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问》风物板块取材的西倾趋向
李炳海
【内容提要】《天问》风物板块共三十四句,可划分为三段。第一段的追问以昆仑发端。屈原观念中的昆仑位于岷山一带,与楚族发祥地相邻,又是楚族东迁的经由之地,因此,屈原对它怀着特殊的感情,心驰神往。第一段、第三段共二十八句,占风物板块的绝大部分。其中所选择的风物,或是以楚族发祥地为空间背景,或者在地域上相毗邻,风物选材的西倾趋向非常明显,表现的是恋祖情结。第二段六句,选取的是南方风物,这与楚国处在中土南方直接相关。《天问》风物板块取材的西倾趋向,在《招魂》和《远游》中也可以见到。《天问》风物板块所涉事象,有许多见于《山海经》,二者可以相互印证。
【关键词】天问 风物选材 西倾趋向 恋祖情结
屈原的《天问》是一篇千古奇文,可以划分为问天、问地、问人三大板块。而这三大板块,又分别由数量不等的小板块构成。其中问地大板块中,有一个风物板块,集中对各种风物进行追问。总体而言,《天问》渗透诗人的宇宙意识、人生意识,具有强烈的历史沧桑感和深沉的忧患意识。风物板块的选材比较特殊,专门选取怪异的事象进行追问。那么,风物板块的选材是否有规律可循?题材的选择是否与诗人的精神寄托相关联?这些都是研读《天问》必须加以追索的问题。《天问》艰涩难懂,对它的理解歧义甚多,因此,对风物板块的各个案例的辨析,就成为进行追索的关键和难点。
一 昆仑和楚族祖先圣地风物的画廊
《天问》的问地板块以鲧禹治水、共工怒触不周山发端,追溯大地的再造过程,然后转入对地域风物的追问,首段如下:
昆仑县圃,其凥安在?曾城九重,其高几里?四方之门,其谁从焉?西北辟启,何气通焉?日安不到,烛龙何照?羲和之未扬,若华何光?何所冬暖?何所夏寒?焉有石林,何兽能言?
这段追问从有关昆仑的话题开始,前八句诗都围绕昆仑展开。屈原的《离骚》及《九章》的《悲回风》《涉江》都有神游昆仑的叙事,《天问》的风物板块又以昆仑发端。屈原为什么对昆仑如此心驰神往?20世纪楚辞学者给出多种多样的答案。或称:“西亚帝王之建筑悬空花园,无非模仿传说里的神仙世界。大概他们的世界大山有悬空之园圃,传至我国则为悬圃。”也有人说,屈原所向往的昆仑——西王母文化区,“组成一个理想的极乐世界”。然而,事情远非如此简单。屈原对昆仑山的向往,还有更深层的原因。
《九章·悲回风》写道:“冯昆仑以瞰雾兮,隐山以清江。”洪兴祖称:“、、汶,并与岷同。《书》曰:‘岷山导江。’岷山,在蜀郡氐道县,大江所出。”屈原观念中的昆仑指岷山,在那里可以俯视大江,也就是长江上游的岷江。蒙文通先生通过对《山海经》的《海经》《荒经》有关昆仑条目的辨析,得出如下结论:
这说明了昆仑不仅是在黄河之南,而且是在若水上源之东。若水即今雅砻江,雅砻江上源之东黄河之南的大山——昆仑,当然就舍岷山莫属了。
《海经》《荒经》反映的是楚人的地理观念,认为昆仑指的是岷山。楚族祖先颛顼生自若水,许多典籍都有明文记载。楚人观念中的昆仑位于若水,亦即雅砻江上源之东,与楚族祖先圣地相邻,并且是楚族东迁的必经之地。明乎此,《天问》风物板块以昆仑发端,也就不难理解了。
“日安不到,烛龙何照?羲和之未扬,若华何光?”这两个提问都是围绕光明与黑暗展开。它们前后相次,是因为地域的关联。《山海经·大荒北经》末尾四个条目依次如下:
西北海外,流沙之东,有国曰中轮。颛顼之子,食黍。
西北海外,黑水之北,有人有翼,名曰苗民。颛顼生驩头,驩头生苗民。……
大荒之中,有衡石山,九阴山、灰野之山。上有赤树,青叶赤华,名曰若木。……
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视乃明。不食不寝不息,风雨是谒。是烛九阴,是谓烛龙。
对于灰野之山的若木,郭璞注:“生昆仑西,附西极,其华光赤照下地。”《天问》所说的“若华何光”,用的就是太阳树若木的典故。
《大荒北经》上述前后相次的四个条目,均以西北海外为空间背景。首条、第二条、第四条均明确标示处于西北海外,若木条目排在第三位,当然也是处在西北海外。《天问》是把烛龙、若木传说编排为一组,围绕光明与黑暗发问。《大荒北经》同样是若木和烛龙条目前后相次,也可视为是一个单元。《天问》和《大荒北经》对这个传说的编排可谓异曲同工、不谋而合。
