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渡河
桥的报复
目睹在远处移动的桥,堂吉诃德很怀疑自己当时可能并不是随口对巴列夫胡说,而是认真地告诉了他真相。正午的阳光下,那座桥稳定地爬行在空旷的沙漠中,后面跟着补给车、油罐车和防空半履带车,殿后的是由备用滚子组成的“短截桥”;在笔直地向前移动的过程中,当遇到地面上的隆起时,桥就会从头到尾地隆起身子一次,就像在石头上的一只巨型毛毛虫一样。
他们向那座桥驶去。萨拉克盯着那座桥,满脸不相信地说:“长官,这是我见过的最怪的玩意儿。西蒙曾跟我说起过它,但百闻不如一见啊。”
堂吉诃德说:“这个怪玩意儿获得过‘以色列奖’。在那辆半履带车旁边停车。”
萨拉克说:“如果他们以精神错乱为目的颁奖的话,那它应该获得‘以色列奖’。”
桥边的一辆半履带车里,挨着海姆·劳特曼坐着的那位胖子是新指派过来的军需官耶希勒上校。整个一组巨物艰辛地向前移动,发出巨大的噪音;十辆坦克扑哧扑哧、轰轰隆隆,九辆拖一辆制动;叮当声、尖啸声、沉闷的砰砰声,还间杂着桥在上下翻滚扭动时发出的巨大的嘎吱声。所谓的平顺移动只是一种远距离错觉。挨近了看,这座桥就成了一尊钢铁做的弗兰肯斯坦[1],因受到折磨而不断反抗,虽然执行着主人的命令,却仰天长嚎,好像在向人们诉说它不应该被创造出来。
“情况怎么样?”堂吉诃德对劳特曼喊道。
“滑溜得就像在水上一样,长官,我们会在三点钟到达泰特路,没问题。”劳特曼回答。
“堂吉诃德,我到底要在这里做什么?这座桥状况良好。我在塔萨那边还有一大堆紧急事务要处理呢。”耶希勒吼道。他是堂吉诃德的一位老朋友,可靠又有精力的一个人。
“把桥运到运河。没有什么比这更紧急的了,耶希勒。”
“好吧,你说这样就这样吧,约西。”
堂吉诃德的吉普往前驶去,耶希勒挥挥手。这个耶希勒真是不走运,一直平平淡淡的,好不容易提名为准将了,他那个秘书又马上出来控告他,说他强奸了她。接下来就是一团混乱纠缠的事务,尽管最后没有正式处罚,但他也失去了晋升的希望(耶希勒坚称是双方自愿的,而且可以证明那个女人是个精神病患者)。那个女人已经移居到洛杉矶去了,但仍旧给他写情书,至少他是这么说的。不管怎样,耶希勒现在满腹牢骚,只是在熬着等他的服役期满而已。
一道高高的白沙岭横亘在笔直的前方,有四分之一英里长,由东向西延伸,中间没有一点儿断口;转弯是不可能的,因为桥在设计时就没考虑过转弯,所以它只好直接爬到上面去。
“萨拉克,开到那道沙岭上面去。我要看看。”
“B'seder。”
吉普攀爬到表面坚实的斜坡上,无线电接收机哇啦哇啦地响起来:“‘旗杆中部’呼叫约西。”
“约西收到。”
“‘旗杆’让你报告所处位置。”
“告诉他我正在观察‘蛇’,方向泰特,预计到达时间为下午两点。一切正常。”
“‘鳄鱼’如何?”
“下一步前往检查。”
“明白。完毕。”
发动机的咆哮声中,坦克排出一团团浓重的蓝色废气,履带抛起如雨点般的沙粒,九辆坦克牵引着桥(三辆连接起来在前面,两侧各三辆,制动的那一辆连着一根特粗的钢缆跟在后面)慢慢地、慢慢地爬上沙岭。三辆领头的坦克驶过沙丘顶部开始下行。当后部的重力牵拉作用降低时,桥开始移动得轻松了,速度也开始变快了一点儿。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让堂吉诃德始料未及,或者说他都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像活过来了一般,怀着报复给它施加了痛苦的人的信念,那座桥一下子跳了起来,带着长而尖锐的刺耳叫声和叮当声连蹦带跳地飞奔下山,一头撞到前面一辆坦克上,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巨响,击出一片火花,用巨大的身子盖住了那辆坦克。尘土翻滚中,它趴在了那里,后面的长身子差不多一直延伸到沙丘顶部。
“天啊,但愿没人死掉,开下去到那儿,萨拉克。”堂吉诃德喊。
“天哪,我想西蒙在那辆坦克里。”萨拉克开动吉普疾冲而下。
他们到达现场,看见耶希勒正拿着一把扳手梆梆地敲击坦克车体,里面也传出来回应的敲击声。耶希勒冲堂吉诃德吼道:“他们在里面回应呢,好了。简直是一团糟!这样轰隆隆响的可怕事谁能想到?”
