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风云(全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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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罗达嫁给海军军官这么多年,却始终不习惯整理行装和搬家。她干起来倒很在行,开列长长的名单,记起各种琐事,半夜里醒来匆匆记下笔记。不过她也会一下子变成泼妇,从黎明到深夜,屋里到处可以听到她愤怒的声音。帕格整天待在海军情报部里,拼命研究德国,连饭都在陆海军人俱乐部里吃。然而,尽管时间紧迫,罗达还是办得头头是道:贮藏好家具,锁上屋子准备出租,付清欠账,收拾好她自己的衣服和帕格那只装便服和军服的沉重大衣箱,还把梅德琳送到自己妹妹家里。

 

大邮船弯弯的黑色船艉高矗在河边石子路上,船艉上横写着“不来梅”几个金色大字。金字上面,迎着哈得孙河上吹来的凉爽而带有鱼腥臭的微风,一面极大的红旗在飘扬,露出中央白圈里一个黑色大卐字。

“老天爷,这一切都实有其事。”梅德琳从出租汽车出来的时候跟华伦说。

“什么实有其事?”华伦问。

“哦,关于希特勒的一切。纳粹、‘元首万岁’、焚书——在报上读到这一切,总觉得那么可笑、那么疯狂,简直难以相信是真的。可是,瞧,卐字就在那里呢!”

维克多·亨利抬头瞟了一眼纳粹国旗,整个脸都皱蹙成一团。罗达在兴致勃勃地吩咐脚夫搬运行李:“装运这只桶还必须得到特别许可,希望我们的德语没有白学,你们跟我们一起上船去看看吧。”

他们坐在镶有阴暗的雕花护墙板的头等舱房里,在一大堆手提箱和衣箱中间凄凄凉凉地说着闲话,后来坐立不安的罗达忽然跳起身来,拉着华伦一起到邮船的甲板上散步去了。梅德琳趁机告诉她父亲说她不想继续念大学了。跟她呆板的姨母和更呆板的姨父以及两个孪生表弟一起生活两年,她说是她怎么也受不了的。

“那你打算干什么呢?念了两年大学,老有好几门课不及格,”维克多·亨利说,“你总不能整天躺着看时装杂志,一直到出嫁吧。”

“我要找个职业,我可以工作。我对学校腻烦透了,我讨厌读书,我一向对读书不感兴趣。我不像您,也不像华伦,我觉得我倒更像拜伦。我拿我自己也没有办法。”

“我也一向不喜欢读书,”亨利回答说,“谁都不喜欢读书。你只是做你应该做的工作,而且应该把它做好。”

女儿笔直地坐在大圈椅的边沿上,露出最讨人喜欢的微笑。“求求您!先让我休学一年吧,我保证我干得了。纽约的无线电中心有不少工作给年轻姑娘做。我要是干不了,就一定老老实实回大学去念书——”

“什么!纽约?才十九岁,就自个儿到纽约去?你疯啦?”

“就光今年夏天,让我试试吧。”

“不成。你得跟奥古斯塔姨母一起到纽波特去,按照已经安排好的那样。你不是一向很喜欢纽波特吗?”

“去一个星期,当然很好。住一个夏天,那就叫人腻烦死了。”

“你还是去吧。从秋天开始,我要你按时写信给我,报告你大学里的学业成绩。”

梅德琳往圈椅上一靠,从基普·托莱佛送来的满满一篮新鲜水果里挑了一个苹果,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她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前面,偶尔恨恨地瞪她父亲一眼,一声不响地啃着苹果,一直到她母亲和哥哥回来。帕格拿了一本谈德国炼钢业的书看着,尽量不去理会她的眼色。他并不喜欢在这种情况下跟他女儿分别,不过她提出的要求使他简直无法想象。

“不来梅”号中午开船。华伦和梅德琳刚离开码头,乐队就奏起一支欢乐的德国圆舞曲。他们坐出租汽车进城,一路上彼此很少说话。亨利的沉默寡言给全家树立了榜样:孩子们只是在小时候打打闹闹、说说笑笑,成年以后就各走各的生活道路,彼此很少谈论如何生活。华伦送梅德琳到无线电城下车,并不问她在那儿打算干什么。他们约好一起吃晚饭,看一场戏,然后乘午夜的火车回华盛顿。

梅德琳走进美国无线电公司大厦,在极大的休息室里东张西望,呆呆地看着绘在墙上和天花板上的迭戈·里维拉迭戈·里维拉(1886—1957),墨西哥著名壁画家。壁画。后来她又溜达到一排全国广播公司艺术人员和职工的专用电梯附近。她发现进进出出的人大多不向那个穿制服的看门人出示证件,只是冲他微笑着挥挥手,或者匆匆穿过用绳子拦成的入口。她也急匆匆地溜了进去,努力装出一副像是二十五岁而且是内部职工的样子。看门人斜盯了她一眼,伸出一只手想拦住她,她却一个箭步蹿进了一部挤满了人的电梯。

