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珠鞯白玉
为了立后之事,御史台、尚书台皆有本上谏,一时间谏章似雪片般递了进来,司马曜看得头疼,不耐烦地一推谏章道:“臣工们为何这样干涉朕的私事?”一旁侍立的太子詹事王献之说道:“天子无私事。”司马曜心中一沉,想起海西公那日的话,抚额道:“只是太妃那里,如何交代?”王献之欠身道:“前番琅琊王出使长安之事,朝堂上已经议定,却被太妃阻挠。今次太妃又要插手立后之事。这一而再、再而三,岂能如此?陛下大婚,乃万众瞩目之事。皇后母仪天下,更是垂范四方。这不是陛下向太妃交代的事,而是陛下要向天下做个交代。”司马曜肃然而惊:“王先生提醒得极是。”他主意已定,便不再管李太妃如何,让群臣推荐名门淑女,另作安排。
这次却是太傅谢安推荐了一个人选,哀敬皇后的侄女,司徒长史王蒙的孙女,王氏。
不只是群臣讶异,司马曜亦是吃惊。谢家女久有才名,安西将军谢奕的长女是有咏絮之才的谢道韫,虽已出嫁,但几个姐妹都有才名,何止谢奕,便连谢尚、谢石等人,包括谢安自己,都有正值适龄的女儿,本以为谢安会顺势推荐谢家女入宫,谁知他却荐了毫无干系的王氏女。
司马曜深为感动,他读完了谢安的谏章,亲手扶起了他,动情道:“太傅能举贤避亲,不贪慕富贵,国家有此贤臣,真乃国之柱石。”谢安却道:“帝后之德,相协方能昌盛。王氏之女,天性温柔顺从,又是忠孝之后,定可母仪天下。”
下了朝,司马曜便去永安宫想和李太妃说明,谁知永安宫的殿门紧闭,内侍张十八出来传话:“太妃娘娘身体不适,陛下改日再来问安吧。”司马曜心知阿娘定是气恼了,他在殿外站了半晌,见宫门闭得严丝合缝,一点要开的意思也没有。那张十八自从被收拾之后,十分乖滑,忙来递话道:“太妃娘娘这次动了真怒,陛下且回去。等过几日娘娘消了气再来,母子间哪能有隔夜仇?”司马曜无奈,只得怏怏地回去,又召来海西公商议。
海西公皱眉道:“桓家刚出变故,想选桓氏女为后的确不易。王氏虽是名门,但王蕴王恭父子乃是王氏旁支,又不为官,家事虽显赫,却无外戚之忧,的确是最好的选择。这恐怕也是谢太傅避嫌不肯举荐自家女儿的缘故。”司马曜细细品味海西公的话,心里若有所动,便下定决心要立王氏为后,并让宗正选了三个月后的一个吉日。诏书颁出之日,李太妃气得在永安宫中摔了几只杯盏,又拿宫人出气,直折腾得殿中鸡飞狗跳。
司马曜无奈,只得请舅舅李国舅入宫劝解。李国舅收了桓家好处,只得硬着头皮入宫,却与李太妃谋划一番,时至如今,封后已不可想,反正桓家也落魄了,不如让桓氏入宫为妃便是。李太妃犹疑道:“她家花了千两黄金,如何肯得?”其实桓家使了万两黄金,还有九千两被李国舅私吞了,此时李国舅无赖嘴脸毕露,咬牙笑道:“她能翻得上天去?不杀头已经是捡来一条命了。现在还有谁肯为她家说话。”
“千金也想买个皇后,太便宜了她!”李太妃亦是深觉有理,便遣李国舅去说和一番。司马曜原本是可有可无的,更何况他对桓氏也从无恶感,只希望与娘缓和关系,当下便一口应允。
宫内一番折腾,消息自也传入桓家。第二日一早,李太妃从宫中派来的几位尚宫都得了消息,进绣阁时不免有些嘀咕,只有桓乔主仆还不知,倚梅一眼瞧见那几个尚宫,笑道:“太妃娘娘派的几位教习尚宫来了,大小姐换件衣裳吧。一会儿还要习得册封之礼呢。”桓乔肤色本就白皙,闻言顿时红晕上脸,低声道:“还不快更衣。”