“你能把他们弄出来吗?”
“没问题,不过需要点儿时间。”
劳特曼看着压在坦克身上的滚筒,对堂吉诃德说:“第一个滚筒坏了,我们必须换掉它,另外我想我们需要一辆新的坦克。”
堂吉诃德快步绕到坦克残骸的另一边,爬到歪斜挂着的一只大滚筒下面,想办法撬松了坦克车体上的电话。“喂,里面!我是尼灿准将。你们还好吗?”
“你好,将军。我是西蒙·西蒙。”这位陶艺家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嘶哑,也颤抖得厉害,“我们好吗?我们都被吓死了。在里面听起来就像是世界尽头一样。装弹手在流血,他跌倒了,没什么大问题。我们怎么才能出去,长官?炮塔的两个舱口都被堵住了。”
“他们现在正在想办法。”
“哦,越快越好。坦率地说,我们中有个人已经拉在裤裆里了。这里面空气有一点点不好。”
“打开任何你们能打开的通气孔。你们没有危险。桥一下子跑脱到你们坦克上面了,就是这样。”
“长官,我就这个问题提醒过负责制动坦克的那个白痴车长!他肯定是睡着了,要么就是手淫去了。他是从沙瓦雍(Savayon)来的,以色列的手淫之都!”沙瓦雍是一个富有的城郊,不在那里生活的人经常诋毁辱骂那个地方。
几位坦克车长围在耶希勒身旁,讨论着如何将桥从坦克身上拉开。那位杰普撒军官劳特曼站在旁边听。约西问他:“劳特曼,有什么主意吗?”
“要我说,长官,卸掉最前面的两个滚筒。把桥向后退,滚筒可能会彻底从坦克身上滚落下来。这样做也许会有效。那些圆筒都是中空的,而‘巴顿’坦克的车身还是很硬实的。”
耶希勒在旁边听了后,赞同地看了他一眼,说:“挺好。就这样做。让你的工程师开始拆卸吧,我们把这辆坦克搞出来。”
劳特曼走开后,耶希勒把堂吉诃德拉到一边,声音粗哑地悄悄对他说:“堂吉诃德,这小子还玩溜溜球呢。”
“嗯,他对自己的业务还是很精通的。我们每个人都做奇怪的事情。”
“见鬼,的确是这样。如果我过去玩溜溜球,再有个不一样的秘书,兴许我也是准将了。”
“要耽搁多长时间,耶希勒?”
上校眯起眼睛四下看看,那一堆怪模怪样的滚筒堆在坦克顶上,桥身远远地一直延伸到沙坡上,熄火的几辆坦克与滚筒之间垂悬着松垮垮的钢缆,士兵们从装甲运兵车里出来,在这堆残骸旁边忙乱。“我猜要两到四个小时吧。”
劳特曼正在给一小群油渍斑斑的工兵讲解指导,堂吉诃德对他说:“跟你说句话吧。”
“行,长官。约翰!”劳特曼喊了声,“一起来。”
“是,长官。”
在回落的尘土和飘动着的刺鼻烟雾中,三个人朝沙坡上走了一小段。“这种事还会再发生吗,劳特曼?或者说还会有类似的事吗?”
“将军,帕斯特纳克少校的坦克在拖动这座桥时很轻松就横越了这样的障碍,比这大的也越过了。约翰,是吧?”
“是这样的,长官。在它们被送到北部之前很多次都可以的。”
“就是这样,”劳特曼极力辩解道,“长官,你不能说这座桥不行。这座桥是一件具有创造力的美丽建造物。一件天才的作品!但是它意味着训练有素的操作才能驾驭。”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这种事还会再发生吗?”