她在广播公司的大厅里闲逛了一个钟头,欣赏着厚厚的咖啡色地毯、高大的黑色圆柱、一车车从她身边经过的灯光和广播设备、广播室外面耀眼的红灯、从各个门口匆忙地进进出出的美丽姑娘和漂亮青年。她走到人事处门口站了很久,从两扇敞开的大门外面往里窥探,就像一个小孩子在看一个摆满糖果的柜台似的。她终于离开了,把一天的时间消磨在百货商店里。

再说华伦,出租汽车把他送到市中心,在仑柏曼耶饭店和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美貌女人相会。她长着两只忧郁的大眼睛,一头淡黄色秀发,讲起小说、绘画、音乐来绘声绘色、热情洋溢,但华伦对这类话题并不太感兴趣,他在学校里的主修课是历史和科学。他们很早吃完午饭,就在旅馆房间里消磨时光,他对这倒是比较感兴趣。

他跟他妹妹一起吃晚饭的时候,梅德琳从他放在桌上的烟盒里取了支香烟,点了火,不太在行地抽起来。她那种倔强的、自满的、有点儿惹人爱怜的神气引得华伦哈哈笑起来。“猫不在了,嘿!”他说。

“哦,我抽烟抽了好几年啦。”梅德琳说。

 

邮船拉了三声汽笛,码头上的桥架从舱口抽走,乐队在下面奏起美国国歌。罗达一下子冲动起来,马上转向她丈夫,露出甜蜜的笑容——这样的笑容他有好几个星期没有在她脸上看到了——用两臂搂住他的脖子,微张着嘴热烈地吻着他。

“哟!咱们动身啦,帕格,是不是?到德国去。这简直是咱们的第二个蜜月!嗯!”

一直忙于收拾行装、憋着一肚子气的妻子竟主动向他献起殷勤来,使用情专一的帕格像收到生日礼物似的,喜出望外。这是一个好兆头,看来不仅在船上那几天,而且可能在侨居柏林的整个时期,他们都能过得幸福。他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

“嘿!”罗达挣脱了,沙嗄地一笑,两眼放出光彩,“别这么猴儿急,小伙子。我想喝一杯,光是想喝一杯,我也不管太阳过了帆桁梢没有。我知道自己需要什么,香槟鸡尾酒,也许两杯,也许三杯。”

“没问题。咱们就在这儿喝吧,我去要一瓶来。”

“不成,帕格。这次横渡大西洋将是一次愉快的长途航行,咱们到酒吧间喝去吧。”

邮船正离开船坞,呜呜地连声拉着汽笛的拖轮把船转向南方,脚底下的甲板开始震动。一群面带倦容的快乐的旅客已经挤满酒吧间,发出乱哄哄的闹声。

“我还以为大家都患了战争恐惧症呢,”罗达说,“这儿好像没有一个人担忧。”

他们在柜台旁边找到两只空凳。罗达举起一杯香槟鸡尾酒,问道:“嗯,祝谁健康?”

“孩子们。”帕格说。

“好的,咱们被弃的雏鸟。好吧,祝孩子们健康。”罗达一边喝香槟,一边兴致勃勃地谈论“不来梅”号上讲究的设备。她说,在目前这种日子乘德国轮船旅行,使她觉得自己很富于冒险精神。“帕格,你看这个酒吧间里真会有纳粹分子吗?”她天真地问。

坐在罗达旁边那个红脸的胖子瞟了罗达一眼。他戴了一顶装饰着羽毛的绿帽子,拿了把啤酒壶在喝酒。

“咱们到甲板上散会儿步吧,”帕格说,“瞧瞧自由女神像去。”

“不,先生,我还要喝一杯。我早就瞧过自由女神像啦!”

帕格果断地微微摆动一下拇指,罗达就离开了凳子。只要一接触到他的海军工作,帕格就能把她当作甲板水手看待。他替她开了门,一阵风扑面吹来。他们迎着风走到船尾,看见海鸥在上空盘旋鸣叫,旅客们麇集在栏杆边,观看曼哈顿岛上的建筑物在棕色的雾气中掠过。

帕格靠在一处左右无人的栏杆上,悄悄地说:“瞧,除非像现在这样在露天,否则你可以断定咱们在旅途上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被记录下来,不管是在什么地方。在酒吧间,在饭桌上,或者甚至在我们的舱房里。你可曾想到这一点?”

“嗯,想倒是想过,可是——甚至在我们的舱房里!真的吗?”

帕格点点头。

罗达沉吟不语,接着哧地一笑:“你是说——你不是说日日夜夜吧,帕格?从不间断?”

“这是工作要求。他们要是不这样做,未免太马虎了,而德国人办事是从来不马虎的。”

她觉得好笑,微微把嘴一噘:“那么好,先生,在这船上,你就离我远远的吧,我能说的就是这么一句话了。”

“在柏林,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咱们难道不能有自己的住宅?”