值得注意的是,排在若木传说前面的两个条目,都是有关颛顼后裔的传说,这与若木所处的空间方位及它的文化承载直接相关。《山海经·海内经》写道:“南海之内,黑水青水之间,有木名曰若木,若水出焉。”若木是若水的发源地,而若水又是楚族祖先颛顼的出生地,因此,有关颛顼后裔的传说在若木相邻地区流播。《天问》的风物叙事取材若木、烛龙,均以西部地区为背景,后者还关联着楚族的发祥。
《天问》的下述提问颇为离奇:“何所冬暖,何所夏寒?”哪里是冬暖夏寒之处?古今注家基本上是据实追索,寻找这样奇异的地方,实际是走入歧途,无法得出确切的答案。冬寒夏暖是正常的自然现象,是季节分明的标志。冬暖而夏寒,则是没有季节界限,甚至是反季节。那么,古代传说中是否存在没有季节界限的地域呢?《山海经·海内经》的如下记载可以给出答案:
西南黑水之间,有都广之野,后稷葬焉。爰有膏菽、膏稻、膏黍、膏稷,百谷自生,冬夏播琴。鸾鸟自歌,凤鸟自舞,灵寿实华,草木所聚。爰有百兽,相群爰处。此草也,冬夏不死。
南海之外,黑水青水之间,有木名曰若木,若水出焉。
对于其中的“冬夏播琴”,郭璞注:“播琴犹播殖,方俗言耳。”毕沅称:“播琴,播种也。《水经注·汝水》云:‘楚人谓冢为琴。’冢、种声相近也。”对此,郝懿行作了进一步补充:
毕说是也。刘昭注《郡国志》“鲖阳”引《皇览》曰:“县有葛陂乡,城东北有楚武王冢,民间谓之楚武王岑。”然则楚人谓冢为岑。岑、琴声近,疑初本谓之岑,形声讹转为琴耳。
都广之野冬夏都可以播种,两个季节都温度适中,而不是像其他地方那样冬寒夏暖。可是,对于四季分明地区的先民而言,冬天可以播种,就意味冬天温暖。夏季可以播种,意谓夏天不是酷热,而是凉爽,这是《天问》所说的冬暖夏寒。值得注意的是,《海内经》的都广之野是与若木、若水前后相连的两个条目,可见二者是地域相邻。《天问》的冬暖夏寒之问,还是针对楚族祖先圣地毗邻的区域,与楚族发祥地关联密切。
《离骚》抒情主人公第四次神游是“指西海以为期”,把西海作为神游目的地。《天问》首段最后一个提问是:“焉有石林,何兽能言?”石林无从可考,能说话的野兽在《山海经》中却是有明文记载。《山海经》首个板块是《南山经》,它的第一个条目有如下记载:
招摇之山,临于西海之上,多桂,多金、玉。有兽焉,其状如禺而白耳,伏行人走,其名曰狌狌。
招摇之山与西海相邻,传说那里有狌狌,能够像人一样行走。狌狌,或作猩猩,传说能像人一样说话。《礼记·曲礼上》:“鹦鹉能言,不离飞鸟;猩猩能言,不离禽兽。”朱彬写道:
《释文》:“禽兽”,卢本作“走兽”。《正义》:“《尔雅》云:‘猩猩小而好啼。’郭璞《山海经》注云:‘人面豕身,能言语。今交趾封溪县出猩猩,状如獾(),声似小儿啼。’”
古代传说猩猩能言,《天问》所问的“何兽能言”,指的就是猩猩,传说西海招摇之山就有这种能言的野兽。《山海经·海内南经》称:“狌狌知人名,其为兽如豕而人面。”所谓狌狌知人名,实际是说狌狌能言,否则,不可能如此。《海内南经》还写道:“窫窳龙首,居弱水中,在狌狌知人名之西。”据《海内西经》记载,弱水发源于昆仑山西南隅,由此看来,狌狌所处地域邻近昆仑山。《海内经》有如下记载:
有木,青叶紫茎,玄华黄实,名曰建木。
有窫窳,龙首,是食人。有青兽,人面,名曰猩猩。
这两个条目前后相连,可见狌狌所处地域邻近建木生长之处。《淮南子·地形训》:“若木在建木西,末有十日,其华照下地。”高诱注:“末,端也。若木端有十日,状如莲华。华,犹光也,光照其下也。”猩猩所在之处与建木相邻,而作为楚族太阳树的若木也与建木毗邻,这样看来,猩猩所处的西海招摇之山,属于楚族祖先圣地的范围。《海内经》猩猩前面五个条目是若木、若水,第六个条目是都广之野,再往前三个条目是颛顼谱系传说。上述编排表明,《天问》提到的能言的猩猩,所针对的空间方位是楚族发祥地。
综上所述,《天问》针对风物发问的首段,所涉风物的地域或是位于楚族发祥地若水一带,或者与之相毗邻,莫有例外者。屈原是把楚族祖先圣地作为基本依托,提出上述一系列风物方面的话题。
二 南方风物的展示
《天问》针对风物所作发问的第二段,是如下诗句:
焉有虬龙,负熊以游?雄虺九首,倏忽焉在?何所不死?长人何守?