劳特曼掏出溜溜球,心不在焉地转起来。“长官,也许我会亲自坐到那辆制动坦克里,但是实话说,在坦克里我会得幽闭恐怖症的。就算是两个舱口都开着,我也想呕吐、想叫喊。这两种反应我都有。我向那些开坦克的小伙子致敬。”
“中校,我可以提个建议吗?”
“什么建议?”
“为什么不让西蒙·西蒙去后面的那辆坦克里呢?不要让他在前面,他对这一切非常熟悉。他可以比其他任何人都控制得好。”
“嗯,好主意。”劳特曼说。
堂吉诃德说:“约翰,干得好。劳特曼,你就那样干吧。”
“鳄鱼”难到别无选择
在离开桥后,约西不再发愁了。耶希勒是一个能把事情做好的硬汉。劳特曼也以古怪的方式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桥会在明天早晨到达岸边的。这期间他还必须要确保有足够的小橡皮筏和其他设备在运送中,以便执行今晚在德维尔苏尔将伞兵渡运过河的命令。对巴列夫撒个小谎是一回事,为的是抵制他反对沙龙这份冒险的计划(事实上的确冒险),而且在堂吉诃德看来,这似乎也是一个结束战争的最好机会,而且还是对以色列有利的机会;而调配两个师投入战斗则是另外一回事,一场战斗中后勤跟不上,很可能就会面临溃败。
黑色的细长条道路歪歪扭扭地穿过高大的沙丘和山脊,当堂吉诃德看到其上的景象时,瞬间大感沮丧,不知所措。一列列长长的机械队伍仍旧堵在那里,长达几英里,一直到视线之外。双向的交通都被堵得死死的,有的在急转弯处,有的在十字路口,有的是由于重型车辆抛锚了。在阻滞的中心,受令来到这儿的交通管理员们在试着解开这麻团一般的堵塞。但跟在沙龙后面渡河的阿丹师为了赶到集结地,一直在源源不断地开过来;将近三百辆坦克,还有几百辆装甲运兵车和补给车。形势在一步步恶化下去。
“萨拉克,我来开车。”
堂吉诃德驾车风驰电掣般返回塔萨,在某些地方以过山车般的倾斜角度翻上沙丘又迅猛地冲了下去,从而迅速离开了长段的堵塞车流,同行的萨拉克记者被吓得紧张不已。约拉姆·萨拉克已经学会了和尼灿准将一起乘车时要保持沉默,尼灿往往是这一刻还亲切友好,下一刻就成了雷公。萨拉克现在每天都写战争日记,他期望这些日记能在杂志上连载,然后再做成一本书。在他作为尼灿的司机兼信号兵这个职位上,他可以以内部视角来观看沙龙的战役,这是很有价值的。
不过这一次,长长的一段沉默过后,萨拉克实在忍不住了,说道:“长官,干不成了。”
堂吉诃德没有看他,护目镜下面的面容显得心不在焉又压抑冷峻。“什么干不成了?”
“渡河,今晚是不行了。”尼灿没说话。吉普颠簸着飞速向前,“长官,我早在五月份就在《新消息报》上写过一篇关于渡河问题的文章。我说的不是那座桥,他们也许会把它修理好的。我说的是‘鳄鱼’。那些设备在今晚绝对不可能抵达德维尔苏尔。”
尼灿的沉默让这位记者有些害怕,他后悔自己张嘴说话了,尼灿很少有这种态度。
塔萨,整个师已经整装待发,准备夜袭。午后温热的阳光中,三个旅,每个旅大约一百辆坦克,再加上装甲运兵车、半履带车、自行火炮、高射炮、战场支援卡车及巴士,满满当当地在沙地上延伸到远方。沙龙背着手审视着整个场景,看见堂吉诃德后,他点头示意他过去。“怎么样,堂吉诃德,这景象不一般吧?”
“是的,长官。不一般。”
沙龙目光敏锐地看了他一眼,声音严肃地说:“来。”回到大篷车中,他切下几片黄奶酪,就着一只碗里的杏脯吃了下去。堂吉诃德简洁地向他汇报了情况,沉默良久后,沙龙最后说:“真的吗,你的汇报?‘鳄鱼’是关键要素。约西,我知道大拖车运送那些漂浮筏非常困难,但是‘鳄鱼’自己有轮子,可以跑。它们为什么到达不了?”