他耸了耸肩:“基普说过,你要习以为常,别老搁在心上。我是说,从此咱们不再有秘密可言。你就像一条放在玻璃瓶里的鱼,一点儿不错。话说回来,自己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怎么能不搁在心上呢!”

“说真的,”她脸上露出一种奇特的表情,半带懊恼半带兴奋,“我真不知道自己事先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嗯!他们说,爱情自有办法,不过——哦,去它的吧!真的,它不见得就那么重要,对不对?现在我可以再去喝一杯吗?”

 

晚饭前不久,从舱房的门缝里塞进一张雕版印的请帖,邀请他们同船长共进晚餐。他们就帕格穿不穿军装的问题讨论了一番,最后决定不穿。这个决定后来证明是正确的。桌上,有一个跟维克多·亨利一样矮、一样沉默的德国潜艇军官,也穿一套棕色便服。船长是一个呆板的人,穿一套镶着金纽扣的蓝制服,挺着个大肚子,用讲得很慢的英语或者很清晰的德语笨拙地跟女客们开玩笑,他的两只蓝眼睛在那久经风霜的胖脸上闪闪发光。他不时轻轻弹一下指头,就有一个穿得很齐整的管事一步蹿到他身边。船长简短地吩咐他几句话,那管事脸上露出恐惧的神色,匆匆离开,向侍者们做着手势,他的长礼服的下摆不住地扇动着。食物非常丰富,味道也极好;花瓶里白色和紫色的兰花也非常悦目;酒的品种之多引起帕格的忧虑,因为罗达一兴奋,就会喝醉。可是她吃得津津有味,喝酒很有节制,用流利的德国话跟船长说说笑笑,引得他十分开心。

潜艇军官的妻子坐在亨利左边,她是一个金发女人,穿一身领口开得很低的绿色薄纱衣裳,露出相当一部分奶油色大乳房。帕格问她是不是拍过电影,她先是吃了一惊,随即温柔地笑起来。他右边坐着一个矮小的英国姑娘,穿一身灰色苏格兰呢衣服,她是埃里斯特·塔茨伯利的女儿。塔茨伯利是桌上唯一真正有名的人物,他是英国的电台广播员和通讯员,身高六英尺二英寸,大肚子、金鱼眼、粗眉毛,有一个露出青筋的大鼻子,戴一副厚眼镜,说话声音洪亮,吃东西胃口极大。他哈哈笑着来到饭桌上,谁跟他说什么,他听了都哈哈大笑,他自己不管说了什么也哈哈大笑。他长得非常丑,他的衣着一点儿也没减轻他的丑陋:一身铁锈色的细毛衣服,一件花格子衬衫,一个绿色大蝴蝶领结。他只抽香烟,香烟夹在他的香肠似的胖指头中间显得非常小。像他这样的人应该抽烟斗或者黑色长雪茄,但他手里总是夹着一支香烟,除非是在他忙着使刀叉的时候。

尽管大家勉强地说说笑笑,这顿饭依旧吃得很别扭。没有一个人提到政治、战争或者纳粹,连书籍和戏剧都是危险的话题。在很长的沉默中,只听得逐波前进的邮船发出轧轧的呻唤。维克多·亨利和那个潜艇军官彼此打量了几眼,却没有交谈。帕格有一两次想逗引坐在他右边的塔茨伯利的女儿说话,只引起她一个腼腆的微笑。吃甜食的时候,他从金发女人那里扭过头去——那个德国女人不住地夸他蹩脚的德国话说得好——向那英国姑娘做另一次努力:“我揣摩您是离开学校去度假?”

“嗯,我恐怕永远离开学校了。我二十八啦!”

“真的吗?嘿,对不起!我还以为您跟我女儿念差不多年级呢,她十九岁。”塔茨伯利的女儿没吭声,所以他又继续说下去,“我希望您把我的愚蠢看作恭维,女人不是喜欢人家说她年轻吗?”

“哦,好些人都犯了这个错误,中校。大概是因为跟我父亲一起旅行的缘故吧,他眼睛不怎么好,我在帮他工作。”

“那一定很有趣。”

“也得看题材。现在这日子,倒有点儿像放一张破唱片。老实讲,这个小瘪三会动手呢,还是不会动手?”