首项提问最为离奇:哪里有带角的龙,背负着熊遨游?这种传说不见于先秦传世文献,就连《山海经》这部早期神话集也见不到虬龙负熊的蛛丝马迹。由于这种原因,古今注家未能找到它在传世文献中的出处。有鉴于此,当代学者试用传世器物加以解说:
据《陶斋吉金录》甫人匜之盖,又《博古图》商凤匜之盖,皆有一有角有翼之龙负一似虎非虎之兽。盖与龙负熊游之古代传说有关,故屈原问之。
此论可备一说,但尚有疑点。一是这两具匜盖上的图案,龙所负之兽是否确定为熊?二是屈原是否了解这两具匜盖图案所承载的类似传说?从楚文化本身考察,虬龙负熊的传说,当是由《左传·僖公二十六》所载楚族如下历史故实而生成:
夔子不祀祝融与鬻熊,楚人让之。对曰:“我先王熊挚有疾,鬼神弗赦,而自窜于夔,吾是以失楚,又何祀焉?”秋,楚成得臣,斗宜申率师灭夔。
杨伯峻先生注:“据《史记》,熊挚宜当周厉王、周宣王之世。”《国语·郑语》提到祝融八姓时称:“芈姓夔、越,不足命也。”韦昭注:
夔、越,芈姓之别国。楚熊绎六世孙曰熊挚,有恶疾,楚人废之,立其弟熊延。挚自弃于夔,其子孙有功,王命为夔子。
熊挚因有恶疾而自窜于夔,这是楚族重要的历史事件,也是虬龙负熊而游神话得以生成的温床。熊挚,这个名称首字为熊,使人很容易联想到自然界的熊类动物。熊挚有恶疾,需要外力扶持。他自窜于夔地,以夔地为依托,正是夔负熊之象。那么,传说中的夔是何种形态呢?《山海经·大荒东经》有如下记载:
东海中有波流山,入海七千里。其上有兽,状如牛,苍身而无角,一足,出入水则必风雨,其光如日月,其声如雷,其名曰夔。黄帝得之,以其皮为鼓,橛以雷兽之骨,声闻五百里,以威天下。
这里提到的夔,其形态介于牛和龙之间。先是称它“状如牛”,后面又因为其声如雷而称为雷兽。郭璞注:“雷兽即雷神也,人面龙身,鼓其腹者。橛犹击也。”郭璞所说的人面龙身的雷神,见于《山海经·海内东经》。以夔的皮蒙做鼓面,而以它的骨头做鼓槌,称为雷兽。在这则传说中,夔的形态介于牛和龙之间,而从它出入水必有风雨等一系列超常功能来看,夔更近于龙。
《庄子·秋水》篇有夔、蚿、蛇、风之间的对话寓言。司马彪注:“夔,一足;蚿,多足;蛇,无足;风,无形。”这里出现的夔、蚿、蛇,属于同一类,都是爬虫。由此可以得出结论,《庄子》成书的时段,夔已是作为龙蛇类形态而出现在神话传说中。《说文解字·夊部》:“夔,即魖也。如龙,一足。从夊,象有角手人面之形。”到了许慎所处的东汉时期,夔的形态已经定型,是有角的龙。
熊挚自窜于夔地是在周厉王、宣王期间,下距屈原所生活的战国中后期已经五百余年。在岁月流逝的过程中,熊挚依托于夔地的历史事件,逐渐演变成虬龙负熊而游的神话传说。夔地在今湖北秭归,自窜于该地的熊挚是屈原的祖先。《天问》针对虬龙负熊传说的发问,是以楚族故地的屈原祖先为潜在的背景。
“雄虺九首,倏忽焉在?”这则发问所针对的地域比较明确,可以在《招魂》中找到答案:“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雄虺九首,往来倏忽,吞人以益其心些。”这是对以南方荒蛮之地为背景的发问。《大招》亦云:“魂乎无南,蜮伤躬只。”这样看来,虺与蜮属于同类,此种爬虫以南方者为害尤甚。
“何所不死?长人何守?”这是连续提出两个问题。前面虬龙负蛇、雄虺九首所涉地域都是位于南方,因此,对于“何所不死”,也应该首先到南方去寻找。《海外南经》共二十二个条目,按照从西南到东南的顺序依次排列,其中第十四个条目提到不死民,“其为人寿,黑色,不死”。由此推断,不死民位于南方。《大荒南经》记载:“有不死之国,阿姓,甘木是食。”下面条目是去痉山,再往后是南海之神不廷胡余,南方风神因因乎,不死之国明显位于南方。
“长人何守”,用的是《国语·鲁语下》的典故:
仲尼曰:“丘闻之,昔禹致群神于会稽之山,防风氏后至,禹杀而戮之,其骨节专车。此为大矣。”客曰:“敢问谁守为神?”仲尼曰:“山川之灵,足以纪纲天下者,其守为神;社稷之守为公侯,皆属于王者。”客曰:“防风何守也?”仲尼曰:“汪芒氏之君也,守封嵎之山者也,为漆姓。在虞、夏、商为汪芒氏,于周为长人,今为大人。”客曰:“人长之极几何?”仲尼曰:“僬侥氏长三尺,短之至也。长者不过十之,数之极也。”
所谓的长人,指身材高大的巨人,又称为大人。相传防风氏被杀,他的一节骨头装满车辆,是传说中的巨人。所谓“长人何守”,指的是由谁在那里守护巨人的神灵,孔子的话语对此说得很清楚:是由守护封嵎之山的汪芒氏来承担,即由他主持祭祀巨人之灵。韦昭注:“封,封山。嵎,嵎山。今在吴郡永安县也。”这是将封嵎说成为两座山,位于吴地。《说文解字·山部》:“嵎,封嵎之山也。在吴楚之间,汪芒之国。”段玉裁注:“按:据许则封嵎乃一山名耳。今封嵎二山在浙江省湖州府武康县东,实一山也。‘楚’当依《玉篇》作‘越’。”许慎认为封嵎之山指一座山,在今浙江境内,属于吴越交界地区。段玉裁则进一步指明,祭祀防风氏的封嵎之山,在今浙江湖州府武康县东,位于太湖之南。
《天问》有关风物之问的第二段共六句,提出四个问题:虬龙负熊、雄虺九首、何所不死、长人何守,所涉地区都是以南方为背景。其中除了虬龙负熊传说与楚族祖先具有潜在的关联,其他几个传说均不涉及楚族祖先。
三 昆仑和楚族祖先圣地风物的再次显现
《天问》针对风物发问的第三段,是如下十二句:
靡蓱九衢,枲华安居?一蛇吞象,厥大何如?黑水玄趾,三危安在?延年不死,寿何所止?鲮鱼何所?鬿堆焉处?羿焉彃日?乌焉解羽?
“靡蓱九衢,枲华安居”,古今注家对此所做的解释比较含混,且歧义颇多。王逸注:“九交道曰衢。言宁有蓱草,生于水上无根,乃曼衍于九交之道。又有枲麻垂草华荣,何所有此物乎?”王逸注基本上是逐字作解,把原文进行疏通,而未指出具体的地域。
闻一多先生在《天问疏证》中写道:
《天问》以靡蓱与巴蛇连同,靡蓱即寿麻。《山海经》以建木与巴蛇相次,……似与《天问》异而实不异,盖传说中寿麻与建木一而二,二而一也。然惟《山海经》以建木与巴蛇相次,乃益足证《天问》与巴蛇连问之靡蓱为寿木也。
这段论述把《天问》与《山海经》对读互证,并且注意到风物传说之间的地域关联,所用视角是可取的。至于断定靡蓱即寿麻,寿麻即建木,最后得出靡蓱为寿木的结论,只能是一种推测,无法成为定论。文中提到的建木分别见于《海内南经》和《海内经》。
先看“靡蓱九衢”。蓱,同“萍”,指浮萍,生于水面,王逸所做的解释是正确的。靡,谓分散、散开。靡蓱,指分散在多处水域的浮萍。衢,本指四通八达的道路,引申为分岔。九衢,谓九条分岔。浮萍生于水面,九衢指九条水岔,与前面的“靡”字相应。衢指分岔,《山海经》反复采用它的这种意义。《中次七经》的少室之山:“其上有木焉,其名曰帝休,其状如杨,其枝五衢。”郭璞注:“言树枝交错,相重五出,有象衢路也。《离骚》曰:‘靡蓱九衢。’”这里的衢指树枝的分岔,郭璞引《天问》的这句诗加以印证,其中的“九衢”应指九条水岔。衢和逵含义皆指四通八达的道路。《山海经·中次七经》半石之山条目记载:“合水出于其阴,而北流注于洛,多鱼,状如鳜,居逵。”郭璞注:“逵,水中之穴道交通者。”逵可以表示分岔的水域,衢当然也可以具有这种表达功能。