“长官,我知道所有‘鳄鱼’的位置。你没法坚持你的时间表。没有一艘‘鳄鱼’能够在午夜时到达。”
“到达不了?那拂晓时候呢?”堂吉诃德摇摇头,“上午十点左右怎么样,那么?”
“或许会有六艘能到。绝大多数要再往后才能到。”
沙龙拿起电话听筒。“给我接巴列夫将军……约西,三艘‘鳄鱼’系在一起可以渡运一辆坦克。我们在训练时做过。”
“是的,长官。在训练时。突袭登陆的话,那还好说。敌前登陆,如果一发炮弹甚至是一块弹片击中‘鳄鱼’上面的橡皮浮圈,它就会沉下去,坦克也就跟着下去了。”
“巴列夫吗?我是沙龙。我很抱歉地跟你汇报一下,我跟你说过,今晚渡河确实有一点点太乐观……是的,我知道。但是约西·尼灿亲自去那些路上走了一遭,还有那些后来才开拓的狭窄路段,阿丹师……滚轴桥?出了点儿小故障,正在修理呢。不过交通问题……”那边说了一会儿话。沙龙飞快地瞥了眼堂吉诃德。“我明白。我再考虑考虑吧。稍后我再给你打电话。”他挂上电话。“这个巴列夫,我就知道!他说南部军区也承认问题属实,表示赞同。如果我要求推迟二十四小时的话,他们会批准的。他没有说‘我告诉过你的’这种话,但话里话外就是那个意思。一副得意扬扬的样子。”沙龙眯起眼睛看着他这位副手,问:“你在想什么呢?”
堂吉诃德语气缓慢地说:“长官,今天你遇到的是绿灯,明天你就可能遇到红灯,来自联合国的,或是南部军区的,又或者是基辛格的。如果你今晚走,军队会跟着你的。把这支军队投入渡河行动中的只有你,其他人都不行。”
“军队未必会跟着我走。”沙龙那种神采飞扬的感觉已经完全消失了。他脸上显出似雕塑一般的硬线条,“军队可能会跟,也可能不会跟。也许根本就没有机会进行这个行动。行动的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五十,如果事情在最初的几个小时进展不顺利,那么葛农或是巴列夫甚至达扬也会打退堂鼓,然后中止行动。那就只是阿里克·沙龙又一次心血来潮了,徒劳无益地让众多的犹太小伙子送死。”
“长官,除了渡河再没有其他办法能打赢这场战争了。”
“是,这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你说今晚之后灯可能会突然变红,很对。但是你刚才也告诉我了,我没有今晚渡河的实力。”
“那么也许推迟是个解决办法,长官。En brera。”
“不是解决办法。”沙龙随即摇头说,“整个行动的关键在于突袭。我们的准备工作也已大致就绪了。推迟一天,敌人就警觉一天,桥头阵地也就可能拿不下来。”他用手捂着脸盖住眼睛。
堂吉诃德冲动之下说道:“沙龙将军,其他的事都给我免去,让我今晚专门待到路上去,如果必要的话,一整晚就待在那里。我要强征坦克和推土机,把车辆都从柏油路上推到沙地里去。我要命令各单位,包括阿丹将军的坦克,让他们为‘鳄鱼’和筏子让路。我会用上军事法庭来威胁,如果必须的话,我会拔枪。理顺这个境况需要一名将军,长官,那就让我来吧。”
沙龙向上看他,问:“如果那样的话,我能期待一个什么结果?”
堂吉诃德脑子里迅速回顾了一遍他看见的那些狭窄路段(摸不着底的感觉尤其强烈,说不定还要搭上沙龙那一万人马),说道:“长官,拂晓时六艘‘鳄鱼’到达岸边。中午的时候会有更多,第一批漂浮筏也会在那个时候到。”
“我是说期待,堂吉诃德。”
“我听到了,长官。”
沙龙厚实的手落到电话机上,他抓起话筒来,但眼睛依旧盯着堂吉诃德。“接通巴列夫将军。”
准备渡河
“阿卡普尔科!”
凌晨两点钟,堂吉诃德久久等候的这声暗号传入他耳机中;伞兵指挥官告诉他,第一分队已经乘坐小橡皮筏渡过了河、登上了对岸。在他的吉普车旁边,一辆推土机借着明亮的月光正把一辆熄火的空拖车从雷菲迪姆路上推出去,以疏通堵塞了一英里长的交通。在计划的三个半小时之后,行动开始了,部队实施了渡河。
沙龙的声音在指挥通信网上传出来,镇定而又兴奋:“干得好,丹尼。那边什么情况?”
