旬,达赖逼令锺颖退出拉萨,锺颖由拉萨经江孜后,居于靖西。……又要求锺颖由靖西出境,并谓若再迁延,将以兵力从事,锺不得已,由印度回京。
驻藏大臣、代理驻藏大臣均被达赖喇嘛逐出西藏,标志着中央政府在藏治权的丧失。在民国元年的军政博弈中,达赖喇嘛无疑名利双收。他既从北京国民政府处恢复了圣名,又实实在在地握住了西藏的政教大权。
清军尽撤,满汉官员已逐,达赖喇嘛感到安全有了保障,从印度一步步移往拉萨,并于民国元年末回到布达拉宫,遂即发布命令:向与清朝军队作战中有显著军功的寺院赐予供佛基金,对有功人员给予晋升、表彰和物质奖励。
图1-13 西藏噶厦政府大门颇有气派
英藏上层某些统治者勾结,沆瀣一气。
英政府驻印官员贝尔曾任达赖喇嘛政治顾问,是一位中国通,他深知利用地缘服务政治的重要:
吾等实不宜承认中国有管理西藏内政之权,于是决定于必要时,运用兵力,不准中国官吏经过锡金而入西藏。……若许中国官吏立足于印度或与西藏毗连之邻国,则足以为威吓印度、西藏之源泉,故不许假道为一有力武器。
民国二年(1913),北京政府复委派陆兴祺为新任驻藏办事长官,由海陆入藏,英印政府正是利用地缘政治这一利器,百般阻挠,阻断其与西藏的书信往来,将其滞留于印度达10余年。令驻藏行政长官有名无衙,形同虚设。
中央政府与西藏上层某些统治者失联,似已成事实;但亦有例外,西藏另一政教领袖九世班禅则与中央政府互动频密。
班禅赴印展气节
溯源达赖与班禅关系,要从宗喀巴出世说起。明成祖永乐十五年(1417),宗喀巴出生于青海西宁。14岁学道于西藏萨迦寺。当时诸教偏离正道,戒律全失,乱教害民。宗喀巴惄焉忧之,奋起改革,禁止幻术及咒语,严守戒律。宗喀巴示寂,复历世由其二弟子达赖、班禅以呼毕勒罕转世相传。明朝中叶,黄教已后来居上,推动藏传佛教复兴运动。清代肇兴,达赖、班禅受到清中央政府扶持,朝贡不绝,世受封号。于是,黄教遍于西藏。
图1-14 唐卡上的六世班禅像
达赖、班禅互为师徒,当视具体时空而定。八世班禅额尔德尼丹白旺秋,1855年生于后藏托不加,1882年病逝,仅28岁。其一生学经诵法,恭敬中央政府,多次遣使朝贡清廷。
丹白旺秋23岁时,噶厦政府派员迎请前往拉萨,为十二世达赖转世灵童剪发,换僧衣,并取法名简称土登嘉措。25岁,派代表出席十三世达赖坐床典礼。
八世班禅丹白旺秋于1882年7月15日圆寂。5年后,经十三世达赖辨认转世方位、卜卦、寻访,共找到3名转世灵童。
由驿奏闻光绪皇帝,并获准金瓶掣签。1888年1月14日,在布达拉宫的色松南杰殿举行金瓶掣签仪式。参加掣签仪式的有达赖喇嘛、驻藏大臣、噶厦政府官员、扎什伦布寺的要员等。经过一系列宗教仪式,1883年1月12日生于塔布(今加查县和朗县境)的5岁童子,被掣定为八世班禅额尔德尼的转世灵童。
达赖转世于1876年,与班禅相差7年。1888年1月15日,八世班禅转世灵童与扎什伦布寺代表扎萨克喇嘛等前往布达拉宫,受到隆重的欢迎和接待,达赖喇嘛亲自为之削发,念诵吉祥词,并取法名为“至尊罗桑图丹却吉尼玛格勒南杰”,简称罗桑确吉尼玛。而后,在日光殿举行盛大庆祝宴会。噶厦政府也在大厅举行宴会,以示庆贺。
是日,转世灵童拜达赖喇嘛为师。
2月5日,前往大昭寺朝佛。而后,前往布达拉宫。在日光殿,向达赖献哈达、曼扎、佛经、佛像、佛塔。达赖喇嘛回赠哈达。与达赖喇嘛在日光殿进行了会谈。于6日启程返回日喀则。
西藏水龙年(光绪十八年,1892),九世班禅10岁时,在后藏扎什伦布寺的德钦颇章宫中坐床。由第穆呼图克图传授沙弥戒后,升大宝法座。驻藏大臣升泰“遵旨看视班禅呼毕勒罕坐床”。十三世达赖和噶厦政府的代表第穆呼图克图前来祝贺。
