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藤萝瀑布·丁香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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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峡散记

我所见的三峡,从中峡巫峡始。

船从汉口开。那一天天色灰蒙蒙的,水色也灰蒙蒙的。在一片灰蒙蒙之间,长江大桥平静稳重地跨在龟蛇二山上,古色古香的黄鹤楼和现代化的二十层的晴川饭店遥相对峙。水面上忽然闪出一道亮光,摇着、跳着,往船头方向漾开去,一直到大桥那一边。原来云层里透出小半个灰白的太阳来。

船开了,追着水面跳荡的远去的阳光开行了。

大桥看不见了。两岸房屋越来越少,江面越来越宽,有一道绿边围着。极目前方,出口很窄,水天相接,长江从窄窄的天上流过来。等船驶近,原来也是十分宽阔。窄窄的水天相接的出口又移到远处了,于是又向前去穿过那窄的出口。

船行的次日中午过沙市,停四五小时又起锚。直到黄昏,还是原野平阔,江流浩荡,暮色中更显得浑重。我想不出三峡是怎样开始的,便去问过来人。据说山势逐渐高起,过了宜昌才见分晓。日程表上写明第三日七时左右到下峡西陵峡,尽可放心休息。

半夜两点多钟,一阵喧闹的人声、哨声和拖铁链的声音把我惊醒。从窗中看出去,只见一堵铁壁挡在眼前,几乎伸手便可摸到。“到葛洲坝了!”我猛省,连忙起身出房。只见甲板上灯火辉煌,我们的船在船闸里。上下四层的船不及闸墙三分之一高,抬头觉得闸顶很远,那一块黑漆漆的天空更远。人们从船头走到船尾,又从船尾走到船头,互相招呼:“要放水了!”“要开闸了!”据说闸门每扇有两个篮球场大。等到船闸停满了船只,便开始放水。眼看着我们的船向上浮升,一会儿工夫,已不用仰望闸顶,只消平视了。紧接着闸门缓缓打开,“扬子江”号破浪前行,黑夜间,觉得风声水声灌满两耳。站在船尾看时,璀璨的葛洲坝灯火渐渐远去,终于消失在黑暗里。我心中充满了对人——我的同类的无限敬仰之情。只因有了人,万物之灵长的人,万物本身,包括这日夜奔腾不息的长江,才有各自的意义。

我自己却是愚蠢之物,过分相信日程表,以为离七点钟尚早,便又回房。等我再出来时,两岸有丘陵起伏,满心以为要到三峡了,不想伙伴们说:“西陵峡已经过了!屈原和昭君故里都过了!”

我好懊恼。“百里西陵一梦中。”我说。

可是没有时间懊恼或推敲诗句。船左舷很快出现一座山城,古旧的房屋依山势而建,层层叠叠,背倚高山,下临江水,颇觉神秘。这是寇莱公初登仕途,做县令的地方。大江东流,沿岸哺育了多少俊杰人物,有名的和无名的,使人在山水草木城郭之间总有许多联想。不只是地理的,而且是历史的,这是中国风景的特色。

天还是灰蒙蒙的,雨点儿在空中乱飞,据说这是标准的巫峡天气。我们在云雾弥漫中向前行驶,忽然面前出现两座奇峰,布满树木,呈墨绿色。江水从两山间流来,两山后还有山,颜色淡得多,披云着雾。江水在这山前弯过去了,真不知里面有多深多远!这就是巫峡东口了,只觉得一派仙气笼罩着山和水。人们都很兴奋,山水却显得无比的沉静,像一幅无言的画,等待人走进去。

船进入巫峡,江流顿时窄了许多。两岸峭壁如同刀削,插在水里。浑浊泥黄的江水形成了一个个小旋涡,从船两边退去,分不清究竟向哪个方向流。面前秀丽的山峰截断了江流,到山前才知道可以绕过去。绕过去又是劈开的两座结构奇特的山峰,峰后云遮雾掩,一座座峰颜色越来越淡,像是墨在纸上渗了开来。大家惊异慨叹,不顾风雨,倚在栏边,眼睛都不敢眨一眨。我望着从船旁退去的葱葱郁郁的高山,真想伸手摸一摸。这山似乎并不比船闸远多少。

据说神女峰常为云雾遮蔽,轻易不肯露面,人们从上船起便关心是否有缘得见。抬头仰望,只觉得巉岩绝壁压顶而来,令人赞叹之间不免惶悚。一个个各种名目的峡过去了,奇极了,也美极了。冷风挟着雨滴和山水一起迎接我们的船。“快看,快看!”大家互相指着叫着。“看到了!看到了!”看到的舒一口气,没看到的懊丧地继续抻长脖子。

我看到了。我早就知道神女会见我的。那山峰本来就峻峭秀奇,在云雾中似乎有飞腾之势。就在峰顶侧,站着一个窈窕女子,衣袂飘飘,凝视远望。怎能相信她是块石头!再一想,她本是块石头,多亏了人,才化为仙女,得万人瞻仰;才有她的事迹,得千古流传。薄薄的淡灰色的云纱缠绕着仙女和峰顶,云和山一起移动,人们回头看,再回头看,看不见了。

