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德鲁克自序全面探讨管理学的第一本著作
本书于1954年首度面世之前,已经有少数人撰写并出版过管理书籍。我自己就在1946年出版了第一部管理著作《公司的概念》(Concept of the Corporation, New York:John Day)。巴纳德(Chester I. Barnard)的《经理人员的职能》(The Functions of the Executive,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则更早几年,在1938年问世。
福列特(Mary Parker Follett)在20世纪20年代和30年代初期完成了多篇管理论文,并于1941年结集出版,书名是《动态管理》(Dynamic Administration, New York:Harper & Brothers)。
出生于澳大利亚的哈佛大学教授梅奥(Elton Mayo)分别在1933年和1945年出版了两本关于工作和员工的短篇论述:《工业文明中人的问题》(The Human Problems of an Industrial Civilization,New York:Macmillan)及《工业文明中的社会问题》(The Social Problems of an Industrial Civilization,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法约尔(Henry Fayol)的《工业管理与一般管理》(Industrial and General Administration, London, England:Pitman)首先于1916年在巴黎出版,英文译本则在1930年于伦敦面世。
泰勒(Frederick W. Taylor)的《科学管理》(Scientific Management, New York:Harper & Brothers)推出的时间甚至还更早,早在1911年就出版了,而且后来又加印了许多次。
这些管理书籍迄今仍然拥有广大的读者,而且也当之无愧。每一本著作都代表一项重大的成就,每一位作者都为管理学奠定了坚实而持久的基础,在他们各自的领域中,迄今还没有人能超越他们的成就。在我们称为“组织心理学”和“组织发展”的领域中,巴纳德和福列特的著作提供了最佳指引,无人能出其右。当我们谈到“质量环”和“员工参与度”时,也只能附和梅奥早在几十年前就已提出的观念。法约尔的用语虽然陈腐,但他对于管理和组织的真知灼见却仍然饶富新意和具有原创性。而自从我完成《公司的概念》后,管理学界对于高层主管的职能和政策,迄今仍然没有提出什么新的创见。当我们想要了解知识工作者的工作内容,并学习如何提升知识工作的生产力时,我们甚至还要回过头来研读泰勒的著作。
尽管如此,本书仍然是第一本真正的“管理”著作,是第一本视管理为整体,率先说明管理是企业的特殊功能、管理者肩负了明确责任的管理书籍。早期的所有管理书籍都只探讨管理的某个方面,例如巴纳德在《经理人员的职能》中讨论沟通问题,或我在《公司的概念》中讨论高层主管的职能、组织结构和公司政策。
本书则讨论“管理企业”“管理管理者”和“管理员工和工作”,这几个重点分别是本书第一部分、第二部分和第四部分的标题,同时也谈到“管理的结构”(第三部分),以及“做决策”(第28章)。本书一方面探讨“管理的本质”,管理层的角色、职责和所面对的挑战,另一方面也从人的角度来审视管理者,探讨拥有管理职位、执行管理工作的管理者:他们需具备什么资格,如何发展管理能力,以及他们的责任和价值。本书还专辟一章来谈“组织的精神”(第13章),目前针对“企业文化”的所有讨论内容几乎都可以在本章中找到。本书也是率先探讨“目标”、定义“关键成果领域”、说明如何设定目标,并运用目标来引导企业方向及评估绩效的第一本著作。的确,“目标”这个管理名词可能是本书发明的,至少在以前的各种论述中都不曾出现过。此外,本书也是兼顾管理现有企业和创新未来企业的第一本著作。
或许更重要的是,本书是“第一本”将管理视为一个整体的管理书籍。过去的管理书籍,甚至今天大多数管理书籍,都只探讨管理的某个方面。的确,他们通常都只看到企业的内在:组织、政策、组织内部的人际关系、组织中的权威等。而本书却从三个方面来描绘企业:首先,作为一个机构,企业生存的目的是对外(在市场上为顾客)产出经济成果;其次,企业是雇用人员、由人组成的社会“组织”,必须培育员工,支付员工薪资,组织员工以发挥生产力,并因此需要一定程度的治理,构建价值体系,建立权责之间的关系;最后,企业是扎根于社会和社区的“社会机构”,因而受公众利益所影响,因此本书也探讨“企业的社会责任”——在本书问世之时,还没有人听说过这个名词。
由此可见,本书在30年前,就开创了今天我们所谓的管理“学科”。这样的发展并非偶然,也绝不是靠运气,而是本书的使命和初衷。