她呷了口酒。亨利中校不由得目瞪口呆。“小瘪三”当然是指查理·卓别林查理·卓别林(1889—1977),英国著名电影演员,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末曾主演讽刺希特勒的影片《大独裁者》。,不言而喻是影射希特勒。她的意思是说,塔茨伯利目前广播的一个主题是讲希特勒会不会发动战争。她不动声色,不变声调,用一个德国人听不懂的隐语,在“不来梅”号船长的宴席上不仅触及了禁忌话题,而且对这个德国独裁者表示了无比的轻蔑。

帕格·亨利度过了第二次蜜月中幸福的一夜,第二天清早出来到凉快的、阳光灿烂的甲板上,看见已有六七个早起的旅客在那里散步了。他估计走五圈约有一英里,他打算走十五圈到二十圈。他绕过船头转向左舷的时候,看见塔茨伯利姑娘从长长的甲板远处向他走来,摆动两只胳膊,扭着屁股,她仍穿着那套灰衣服。“早上好。”他们彼此点头微笑,擦身而过,后来走到船的另一边时,又重复了同样的礼仪。第三次相遇时,他就转过身来,跟她说:“咱们一起走吧。”

“哦,谢谢您,好极了。我觉得自己那么傻,在四十英尺以外就准备微笑。”

“您父亲不喜欢在早饭前散步?”

“他讨厌一切运动。他强壮得像头牛,干什么对他都不起作用。不过,可怜的韬基韬基在英文里有“碎嘴子”的意思。最近患了痛风,这是他最大的一块心病。”

“韬基?”

帕米拉·塔茨伯利笑了:“他中间的名字是韬尔考特,从学生时代起,他的朋友们就管他叫韬基。”她走得相当快。现在她穿的是平底鞋,看上去非常矮。她抬头瞟了他一眼:“中校,您太太呢?也不喜欢散步吗?”

“她喜欢睡懒觉。只要有汽车或者叫得到出租汽车,她甚至不肯步行到街角上的铺子里去买东西。嗯,您父亲到底怎么个看法?这个小瘪三会动手吗?”

她笑了,眼里放出异彩,显然因为他还记得这句话而感到高兴。“他大言不惭地说来说去,不外乎这个意思:时间将会说明一切。”

“您的看法呢?”

“我?我只是把他的看法用打字机打出来,用一台特制的打字机,字母特别大。”三个衣服剪裁得很入时的德国妇女气喘吁吁地从他们身旁走过,帕米拉朝她们做了个手势,“乘她们的船旅行,我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您父亲是不是刚出版了一本书?我记得好像看到过评论。”

“是的。说真的,那不过是把他的广播稿剪剪贴贴。”

“我很想看看。作家们使我敬畏。我自己写起东西来,每写一个字都感到非常吃力。”

“我在船上的图书室里看到一本,是他派我去查阅的。”她说着,咧嘴一笑。帕格不禁想起,梅德琳发现他自高自大或者矫揉造作的时候,也是这样笑的。他很希望华伦能够遇到这个姑娘或者一个跟她相似的姑娘。昨天晚上有那个话匣子——那个半裸的、胸脯饱满的金发女人在旁边,他没怎么注意这个姑娘。可是这会儿,尤其是在海上清晨的新鲜空气影响下,他觉得她有一张英国贵夫人的脸,一张庚斯博罗庚斯博罗(1727—1788),英国著名肖像画家。或者罗姆尼罗姆尼(1734—1802),英国著名肖像画家。笔下的瓜子脸:薄薄的嘴唇,隔得很开的富于表情的灰绿色眼睛,笔直的漂亮鼻梁,浓密的棕色头发。她脸上和手上的皮肤像珍珠一样光滑。跟华伦正是一对,又美丽又机灵。

“您还散步吗?我不走了。”她说,在一个房间的双扇门边停住脚步,“亨利中校,您真要看他的书,最好把书夹在胳肢窝下,他一下子就会爱上您,这还会使他旅途感到愉快。”

“他还在乎这个?怎么,他已经很有名了。”

“他很在乎。天哪,他们这帮人可在乎呢!”她笨拙地微微一摆手,进房去了。

帕格独自吃完早饭,就到图书室去了。室内除了一个孩子气的管理员,还没有人。书架上有不少写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德文书。帕格看中一本名叫《潜艇:1914—1918》的书,就坐在皮圈椅上翻到论美国驱逐舰的战略那部分细细看起来。不久,他听到了钢笔的沙沙声。在一张他几乎伸手可及的小书桌边,坐着那位德国潜艇军官,低下他刺猬似的脑袋正写着什么。帕格没看见他进来。

格罗克微微一笑,用钢笔指着那本谈潜艇的书说:“在回忆往事吗?”

“嗯,我当时在驱逐舰上。”

“我呢,在水底下。也许咱们已经不是第一次相逢了。”格罗克讲英语时略带点儿德国口音,但并不难听。

“很可能。”

帕格把那本谈潜艇的书放回书架上,取下塔茨伯利写的书。格罗克说:“咱们在晚饭前一起喝一杯,彼此交换一下对一九一八年大西洋的看法,好不好?”