那几个尚宫在外等了片刻,过了好一阵子才听人通传“大小姐出来了”。为首的何尚宫悄悄抬头打量,只见这位大小姐是极讲究的一个人,见人便要换身衣裳,这会儿换上了一身簇新的缕金百蝶穿花的窄银襦裙,外罩一件湖水绿蜀锦琵琶襟的褙子,白玉坠子、银丝荷包系在裙里,伸出一只手扶着丫头出来,那窄细的手腕上挂着两只虾须镯,手上肌肤几乎与白玉同色。
几个尚宫互相递了眼色,还是何尚宫胆子略大些,往前一步道:“大小姐,宫里今天传旨出来了。”倚梅嘴快,插话道:“可是定了我们大小姐哪天入宫做皇后娘娘了?”桓乔嗔道:“要你多嘴?”可神色却很是期待又喜悦的。那何尚宫有些尴尬地一躬身:“是定了入宫的日子,下个月初六……只是……只是……”她连说了两个“只是”,倚梅还不觉得什么,桓乔心思却颇细密,脸色不由得沉了下来:“只是什么?”何尚宫偷偷抬眼觑她,只见这位大小姐粉腮如玉,杏眼明眸,明明是极貌美的一位姑娘,可许是因为出身将门,眉眼间便也有些不怒自威的气势,何尚宫低声道:“不是进宫做皇后娘娘,而是为妃。”
须臾间,屋里落针可闻。倚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声道:“怎么会,明明是太妃娘娘亲口应允的,皇上要选我们大小姐为皇后。”
“噤声!”桓乔断喝了一声,眉宇间阴霾掠过,扬眉问道,“何尚宫,陛下最终选了哪家闺秀为皇后?”
“是王家的三小姐。”何尚宫有些尴尬道,“奴婢们都是宫内的尚宫,专门教习皇后娘娘礼仪的,此番怕不能再侍奉了。”桓乔心中巨震,却也明白事情定然已无转机了,这几位尚宫便是来跟她辞行的,只怕正着急要赶去王家。她心下不免齿冷,却不多言,便道:“倚梅,给每位尚宫娘娘拿二十两银子的程仪,多谢这些时日照拂。”
那几个尚宫领了赏银,又是高兴又是惭愧,那何尚宫抬眼见桓乔神色如常,好像什么事也没有一样。她曾为几任皇后梳妆过,见过的世面略多些,只觉眼前这位桓大小姐最是难以捉摸,十七八岁的人儿,怎能这样宠辱不惊,她心里暗想,只怕日后入得宫中,这位大小姐也绝非池中之物。但宫人最知谨言慎行,她不敢造次,赶紧领了几个尚宫出去。
煮熟的鸭子便这样飞了,桓乔终是不甘心的,便悄悄与乳娘吴氏商量是否还有转圜的余地。吴氏皱眉道:“老郡公已仙去,小郡公虽然袭了爵,但一个小孩子说话哪有分量,姑娘不妨去求新安公主,她好歹也算是桓家的媳妇,于情于理都不该置身事外。”
桓乔也别无他法,只得取下脖子上的玉佩,让人用帕子包了,进宫递给新安公主。这玉佩是新安公主之母徐夫人之物,当年徐夫人与桓乔的娘定娃娃亲时,便交换了信物。桓乔指望公主见了这个,会念在表姐妹的情分上帮她一把。谁知没几日公主宫里的人将东西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只说道:“公主说,她人微言轻,难以帮上姑娘的忙,这东西还是放在姑娘身边做个念想吧。”桓乔心中悲愤,私下哭道:“那年公主落难,是我在门口替她守护,她今日却这样不念旧情。”吴氏也叹息道:“如今公主正想嫁入王家,正是忌讳市井流言的时候,她自身难保,自然不会为姑娘求情。公主指望不上了,再去求求太妃,看是否能有转机。”桓乔便用重金贿赂了李太妃身边的张常侍,又递了无数珍宝进去。
