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这些年,或成人之美,或盛情难却,为他人著书作序有过几次:不曾谋面的辽宁鞍山方志学者胡忠奎,投来《众说纷纭“小云南”》,报之以《“小云南”,你在哪里》;时有往还的浙江舟山地名学者王建富,投来《舟山群岛地名文化坐标》,报之以《建舟山家园,富海洋文化》;尚待动笔的,有已承诺湖南、江苏友人的两篇。如今轮到自己出书,却一时想不起合适的作序之人,又不想让谁勉为其难,还是自我解读、自拉自唱吧……
(一)
第一次听说“地名”也需要政府专门管理,是1979年在河南开封读大学二年级时。一天,住我上铺的“老三届”同学王永岑,从所在地理系的资料室借回古籍《读史方舆纪要》,连夜琢磨河南的县(市)名来历。我好奇发问,他抬头答道:第一次全国地名普查已开始,省领导小组来人联系编印参考资料,自己生出就此做篇文章的念头。我笑道:“不错嘛,毕业还能多个去处。”之后,便不再理会此事了。谁知道,日后他被分配到家乡邓县(今邓州市)的县计委工作,我却阴差阳错地吃上“地名”这碗饭,竟然还津津有味地吃了一辈子。
作为恢复高考后的首届毕业生,“七七级”分配工作基本上是“哪来哪去”。1982年1月30日,我来到洛阳地区行署人事局,负责干部调配的小张说:“你是地理专业,行署有个地名办公室,都有个‘地’,你就去那里吧。”既有在校的那段“铺垫”,又听说同学史寿林已分配到相邻的洛阳市地名办公室,我平静地点头称是,暗想总不如局、委等大单位响亮、带劲。大概看我并不兴奋,他边开介绍信边说:“地名办不错的,可以常出去转转。”类似的话,日后也听地区所属卢氏县的同事说过(用豫西方言):“要想美,到科委;要想转,地名办。”
就这样,开始了自己始料不及却置身33年的地名工作。由于个性耿直、不善应对复杂环境,第二年我就想打“退堂鼓”——看罢我的请调报告,行署办公室副主任兼地名办公室主任刘庆云,一位工龄与我年龄相当的吉林籍老干部,竟当面把它撕掉,撂下一句“你走不了!”以后我入党受挫,听说他曾为我力争,私下却是兄长般的劝慰:“连动物都知道给自己加一层保护色,你怎么就不懂得保护自己呢?”而当行署办公室决定调我到秘书科从事宣传、报道时,我已舍不下日久生情的地名工作,“撺掇”省地名办公室说动行署首长收回成命。
在豫西工作五年,难忘的记忆不少:住县招待所,用皮鞋击毙沿蚊帐竿下滑的硕鼠,夏日也曾被跳蚤折磨一宿;从伊川赴嵩县途中,因腹泻离开末班车,只好与夕阳为伴步行两小时;元旦前夜,只身于义马火车站候车回洛阳,偶遇本不相识的行署广播局同志却似“他乡遇故知”……1986年4月撤销洛阳地区,与七百多党政干部西去三门峡组建地级市机关,被称作“一、六干部”,即周一在三门峡上班,周六回洛阳顾家;暑期接妻儿来办公地小住,挤上火车之前先把一岁多的儿子塞进车窗,拜托几个放假回家的女学生“代管”片刻。
1987年2月调来北京,在挂靠建设部的中国地名委员会工作,第一次出差就是与陈根良赴拉萨——联系开展西藏地名普查。次年因体制改革转入民政部,先后参加区划地名司、档案资料馆、地名研究所的创建。这期间,在行政单位却不甘以忙碌政务度日,用主要精力编辑《地名工作通讯》;36岁调往部档案资料馆(兼地名档案馆),坐“冷板凳”也想干出名堂,独自创办、编辑内刊《民政档案》;40岁起专心地名科研,用20年探寻“地名”的真谛。有道是“梅花香自苦寒来”,这一切磨砺连同早年做工、任教的丰富经历,造就后半生“求真务实”的学风与文风。
记得当年国家地名管理体制转变时,北京市地名办公室主任王海岐说过:地名工作就像“面筋”,挺粘人,一干上就离不开了。这真是经验之谈,我几次面临改行都因这因那放弃了,这才一门心思走到今天。回首往事,学步历经坎坷犹如“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由仕途勇退学门也能“曲径通幽”,只要苦短人生不曾虚度就好。而立之年,我曾说:为社会进步,国家需要打破个人的“铁饭碗”;而世上确有任谁都打不破的“铁饭碗”,这就是自己的“真才实学”——是金子总是要发光,可以埋没一时却不甘埋没一世,八旬成就大业之前的“姜太公钓鱼”不也是千古佳话?