浮萍最为著名者,当首推传说中的昆仑山之所产。《吕氏春秋·本味》篇写道:“菜之美者,昆仑之蘋,寿木之华。”高诱注:“蘋,大蘋,水藻也。”所谓的大蘋,指的就是蓱。《尔雅·释草》:“苹,蓱,其大者蘋。”昆仑之蘋,指昆仑山所产的浮萍。《诗经·召南》有《采蘋》,先民把浮萍作为蔬菜和祭品。昆仑山所产浮萍很著名,传说中的昆仑山是否有可供浮萍生长的水域呢?《淮南子·地形训》在叙述昆仑景观时写道:“倾宫、旋室、县圃、凉风、樊桐,在昆仑阊阖之中,是其疏圃。疏圃之池,浸之黄水。黄水三周复其原,是谓丹水,饮之不死。”依王念孙及刘文典校正,文中的“丹水”,当作“白水”。圃,本指种植果木瓜菜的园地。疏,谓分散、疏散。传说昆仑山有分散的园圃,园圃内有水池,是适宜浮萍生长的地方。《天问》中的“靡蓱九衢”,当是针对昆仑之蘋而言,与《吕氏春秋·本味》《淮南子·地形训》的上述记载相吻合。《天问》称靡蓱,《淮南子·地形训》称疏圃。靡、疏皆是分散之义,二者可以相互印证。
《天问》是“靡蓱九衢”与“枲华安居”连言,《吕氏春秋》称菜之美者是“昆仑之蘋”与“寿木之华”连言。对于《天问》提到的枲华,洪兴祖以柳宗元《天对》为根据,认为是指《山海经·西次一经》浮山条目记载的薰草,因其“麻叶而方茎,赤华而黑实”,故认定是《天问》所说的枲华,亦即麻所绽放的花。但是,薰草仅是麻叶,并不是麻类,而是属于草类,况且它的知名度不高,未必为屈原在《天问》中所取用。《天问》针对风物发问的第三段,都是每两句为一组,前后句相互关联。既然靡蓱指的是昆仑之蘋,那么,枲华也应该到昆仑传说中去寻找。《吕氏春秋·本味》称“菜之美者,昆仑之蘋,寿木之华”,以理推之,《天问》所说的枲华,指的应是昆仑的寿木之华。枲,谓麻类植物。至于昆仑的寿木,则是笼统言之,没有出示具体种类。那么,是否存在传说中可以使人长寿的神麻呢?这在《九歌·大司命》中可以找到答案:“折疏麻兮瑶华,将以遗兮离居。”王逸注:“疏麻,神麻也。瑶华,玉华也。”洪兴祖补注:“说者云:瑶华,麻花也。其色白,故比于瑶。此花香,服食可以长寿。故以为美,将以赠远。”王逸释疏麻与瑶华为二物,洪兴祖所援引的说法,则认为二者为一物,此说更为稳妥。大司命采撷开白花的神麻,准备赠给与他分离的少司命,用以使对方延年益寿。昆仑是古代传说的神山,是长生药物的产地。《海内西经》记载昆仑山有“不死树”,食之可以长寿。《天问》所说的枲华,即疏麻之花,也当出自昆仑山,即《吕氏春秋·本味》篇所说的寿木。“靡蓱九衢,枲华安居?”都是针对昆仑山而言,意谓分散的浮萍生长在九个水域,开花的神麻在哪里呢?这两句诗照此解读,前后连贯,文从字顺。这样一来,提问所涉地域又回到昆仑山,与风物之问开头一段相呼应。
“一蛇吞象,厥大何如?”这是针对巨蛇吞象传说发问。巨蛇吞象传说见于《山海经·海内南经》:
巴蛇食象,三岁而出其骨。君子服之,无心腹之疾。其为蛇青黄赤黑,一曰黑蛇青首,在犀牛西。
蛇口吞象,其形体的巨大可想而知。传说中吞象的巴蛇位于何处呢?《海内南经》的条目排列提供了多条信息。《海内南经》的条目是从东南向西南依次排列,排在巴蛇吞象前面的条目是氐人国,位于建木西。再往前依次是建木,窫窳和狌狌。如前所述,建木在若木东,也就是楚族发祥地的东部,狌狌所在的西海与建木相邻,那里就是楚族的祖先圣地,窫窳所处的弱水则与之相毗邻。由此看出,巴蛇食象传说涉及的区域,位于楚族发祥地的西部。《海内西经》又称巴蛇食象“在犀牛西”。《海内南经》称“狌狌西北有犀牛”,狌狌所处西海是楚族发祥地,犀牛所在之处位于西海西北,巴蛇吞象传说又在西部,依此推断,巴蛇食象传说是以楚族发祥地西北为背景,与前面得出的结论大体一致。
《海内经》:“又有朱卷之国,有黑蛇,青首,食象。”排在这个条目前面的个案依次逆推,分别是流黄辛氏国、窫窳和猩猩、建木。这与《海内南经》的情况多有相似,巴蛇吞象的空间背景还是楚族的祖先圣地一带。
“黑水玄趾,三危安在?”这项追问出现了三个地名,其中的玄趾无从可考,黑水和三危的空间方位则比较确定。《山海经·海内西经》记载发源于昆仑的多条水系,其中“洋水、黑水出西北隅以东,东行,又东北,南入海”。黑水总体流向是在昆仑西北,而楚族发祥地西海同样如此,二者在地域上应有重合或是相邻。三危见于《山海经·西次三经》:
