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维克多·亨利在美国期间,他妻子竟然坠入了情网。这是二十五年来,即使她丈夫在国外的时间更长一些,也没有发生过的事。战争一爆发,她觉得有那么一种解放的味道。她四十五岁了,突然感到自己长期遵循的生活准则有些过时了。整个世界都在摆脱旧的束缚,她为什么就不能放松一下,也就稍稍放松那么一点点呢?罗达·亨利并没有把这种内心的斗争说出来,但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也就照办了。
她以前很漂亮,而且一直保持着她的美貌,因此她总是常常引起男人对她的注意,也就不乏招惹是非的机会。但是,她跟帕格·亨利对她一样,始终对他坚贞不渝。她喜欢上教堂,唱赞美诗和祈祷都很虔诚。她相信上帝,把耶稣基督当作自己的救世主,不过她也从来不是陷得很深,她深信一个结了婚的女人应该真诚,有良好的品德。海军军官太太们闲聊天的时候,把那些不忠实、品格不好的人骂得一钱不值,罗达骂起她们来,也是最厉害的。
除开一些普普通通的接吻之外,朦胧的过去,只有一件事多少损坏了她那否则将是非常完美的记录。一次,在马尼拉,帕格出海参加舰队演习去了,罗达在军官俱乐部的舞会上多喝了一些香槟酒,基普·托莱佛送她回家,竟想动手去脱她的衣服。梅德琳当时还在襁褓中,正好被噩梦惊醒,哭起来,算是解救了她。等她把梅德琳哄得不哭了,自己也开始清醒过来。酒醒之后,她对基普没有流露丝毫责备的意思,换上一件很得体的长睡衣,有意识地把他赶出家门去了。事情就这样结束了。毫无疑问,第二天早晨,基普也跟她一样感激梅德琳。在海军中,维克多·亨利实际上是他最不敢冒犯的人。
从这以后,罗达见了托莱佛总有点儿躲躲闪闪。她常常想,要是梅德琳不醒,不知会出什么事。她当真会将错就错吗?那样的话,她将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可是,她永远不会知道了,她不打算自寻烦恼了,那次应该归咎于喝酒。但是,想到不是老帕格,而是另外一个男人给她脱衣服,她还是有那么一种愉快的感觉。罗达把这保留在记忆里,深深埋藏到心底。
巴穆·柯比博士腼腆、严肃,长相丑陋,已经五十四五岁了。罗达专门为他设了晚宴,晚宴后,她在跟萨丽·福莱斯特评论客人时,下结论说柯比属于“脑筋特别可怕”的那类人。仅仅出于社交上的礼貌,她在酒会上用她往常卖弄风情的话去挑逗他,结果还是白费。“柯比博士,既然你的朋友、我的丈夫不在,我就让你坐在我的右边了,咱们可不要错过了大好时机呀!”
其实事情几乎就这样完结了。罗达最讨厌这种拘谨的人,但是,吃晚饭的时候,他偶然讲到第二天要到勃兰登堡一家工厂去。罗达提出来要开车送他去,一方面,她长期以来就想观光一下这座中古的城市;同时,从某种意义上讲,柯比也是她丈夫的客人。
途中,他们在旅馆彬彬有礼地吃了一顿沉闷的午饭。几杯摩泽尔葡萄酒下肚,柯比兴奋起来,开始讲他自己和他的工作。跟帕格共同生活,罗达已经学会听懂技术性的谈话了,因此,当她向巴穆·柯比提出一个很细致的问题时,柯比突然笑了。她以前好像从来也没见过他有笑容,满嘴大板牙,一笑就露出牙龈。他笑得很粗犷,像一个知识渊博、胃口很好的男人,笑得一点儿不惹人讨厌,但像他这样一位刻板的工程师,这样一笑,就叫人吃惊了。