李太妃生性贪婪,瞧了东西有所意动,又想去找皇帝劝说。可李国舅劝说她道:“长安来的使臣还在京中未走,不知要派谁去出使。陛下虽然答应了妹妹,但难保朝上有人作梗,又要让道子去。妹妹此时可要稳住了,须得顾清楚首尾。不要因小失大,为了那桓家的丫头,失去了道子,那可就得不偿失了。”李太妃顿时醒悟:“幸亏哥哥提醒,差点为那丫头误了大事。”但礼物却是一样没有退回去,只传话给桓家道,日后太妃会多多照拂桓妃。
吴氏气道:“这太妃和国舅好生贪财,事办不成东西也不退还。”桓乔却反而想开了:“罢了,钱财乃身外之物,只盼她以后要记得今日的承诺。”她叹了口气,又看了一眼床上还放着新做的几身衣服,此时只觉说不出的刺眼,便吩咐道:“都丢到外头去。”倚梅有些不舍得,迟疑道:“这样好的衣裳……”桓乔转过头去,再不看一眼,冷声道:“好有什么用,用不上便扔了,省得在眼前惹烦。”只有皇后才能用正红,嫔妃只能用玫红、桃红,这些衣裳的确是都用不上了,倚梅不敢再劝,赶忙拿了出去,她想这东西丢在外面也碍眼,还是丢得偏僻些,省得被人笑话。
倚梅自小服侍桓乔,总听人说宫里荣华富贵,可不知百倍胜于南郡公府。而且听说进宫就能飞黄腾达,从前李太妃也只是服侍先帝的一个奴婢,如今也做了娘娘,自己本也有机会入宫的,却被一个不知哪里来的小胡姬抢了机会,想到这些,倚梅心里更加愤愤,她也没留意道路,七弯八拐走了不少路,竟然越行越僻,走到了后院里。直到闻着一股腥臭味,倚梅这才止住脚步,情知前面便是马厩了,她怕脏得很,便想把衣帛一丢了事,谁知忽地瞧见那马厩的角落里银光一闪,竟是有什么东西反光。
倚梅好奇心起,悄悄摸了过去,却见马厩后面有人手里正拿着个缀满宝石的小巧牙盒,正借着月光照着那盒上的铜镜,倚梅瞧她打扮,正是平日里相貌丑陋的那个小胡姬,她心下暗暗称奇,这小胡姬一张脸如麻皮一样,怎么这会儿瞧着有点不一样了。她有些分心,脚下便没注意踩到一颗石子,轻轻一声响动,那人回过头来,这下倚梅看得清楚,这正是那小胡姬,只是她脸上光洁白皙,眉目如画,说不出的美艳动人,竟比大小姐还标致几分。
且说娀英四下看了看,也没发现倚梅,她用手挖出盒中的药膏,轻轻涂抹在额上的伤痕处,又对镜照了照,只见那伤痕更淡了些,娀英很是高兴,待她将牙盒收好,又重新戴上人皮面具,快步离开马厩,并没发觉有人在旁偷看。倚梅瞧得清爽,心中暗暗冷笑,心道好你个小胡姬,平日里装得跟丑八怪一样,险些将我们姑娘瞒了过去。
倚梅发现了这个秘密,赶紧回去向桓乔禀报,桓乔将信将疑:“那小胡姬竟是个美人?”“那还有假?”倚梅有些忌妒,脱口道,“她平时脸上蒙着个丑八怪的面具唬人,其实她相貌很美啊,简直比姑娘您……”倚梅自觉失言,忙住了口。桓乔自然明白话里的意思,她自小美貌出众,京中闺秀虽多,却无人能及她。
美人多半有些自负,桓乔也不例外,此时听了倚梅的话,也半带几分好奇,便道:“她既然戴着面具,多半是不想让旁人瞧见她的模样。宫里指她入宫的事也透着诡异,你悄悄将她带来,可别惊动了旁人。”倚梅眼睛一亮:“奴婢也觉得诡异得紧,怎么单单就点她去。”她一心想在桓乔面前立功,更是足下生风,不多时便带了娀英过来。
倚梅大声道:“姑娘,奴婢就说这丫头有鬼,她不在自己的屋里待着,鬼鬼祟祟地站在咱们东边的院子里,那院子多少年都没人住了,她在那里干什么?”