三危之山,三青鸟居之。是山也,广员百里。……
又西一百九十里,曰騩山,其上多玉而无石。神耆童居之,其音常如钟磬。其下多积蛇。
三危山位于西部,相传为西王母取食的三青鸟栖息在那里。三危山西边是騩山,是神灵耆童所居之处。郭璞注:“耆童,老童,颛顼之子。”郭璞释耆童为老童,耆、老意义相通,有时还耆老连言,郭注是有道理的。耆童即老童,声如钟磬,具有音乐天赋。另据《大荒西经》记载:“颛顼生老童,老童生祝融,祝融生太子长琴,是处榣山,始作乐风。”老童是楚族始祖颛顼之子,声如钟磬。老童之孙则始作乐曲,称为太子长琴,这个谱系出现的是传说中的音乐世家。《西次三经》三危之山与老童所在的騩山相邻,是与楚族祖先传说存在密切关联的地域。
“延年不死,寿何所在?”古代传说有许多长生不死之地,故《天问》反复予以追问。前面提到的“何所不死”位于南方板块,这里所说的“延年不死”在三危之山后面提到,应该到西部地区去追寻。《山海经·海内经》写道:“流沙之东,黑水之间,有山名不死之山。”既然称为不死之山,居住在那里的人当然是延年不死,寿命没有止境。排在这个条目前面的是流沙之东,黑水之西的朝云之国、司彘之国,该条目具体记载从昌意到韩流,再到颛顼的先楚谱系。再往前逆推,依此是位于流沙之西的鸟山,西海之内、流沙之西的氾叶国,西海之内、流沙之中的壑市国,这些信息昭示,《天问》提到的西方长寿之乡,与楚族发祥的西海在同一个地域,是在楚族祖先圣地的范围之内。
“鲮鱼何所?鬿堆焉处?”这两个追问很奇异,在解读上也是众说纷纭。鲮鱼,或作陵鱼。“鲮鱼何所”,《文选·吴都赋》刘逵注引作“陵鱼曷止”。陵鱼,见于《海内北经》:“陵鱼人面,手足,鱼身,在海中。”这是今本《山海经》的记载。《天问》洪兴祖补注引古本《山海经》如下文字:
西海中近列姑射山,有陵鱼,人面人手,鱼身,见则风涛起。
洪兴祖还写道:“《天对》云:‘鲮鱼人貌,迩列姑射。’是也。”洪兴祖所引《山海经》之文,把列姑射山说成位于西海之中。今本《山海经》没有此段文字。朱熹《集传》亦援引上述文字,可见当时流传的古本《山海经》确实有这方面记载,传说中的陵鱼是在西海一带,那里是楚族的发祥地。
从古代文献的相关记载考察,《天问》所提到的鲮鱼,与古本《山海经》中出现的陵鱼可以等同视之,有复杂的背景。
鲮,字形从鱼、从夌。《说文解字·土部》:“坴,土凷坴坴也。”段玉裁注:“坴坴,大凷之貌。”凷,通块,指土块。坴,指大土块。鲮字构形从坴,顾名思义,就是生存于大土块的鱼。鱼的家园在水中,鱼而栖息于土块,实在是怪异之事,故屈原加以追问。这个问题有深远的文化背景。
《山海经·海内经》写道:“西南黑水之间,有都广之野,后稷葬焉。”相传周族男性始祖后稷葬在都广之野,这个条目后面的条目就是关于若木、若水的传说:“南海之外,黑水青水之间,有木名曰若木,若水出焉。”相传后稷所葬的都广之野,与周族发祥地相邻。《淮南子·地形训》有如下记载:
后稷垅在建木西,其人死复苏,其半鱼在其间。
高诱注:“建木在都广,都广,南方泽名。说其山,说其泽。垅,冢也。南方人死复生,或化为鱼,在都广建木间。”高注是释都广为泽名,不确切,其余解说则颇为可取。相传后稷死而复苏,转生为半人半鱼形,栖息在坟墓中,鱼栖息于垅中,也就是大块之中,当然可以称为垅鱼、陵鱼,《天问》的鲮鱼,就是针对这个传说追问,指的是后稷化为鱼一事。至于今本《山海经》中提到的陵鱼、人鱼,显然与这个传说存在关联。
“鲮鱼何所”后面追问的是“鬿堆焉处”。对于后一句,洪兴祖引《山海经·东次四经》北号之山的记载,认为“鬿堆即鬿雀也”,《天问》的鬿堆,当为鬿雀。这种改字诠释的做法缺少依据,况且《天问》风物之问的第三段,采用的是两句一组的结构方式,前后两句存在意义上的关联。释鬿堆为鸟,找不到与前句的关联。堆,谓土堆,实指后稷的陵墓。为何陵墓称为鬿堆,这要从鬿字的含义进行追索。