丹尼·马特的声音轻松随和:“到现在为止还好。我们剪断了铁丝网。这边非常安静。你们那边的北部我想可不太安静。‘中国农场’的麻烦很大。”接近于午夜时分,那个叫作“中国农场”的地方突然间像火山一样爆发起来,自从那时候起,火光和隆隆声就没有停止过。
这处被遗弃的埃及农业站点在一定程度上阻碍着去往运河的路,因此沙龙部开始了交战,以肃清农场外围固守的敌军。那地方有几平方英里,堤岸和灌溉沟渠纵横交错,可以很好地掩护藏匿起来的守军。“中国农场”是一个完全使用不当的名字。“六日战争”后,军队发现那里有锈迹斑斑的机械装置,上面刻有东方文字,实际上很可能是日文。士兵们当时就给这地方起名叫“中国农场”,这个名字就此传播开来,并且也一直被视为一处异常难攻的军事障碍。
远在十二英里之外,堂吉诃德都能看见那块区域上燃烧的火焰和漫天划过的曳光弹。沙龙的计划很明显开始实施了,因为丹尼·马特的伞兵去德维尔苏尔的路必须从那里经过,另外,小橡皮筏以及跟随的工程师们也得从那里走,以便把伞兵渡运过河。战斗中那些旅长的报告尽管只有简单的几句话,但也显示出那块农场艰险得很:大量坦克燃烧,伤亡惨重,大撤退后重新集结。
萨拉克说道:“长官,‘旗杆’呼叫你。”他打开听筒开关,沙龙平稳而镇定的声音传来:“约西,你那边情况如何?”
“放出来四艘‘鳄鱼’,畅通无阻地朝运河去了。正在弄另外两艘。那座桥正在移动途中。一些漂浮筏也在路上。”
“很好。找一名高级军官,把这工作交给他。立刻来‘庭院’,我这边需要你。”
“是,长官。”
如果要确保那座桥一切顺利的话,没有人比耶希勒更合适那项工作了,堂吉诃德想。在明亮的月光下找到那座桥并不难,平坦的沙地上,它就像一条黑黝黝的巨型爬行怪物。
“明白!”耶希勒露齿一笑,一脸凶相,在月光下显得非常残忍,“走你的吧,堂吉诃德。劳特曼在操控这个宝贝呢,正按部就班地走着呢。‘鳄鱼’会在拂晓时分到达那里,我向你保证,同时我也会交付一部分漂浮筏。我就是干这种工作的人。你是有教养的人,我不是。我强奸那些女秘书。我就是军队中做那种恶心事情的军官。”
“中国农场”那边的隆隆枪炮声越来越响,堂吉诃德的吉普车绕开公路上首尾紧挨的车辆,碾在沙地上飞速向前。形形色色的闪光把那边的天空劈得一颤一颤,巨大的火焰让月亮都黯然失色,向人们提示着下面那场骇人的杀戮。一条主干道的岔路口处,一名调度交通的胖中尉在车辆的喧嚣声和枪炮的隆隆声中朝他大喊,说要把车辆都调到南面去,因为“中国农场”那边的坦克战斗已经波及去德维尔苏尔的道路了。消息坏透了!这个岔路口塞满了开往对面方向的救护车;那里已经在撤离伤员了,一幅让人丧气的景象。
堂吉诃德开车穿过开阔的旷野,跑得很野,震得很厉害,好在他很熟悉这片区域,穿过沙龙说的那条缝隙出去不是难事。沙龙站在他机动司令部所属的半履带车和装甲运兵车中,周边的军官和士兵只有他一人没有戴钢盔,灰白的金发显示出他来自远方的血统。他指着“中国农场”那边闪耀的天空,说:“很漂亮,是吧?我们的部队像一头头狮子似的在战斗。不会有事的。”但堂吉诃德是了解他的,已经听出了他平静言语中暗含的深深忧虑,“约西,坐下一艘小橡皮筏到对岸去,四处看看,然后回来给我报告。”
堂吉诃德惊了一下,忙问:“长官,你跟丹尼·马特失去联系了吗?”