“奴婢一直都住在那院子里。”娀英不明所以,问道,“大小姐这么晚找我来所为何事?”倚梅本就厌恶她,没好气地呵斥道:“好生没有规矩,大小姐面前要称奴婢,怎么能你、我相称。”娀英有些生气,还是低头道:“是,奴婢知道了。”
桓乔好生打量了她半晌,见她身着一件半旧的布裙,也无首饰,虽然身材苗条,但脸上坑坑洼洼,一眼大一眼小,额头上还有道吓人的刀疤,怎么看也和美人二字无关。见倚梅又要训斥她,桓乔柔声道:“好了,这些规矩以后在我身边慢慢学就是了。”倚梅听了又妒又恨,却不敢再说。
娀英见桓乔神色柔和,忽然想到,若是昌明办不成带她出宫的事,她不如借这个机会直接求大小姐好了,她拿定主意,便说道:“大小姐,奴婢有一事相求。”桓乔心不在焉,脱口道:“说吧。”
“奴婢不想入宫,请大小姐不要带奴婢进宫去。”
“你真的不想入宫?”
“是,奴婢不愿。”
桓乔微微一笑,望着她道:“我还以为你认识宫里的贵人,才会点着要我带你入宫呢。”
“宫里的人?”娀英略有迟疑,她偏头想了想,见桓乔注视着自己,便摇头道,“奴婢不认识宫里的人。”
“一个都不认识吗?”桓乔紧盯着她的眸子,不放过她脸上一丝表情变化。
娀英侧头想了想:“只有……只有一个……”她想想昌明的样子,无论如何也与贵人联系不上,便摇头道,“但也不是什么贵人。”
她的一举一动都没有逃过桓乔的眼睛,桓乔心里有些揪紧,可面上仍是温柔地笑道:“不要紧,你慢慢想想看,是不是有什么偶然的机会,认识了什么人?”
娀英仔细思索了片刻,说道:“我认识的是宫里的一位小黄门。”倚梅呸了一口,鄙夷道:“那算什么贵人。”桓乔问道:“那这位内侍是服侍哪位贵人的?”娀英想了想,说道:“他是服侍公主的。”新安公主与桓乔是表姐妹,又曾嫁入桓家,两人自小熟识,她身边的人倚梅都认识,当下倚梅便恼道:“胡说,公主身边只有几位长御和宫人服侍,从没见旁人。”娀英亦有些着恼,争辩道:“我没胡说,他就是服侍公主的。他说公主很赏识他,还赐给他……”她打了个结巴,含糊道,“赐给他很多好东西。”
“嘁,”倚梅一脸不屑,“公主上次还同我们姑娘说,嫌阉人污秽,除了宣谕传诏,哪有什么小黄门服侍?竟还会这样看中?”
“公主殿下仁爱宽厚,对下人很是慈善,她身边的服侍之人怕有百十之众,你也不是都识得的。”桓乔不动声色看了眼倚梅,又说道,“他有没有说公主赏给他什么好东西?”
倚梅虽然住了口,但仍然不服气,她气呼呼地瞧着娀英,显然她认为娀英都是瞎编的。娀英望着桓乔温柔的目光,觉得这位大小姐很是讲道理的。她本就对桓乔很有好感,又想起六公子平日里和善的样子,娀英便不再犹豫,从怀中摸出了那只七宝牙盒:“这就是公主赏给他的。”
“哦?拿给我看看。”桓乔伸出了手,娀英略一犹豫,便递了过去。桓乔仔细端详这小小的牙盒,通体竟是用比发丝还细的牙丝编制而成,疏密一致,无半点断丝。盒盖上镶有金口,正中有两条五爪蟠龙累丝盘绕相对,张口吐舌,惟妙惟肖,尤为难得的是龙眼、龙口处镶嵌了珍珠、玛瑙、珊瑚、琉璃等七宝,说不出的富贵精美。
别的倒罢了,只是宫规何等森严,小小一个黄门怎可用金龙做饰?