“好极了。”

帕格想坐到甲板上的椅子上看一会儿塔茨伯利的书,然后下去工作。他带来一些关于德国的工业、政治和历史的书,都是又厚又重,他打算在赴任的路上把它们全部看完。情报手册之类的玩意儿当然很不错,不过他喜欢自己钻研,在使人发怵的大厚本里寻找更多的细节。书上记载的东西多得惊人,可惜经常缺少锐利而仔细的眼睛。

船头上波涛汹涌,白色的浪花在阳光灿烂的蓝色海面上形成一个“V”字。“不来梅”号像一只战舰似的乘风破浪前进。帕格抬头瞧了瞧从烟囱里冒出来的淡烟,又望了望大海,估计刮的是西北风,风速大约十五海里,船速十八海里,港口处四级风浪,前方远处积雨云下有雨和暴风。他不由得怀念起海上生活来。他离开海洋已经四年了,不当指挥官已经十一年了!他站在船头的栏杆旁边,靠着一根吊救生艇的柱子,深深吸了几口海上的空气。两对中年夫妇从他身边走过,一望而知是犹太人,都穿着讲究的运动服,一边走一边兴高采烈地谈着话。他们转过甲板上的船室就不见了。他正望着他们的背影,忽听得塔茨伯利洪钟般的声音:“你好,中校!我听说你天一亮就带着我的帕姆帕米拉的昵称。一起散步了。”

“你好!你看见刚才走过的四个人吗?”

“看见了。不用说,是犹太人。喂,那是我的书吗?多么叫人感动,你看了多少啦?”

“我刚从图书室借来。”

塔茨伯利的小胡子忧郁地耷拉下来:“怎么,不是你自己买的?去他妈的所有的图书馆!这样你看了书,我连一个子儿也拿不到。”他哈哈一阵大笑,把一只穿绿袜子的脚搁在栏杆上。他身穿一套宽大的椒盐色高尔夫球衣,戴一顶绿色苏格兰帽。“这是一本坏书,实际上是一种冒牌货,可是在你们国家销路很好,对我来说算是交了好运。要是你在过去两年内没有在收音机里听过我的胡说八道,你就可以在书里看到一些有趣的章节。是历史的脚注。我那篇关于希特勒进入维也纳的报道确实不算太坏。咱们生活在什么样的时代啊,中校!”

他谈起德国占领奥地利的情况,听上去就像在广播:口气斩钉截铁,消息灵通,对民主国家的政客表示无比轻蔑,兴致勃勃地谈着不吉的预兆。塔茨伯利独到的见解是世界可能发生大火,不过那场面也可能非常壮观。“你能想象我们让他赢得的胜利有多荒诞、多可怕吗,亲爱的朋友?我都看见了。简直是普鲁塔克普鲁塔克(46—120),古希腊著名传记作家。笔下的人物!一个什么也不是的小人物,没受过什么教育,出身低微——二十岁时是一个被刷下来的学生,一个流浪汉,一个不走运的人——在维也纳一家小客栈里当了五年肮脏、衣衫褴褛的瘪三。这些你都知道吗,亨利?你可知道有五年时间,这位元首一直是你们所谓的波威利街纽约市的一条小街,以出租小客栈闻名。上的瘪三,跟一伙同病相怜的可怜虫一起挤在一个又脏又小的房间里,在救济穷人的施粥所里喝稀汤,而且并不是因为经济萧条——维也纳当时繁荣得很——而是因为他这人既懒惰又没本领,富于幻想,和现实格格不入!说他当过油漆匠的故事都是杜撰出来的。他卖过几张手工画的明信片,但一直到二十六岁,他始终是一个在马路上闲逛的瘪三。后来他在德国军队里当了四年兵,升为下士,当过听差,这种工作甚至对于文化程度极低的人来说也是下贱的。到了三十岁,他穷困潦倒,失了业,用煤气自杀,躺在一家陆军医院里。这就是元首的身世。

“后来——”他正讲得起劲,像在广播似的口若悬河、滔滔不绝,邮船的汽笛突然响了,淹没了塔茨伯利的声音。他似乎一愣,随即笑起来,接下去说:“后来又怎么样了呢?嗯,就是这个丑陋、病弱、粗野、顽固、愚昧、半疯的可怜虫,忽然从医院的病床上跳起来,十年工夫,在急于恢复元气的德国爬到了元首的高位。他还是一个外国人,亨利,一个奥地利人!他们为了让他跟兴登堡兴登堡(1847—1934),当时的德国总统。竞选,不得不为他假造了公民身份证件。我呢,可是亲眼看着他发迹,从维也纳的街道卖明信片挨饿,一直到成为哈布斯堡和霍亨索伦两个王族的唯一王位继承人。”维克多·亨利微微一笑。塔茨伯利本来圆瞪着眼睛,心情激动,这时也不由得哈哈笑起来。“哈哈哈!我觉得只要仔细一想,就会觉得这件事相当可笑。不过,这种荒诞不经的怪事恰恰是我们这个时代占中心地位的重要事实。”

其实亨利是笑塔茨伯利这番滔滔不绝的议论没有什么新东西,大部分在他的书里都有了,而且几乎是逐字逐句。“嗯,还是那句老话:及时缝一针,可以省掉九针。”亨利说,“你们那班政客要是早下手,本来可以轻而易举地把这个不可思议的小杂种干掉的,可是他们不动手,现在他们可遇到难题了。顺便问一句,你要去哪儿?也去柏林吗?”