(二)
“地名”这门学问,横亘文理,纵贯古今,上天入地,宏观微观,看上去平淡无奇,做起来无尽无休。家父在世时,每当我闲聊其中趣闻总听得津津有味,还戏说儿子热衷的行业是“冷门儿”,“好汉子不干,赖汉子干不了”。正因为如此,凭借“歪打正着”且持之以恒,或有我等笨拙之辈成材报国之日。回首既往人生,时间、精力、学识真是有限,若能潜心研修一门学问几十年,想不当专家都难。何谓“专家”?不就是别人未读的书你读了,别人未想的事你想了,别人未解决的问题你解决了,别人未坚持到底的事业你坚持到底了吗?
在此自称“笨拙”并非谦辞,实在是历史环境使然:十年“文革”伊始,我刚读完小学五年级,整个中学阶段“跌跌撞撞,连滚带爬”,误入大学理科仍畏“数理化”如虎。好在自幼“文史地”功底尚可,均为日后研究地名学问所必备。如今自我评价:若把“文史地”拆开单挑,哪门也比不上门里出身之人;而将三者融会贯通以解释地名现象,自信不让、不输一般学者,至少也能“大战数十回合”。海峡两岸就现代汉语问题交流时,对岸年轻学者称我在地名方面谈吐“超有趣”,答曰:“要想说话‘超有趣’,必须‘文史地’一起学。对了,还要‘行万里路’。”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是古人求学的高尚境界,我以为还应当“做万件事”。当然,此“万”仅是“言其多”的虚数,在古代实难真正兑现。如今,“读万卷书”已非毕生学习的唯一途径,读什么书也取决于自己的需求;借助飞行器,我已提前实现“行万里路”:2003年在芬兰的罗瓦涅米跨入北极圈,2011年驻足南极的中国长城站,再看国内的天涯海角已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了。与“读书”“游历”相比,“做万件事”的意义更深、作用更大、见效更快——只要千方百计做好每一个工作项目,自己的学术水平已在不知不觉中快速提升。
凭自我感受,对地名学术的真正入门,当在紧随地名普查之后开展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地名辞典·河南省》编纂中。1984年7月,老领导刘庆云支持我这个科员出任洛阳地区编辑组组长,并执意以“行政公署”名义通知各地。我则以前所未有的工作热情,边组织所属县、市编写词条,边就最为薄弱的近代政区沿革多方咨询。一次在河南省图书馆,傍晚时分偶然发现民国时期河南省的“行政督察区”演变情况,喜出望外并赶紧抄录,生怕它会跑掉似的。随着“近代河南省”“豫西解放区”等政区沿革史料由省地名词典编辑部印发,我在本省业内小有名气。
如果说,参加编辑地名辞典把我这个行政人员领进地名学术之门,那么成为地名科研人员之后的成长、跨越则归功于两大项目:1996年起的三年间,参加民政部、总参测绘局主导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区标准地名图集》编制,侧重负责“图说”等文字部分,经受学术上从古到今、从地名到政区以及从业务到事务的全面锻炼,专业水平与工作能力大有长进;2000年起的四年间,参与策划、组织由民政部、教育部、国家语委领导的全国政区名称用字读音审订工作,对国内地名现状与问题根源有了深切认知,也将“语言文字”确定为自己探索地名问题的根基与捷径。
与别人一样,我琢磨地名也是从零开始,边干边学。所谓“天道酬勤”“勤能补拙”,说的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可见“勤”的价值还在“有心”:一有“自知”之心,弄清楚自己究竟是哪块“材料”(长短、优劣),与其盲目“临渊羡鱼”,不如量力“退而结网”;二有“择路”之心,立足自身条件审时度势、扬长避短,不再“这山望着那山高”,把主观的“想”干什么转变为客观的“能”干什么;三有“持恒”之心,以“宁静致远”抵制尘世的纷繁诱惑,“咬定青山不放松”,坚信“愚者千虑,必有一得”,“笨鸟‘勤’飞”便不可能一无所获。
(三)