桓乔心中暗奇,面上却不动声色,她轻轻打开牙盒,盒盖里镶了面小圆镜,这是大食国的贡物,乃用通体明澈的白琉璃背后镀了水银,将人照得纤毫毕现,与平日用的铜镜高下立判,就单单这一小面圆镜便千金难买,整个建康城也再难寻出一面来。
而盒子里盛的药膏比这银镜更难得,已用得快要见底了,她一闻便知,是宫中上好的“玉肤膏”,当年桓温南征北战,身上累累伤痕,先帝也不过赐下一小盒玉肤膏,也只是用普通银盒装了,祖父珍而重之地藏了起来,哪舍得用,就连自己也不过机缘巧合地见过一两次,想不到这个小小的胡姬手里竟然有这样的重宝。桓乔微微沉吟,问道:“你那个交好的小黄门叫什么名字?”
“他叫昌明。”
桓乔不禁一怔,昌明,昌明,这乃黎明破晓之意。她陡然想起乳娘吴氏的话,今上出生时天正破晓,东方始明,先帝以为异象,故赐名为“曜”,又取小字——“昌明”。难道她说的那位小黄门便是……桓乔心中巨震,她看了娀英一眼,轻轻抚着腕上金丝的虾须镯,慢慢道:“那位内侍多大年纪?”
“他比奴婢大一岁,是壬戌年生人。”
桓乔是庚申年出生,所以吴氏说她比今上大两岁,最是佳配。她心中确凿了十分,这小胡姬不知是什么机缘,竟然搭上了今上,瞧她样子竟还不知情。桓乔暗暗恨李太妃误她,竟不与她明白说清楚,生要把她蒙在鼓里,做这冤大头。只有一桩事她还不确定,桓乔略作沉吟,说道:“你若不想入宫,也不是难事。只是……”她顿了顿,瞧着娀英惊喜的神情,慢慢说道,“我听说你原本不长这样子,你这面上是……”
娀英仰头瞧了瞧桓乔,却见她神情和悦,极是温和可亲的样子,娀英半点提防也无,微一迟疑,便轻轻揭下了面上的面具。倚梅惊呼一声,再看桓乔亦是变了脸色,想不到这样丑陋的面具下竟是如此明丽不可方物的一张脸孔,虽然略显稚嫩,但是来日定不知出落得何等倾国倾城。
娀英心思单纯,并不知这一瞬时桓乔心里起了多大的变化,她追问道:“大小姐,你会帮奴婢的吧?”
桓乔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我尽力为之。”
娀英欢喜极了,高高兴兴地戴上面具便向桓乔告辞了。望着娀英的背影,桓乔对倚梅一努嘴,小声道:“这几天你多盯着她些,看她都见些什么人。”倚梅心领神会:“奴婢领会。”
娀英生性单纯,并无心机,以为桓乔真的答应了自己,这几日心情愉悦极了,连走路都不免生风。司马曜见她神采奕奕,忍不住问道:“你怎么这般高兴?”娀英却卖关子:“我不告诉你,你过些日子就知道了。”司马曜心中一跳,以为她知道了进宫日子已定。一想到她很快要进宫,司马曜不由得心神荡漾,面上便微微泛红。娀英见他神情扭捏,不免有些奇怪,却摸了摸他的额头:“你怎么啦,脸这样红,可是着了风寒?”
司马曜跳了起来,匆匆跑了:“娀英,我过几日再来看你。”娀英被他吓了一跳,忍不住摇头埋怨道:“这人总是这样有一句没一句的。”
“谁有一句没一句啦?”忽然身后有个童稚的声音说道。
娀英转过头来,见是桓玄,当下灿烂一笑道:“六公子,你怎么过来了?”