“当然没有,那边一切都好。我应该亲自去的,但是我必须紧跟这场战斗。”他指了指燃烧喧闹的北边,然后把堂吉诃德拉到一边,飞快而硬巴巴地跟他说:“我们现在是危急阶段。这个阶段提早出现了。南部军区认为我是个骗子或蠢蛋,他们的怯懦已经开始显现出来了。他们声称我们已被切断并被包围了!我跟他们一遍遍保证说‘中国农场’的战斗虽然打得很艰难,但是进展得很好,丹尼·马特也在巩固他的滩头阵地。不行,什么用也没有。他们说我已经陷在绝境里面了,还说我可能会像失去地堡中的那些小伙子一样再失去丹尼的旅。约西,我们这里已经取得胜利的进展了,而他们现在马上就要让它化为乌有。达扬已经在建议将丹尼撤回来。他说就把那定位为一次夜袭,到此为止吧。天知道摩西·达扬是怎么了。”
“长官,达扬为什么要相信我而不是你呢?”
“派你过去就是达扬跟我提议的,他说派约西·尼灿过去。明白了吗?现在出发吧。”
堂吉诃德往返了一趟,进行了一次简单、怪诞的埃及国土旅行,黎明前的朦胧中,马特的伞兵正在那边有条不紊地挖掘防御工事,部署环形防御,就好像在内盖夫进行的一次夜间拉练一样。至于敌军,与此刻北边的地狱烈火相反,这里毫无踪影。当他返回时,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中国农场”那边终于安静下来,不再有枪炮声和爆裂声,灰白色的天空中也没有奇怪的光影闪烁了。在德维尔苏尔,坦克和装甲运兵车挤在“庭院”中,所谓“庭院”,就是用砖铺出来的一块广阔的停车场,是几年前沙龙下令挖掘沙墙而形成的。这一段沙墙后面朝以色列这边已经给挖空了,只在朝埃及那边留下一片不厚的由砖和沙子混合形成的墙,推土机此时正在作业的就是那块地方。两辆推土机,沙龙亲自开一辆,对此堂吉诃德一点儿都不惊讶,沙龙就是那样的人。沙龙朝他吼道:“我准确知道朝哪里挖,我必须得给那些笨蛋指出来!”在他还正说话的当口,另一辆推土机凿穿了墙体。坦克兵中响起一片欢呼声。那边,运河对岸,晨光中薄雾笼罩下的绿色地区,就是埃及了,伊甸园一般的美景,与这边死气沉沉的西奈沙漠截然不同。
沙龙从推土机上笨拙地爬下来,对他的作战军官约西喊道:“让那些坦克挪到一边去,我们放‘鳄鱼’下水。”
“‘鳄鱼’在哪儿呢?”堂吉诃德喊道。
“六艘,剩下的还在路上。耶希勒是位大勇之士。喏,那边看到什么了?丹尼·马特是太乐观了吗?我们是不是在绝境中?”
“绝对不是。我在整个防线上走了走,完全没有敌人的影子,长官。迄今为止整个一个‘攻其不备’,丹尼要求坦克,他说有了坦克,他可以开到开罗去。”
“那起到作用了。谢天谢地。这就是价值所在。”沙龙抓住他的胳膊,压低声音说,“‘中国农场’昨晚上非常非常惨,约西。他们还在往外抬伤亡人员。死伤了好几百。整连整连的坦克被击毁,惨不忍睹,令人惊骇。”他的眼睛盯着这位眼窝深陷、双颊也凹陷的副手,“代价大得可怕,但是起到作用了。现在我们要渡运坦克,直到那座桥到来,然后敌人就会因为惶恐而溃败。我们今天仍然能够取得这场战争的胜利,约西。我要给南部军区打电话。跟我来,准备就你所见到的做汇报。巴列夫在等着。”
“庭院”外面,“鳄鱼”们排成队列,这些船样子笨拙,下面有车轮,船体四周有鼓胀的浮子。耶希勒彻底成了一个泥人,堂吉诃德大步走向他,拥抱了一下,说:“耶希勒,嗬,沙龙说你是一位大勇之士。”
耶希勒沙哑着嗓子说:“让他去跟晋升委员会说这句话吧。他们也许会听阿里克·沙龙的。”
空运典礼
耶路撒冷,兹夫·巴拉克一边听六点钟新闻,一边穿一件军礼服。先是叙利亚前线的事态,再是美国空运,渡河的事只字没提。嗯,好,防护程序在控制着。他现在无精打采,和果尔达熬夜坐了大半个晚上,最后达多报告滩头阵地已经占领,伞兵们正在构筑防御工事;另据沙龙自己述说,虽然在保持“中国农场”旁边那条路的畅通上遇到了一定的麻烦,但局势还算很好,都在掌控之中。
娜哈玛站在门厅的镜子前,身上穿了一件她平时很少穿的在华盛顿买的套装。她一边匆忙梳理头发一边问:“你不是随口瞎说吧,兹夫?为什么要我参加空运典礼仪式?”