塔茨伯利点点头:“我们在柏林的那位老兄忽然在这个紧要关头患起前列腺炎来了。哈哈!戈培尔博士说我可以去接替他的职位,非常意外!从慕尼黑开始,我一直是第三帝国中‘不受欢迎的人’。毫无疑问,要不了几个星期,我就会被他们一脚踢出来的。出于某种原因,德国人这个月对英国人特别友好。也许是在他们吞并波兰的时候要我们袖手旁观。我们当然会袖手旁观的,一定会的!保守党人都是彬彬有礼的蛆虫,劳合·乔治劳合·乔治(1863—1945),英国首相、自由党领袖。管他们叫贵族耗子。除了丘吉尔,他不跟他们一伙。”

 

这位美国中校和德国潜艇军官每天晚饭前总要在酒吧间碰头,这已成为他们的习惯。亨利琢磨,从格罗克身上弄情报是他分内的工作,对格罗克来说恐怕也是一样。格罗克是一个职业军人、一个机械工程专家,也是一个真正的海员。他谈起新式潜艇的机械设备来毫无顾忌,甚至公开承认在对付鱼雷上的某些难题。关于这个题目,亨利是内行,虽然他在讨论的时候非常小心谨慎。格罗克对待政客的态度是既讨厌又看不起,在这方面他倒很像一个美国海军人员。每逢谈到纳粹的时候,他脸上总露出讥讽的神色,而且说话也肆无忌惮,如遇他的妻子在旁边,就会向他送来警告的眼色。

一天晚上,埃里斯特·塔茨伯利和帕格·亨利同坐在大厅的长榻上看跳舞,他忽然对帕格说:“你好像跟德国人交上朋友了。”

“我们是谈正经事,我揣摩格罗克不是一个纳粹分子。”

“哦,这班潜艇人员在德国人里算是不错的。”

“你好像不喜欢德国人。”

“嗯,等你在德国待一个月之后,咱们再谈这个问题吧,万一我那时还没被驱逐出境的话。”

“当然,我并不怪你。过去他们给了你们不少痛苦。”

“不比我们给他们的痛苦多,最后我们赢得了胜利,你知道。”他顿了顿,又接着说,“我们的坦克在亚眠突破敌人的阵线时,我的眼睛受了伤。我当时正指挥一个坦克营,中了毒气。总的说来,付出这个代价是值得的,我们终于看到了德国人逃跑。这是很久以前的事啦。”

这时候,“不来梅”号的船长正在跟罗达跳舞。他的腿很长,跳起舞来一蹦一跳的,跟他肥胖的身躯很不相称。罗达容光焕发,很是开心。帕格见了也很高兴。一连几夜,她一直跟一个身材很高的青年军官跳舞。那军官属于美丽的雄鹰类型,对女人毕恭毕敬地鞠躬,蓝眼睛闪闪发光,而且跳舞的时候把她搂得过于紧了点儿。帕格对这件事表示了一点儿意见,罗达马上龇牙咧嘴地反唇相讥,怪他这次旅行整天把头埋在书中,他听了也就不吭声了。总的说来,她一直很和蔼可亲,只要她始终保持这样的态度,他也就满意了。

船长搀着她一起回来。帕米拉·塔茨伯利在跟一个美国大学生跳舞。那人跳起舞来高视阔步,像用连枷打谷似的不住地摆动身子。她没精打采地跟着,累得够呛。她回来后,说道:“我得给自己找一根拐杖和一头白色的假发才成。我只要一拒绝,他们就会哭丧着脸,显出难受的样子。可是我真不会跳舞,至于那种水手舞——”

音乐又响了。罗达的高个儿年轻军官穿着非常整洁的军服走过来,帕格马上露出不快之色。船长注意到了,当那个年轻军官走近时,在很响的音乐声中跟他说了五六个字。那年轻人刹住脚步,往后退缩,一下子冲出大厅。帕格从此再也没看见他。

罗达笑眯眯地正要站起来,见那年轻德国人突然临阵脱逃,感到莫名其妙。

“跳舞吗,罗达?”帕格站起身来。

“什么?”她气呼呼地说,“不,谢谢!”

帕格向塔茨伯利姑娘伸出一只手去:“帕米拉?”

她犹豫了一下:“您不跳水手舞吧?”帕格扑哧一笑。“嗯,谁也捉摸不透你们美国人。”

她跳舞很笨拙,没有经验。帕格喜欢她温柔的态度,以及她踩着他的脚时露出的无可奈何的笑容。“您不会玩得痛快的。”她说。

“我玩得很痛快。您认为您还会回美国去吗?”

“要是父亲被撵出德国——这看来是不可避免的——我觉得我们会回美国去。怎么啦?”