桓玄脸上闪过一丝羞色,他双手背在身后,半天才磨蹭过来。他今日有求于娀英,想了又想,还是开口道:“小胡姬,我有件事想求你。”
“六公子说吧。”
“我想借小白一用。”
娀英有些诧异:“公子不是有自己的马吗?”
桓玄年纪还小,虽然也学了骑射,但桓温给他挑了匹性情温顺的枣红小马,也养在马厩中,他偶尔也骑出去玩耍。桓玄有些不好意思,他低下头,小声道:“琅琊王约我比赛骑射,我的红马恐怕赛不过他,所以我想借……想借……”
娀英一听便明白了,枣红小马虽然也是名驹,但和宫里的大宛马还是比不了的,桓玄年纪虽小,但孩子们也有好胜之心,他不想输给琅琊王。娀英点了点头:“六公子想借小白也可,只是……”她瞧了瞧小白,又瞧了瞧桓玄,只见桓玄还不及小白的马背高,顿时又有些犹豫。桓玄听她应允,大为惊喜,忙道:“小胡姬,你放心,我每日练习骑射,坐在马上可稳了,不会掉下来的。”娀英想起在北方时,孩子们都是在马背上长大的,确实不算什么问题,便道:“好吧!公子若要带小白去赛马,奴婢有个要求,奴婢要跟着一起去。”
“那有何难,一起去便是了!”桓玄高兴得快要蹦起来,他赶忙凑到小白身边,双手从背后拿出一个东西,原来他神神秘秘藏在身后的正是自己的马鞍。娀英哑然失笑,替他将马鞍装在小白背上,小白有些不情愿地扭过头。桓玄小心翼翼地爬上马背,他学骑射已久,动作确实利落。娀英抚了抚小白的头,说道:“小白啊,咱们今天陪六公子去赛马,可别丢了咱们的脸面。”小白极通人性,轻扬前蹄,好像听懂了她的话。娀英又叮嘱桓玄道:“六公子,小白听话得紧,是不需要用马鞭的。”桓玄赶忙点头:“我明白的,一定会照顾好小白。”娀英点点头,便扶着他上了马。
桓玄骑着小白,心里高兴极了,他摸着小白柔软的鬃毛,觉得自己就像父亲一样,是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他扬扬缰绳,向前走了几步,回头却见娀英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心里略有些过意不去,便说道:“小胡姬,你也上马来吧。”
“不了,奴婢跟着就是。”娀英摇摇头。
桓玄却勒住了缰绳,向她伸出了手:“你走得太慢了,等咱们到了地方,天都要黑了,到时候怎么赛马?你也上来,咱俩都不太重,小白定载得动。”娀英被他逗乐了,扑哧一笑:“好吧,那奴婢就僭越了。”
两人骑着马儿,小白脚力甚快,果然不到半炷香的工夫,便到了约定的马场,琅琊王司马道子早已等候在马场里,他叉着腰站在地上,旁边立着一只十分高大的黄鬃马,身后跟着几个随从。他瞧见二人来了,远远便嚷道:“桓小六,你怎么到得这么慢。”桓玄不慌不忙地勒住缰绳:“咱们约好的巳时三刻见,你又急什么。”司马道子看了看桓玄果然骑来了那匹白马,不由得又是羡慕又是忌妒,再看桓玄坐在马上,身后却有个小女孩轻盈地跃了下来,稳稳站在地上。
司马道子瞧清女孩的面貌,不由得笑道:“你从哪里找来这么丑的奴婢?”