“果尔达让我带上你的,motek(宝贝)。没问题了吧?”
乘车去吕大机场的路上,娜哈玛喋喋不休地唠叨,少有的好精神。诺亚突然与那位法国姑娘订婚,让她很是高兴。他们对朱莉娅知之甚少,但娜哈玛已经开始不喜欢达佛娜·卢里亚了。那家人都是精英分子,这姑娘却变化无常,极其讨厌。还有,巴拉克从华盛顿回来的这几天内,她对他一直比以前要热情,他不确定这是怎么回事,也不想猜这是怎么回事,他很久以前就不抱这方面的希望了,猜不出来的。
车停在候机楼,他们看到,外面洒满阳光的跑道上,两队士兵排列成行,还有一支仪仗队,扛着四面招展的飘扬大旗:一面是星条旗,另一面是大卫星旗,以及各自的空军军旗。机场总监的办公室内,果尔达正在抽烟喝茶。她对娜哈玛说:“你好,亲爱的,你能来真是太高兴了。这是你丈夫的功劳,他在华盛顿完成了很多奇迹。”
巴拉克说:“我没做什么,娜哈玛,不过这是我最后一次否认了。”
“你的女儿们还好吗,亲爱的,还有你们家那个海军艇长?你一定为他感到非常自豪!”
一名助理探头进来,说:“总理,塔台报告C-5A将在两分钟后降落。”
果尔达·梅厄掸掉裙子上的烟灰,和巴拉克、娜哈玛以及她的一小群随从一起走出去,到了跑道上的麦克风前面,美国大使和他的武官已经站在那里了。围栏边和候机楼顶上的观众们纷纷发出惊呼:“来了!来了!”地中海上面,清晨雾蒙蒙的天空中,一个小点愈来愈大,逐渐变为一架巨人般的飞机。“看那儿,看到了吗?一架飞行的帝国大厦。”娜哈玛叫嚷道。果尔达满含溺爱地对她笑了一下。当那架“银河”(C-5A简称“银河”)落地、缓缓滑向候机楼时,军乐队开始演奏《星条旗永不落》[2],总理也僵硬地挺直了身子。当音乐结束时她对巴拉克说:“谢天谢地,谢天谢地我们没有开第一枪。”她的声音很高,为的是让旁边的美国大使听到:“如果我们开了第一枪,这就不会发生了。我们在世界上就不会再有友情了。我们守信,美国总统也守信。”
大使朝她挤过来,说:“总理,我该跟您说一下,由于种种错误,飞行员没有被告知这里安排有一场仪式。很对不起。”
“那又怎么样?别担心,他会应付得了的。”
“银河”停下了,机头与机尾处的坡板伸展开来,观众们一阵欢呼。平板拖车一辆辆开到坡板处,后面跟着大群装卸工,飞行员从飞机中走出来,一名瘦高的年轻人,穿着蓝色的工装裤。大使上前迎住他,然后陪着一起来到果尔达·梅厄面前。“总理,请允许我介绍汤姆·鲁宾逊少校,隶属美国空军。”
“鲁宾逊少校,欢迎来到以色列。你肯定累了,我不会叨扰你很长时间。”果尔达提高了的声音在机场上空回荡,“我昨天跟我的女儿说:‘我要亲吻那些飞机上的飞行员。’她说:‘好啊,去做吧。’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设这个小型仪式的原因。”她踮起脚,亲吻了一下那位飞行员的脸颊。人群中传来一片笑声和欢呼声。闪光灯咔咔作响,电视摄像机靠到近前来。
那名飞行员走到麦克风前。“哈,哦,总理夫人,这还是我第一次飞来这里。”他说,他的声音从喇叭中隆隆传出,很明显的美国南部口音,“已经飞过的伙伴们告诉我说,美丽的女人用花和亲吻接待了他们。我的问题是,您的花在哪里?”