“我有个儿子,跟你差不多年纪,工作成绩很出色。他不像我,长得高大漂亮。”

帕米拉做了个鬼脸:“一个海军人员?不成,每个港口都有一个姑娘。”

 

最后一晚,船长再次请客。每个女宾席上都放着白兰花,花下面是一个金白二色的粉盒。大家喝着香槟酒,最后话题转到国际政治上。人人都同意这个看法:在现在这种日子和时代,用战争来解决纠纷是愚蠢的,只会带来无谓的牺牲,在英、法、德这样先进的国家之间更是如此。“咱们都是一家人,包括所有的北欧人在内,”塔茨伯利说,“兄弟阋于墙,最为可悲。”

船长高兴地点着头:“正是我要说的话。只要咱们能紧紧地团结起来,就不会再有战争。面对着这么强大的力量,布尔什维克绝不敢动手。除了他们,谁还要战争?”饭厅里,人们都戴着纸帽,抛掷彩色纸带。帕格注意到那四个犹太人坐在离他们不远的餐桌上,跟大家一样兴高采烈,笑容满面的德国侍者照样彬彬有礼地侍候他们。船长跟着亨利的目光望过去,他那严峻的胖脸松弛下来,咧开嘴露出高人一等的笑容。“您瞧见了吧,中校,他们在‘不来梅’号上像其他人一样受欢迎,受同样的招待。在这个题目上大做文章完全是异想天开。”他转向塔茨伯利,“咱们说句知心话,你们记者对于事情的恶化是不是该负点儿责任?”

“嗯,船长,”塔茨伯利说,“记者总得找个题材,您知道。照那些不住在德国的人看来,你们政府有不少新玩意儿,其中之一就是对犹太人的政策,因此这方面的新闻经常出现。”

“塔茨伯利说的不是没有一点儿道理。”格罗克一口喝干杯子里的酒,插嘴说,“现在一提到德国,外国人首先想到的总是犹太人。这方面的政策确实有问题,我已经说过多少次了。这是一件事,其他类似的事还多得很。”他转向亨利:“然而,维克多,跟元首取得的成就相比,这些都变得无关紧要了。元首已经使德国恢复了元气,这是千真万确的。人民都有了工作,人人有饭吃、有房住,而且大家都有了精神。光是希特勒对我们年轻一代所做的贡献,就大得难以使人相信。”(船长两眼放光,使劲点着头,不住地说:“对,对!”)“在魏玛共和国时代,青年们干什么呢?他们上街闹事,他们变成共产党,他们吸毒、搞变态性爱,说来真是可怕。现在呢?他们都在工作、受训,或者为大家服务,没有例外。他们都很快乐!我部队里的水兵也都很快乐。你简直没法儿想象在共和国时代海军的士气有多低落——我向你提个建议吧。”他敲了下桌子。“你到斯维纳蒙台潜艇基地来参观一下我们的舰队。你一定要来!像你这样的人,看了海军基地或者船上的水兵,就会明白发生了什么,它能打开你的眼界。你来不来?”

帕格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桌上的人都期待地望着他。如果接受这样的邀请,美国政府也就有义务向驻华盛顿的德国海军武官发出同样的邀请。海军部是否愿意跟纳粹政府做这笔交易,彼此交换参观潜艇基地呢?帕格可没有这个权力做出决定,他得向华盛顿报告这个邀请,按照上面的指示办事。

他说:“我很希望能去,也许我们可以做出安排。”

“答应吧,把礼节撇在一边!”格罗克说着,举起两只胳膊一挥,“这是我对你发出的私人邀请,是两个海员之间的私人交情。潜艇指挥部分到的预算少得可怜,我们的行动也就比较自由。你可以自由到我们这里参观,我可以负责。”

“这个邀请包不包括我?”塔茨伯利说。

格罗克沉吟了一下,接着笑起来:“怎么不包括?来吧,塔茨伯利。英国人对我们了解得越深,草率地犯错误的可能性也就越小。”

“嗯,这也许是缔造和平的一个小小的重要步骤。”船长说,“就在我的饭桌上达成协议,我觉得很荣幸,咱们都要多喝些香槟表示庆祝。”

这样,在“不来梅”号船长的饭桌上,大家一起为和平干杯。当时离午夜还有几分钟,大邮船已放慢速度,渐渐驶近灯火辉煌的纳粹德国海岸。

 

在明媚的阳光下,“不来梅”号像火车似的在大河两岸低低的绿色河滩中缓缓前进。帕格站在太阳甲板的栏杆边,像过去一样,在航海之后看到了陆地觉得很高兴。罗达却是老毛病发作,在下面舱房里大发雷霆。每逢他们俩一起旅行,罗达总得受收拾行李之苦。帕格收拾他自己的东西倒是一个老手,可是罗达说,他放的东西她永远找不到。