快到巫山时,一只货船自上游疾驶而下,船上人大声喊着,听起来像歌一样萦绕在峡谷中。临近时才听清他喊的是:“道谢了!道谢了!”原来是大船为免小船颠簸,放慢了速度。

“道谢了!道谢了!”喊声随着船远去了。忽然想起《水经注》上对巫峡的总结:“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现在没有猿啼了,却有人的喊声在峡谷中撞击,充满了和自然搏斗的欢乐。

过了巫山县,驶过黛溪宽谷,便是上峡瞿塘峡。上峡只有八公里,仍是高山重嶂断岸千尺,很是雄浑壮伟,只不如中峡灵秀。出夔门时,据说滟滪堆就在脚下,还有传说为八阵图的礁石也炸掉了。人,当然是要胜过石头的。

五月四日上午到重庆。距一九四六年过此地,已是三十九年了。当时全家六人,如今只余其半。得诗一首志此:“四十年前忆旧游,曾怀夙约在渝州。雾浓山转疑无路,月冷波回知有秋。似纸人情薄不卷,如云往事散难收。恸哭几度服缟素,销尽心香看白头。”

这里不仅是物是人非,物也大大变迁了。夜晚在码头候船,江中也有万家灯火,大小船只密密麻麻,好一派热闹气象。这晚皓月当空,距上次见此山城月,已近五百回圆了。

 

五日从重庆返回,顺江而下。次日上午到奉节停泊,由一小汽船带一条座船,载我们到上峡中风箱峡看纤道。小船行驶在长江里,两岸的山显得格外高,直插入云,水中旋涡急转,深不可测。船行近一座峭壁,只见山侧有一道凹进去的沟,那就是从前的纤道了。《水经注》载,过三峡下水五日,上水百日,可见其难。五十年代初上水还需半个月,也是人力为主。登石阶数百,我们站在纤道上,头顶山崖几乎不能直立。想当初拉纤人便是这样弯着身子逆水拖船的。此时我们没有了船的支撑,山势更显雄伟,脚下急流滚滚,真觉得个人不过渺沧海一粟。从峡口望进去,可以看到六层山色,最近的是黄,然后是深绿、绿、蓝灰、灰和在江尽处天下边的灰白,灰白后似乎还有什么,每个人可以自己在想象里补充。

我忽然想跳进江去,当然没有实行。其实真有机会一亲长江流水时,是绝不肯的。

回去时,小船正驶在江心,上游飞快地下来了一只货船。船上人高声喊着,还是唱歌一样。忽然一声巨响,小船猛地歪了一下,许多人跌倒了,有的人头上碰出血来。两边船上都惊呼,又有人喊话,寂静的江心一时好不热闹。原来那货船把小汽船和我们的座船之间的缆绳撞断了。那货船仍在喊话,顺着急流转眼就不见了,下水船是停不住的。我们的座船在江心滴溜溜乱转,我正奇怪它到底要往哪边行驶,忽然发现它不能开,只能随旋转的水而旋转,不免心向下一沉。幸亏小汽船及时抛过缆绳,很快调整好了,平安驶回“扬子江”号。回船后大家都有些后怕,座船上没有任何工具,若冲下去,只有撞在礁石上粉身碎骨了。想来江流吞没的英雄好汉,不在少数。

而吞没的尽管吞没了,几千万年如水流去。人渐渐了解了江河,然而究竟又了解多少呢?

 

船在奉节停泊了一夜,七日晨又进了三峡。水急船速,中午时分已到了下峡。我因上水时错过了,便一直守在船栏边。一般的说法是上峡雄,中峡秀,下峡险。近年来下峡的巨石险滩多已除去,并无特别险阻之处了。眼前是叠峦秀峰,可以引出各种想象。不可仰视的断岸绝壁上有着斑斓的花纹,有的如波浪,有的如山峦,有的如大幅抽象派的画。繁复的线条和颜色,气势逼人,不可名状。这可以说是西陵峡的特色吧,但是我想不出一个准确的字来概括。大幅绝壁上面是葱葱郁郁的山巅,据说山巅上平野肥沃,别有天地。山水奇妙,真不可思议。

船过秭归、香溪,是屈原、昭君故里。滚滚长江,每一段都有中华民族可歌可泣的历史遗迹,以“扬子江”号的速度,怀古都来不及。而我们的绝才绝色都出于此,也是天地灵秀之所钟了。香溪水斜插入江,颜色与江水截然不同。一青一黄,分明得很。世事滔滔,总有人是在“独醒”的。其实,对于“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两句话,我倒是很佩服。

船驶出西陵峡口,顿觉天地一宽。见峡口两峰并不很高大,这是因葛洲坝使水位提高了。峡口山上有亭台,众人如蚁行其上,显然是一公园。远见大堤拦截,各种横杆竖线,我们又回到了红尘。

峡口两山老实地站在江中,船仍随水东流。我和我的记忆,也随船漂远了。

1985年5月下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