人们一起鼓掌。果尔达笑着对美国大使说:“怎么样?我说他会应付得了吧?”离开机场时她挎住娜哈玛的胳膊,说:“你要和我一起吃午餐,亲爱的,你忙不忙?”
在娜哈玛高兴得喘着气连忙答应后,果尔达把巴拉克带到一边。“现在听着,‘大惊小怪先生’,”她生硬地说,刚才和蔼慈祥的样子已经荡然无存,“立刻安排一架直升机,到南部去,务必查清渡河地点的真实情况。查不出事实别回来。在军事资讯接收方面,我,包括达多和达扬,都不行。我一生中从来没有这样不确定和不安过。”
“总理,一场进攻刚开始时很难——”
她没理他的话,又说:“的确,兹夫,我现在开始感觉到赎罪日前一天的那种感受了。两眼一抹黑,心里特别难受,沮丧灰暗。部队和坦克渡河的实际情况是怎样的?他们还在继续吗?塔尔那座桥怎么样了?战斗还在进行吗,如果在进行,惨烈不惨烈?这次空运完全没有意义吗?假如停火提案今天到达怎么办?我必须得知道!”
“但是即便是那边的指挥官们也不知道全部,总理。收到的报告是滞后的,而且——”
“他们还知道些东西,而我什么也不知道。没人想跟我说任何事,因为我会抓住他们让他们解释原因。兹夫,我的鼻子闻出来了,有麻烦。去那边。”
戈罗迪什设在乌姆哈希巴的前敌指挥部让巴拉克想到了赎罪日那天的“坑洞”;焦虑的军官们和秘书们来去匆匆,喇叭发出刺耳的叫声,电传打字机咔嗒咔嗒,整体氛围是混乱无序的。作战室里,一幅从天花板到地上的大地图显示出严峻的形势。到德维尔苏尔的补给通道是一条头发丝般的细蓝线,它的两边都是红色厚实的西奈敌占区,运河对面,丹尼·马特的桥头阵地看起来就是广袤巨大的埃及国土上的一个小圆点。这就是实际的形势,巴列夫和戈罗迪什两人恼火地告诉他。沙龙将大量的兵力投入到无谓的“中国农场”里,那个地方一整晚都是血火屠戮。人员与车辆的损失严重得骇人,可他那些承诺还一个都没有兑现。说桥桥没有,说路路事实上也还是无法通行。更为可恶的是,今天早晨,他仍在利用小橡皮筏和老式的“鳄鱼”将他自己的和阿丹师的人马渡过运河,还建议坚决地继续这种鲁莽的渡运。
戈罗迪什怒吼道:“还有什么比这更不负责的吗?两个师钻进敌占区里,后背就是运河障碍,还没有一条安全的补给线,没有一座桥架设到位。他脑子有毛病吗?几个小时的战斗就可以耗尽他们的燃油和弹药!然后怎么办?”
“他没有军人的实实在在感。”巴列夫以法官在判决案子时的口吻说,“他所谓的才华就是冒险。他经常是鲁莽地投入士兵去冒险,然后再让别人给他擦屁股。”
戈罗迪什说:“En brera,责任是我们的,我要下令暂停,兹夫。我要指令沙龙,直截了当地,桥没有架设到位之前不能再渡运部队。如果三十六个小时后我们还没有桥,我就让丹尼·马特旅撤回来,希望上帝帮忙,我到时候还能撤回来。”
“滚轴桥在哪儿呢,戈罗迪什?它现在是什么情况?果尔达一直在问这座桥。”
“它昨天就断了。沙龙声称修补好了,正在‘育空点’西面的路上。但谁知道呢?一边是塔尔发疯的桥,另一边是沙龙发疯的行为,上帝啊!救救犹太国吧。”
“如果你允许,我想去亲自看看。”
“当然可以。”戈罗迪什说。
巴列夫阴郁地点点头。
注释
[1]Frankenstein,一部科幻小说中主人公创造出来的怪人。——译者注
[2]《星条旗永不落》(The Stars and Stripes Forever)美国作曲家约翰·菲利普·苏沙的代表作,美国著名的爱国主义进行曲。根据美国国家法令,《星条旗永不落》为美国进行曲。——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