“哦,不错,这个国家的景致很美丽。”塔茨伯利溜达过来,开始谈论景色,“你将会在不来梅港和柏林之间看到许多美丽的德国北方小城,建筑式样都很像英国都铎式。事实上,英、德两国有很深的关系和许多相似之处。你当然知道,德国皇帝威廉二世是维多利亚女王的外孙,我们王室有很长时间只讲德语。然而总的说来,德国人对我们来说比因纽特人还要陌生。”他哈哈一阵大笑,用一只胖手朝岸上一扫,接下去说:“一点儿不错,亨利,德国人坐在欧洲中心。这些使我们大伤脑筋的表兄弟,他们咝咝地响,呜呜地叫,有时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向四面八方溢出来。他们从这些可爱的小镇、这些童话里的仙境、这些干净漂亮的城市里拥出来——等你看到科隆、纽伦堡、慕尼黑甚至柏林和汉堡以后,你就懂得我的意思了。我刚才说,他们从那些地方像气泡似的冒出来。这些彬彬有礼的、蓝眼睛的音乐爱好者,一下子都成了嗜血的刽子手,实在有点儿叫人毛骨悚然。现在呢,出现了一个希特勒,又让他们沸腾起来了。你们美国人也许得出一把更大的力,比上一次出的力要大得多。你知道,我们已经被他们弄得精疲力竭了,我们和法国人。”

亨利注意到塔茨伯利每次谈话,不管通过什么方式,话题总要落到美国跟德国打仗上。

“也许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塔茨伯利。我们得对付日本人。他们正在宰割中国;他们又有第一流的战舰,而且每月都在扩建。要是他们把太平洋变成了日本内湖,继续干他们在亚洲大陆干的那一套,那么不出五十年,整个世界都要属于他们了。”

塔茨伯利从笑容可掬的嘴角吐出舌头,说道:“黄祸。”

“这是事实和数字的问题,”亨利说,“欧洲一共有多少人口?一两亿?日本现在快要统治十亿人口了。他们跟德国人一样勤劳,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从纸糊的房子里出来,穿着绸制的和服,却在一二十年内打败了俄国。他们才叫可怕!跟我们在亚洲面临的局势相比,希特勒干的这套玩意儿在我看来就好像小猫小狗在后院里打架。”

塔茨伯利盯着他,不自然地点了点头:“可能你把德国人估计过低了。”

“也许你把他们估计过高了。他们占领莱茵河流域的时候,你们和法国人干吗不干涉呢?他们违反了条约。你们本来可以在那时候动手,把希特勒绞死,可以像冲进女学生宿舍那样不费吹灰之力。”

“啊,这是事后的聪明。”塔茨伯利说,“别要求我为我们的政客辩护,那是一次彻底的失败,完全丧失了理智和头脑。我在一九三六年说的、写的,完全跟你现在说的一样。在慕尼黑,我差点儿自杀。我把整个情况都详细报道了。捷克斯洛伐克有一连串坚硬的碉堡,一直插进德国的心脏;有五十个第一流的师,准备大显身手。它还是世界第二大兵工厂。苏联,甚至法国,最后都准备起来作战了。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六个月之前!但是一个英国人,一个英国人,从欧洲爬到希特勒跟前,把捷克送给了他!”塔茨伯利机械地笑着,抽了口被微风吹成锯齿形的香烟:“我不知道,也许民主制度不适应这个工业化时代。如果要它存在下去,我认为非美国人出场不可。”

“为什么?为什么你老要这样说?从表面看,你们和法国人仍比德国人占更大优势。你难道看不出来?人力、火力、钢、油、煤、工业设备,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这样。他们的空军暂时领先,可是他们背后有苏联的威胁。当然不像去年或者两年前那样容易,不过你们仍有获胜的希望。”

“啊,他们的领导力量强。”

一只结实的手拍了下亨利的肩膀,一个带着讽刺口气的声音说了声“希特勒万岁!”欧斯特·格罗克穿着一身又旧又皱的海军制服站在那里,立得笔直,脸上的神情很严肃。“嗯,先生们,咱们就要再见了。维克多,我要是在混乱中不能再见到你,以后怎么跟你联系呢?大使馆吗?”

“当然啦,海军武官办公室。”

“啊!”塔茨伯利说,“咱们要到斯维纳蒙台去进行一次小小的旅行,你居然没有忘记,真叫人高兴!”

“我尽可能请你一起去。”格罗克冷冷地说。他跟他们两个握了手,鞠了一躬,咔嚓一声并拢脚后跟,就离开了。

“去跟帕米拉告别一下吧,”塔茨伯利说,“她在底下整理行李。”

“我这就去。”帕格跟那位通讯记者一起走下甲板,后者拄着根拐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我很想把她介绍给我的一个儿子。”

“哦,你真这样想?”塔茨伯利透过厚厚的眼镜恶作剧似的瞟了他一眼,“我警告你,她可不好对付呢!”

“是吗?怎么?我从来没见过比她更温柔、更讨人喜欢的姑娘了。”

“那是平静的水面,”塔茨伯利说,“我警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