在撰写本书时,我已经积累了10年成功的顾问实践经验。我的出身背景既非企业,也非管理。早年我曾经在银行工作——在德国一年,英国三年。后来我成为作家和新闻记者,并且开课讲授政府和政治学。在很偶然的情况下,我开始踏入管理领域。1942年,我出版了一本书《工业人的未来》(The Future of Industrial Man),我在书中主张,早期社会中许多由家庭和社区担负的社会任务如今已经改由组织,尤其改由企业来承担。全世界最大的制造公司通用汽车的一位高层主管注意到这本书,他在1943年秋末邀请我针对通用汽车的高层主管、公司结构和基本政策,进行深入研究。《公司的概念》就是脱胎于这项研究,这本书于1945年完成,1946年出版。
我发现这项研究工作既引人入胜,又令人深感挫折。我找不到任何帮助,不知从何准备。现有的寥寥数本有关企业和管理的书籍完全不敷使用,因为这些著作都只探讨管理的某个方面,仿佛这些方面可以独立存在,彼此互不相干。这不禁令我回想起一本人体解剖书籍,里面讨论人体的某个关节——肘关节,却完全不提及手臂,更不用说骨骼和肌肉了。更糟的是,管理的许多方面都不曾有人做过任何研究。
然而在我看来,管理者的工作之所以如此有趣,完全是因为管理涵盖了三个方面的整体。我很快就明白,谈管理时必须将三个方面都纳入考虑:第一是成果和绩效,因为这是企业存在的目的;第二必须考虑在企业内部共同工作的人所形成的组织;第三则要考虑外在的社会,也就是社会影响和社会责任。然而以上大半的议题却缺乏研究文献,更遑论有关其关联性的探讨了。当时的许多书籍都热衷于讨论政府政策对于企业的冲击。的确,无论当时或现在,关于政府法令对企业影响的课程都大受欢迎。但是,究竟企业又给社会和社区带来了什么影响呢?关于公司财务的书籍不计其数,但我们却看不到任何讨论企业政策的著作。
结束了这项研究之后,我仍然继续担任通用汽车公司的顾问,后来其他大公司也陆续找我去担任顾问,其中包括西尔斯公司、切萨皮克与俄亥俄铁路公司和通用电气公司。我在每家公司都看到相同的情况:对于管理的职务、功能和挑战完全缺乏研究、思考和知识,几乎可以说是一片空白。于是我决定坐下来,先描绘出“黑暗大陆”——管理的整体结构,然后理清拼图中有待填补的失落片段,最后再将整体组合起来,成为有系统、有组织,但篇幅很短的一本书。
从事顾问工作的时候,我认识很多能干的年轻人,他们有的位居中高层管理职位,有的刚得到生平第一个重要职位,不是初为管理者,就是独立的专业人才。他们都很清楚自己是管理者,但他们的前辈,即第二次世界大战前活跃于职场的那一代人通常都不清楚这个事实,这些奋发向上的年轻人知道他们需要系统化的知识,需要观念、原则和工具,这些都是他们当时极为欠缺的。本书正是为他们而写的。
这个时代令本书一炮而红,这个时代也令管理者的意义从“阶级”转变为工作、职能和责任。本书出版后,不但在美国一炮而红,在全球各地也都非常成功,包括欧洲、拉丁美洲,尤其在日本更是备受重视。的确,日本人认为本书的观念奠定了他们经济成功和工业发展的基石。
在后来出版的管理书籍中,我更加详细深入地探讨了本书的各个主题。例如,《为成果而管理》(Managing for Results, 1964)是第一本有关企业战略的书籍,《卓有成效的管理者》(The Effective Executive, 1966)讨论组织中的管理者如何自我管理,《管理:使命、责任、实践》(Management:Tasks, Responsibilities, Practices, 1973)则是为实际管理工作者所撰写的系统化手册,也是研读管理学的学生的系统化教科书,因此内容尽可能翔实完整,有别于本书容易理解、重启发性的特色。《动荡时代的管理》(Managing in Turbulent Times, 1980)进一步探讨了本书提出的基本问题:我们的事业是什么?我们的事业将是什么?我们的事业究竟应该是什么?但同时也探讨了在动荡时代,企业如何兼顾创新与延续,化变动为契机。
管理专业的学生、立志成为管理者的年轻人和成熟的管理者,仍然视本书为打好管理学根基最重要的一本书。有一家全球最大银行的董事长一再告诉部属:“如果你只读一本管理书籍,那么就读《管理的实践》好了。”我相信本书之所以如此成功,原因在于内容既无所不包,又写得浅显易懂。每一章都很短,却又完整说明了管理的基本观念。当然,这正符合撰写本书的初衷:我希望提供曾经在客户公司中与我共事过的管理者工作上所必须知道的一切,协助他们为高层管理职位预做准备,同时书中的内容又必须好读且易懂,即使是忙碌的企业人都能在有限时间内抽空读完。我相信,正因为本书能兼顾这两方面的需求,因此尽管在本书问世后,30年来出版过的管理书籍如过江之鲫,本书仍然持续畅销,而且无论读者是在政府部门还是在企业中服务,已经担任企业管理者还是有志于管理工作,都把本书当成他们最喜爱的管理书籍。我希望在未来的时光中,无论对新一代的学生、奋发向上的年轻管理人才,还是实践经验丰富的企业管理者,本书仍然能发挥同样的功能,做出同样的贡献。
彼得·德鲁克
1985年感恩节于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克莱蒙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