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自序

本书题名为《老子指真》，有两重含义。其一是强调老子《道德经》的主旨是论道，即通过对形而上之道的精辟论述指向由形上至形下万物的玄妙真谛。其二是意谓本书的目的在于指向老子之真，即力图在种种迷误中校勘出最贴近老子真义的《道德经》文本，追问老子学说的本真义涵，寻找最接近真实的老子，探讨老子学说在现代社会的真实意义。

就第一重含义而言，老子的《道德经》虽然作为人类历史上最具影响力的经典之一几乎家喻户晓，但其主旨究竟是什么，却众说纷纭，以致模糊不清。从《道德经》问世以来，历代研读者就大多偏重于其形而下的论述和道的作用，而忽视其形而上之道的本真，以致喧宾夺主，本末倒置，错失其主旨成为常态。例如，热衷军事者将其当作单纯的用兵之道，关注政治者将其当作单纯的治世之道，喜好谋略者将其当作单纯的阴谋之道，从事丹道者将其当作单纯的炼丹之道，注重养生者将其当作单纯的养生之道，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一些近现代权威学者更将道认定为老子的虚构假设，干脆否定了形而上之道的真实性。对《道德经》真谛的种种曲解误解充斥于市，道的本真反倒“暗而不明，郁而不发”，致使明确和强调“老子指真”成为必要。

“老子指真”还有以下意义。其一，以老子为师祖的道家、道学、道教和各种后学都以求真作为其追求目标。故修真、悟真、求真、得真、归真、成真是老子后学的努力方向，修真得道者则称为真人。这个真，当然就是老子所指之真。老子为后学指真，正合其师祖的身份。其二，人类在达到一定精神境界后都有追问宇宙人生终极奥秘、终极问题答案和终极真理的禀赋和要求。这种追求也可以称为“求真”。老子学说作为一套优秀的揭示宇宙本原、本体、运行法则以及人何来何往、如何为人、如何安身立命等终极真理的哲理洞见，可以作为世人“求真”的指引，当得起“指真”的殊荣。

就第二重意义而言，自有文献记载以来，老子的身世就模糊不清，《道德经》的文本则千差万别，莫衷一是。注释论述老子《道德经》的书籍在元代就号称有“注者三千余家”。[3]其后，特别是写作出版呈爆炸性发展的近现代，又有多少家问世，实乃不可胜数。然而，巨量的书籍不仅没有使世人所知的老子及其文本、理论和现实意义更加接近其本真，反而导致更多的误解和歧义。正所谓“注愈多，理愈昧；书益广，人益惑”。特别是民国以来，对老子和《道德经》的研讨、注解和阐释主要以近代西方理论教条为标准，以怀疑否定老子及其相关传统文化为取向，以将主观成见强加于老子为风尚，结果造成对老子及其学说更多的歪曲误解。在此背景下，老子学说在现代社会的真正作用和意义要么被忽视，要么遭到严重歪曲。老子在《道德经》成书时所言“知我者希”，不幸在二千数百年后反而得到更强的彰显。为此，将老子研读重新指向老子和《道德经》的本真，既是端正学术风范的正当要求，也是理解和阐扬老子学说的必要前提。本书将指向老子之真当作追求方向，正是出于对这一背景的反思。

明确老子所指之真究竟是什么，关系《道德经》的主旨能否得到真正认识和阐扬。《道德经》的通篇主旨是论道，其中的道并非通常意义的形而下之道，而是作为天地万物之母的形而上超越之道。《道德经》所有其他论述都是围绕形而上之道展开的，或谈道的属性或特性，或议道在天地万物间的作用和法则，或论人效法道的品行。因此，老子所指之真就是形而上之道及其属性、特征、作用和运行法则。这本来显而易见，但事实上仍有很多人将老子之道当作形而下的道路、道理、方法、规范、规律等理解，而无视甚至否定其形而上本体，致使《道德经》的主旨被完全歪曲误解。《道德经》的通篇主旨是论道，因此，忽视或误解道，就不能真正理解老子和《道德经》；否定道，就从根本上否定了老子和《道德经》。为此，本书专辟第二章深入探讨老子所论之道，分析对道的各种误解及其成因。

《道德经》文本千差万别，多不胜数，故重新校定一个更加接近老子本真意境的文本是工作量极大，但费力不讨好的工程。然而，《道德经》现有文本虽多，却存在许多差错或失真，无一堪作范本者。现有各种注本和译文往往让人读后不知所云，误以为老子就是这样语无伦次，自相矛盾。这种状况妨碍对老子真义的理解和阐扬，故本书第一章意在迎难而上，在反复阅读体会老子本意的基础上，订立校勘原则，参照比较各主要文本及历代注家的意见，勘正纠偏，力求校定出一个更接近老子本真意境风格的文本。鉴于方言土语的差异和文字的演变等因素，校定本追求的是在意境风格上尽量复原老子本真，而非在不影响语意的文字上的锱铢必较。