“你真的很关心吗,亨利太太?”柯比博士说,“我很愿意原原本本讲给你听,只是我很担心因此惹一位漂亮的女士腻烦。”
他这一笑、他的话以及讲话的声调都说明,他对她的卖弄风情并不是完全不加理睬,与此相反,他很喜欢她。她有些慌张,用手摸了摸头发,卷了卷她那白皙的小耳朵旁边的波浪。“说老实话,我觉得都太有意思了,你尽量说得浅近些吧。”
“好的,这可是你自找麻烦。”
他仔细给她讲磁力扩大器,他称它为“磁伞”,这种设计是专供电力很高的情况下准确控制电压和电流用的。罗达接连提了几个很内行的问题,很快就弄清了关于柯比的一些基本情况。他在加利福尼亚理工学院写了以电磁学为题的毕业论文。四十岁的时候,他放弃了在通用电气公司或西屋公司担任工程师的机会,决定自己投资制造磁力扩大器。长期以来,筹集资金弄得他焦头烂额,到现在才算刚刚偿清债务。战争工业需要大量磁力扩大器,而在这方面,要数他是泰斗了。他来到德国,因为德国在某些部件的质量上超过了美国。他是来学习他们的技术,并购买他们的镍合金丝的。
她还了解到他已经丧偶,而且已经当祖父了。他谈到他去世的妻子,随后两人又推心置腹地谈到自己孩子们的优缺点。柯比一旦克服自己腼腆的心理状态,就跟大多数男人一样,喜欢谈论自己。他讲到资金给他造成的重重困难以及最后获得的巨大成功,把她深深地迷住了。她忘记了羞怯,谈话兴致很好,而且讲得都很得体。实际上,罗达完全不用费一点儿力,就非常吸引人。有些女人在跟男人第一次见面时,就把自己的各方面全部展示出来,丝毫没有勉强,也不伪装,弄得对方眼花缭乱。罗达就是这种类型的女人。维克多·亨利早就发现这一点了。他并不埋怨,但有一次,他感到她一定还有所保留。巴穆·柯比也被这初次交往的、极其强烈的印象击中了。他又要了一瓶摩泽尔葡萄酒,当他们来到勃兰登堡时,差不多迟了一个小时。他去办他的事,罗达手里拿着导游手册,在这座风景如画的古老城市里闲逛,她心里却不知为什么老想着很久以前跟基普·托莱佛有失检点的那件小事。这次她又多喝了几口葡萄酒,微微有些醉了,好一会儿才驱散这酒意。
傍晚,他们回到柏林,柯比请她吃晚饭,并且去看歌剧。接受这一邀请好像是一件很自然的事。罗达赶回家把衣服跟鞋都翻腾了一遍,头发梳过来梳过去,懊恼来不及理发,用什么香水也迟疑不决。等柯比来接她时,她还没完事呢,她害他等了一个钟头。当姑娘的时候,她总是让男孩子们等。帕格彻底治好了她这个毛病,因为海军的社交生活都必须严格遵守时间,他不许罗达给他惹麻烦。巴穆·柯比等候她把自己打扮起来,这件事本身简直是一个美妙的、小小的怀旧举动,像啃香蕉皮似的,是可爱的、孩子气的任性。它几乎使罗达感到自己又变成十九岁了。
但是镜子道出了不同的情况,不过连镜子这天晚上都对她似乎特别友好,照出她那闪闪放光的眼睛、漂亮的面庞、那始终没有改变的非常苗条的身段,她的臂膀从下到上都那么圆滚滚的,那么紧,不像许多女人臂肘以上往往很松弛。她穿着一套粉红色的衣服,大模大样地来到客厅,这套衣服上缀的金纽扣是她为取悦希特勒才特地买的。柯比正坐着看帕格的一份技术杂志。他摘下黑色宽边眼镜,站起来吃惊地喊道:“哎呀,你真是太漂亮了!”