“休要胡说八道。”桓玄有些着恼,一拍手道,“要赛马便快赛,啰唆什么。”
司马道子被他激得兴起,翻身上马道:“赛便赛,谁怕你了。”
马场甚是辽阔,早有从人将旁人都撵开,此时两个孩子一挥缰绳,奋力驱驰起来。司马道子带的从人甚多,不断替他鼓噪助威,娀英不甘示弱,亦是大声为桓玄鼓喊。桓玄远远听着一众人声中夹杂着一个小女孩尖尖的声音,心知是娀英,不由得又是感动又是好笑。司马道子带的人虽然多,但他胯下黄鬃马只是苑内饲养的官马,哪如小白的脚力,不过片刻之间,已落后了一箭之地。司马道子好胜心极强,拼命用鞭子抽打马儿,那黄鬃马竭力而跑,到底不敌,司马道子心念一闪,悄悄从袖口摸出一把小弩,竟然向小白射去。这一下变故起得突然,娀英见势不妙,赶忙轻啸一声,小白极通灵性,身子一侧便避开了那小弩。司马道子还不死心,又想射马,小白瞧得清楚,恼怒之下长嘶一声,竟如龙吟一般。
再看那黄鬃马听了这嘶声,突然吓得发抖,本在疾驰之中,它前足弯折,竟是向前跪去。
这一下变故起得突然,到底桓玄离得最近,眼睁睁地看着司马道子要坠下马来,便催白马回身来救。堪堪在司马道子快要跌落之时,桓玄一伸手,抓住了司马道子,将他接到马上。
再看那黄鬃马冲出数丈远,摔倒在地,前足尽折了。司马道子所带从人纷纷赶来,众人都知琅琊王是太妃的心头肉,皆惊心不已,心道若他有个闪失,众人定难活命。可司马道子却不知凶险,反而回头对娀英道:“你刚才吹声口哨,这马儿就听你的话?”
娀英恼恨他无赖,将头一偏,不去理他。反倒是桓玄说道:“小白是先帝赐给先父的,她专门照料。小白只听她的话。”司马道子下了马,却很羡慕,不住地摸着白马的鬃毛,忽地对桓玄道:“你把这马儿送给我可好?”桓玄一怔,当下拒绝道:“不,这是先父遗物,不能擅赠。”司马道子不高兴了起来:“桓温算什么,若他活着,我要是开口,他也会送给我的。”
听他言下甚是无理,桓玄强忍着怒气,摇头道:“我不能送你。”
宫里谁敢对司马道子说个不字,他向来蛮横惯了,竟然理也不理桓玄,对着从人道:“把这马儿给我带回去。”宫中的奴仆都以他的命令为天职,便真的去拉马缰。桓玄急道:“道子,你好无赖,赛不赢马就要抢吗?”司马道子鼻孔一哼,蛮不讲理道:“谁说我赛不赢,若是我骑这白马儿,我也能赢你。”
“你把这马带走,你也骑不上去。”忽然一旁的娀英冷冷地开口。
“怎么可能?”司马道子一怔,一拉马缰就往马上跃去。他刚骑到马上,扬扬得意地正要开口,忽然白马一跃,将他摔了下来。
幸好一旁的小黄门手快,立马扶起了他,司马道子气得直哼:“你们给我扶好了马。”
几个小黄门手忙脚乱地把马死死拉住,司马道子又骑了上去,还是不出意外地,他又被摔了下来。如此摔了三四次,司马道子再蠢也该知道是娀英捣乱,他气得直哼,指着娀英道:“把这丑女和白马儿一起给我带走。”从人们便要上前去拉娀英,桓玄忽地护在娀英身前:“我看谁敢!”