《道德经》各种文本因抄写误差、竹简错置、注文羼入、衍文脱句、历代避讳、文字异体、通假字、借假字、方言差异、语言演变、断章断句失误、传抄注释者根据自己的理解擅加改动等等原因，形成大量明显的错误。即便经过名家校勘的文本依然错误百出，一个主要原因是因袭前承文本或名家注解的差错。校勘者往往将某文本迷信为权威文本，某名家注解当作定论，致力于肯定和维护该文本或注解的正确合法性，而不能从整体上把握老子前后一贯的精神意境、思想脉络和行文风格，据以修正理顺文本中明显的各种差错、上下文矛盾、不通、错乱等问题。本书第一章在文本校勘中着意避免此等流弊，在有理有据的前提下对多处此类问题做出修正。

《道德经》的训诂、校勘、注释文本汗牛充栋，如果再逐字逐句对比各种文本，考证、训诂、校勘、注释，多数情况只是重复前人所见，徒增篇幅。本书第一章的目的是在各种文本及前人校勘注释的基础上校定出更符合老子意境的文本。为简明起见，本书只做校勘性注释，而不做释义性注释。为帮助读者阅读理解，在《道德经》每章校定文本之后均附白话译文，对文字的释义性注释可以从译文看出。为此，所有译文均经过反复推敲，力求做到信达雅，通顺易懂，避免各种近现代译本生硬、费解、冗赘、不通、任意做主观解释性添加、改动或发挥等通病。该章末尾还专辟一节讨论近代有关《道德经》的各种争论和批判意见，以便读者澄清对《道德经》的种种非难和不实之词。

老子虽然是家喻户晓的圣人，但其身世却模糊不清、扑朔迷离。史料典籍中关于老子的记载多支离破碎，甚至相互矛盾，致使世人对老子身世的几乎所有情节都有争论。根据现存有限的史料文献，关于老子身世的许多问题不可能得出确证性结论，也不可能通过研讨辩论解决。有鉴于此，本书第三章虽然涉及老子身世的各个方面，但对不可能确证的问题未深入展开。本书专辟一章讨论老子，主要原因是民国以来，一些主流学者乘否定传统中华文化之风，或者无端否定老子是《道德经》的作者，或者公然否定老子的存在，或者将老子枉断为无神论者，或者忽视曲解老子的品行、修为和宗教性，如此等等，通过种种奇谈怪论歪曲或否定了真实的老子和《道德经》。为此，本书第三章的目的除了确认老子真有其人、老子是《道德经》的作者、老子是孔子之师等有据可证的基本事实，列举一些被忽视的关于老子身世的重要事实依据之外，更重要的是据实论证老子的人格品行、学识修养、神学思想、理性与超理性、道行修为和宗教性。与其身世中其他情节相比，这些方面本来应该作为精神思想家的老子身世中更具有重大意义的维度，但也是以往最受忽视的维度。

老子学说的重要性，并非只体现在历史意义上。作为一部精辟论述超越时空的永恒之道的经典著作，其意义和价值也是永恒普世的，不会因时间的流逝或地域的改变而降低。《道德经》的论述涵盖人类的精神信仰、政治治理、社会和谐、宇宙观、人生观、价值观、品行修养和精神修炼等多重维度，因此在精神信仰迷茫缺失、道德伦理普遍衰落、品格修养广遭忽视、生存环境严重破坏、各种政治治理方法弊病丛生的现代社会，其指导借鉴意义就更加凸显。现代人对《道德经》的推崇宣扬主要集中在权谋、军事、养生、丹道、管理、经商等方面，显然将这些当作其主要现代意义之所在。但仔细对照《道德经》，就会发现这些并非老子思想的主旨，其中有些与老子本意几不相干，甚至完全相反。事实上，《道德经》除论述形而上之道外，其余论述主要集中在以道为核心的精神信仰、人生修养、政治治理与社会和谐四大方面，因此这些才是最能体现其真实现代意义之所在。为此，本书第四章专门讨论老子学说在现代社会的真实意义，理路基本按以上四方面展开。