鬿,或作魁,二者意义相通。刘向《九叹·远逝》:“合五岳与八灵兮,讯九鬿与六神。”王逸注:“九鬿,谓北斗九星也。”“鬿,一作魁。”洪兴祖写道:“北斗七星,辅一星,在第六星旁。又招摇一星,在北斗杓端。”北斗七星,外加二星,故称九鬿。对北斗星称为鬿,亦称为魁。《史记·天官书》叙述北斗星时称“魁枕参首”,张守节称:“魁,斗第一星也。”这是把北斗第一星称为魁。《洛书》曰:“北斗魁,第一曰天枢,第二璇星,第三玑星,第四权星,第五玉衡,第六开阳,第七摇光。”这是把整个北斗七星称为魁,刘向《九叹·远逝》则称北斗星为鬿,魁、鬿含义相同。《天问》提到的鬿堆,也就是魁堆。关于魁堆的含义,姜亮夫先生作了如下辨析:
《九叹·远逝》:“陵魁堆以蔽视兮。”王逸注:“魁堆,高貌。”“魁一作鬿。”按魁堆即崔巍叠韵之变,亦即《庄子》“山林之畏佳”同一语根,皆山高峻之貌。
鬿堆,山高峻之象。所引《庄子》之文出自《齐物论》。《天问》所提到的“鬿堆焉处”,指的后稷的陵墓在何处。陵墓而称为鬿堆,指的是积土如山陵,远远高出地面。《天问》所说的“鲮鱼何所?鬿堆焉在?”都是针对后稷转生传说及其陵墓发问,前后一气贯通,意义完整,而无须改字作解。
把《天问》中的鬿堆释为鬿雀,改堆为雀,这个历程至迟从唐代柳宗元就已经开始。其《天对》云:“鬿堆峙北号,惟人是食。”这是运用《山海经·东次四经》的典故,把其中出现的鬿雀认定为《天问》提到的鬿堆。洪兴祖、朱熹皆持此说,清代学者亦多宗之,20世纪《楚辞》学者仍然如此,几乎成为定论:
丁笺曰:“堆字疑雀形之讹,叔师以为奇兽,恐非。”戴氏音义曰:“字书:‘音堆,雀也。’则鬿堆,即魁雀也。”按戴说是。古字从鸟与从隹、从与从土,多通。隹,即堆字也。
经从字形到读音的反复推演,努力证成魁堆为鬿雀之说,实属勉强。鬿雀之名见于《山海经·东次四经》北号之山的条目:
有鸟焉,其状如鸡而白首,鼠足而虎爪,其名曰鬿雀,亦食人。
郭璞《山海经图赞》称“鬿雀恶鸟”,他所做的定性是准确的,这种鸟食人,故称恶鸟。这种鸟状如鸡、虎爪,可见形体很大,否则,不可能把人吃掉。鸟冠以鬿字,取其巨大之义,它与《天问》的鬿堆不存在类属上的关联。由于把《天问》中的鬿堆误释为鬿雀,随之而来的是对空间方位的误判:
鲮鱼及十日皆在东北海中,鬿雀在《东次四经》之首,北号之山,临于北海,皆北方物也。
这是把《天问》有关风物追问第三段末尾四句,都说成是以东北方为空间背景。今本《山海经·海内北经》提到陵鱼、列姑射,并称“列姑射在海河洲中”,确实位于东北方。可是,洪兴祖、朱熹所援引的古本《山海经》,皆称“西海中近列姑射山,有陵鱼”。疑今本《山海经》传抄有误,不能据此认定《天问》提到的鲮鱼是以东北方为背景。至于把《天问》的鬿堆释为鬿雀,实属误读,必然造成对空间方位的误判。
《天问》风物板块第三段最后两句“羿焉彃日?乌焉解羽?”是针对后羿射日神话进行发问。这个段落前面七组提问,都是以楚族发祥地及其毗连区域为空间背景,出现的是西方风物,后羿射日神话怎么能够纳入这个段落呢?主要有两方面原因:第一,《天问》秉持的是以楚文化为本位的理念,风物板块也是如此。这个板块第一段称:“羲和之未扬,若华何光?”这是把位于楚族发祥地的若木,作为太阳的家园。既然太阳是以若木为栖息之处,树梢有十个太阳,那么,后羿射日是在楚族发祥地若水源头,在逻辑上具有合理性。第二,神话传说中的后羿,他的活动往往以昆仑山为背景。《海外南经》称:“羿与凿齿战于寿华之野,羿射杀之,在昆仑虚东。”这是说羿在昆仑的东部射杀有凿齿习俗的部落首领。《海内西经》渲染昆仑山的险峻神秘,称“非仁羿莫能上冈之岩”。仁羿,当为夷羿,仁、夷,字形相近而讹。从这句话判断,羿是经常出入昆仑山的传奇角色。昆仑位于西部,屈原作品往往把昆仑视为通往楚族发祥地的必经之处。羿既然把昆仑山作为重要的活动场所,那么,对于这位英雄而言,途经昆仑而在楚族祖先圣地彃日射乌,在神话想象世界也具有可能性。总之,把后羿射日神话纳入《天问》风物板块第三段结尾,在逻辑上具有合理性。整个风物板块以昆仑发端,紧接着就针对若木、烛龙传说进行提问。而置于这个板块末尾的后羿射日的内容,与开头的若木传说遥相呼应,形成首尾相扣的结构。
