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色赋
尝见人形容春天,惯用“十分春色”几个字,果然呈现出一片花团锦簇的景象。便想,秋色比春色其实更要浓艳几分,若用“十分秋色”来形容秋天,原也是当得起的。
小时候在北方,家住在一片枫树林子里,林中掺杂着松柏和槐树。每到秋来,绿枝红叶,交相照映,真是艳丽极了。有时靠在窗前,总奇怪晚霞怎么会离得这样近,想伸手拉它过来。后来到了云南,家住在一座小山上,和云南一般的山野村庄一样,那里林木葱茏,石径委曲,清溪淙淙,绕村而过。秋来时,一层深、一层浅、一层淡、一层浓的各种颜色,如同层云出岫,变幻无穷。往往是从远处望见树尖上一点黄意,便知道了秋的消息。
今年正当重阳,去官厅湖畔收秋,又得便领略了一番秋色,只是那丰富又有所不同。火车穿过重峦叠岭,停在了一湖澄碧旁边。下得车来,依着塞上的秋风走去,只见蓝天像冰似的略略透明,坦荡荡的大路,不知通向哪里。蓝天下,大路旁,有一片火红的树林,红得那样深厚,那样凝重,从未见哪一树春花有这等颜色。红树林背后,是向日葵田,风过处,摇曳起一片金黄,衬托得红的特别红,蓝的分外蓝。那近山远山,更如牙雕石琢一般,显得说不出的英挺劲拔。因为好奇,径自奔了红林而去,要看看它怎么能这样红,为什么这样红。到了跟前,见是一片杏树。一群白羊在树下嚼着落叶,因人来了,便踩着满地娇红往小土坡上跑去。同来的伙伴不觉赞叹道:“满园秋色关不住,这也算是塞上一景吧。”
然而秋色也还在别的地方。我们在花生地里劳动了几天以后,就开始了“溜地”,就是在收过的地里,捡那些遗漏的财宝。村子里的一位老白大叔赶着三头牛在前面翻地,我在后面跟着。发现一个小白点儿,就高兴得不得了。有时眼看一颗花生落进泥土的波浪里,便连忙把它刨出来。捡着、刨着,清晨的寒意早不知哪里去了,只觉得在这没遮拦的田野上,老白大叔、牛,和我成为一个和谐的整体。阳光十分明亮,鞭梢儿和牛角尖上都似乎涂抹着喜洋洋的色彩。于是忽然得了两句诗:“扫却晓寒轻,拾得秋色重。”不是吗?每一颗,每一粒都是辛勤劳动的果实。拾满了的筐子虽然未必有多少沉重,收获的欢欣却是有分量的。红的甘薯、黄的土豆、白的花生……每年这绚烂的秋色,来得何尝容易啊。
然而秋色又还在别的地方。夕阳西下,变幻的晚霞照得银灰色的旱芦苇闪闪发光,成为一片通红的光亮的海。这中间,有一点最红的颜色,那是我们的油漆得十分鲜艳的拖拉机。它在工作。马达轰隆轰隆地响着,赶走了田园的幽静。在它身后,掀起的泥土仿佛在奔腾着,喧嚣着,散发着生命的气息。我几乎忍不住想要去搂抱这亲爱的土地,它属于我的祖国,要在它上面建设社会主义。
忽然又飞过来一点红色,停在夕阳的霞光和银色的旱芦苇之间。这是个农村小伙子,穿了件大红卫生衣,靠在自行车上,怔怔地望着拖拉机。老白大叔嫌牛走得慢,又舍不得动鞭子,正抱怨地不好:“瞧这地,净是石头,种了饱的,闹了瘪的。”小伙子听见了,转过头来一笑,说:“再过几年,不管啥地,都能种了瘪的,闹了饱的。”说完了话,骑上自行车,箭也似的向西射去,霎时间就融在那红光中了。我不觉也怔怔地望着他那着红衣的背影,我仿佛看见了表现着丰富收获的多彩的秋色,而且看见了明年、后年,以及多少年以后的更丰富更多彩的秋色。
若说,明年后年的收获,不只是仿佛看见,而是已在计划着、安排着。那是月夜,我在打谷场上守着,见一片寒光,十分清冷,田野村庄,都似乎浸在水里。因为月色无边无际,便生了无边无际的奇想,譬如骑了扫帚飞去之类。然而给我印象特别深的,并不是那天生就的粉红色的扫帚,而是堆积在场上的显得如此温柔的金色的谷子,还有那在月光下如此洁白润泽的花生,已是分出一部分来,留作籽种了。
香山红叶,园白菊,秋色本来俯仰皆是,我却要谆谆叮嘱自己,若得十分秋色,还需辛苦耕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