从人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对小郡公动手。司马道子气得要命,亲自上去推开桓玄:“我敢。”两个孩子顿时厮打了起来,从人们都怕司马道子吃亏,也顾不了许多,拳脚都往桓玄身上招呼,娀英又气又急,一挥马鞭,却劈头盖脸地往众人身上抽去。饶是司马道子带了十余个小黄门,竟然都打不过娀英,不过片刻工夫,这些人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都被鞭子抽得站不起来。司马道子和桓玄也都挂了彩,这场官司自然打到御前去了。
司马曜看着两个打得鼻青脸肿、衣襟不整的孩童,大是头痛,只得问道:“为了何事打成这样?”司马道子先哭了起来:“皇兄,桓小六打我,呜呜,呜呜。”桓玄年纪虽小,却很镇定,他跪在御前,朗声道:“是臣御前失仪,臣自请罪。”司马曜细问经过,两个孩子却都不说。
司马曜无奈,只得去问宫人,侍候的宫人含含糊糊地说,大概是琅琊王背书写字都不如南郡公,太傅常表扬南郡公聪慧,琅琊王不服气,便约南郡公赛马。谁知南郡公骑了匹照夜玉狮子,这可是西域贡来的宝马,琅琊王骑的是宫里驯养的大宛马,脚力哪里比得过,又是输了。琅琊王气得要把南郡公的马带走,南郡公执意不给,两人便打了起来。
司马曜问明是司马道子挑衅在先,怫然不悦,斥责司马道子道:“你比桓小六还大一岁,怎么这样胡闹。”又好言安抚了桓玄,让他回去养伤。
桓玄回到府里已是深夜,桓乔见他面上带伤,倒吓了一跳,忙要替他叫太医来,桓玄却摇头不肯。桓乔问他如何受的伤,桓玄更是咬紧牙关不说话。倒是旁边伺候的小厮说了赛马的事,桓乔又惊又骇,责备道:“琅琊王是陛下的弟弟,又是太妃的爱子,你同他赛什么马?真是好不懂事!”桓玄本就委屈到极点,听桓乔不问青红皂白就数落自己,更是气愤不过,争辩道:“我为何不能同他赛马?是他约我去的,我既去了,难道要主动认输于他?”
桓乔气道:“你认输又能如何?他是天潢贵胄,金枝玉叶,你输给他很丢人吗?”桓玄别过头去,却不理她。桓乔愈发恼怒:“你这时候在我面前又充什么好汉?这话你进宫赔罪的时候去永安宫说去!”
桓乔的乳娘吴氏在旁说道:“六公子,你同琅琊王何必置气。我们姑娘很快就要入宫做娘娘了,日后与琅琊王便是叔嫂。你今日得罪了琅琊王,可不要让我们姑娘日后难做。”桓玄气道:“都是我的错,你们该满意了吧?是我先挑衅的,是我惹了道子,又是我坏了你们的事。你去跟道子说,以后有气都来找我撒就是了。”
吴氏劝道:“六公子何必钻牛角尖,日后我们姑娘做了娘娘,六公子也能沾光啊。”
约是沾光两字一下子刺痛了桓玄敏感的心,他霍地站起身来,讥讽道:“是啊,连我们桓家也要靠沾光来保全地位了。皇后做不成,做个妃子也是好的,就跟那些鸡犬升天的市井小民一样,就盼着女儿嫁个好婆家,好帮带一把,沾沾裙带光!”
吴氏满脸通红,只说道:“嗨,老奴哪里是这个意思。”
“够了!”桓乔知桓玄心里不服气,见他发作自己乳娘,更是气恼道,“祖父临终前说了什么,你都忘了吗?是祖父让我服完孝便进宫去的,当时你也在旁,听得分明。如今这家里只剩你我,你却这样惹祸。你对得起祖父的嘱托吗?”桓玄默然不语,父亲临终时的情形历历在目,他握着自己的手,珍重地把金虎符交到他手中,那目光中的托付之意他怎能不懂。而桓乔何尝愿意入宫,也是父亲安排让她入宫之后成为自己的臂膀。
想到此处,他便说不出话来,却听吴氏在旁絮絮叨叨地说道:“是啊,六公子明天就去给琅琊王认个错,可不能让他和太妃娘娘记恨上我们桓家,记恨上我们姑娘。”
桓玄忽然拔足跑了出去。桓乔气得叫道:“小六你回来,脸上还有伤呢,叫人瞧见像什么样子?”桓玄充耳不闻,如一阵风一样跑得没了踪影。
他心里真的很委屈,父亲的嘱托很重要,桓家的兴旺也很重要。可为什么明明不是他的错,却非要他认错?
难道为了桓家的兴旺,却要自己和桓乔都牺牲这么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