精神信仰是人类有别于普通动物的重要维度，也是人类能脱离野蛮，构建和维系文明社会的重要因素。研究表明，凡是人都有精神信仰的需要。特别是在传统精神信仰体系崩溃、信仰严重缺失的现代社会，找到精神信仰真谛、重建精神信仰体系就成为民众和社会最根本的需要。《道德经》被一些近现代学者描绘成世俗著作，但从真正内行的宗教学角度来看，却是一部最高层次的宗教信仰经典，不仅体现了对超越者的崇高信仰，而且将尊道、法道、守道作为信仰实践和为人处世的基本准则，还提供了冥修实践、修道悟道的指引。因此，《道德经》作为中华民族首部跨越形上形下，广受崇敬的精神信仰经典，不仅可以作为民众重建精神信仰的指真，而且可以作为重建中华民族精神信仰体系的奠基经典。而道作为诸子百家、三教九流、各种宗教教派、各种思想流派乃至全民族都普遍接受并崇敬的至上者，可以作为统合凝聚中华民族的至上信仰主体。

《道德经》关于人生修养的论述主要涉及宇宙观、人生观、价值观、精神信仰、品行原则和个人修为。老子对这些方面都设置了高于世俗的要求，显然是以修道圣人的准则作为标准。尽管如此，上述论述对现代人仍然有重大的学习借鉴意义。从《道德经》可以看出，老子所谓圣人，就是具备了上述观念、信仰、品行和修为的执政者，其实为其政治理念的实现打下伏笔。

老子的政治理念备受误解和忽视。有一种社会影响很大的观点认为，《道德经》是主张消极遁世的著作。这其实与老子的本意正好相反。老子不仅有强烈的社会和政治关怀，而且提出一整套法道自然的政治治理理念，只不过不同于世人习以为常的政治理念。老子政治理念的显著特色是无为而治、圣人治国、利民惠民、反战维和。这显然是一套最大限度抑君惠民，以民为本，符合天道自然的政治理念。其中无为而治的最高境界是管到人民没有感到被管，所以被浮浅者误认为不务政治，消极遁世。世人因《史记》所称“世之学老子者则绌儒学，儒学则绌老子”等原因，误认为儒学与老学是对立的，殊不知儒家的尊奉天道、修齐治平、内圣外王等主要理念都源于老子，还忘记了儒家祖师孔子学于老子，儒老有师承关系。老子的圣人治国，不仅是儒家内圣外王的源头，还与柏拉图的哲学王治国理念暗合，其实是令各种现代政体治愈痼疾，走出困境的良药效方。这些在本书第四章专辟一节讨论。

《道德经》的现代社会意义主要体现在以其贵和理念促成社会和谐，以其精神信仰资源提升社会文明水平，以其俭、啬、寡欲原则节约保持自然资源，以其道法自然原理维护生态自然。对于在上述领域面临严峻挑战的现代社会，老子这些理念和原则显然有重大的启示借鉴意义。

《道德经》区区五千言，但言简意赅，深奥隽永，魅力无穷。笔者从十四岁开始读老，络绎不断至今已有数十载，前后不下数千次，但仍感觉意犹未尽，不时有所启发。结合个人体会和前人经验，要真正读懂老子，至少需要做到以下几点。其一，长期反复仔细阅读《道德经》，于字里行间体会其深意。融会贯通《道德经》全文，从上下文关系中整体把握老子前后一贯的精神思想，避免断章取义。其二，以老解老，认真参考但不迷信名家注解，独立思考判断，从《道德经》上下文中寻求和确认答案。其三，将自己置身于老子的位置和处境，长期坚持冥修，做到清心寡欲，致虚守静，通过进入老子的精神境界，体悟老子所悟。多欲浮躁则不得其要。其四，老子超凡脱俗，眼界高远，其理念洞见从世俗的低、浅、近角度看往往有悖常理。故除非将自己的眼界提升到老子的高度、深度和远度，就不能真正理解老子。其五，具备和加强人文、社科、宗教、古文、传统文化、人生历练等多领域的修养和积淀，参照人类文明中与老子精神思想境界等高的其他智者大师的精神思想，但避免生搬硬套，尤其要防止将他人观点或近代西方思想当作结论教条来绑架老子。

本书集笔者多年读老习老的体悟心得与近些年来深入研究的结果于一体，不避缺漏，与读者分享。如能引起天下有识之士的共鸣和行动，戮力破除历史尘蒙于老子和《道德经》的迷惑、误解和歪曲，让老子精神思想的真谛得到普遍认识和弘扬，在现代社会中真正发挥其多方面的巨大作用，则老子学说幸甚，天下幸甚。

2016年5月20日

于申城夏园书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