《天问》风物板块的第三个段落,均是以楚族发祥地及其毗邻区域为空间背景。准确把握文本的这个脉络,对于解读其中出现的风物大有裨益。空间定位的确立,是通过还原一系列风物传说而实现的。空间定位系统的确立,又为破解其中的疑难案例提供了可供参照的坐标。
四 结语
《天问》风物板块按其所涉方位及用韵情况进行划分,共有三个段落。其中第一段十六句,第二段六句,第三段十二句。这三个段落涉及两个空间方位,即西方和南方。第一、三段以西方为空间背景,共二十八句。第二段以南方为背景,总计六句。通过对比可以看出,《天问》风物板块的取材,具有明显的向西部倾斜的倾向,不但诗句数量远远高于南方,而且还设置两个段落。是以西方风物发端,又以西方风物结束。至于东方和北方,则根本没有涉及。《天问》风物板块取材的西倾现象,在先秦《楚辞》的其他作品中也可以看到,现将《招魂》和《远游》相关段落的统计情况列表如下:
《招魂》四方呼唤所用诗句数量
《远游》四方神游所用诗句数量
从上表可以看出,诗人在叙事抒情过程中,心理的西倾程度非常明显,因此,所用于西方的诗句远远超出其他方位。《招魂》《远游》的情况可以与《天问》相互印证。学界通常把楚文学认定为南方文学,从而与中原的北方文学相并列。上述作品相关段落用于南方叙事的诗句仅次于西方,先秦《楚辞》作家确实比较重视南方,因为这与楚国本土的现实关联极为密切。可是,与用于南方叙事的诗句相比,用于西方的诗句数量更多,这在《天问》《远游》中体现得极为充分。造成心理西倾的原因,就在于为楚族发祥于西部,是从若水流域东迁,许多历史的记忆深深地积淀在楚文化之中,成为楚人的集体无意识,并通过文学作品自然地流露出来。
关于《天问》的创作缘起,王逸写道:
《天问》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放逐,忧心愁悴。彷徨山泽,经历陵陆。嗟号昊旻,仰天叹息。见楚有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图画天地山川神灵,琦玮僪佹,及古圣贤怪物行事。周流罢倦,休息其下,仰见图画,因书其壁。何而问之,以渫愤懑,舒泻愁思。
王逸认为《天问》是屈原观图而作,所观览的是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的图画。王逸的说法得到普遍认可,是比较可信的。既然屈原所观是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的图画,而楚族又是发祥于西部地区,因此,宗庙祠堂风物题材的图画,必然以西方为背景者居多。如果说心理西倾是先秦《楚辞》作品的普遍倾向,那么,屈原所观览的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图画,则为已有的心理西倾进行表现提供契机,并在力度上进一步加以强化。《天问》风物板块通过对取材和诗句数量的精心调遣,在追问之中潜在地表达了恋祖情结。屈原观念中的昆仑位于岷山一带,战国时期,岷山以西确实有称为西倾山者,属于巴颜喀拉山系统。山的名称为西倾,《天问》风物板块的取材也存在明显的西倾趋向,实在是一种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