又过了10年,九世班禅年满20岁。西藏水虎年(光绪二十八年,1902),班禅于4月4日到达拉萨。西藏僧俗举行隆重迎接仪式。哲蚌寺活佛和乃穷寺活佛在参尼林卡迎接,噶厦政府在吉则龙顶设灶郊迎,驻藏大臣和汉族官员在乌耀迎接,噶伦以下全体僧员夹道欢迎,敬献哈达。
班禅进入拉萨城后,首先到布达拉宫拜见达赖喇嘛,向达赖喇嘛行碰头礼,互致哈达。
13日 达赖喇嘛传授比丘戒。从布达拉宫移居大昭寺。
是日 为拉萨的汉、藏众生摩顶赐福。
15日 受戒日。与达赖喇嘛并肩走进大昭寺的大殿,一同向释迦牟尼像献哈达。然后向达赖喇嘛磕头,并将献哈达等礼物。达赖喇嘛等补授居士戒和沙弥戒。
最后传授比丘大戒。受戒之后,厚礼酬谢达赖喇嘛。达赖喇嘛厚赠一尊镶有宝石的释迦牟尼佛像。噶厦政府和扎什伦布寺,为庆贺受戒圆满成功,向两位大师赠送了各种贵重礼品,并向释迦牟尼佛像献了一件珍贵的佛衣。亲自到所有佛堂朝拜、献哈达、为众生祈祷幸福。而后,与达赖喇嘛一同到贝觉多吉热瓦,参加法会,并向“喜、怒护螺龙王”献了哈达。
以上是十三世达赖与九世班禅师徒的蜜月期,而这种亲密关系却因外部冲击遽而改变。
九世班禅21岁时,厄运袭来。1903年7月7日,英军侵占康巴宗。1904年4月11日,英军进抵江孜,与藏军发生激战。最后,藏军因江孜堡垒被英军利炮损毁而失败。
6月15日,英军到达曲水,达赖喇嘛秘密逃离拉萨,前往内地。
时任驻藏大臣有泰认为,达赖喇嘛不知会驻藏大臣,惧死潜逃,罪大难谅,致电清政府:“著将达赖喇嘛名号暂行革去,并著班禅额尔德尼暂摄。”
九世班禅诚惶诚恐,“为顾全师生之谊,力辞未就”。
达赖远去,班禅独撑藏局。1905年夏,英军官鄂康诺武力要挟九世班禅赴印,陛见印国王太子。
鄂康诺:该国指印度,今年有一大会,该国王太子均往。欲一见班禅,请班禅于十月束装往印。
班禅:我往印度不难,但须禀陈钦宪,奏知大皇帝朱批照准,方可启程,否则难以从命。
鄂康诺:该国有信,不去不行,请细思之。
班禅:只得恳求禀陈钦宪作主前来……
钦宪即驻藏大臣有泰。班禅虽年轻,但处事谨慎有度。有泰一面电告正在印度进行谈判的张荫棠,要他就近“询问英使毋得越礼寻衅”;一面通知,以未奉皇帝批准为由,拒绝赴印。
初秋9月(藏历),鄂康诺再赴扎什伦布寺威逼。
鄂康诺:请于本月初十起程前往印度。
班禅:我须奉到钦宪批饬,方可从命。
鄂康诺听后“怒气而出”。扎萨克喇嘛率领番官前往哀求缓期,亦不应允。
九世班禅心急如焚,他在呈给光绪皇帝的奏折中声称:
我受大皇帝二百余年厚恩,决不忍辜负。此番该英员逼我前往,若不去恐后藏地方札什伦布寺院均不能保全;若其去时,则我未奉到钦宪批饬,将来大皇帝降罪,必不能宽。惟后藏之安危所系,生灵之性命所关,为我班禅一人,致使全局震动,此心实所不安。我拟勉强一行,生死不问。若我班禅自此违背大皇帝恩德,即死在九幽地狱之中,不得超生。请烦婉禀钦宪转奏,朝廷谅我苦心,则我班禅感德矣。
忠心至此,石木亦会感应动情矣。
10月27日,班禅走出国界,进入印度。在印度先后与英王太子会晤二次。
首次见面时,
卧克纳(鄂康诺)令班禅拜跪,班禅未从,当称我只在大皇帝前拜跪,其余不行。仍行执手常礼。是时我印使亦派委员暗视,因班禅未曾折节,心亦喜之。
此礼事关国家尊严、国使气节、宗教领袖地位,班禅威武不能屈,君子也。
在印度期间:
面请减赔英国兵费,结果在藏方已承认之70万两中,减少20余万。
班禅之智慧、沟通能力,由此初露端倪。
在印度期间,清朝政府外务部电告张荫棠及印度总督:
班禅来印赴会则可,若逼令干预藏事,即令班禅亲自画押,盖用印信,均作为废纸。
11月15日,班禅结束与英王太子的会晤,起程回国,并未私签什么丧权辱国之协议。
18日,光绪皇帝敕谕终到拉萨:
据称班禅额尔德尼前将英员威逼赴印情形请由驻藏大臣转奏在案,现已会晤事毕,准于十二月十七日由印启程回藏。仍前虔诵经典,以期仰答圣恩,请代奏等语。该喇嘛班禅额尔德尼此次前赴印度并未奏准,擅行出境实有不合。现已启程回藏,念其情词恭顺,尚且出于至诚,著即准其回藏,照旧恪供职守。
九世班禅虽未接到圣谕而擅赴印度,但光绪皇帝宽宏大量,免于责惩,化险为夷。
1904年藏历十二月十五日,九世班禅到达日喀则扎什伦布寺,达赖喇嘛派代表到日喀则迎接。
师徒分道扬镳
宣统元年(1909),在内地流亡5年之久的十三世达赖返回西藏。班禅函告驻藏大臣联豫,准备去那曲迎接达赖喇嘛。8月2日,在那曲的年布迎候达赖喇嘛,敬献长哈达和佛塔等礼物。并设宴,向达赖敬献哈达、曼扎、佛像、佛经、佛塔等。
尽管回藏的达赖喇嘛与驻藏大臣联豫的关系势同水火,互相斗气,但班禅与达赖的师徒关系,似乎亲密无间。
宣统二年(1910)1月,达赖喇嘛再次逃出拉萨,但这次不是逃亡内地,而是逃往印度。这是班禅与达赖分道之初因。
民国元年(1912),川军因哗变被藏军驱逐,达赖喇嘛从印度返回拉萨,拒不承认中华民国,宣称不受驻藏大臣约束,独揽西藏政教大权,开始实行亲英疏汉的政策。此为班禅与达赖分道之二因。
图1-15 十三世达赖喇嘛
民国初立,北京国民政府虽无暇西顾,但绝不意味着允许达赖分裂西藏的行径。为达“自治”目的,十三世达赖穷兵黩武,扩军开战,西藏人民税赋日重。1921年,噶厦政府成立军粮局。给扎什伦布寺分配了全藏应纳额的四分之一的军粮(约25万市斤)以及10余万两军费。扎什伦布寺因无力承担转嫁税赋,派出大仲译德来康萨、大马官德来热登二人前往拉萨,向噶厦政府要求免征军粮。噶厦政府和扎什伦布寺的代表约定,在拉萨会谈协商减免军饷之事,结果扎什伦布寺的代表被龙厦和旦巴达杰审问,除马官镕绕巴外,都被关进了孜夏钦角监狱。
事态发展至此,九世班禅恐遭不测,遂谋求秘密逃往内地避难。
藏历水猪年(1923)2月,噶厦政府颁布“水猪年法令”。该法令对各地所担负的赋税、军费做了严格规定,并重申扎什伦布寺辖区应缴纳全藏四分之一的军饷,所属百姓必须遵照“铁虎测量规定”的定额缴纳,上地税并支应差役。
法令既颁,意味着再无协商之余地,违者将遭处罚。11月15日,班禅于月夜仅带随从15人轻装出逃。随后又有100余人追随,“疾行五日五夜,得晤大师,咸庆脱险”。
噶厦政府得到消息后,即命令“期璋隆撤,率领五百军队,追逐班禅”。
班禅行前在写给四大扎仓活佛的信中说:
噶厦政府中的负责办事官员,向达赖喇嘛虚报情况,强迫本辖区负担全藏军饷总额的四分之一,使札什伦布所辖各寺的供养费用日益减少,为了解决这一困难,我不得不前赴内地,到各地募化,请求布施。我去后,请求各大活佛、各位僧俗官员料理政教事务。按规定收取租税,不得额外增加百姓负担,还得保证寺内僧众的供养。待我返回,再论功奖赏。
九世班禅爱国、爱民、爱教,一片冰心,玉壶可鉴。
图1-16 扎什伦布寺正殿
达赖与班禅,本为宗教上的师徒,在西藏政教合一体制内,终因政见不一,一个亲英,一个向汉,一个主战,一个主和,彼此失和。
九世班禅年谱(1922年,40岁)记载了如下观点:达赖、班禅两佛虽分掌前后藏政教大权,同属一教相承,理无相争,且两佛间私人情谊甚笃。但由于双方官员中的少数人鲁莽行事,为了争得个人权势,从中搬弄是非,制造矛盾,使两佛情感日趋疏远,乃至恶化,从而造成扎什伦布寺所辖各寺及广大百姓长时间遭受苦难。
将达赖、班禅失和归罪于手下小人挑拨,只是二人关系恶化的外因,而向西还是向东,亲外还是亲内,才是二人分道的内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