从事行政工作,首要是统一意志,令行禁止、上行下效必不可少,那是追求“共性”之地;学术研究不然,唯命是从、随波逐流则无法“有所发现、有所发明、有所创造、有所前进”,这是追求“个性”之地。在同一领域耕耘多年,人人都该是行家里手,但学术成就相差之大,或取决于能否“不唯上,不唯书,只唯实”(陈云语)。历经多少岗位,我都要求自己勤于学习、思考、实践,同时“说自己的话”,即使人云亦云也要“用自己的话来说”,“吃别人嚼过的馍没味道”(焦裕禄语)。
——1985年发表《也谈我国地名之分期》,首次提出个人学术主张;26年后糅合当年观点、今天认识改写为《再谈我国地名之“分期”》,大意是:地名分期应与历史分期大致对应,形成相对完整的划分方案——①古地名:截至清朝末年(1911年)产生并废除的曾用地名;②旧地名:从民国初年(1912年)截止今天产生并废除的曾用地名;③今地名:当今正在使用、无论产生于何时的地名。目前时兴的“历史地名”,与“古”“旧”“今”地名只有历史的长短之别,并无本质不同,改称包括古、旧地名的“曾用地名”更为贴切。
——1995年记述民国初期整治全国221处县域重名的经过,从三方面统计、分析:①散布22省,平均每省10个;②重复次数越低,发生频率越高;③发生量从盛唐到民初“递增”,近代尤甚。内在成因当为:封建桎梏,闭关锁国,经济落后,孤陋寡闻,幅员辽阔而交通不便,农民众多且难离乡土……省,作为多数国人毕生活动的主要场所,无论县份多少绝无重名之例,犹如“各人自扫门前雪”;对重复外省县名置若罔闻,好似“莫管他人瓦上霜”。十几年后,在原文基础上扩展、深化至当代相关问题,改写为《中国古今地域重名观念的变迁》。
——2008年撰写《中国地名罗马化的困境与出路》,获当年全国民政政策理论研究三等奖。文章指出:作为中国地名罗马化的根基,《汉语拼音方案》的覆盖面尚缺半壁,只译音不释义的局面并未改观,现行拼写规则的弱点先后显露,既定法规与社会需求碰撞不已。今后的中国地名罗马化,应从经济全球化、全球信息化的高度,在坚持汉语拼音方向的同时调整、提高,即“国家层面统一,特定区域自主;拼写以我为主,外文释义为辅;立足社会应用,规则收放有度”,朝着“合法—合理—和谐”的理想目标大步迈进。
——2011年,撰写《中国地名工作传统理念再辨析》,包括:概念重复的地名命(更)名,词性混淆的“行政区划名称”,法规不宜的“可改可不改”,“保持地名的相对稳定”不宜偏颇,“一般不以人名作地名”不宜僵化,“名从主人”不宜滥用。此前,相关的《疏导与规范的地名和谐之路——“不以人名作地名”的由来、演变与抉择》,获2007年全国地名理论研讨会优秀论文一等奖,文中提议:“对于反抗外来侵略、维护国家主权、弘扬民族文化、促进社会发展有突出贡献的历史人物,国家可以其名字命名适当的地理实体”。
我总以为,“地名”属大众科学,需要人们更多的理解与关注,无论口头、书面表述都不宜故作高深,也不必用“八股”文体写得晦涩难懂。其实,把简单问题讲复杂是个本事,把复杂问题讲简单更是本事,从“由简入繁”到“由繁入简”已发生质变与飞跃。我的文风特立独行,曾被某同事笑作“散文水平”,却获知名语言学者胡范铸、李乐毅赞许;看罢我写珲春、集安的两篇,东北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曲晓范忍不住夸奖这种论证文的“散文笔法”,还称之“考述准确细腻,并充溢浓郁的民族主义情感,非常感染人……”看来,我大可不必以此为耻,或许还应“反以为荣”呢。
结语
自拟书名《天地经纬》,意在客观涵盖文稿涉猎的地理空间——从纵“经”横“纬”包裹的地球,到人类已驻足的月球以至更广阔的宇宙空间。
茫茫“学海”、巍巍“书山”,不知有多少新大陆待发现,有多少新高峰待攀登。盼祖国每个地方都拥有自己可心、钟爱的规范地名,既是我此前献身国家地名事业的奋斗目标,也是我此后“壮心不已”“锲而不舍”的夙愿……
2014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