“我太不好了,”她说着,挽起柯比的手臂,“磨蹭了这样久,可这是你自找的,整整累了一天,还要约一个老太婆出去。”
歌剧演出《茶花女》,他们发现两人原来早就很喜欢这出戏,感到很高兴。后来,他建议去见识见识闻名的柏林夜生活。他说他自己从来没有去过,不过,既然柏林夜生活是世界谈论的中心,如果亨利太太不介意的话,不妨去稍稍见识一下。
罗达一听这个建议,哧哧地笑起来。“这简直像做一场噩梦,你说是不是?非常感谢你提出这么一个不体面的建议,我欣然接受,但愿不要传到我的朋友们耳朵里去才好。”
因此,凌晨两点通过里斯本“马布尔海德”号转来的纽约长途电话打到亨利家里时,没有人接。罗达正呷着香槟,看一个丰满的德国金发女郎裸露着乳房,在幽暗的蓝色烟雾中跳来跳去。罗达还不时朝巴穆·柯比博士瞟上一眼。柯比严肃的长面孔上戴着一副宽边眼镜,他叼着一支长烟斗,怀着多少有些厌恶的心情望着这位非常卖力、已经汗水淋漓的舞女。罗达感到激动和特别震惊,因为除了在美术作品里以外,她从来没有见过裸体舞女。
从这次以后,直到她丈夫回来之前,她跟柯比一起消磨了很多时间。他们去一些不大常去的餐馆。用她自己的话说,她从来“没有做过任何”错事。等帕格一回来,这番没有恶意的小小风流韵事就停止了。
在万湖为巴穆·柯比饯行本来是罗达的主意,但是她让萨丽·福莱斯特出面请客,说她自己已经很好地款待过这位非军人的客人了。她什么也没有说,但萨丽·福莱斯特可能已经觉察到其间的奥妙。尽管华沙还在顽强抵抗,但波兰战争结束在即,因此两位武官觉得可以利用中午的时间做做消遣。柏林一派和平景象,传说连粮食配给也快取消了。拜伦用使馆的汽车送他们到游览区。哈弗尔河畔一片开阔的沙滩上,有些人在阳光下散步,有些人坐在色彩缤纷的大阳伞下面,穿着紧身衣的运动员迎着秋季的微风在那里锻炼。
午餐的时候,福莱斯特夫妇点了菜,配给并不太明显。人造奶油点心吃起来还跟平常一样,是奶油的味道。他们还吃到了味道非常鲜美的比目鱼和很好的羊腿。午饭吃到一半,扩音器突然咔嚓咔嚓响起来,发出嗡嗡的声音,接着传出非常决断、清楚的德语广播:“过几分钟将有最重要的消息向全国广播,请注意收听!”
河边游览区到处播送同样的内容。散步的人都停下脚步倾听,正在远处沙滩上跑步或翻筋斗的运动员小小的身影也突然停止活动。幽雅的皇阁饭店顿时掀起一片激动的低语声。
“你猜想会是什么?”又开始放音乐,播送纤细、柔和的舒伯特的弦乐曲时,萨丽·福莱斯特说。
“我猜想是华沙,”她丈夫说,“想必是结束了。”
柯比博士说:“你估计可能是停战吧?这星期我听到各种关于停战的传说。”
“啊,要是那样,就太好了。”罗达说,“在战火没有真正蔓延开来之前,就把这场愚蠢的战争煞住!”
拜伦说:“战争已经在进行了。”
“哦,当然,”罗达说着,负疚地微微一笑,“对于可怕的波兰事件,他们总要适当解决。”
“不会停战的。”帕格说。
餐厅外边拥挤的露天咖啡座和大厅里的谈话声越来越高。德国人一个个目光炯炯,手舞足蹈,彼此争论着、笑着,捶着桌子,四面八方都喊着要香槟酒。在播送重要消息之前,扩音器里放了几节李斯特的乐曲,嘈杂声渐渐沉静下来。
“Sondermeldung!(特别消息!)”一经宣布,除了偶然几声餐具碰撞的声音之外,整个餐厅一片寂静。扩音器突然咔嚓响了一下,一个庄严的男中音说了简短的两句话:“元首的最高统帅部发布消息:攻下华沙。”
整个餐厅一片鼓掌欢呼。妇女们站起来跳舞,男人们互相握手、拥抱、亲吻。扩音器里拼命播送铜管乐,先播送Deutschland über Alles,随后播送Horst Wessel Lied。皇阁饭店餐厅里吃饭的人,除了这几个美国人之外,全都站立起来。一眼望去,只见沙滩上散步的德国人都站住了脚步,大多数人还伸出手臂行纳粹举手礼。餐厅里有半数以上的人都行礼、唱歌,于是响起一阵不谐调的、粗俗的、带着醉意的国社党党歌的歌声。维克多·亨利朝周围一看,不觉毛骨悚然,他即刻意识到德国人在阿道夫·希特勒指挥下是要大打一番的。随后,他发现了一件多年来没有见过的事。他儿子坐着一动不动,面孔非常冷酷,紧闭着嘴唇,他那双白皙的、关节很明显的手紧握着放在桌上。拜伦从五岁开始就从来不流眼泪,可是现在他竟哭了。
整个餐厅的人都站着,只有这几个美国人依旧坐在那里,大家都用含着敌意的目光望着他们。
“他们是要我们站起来吗?”萨丽·福莱斯特说。
“我不站起来。”罗达说。
招待他们的侍者是一个穿黑衣服的矮胖子,留着一头很长的不打卷的亚麻色头发,在这之前对他们一直很亲切,照顾也很周到,这时却站在那里伸着胳膊大喊大叫,显然在嘲笑这几个美国人。
拜伦什么人都没有看见,他只看到沟渠里泡得胀腾腾的死马,一排排被炸坏的楼房上钉着一块块黄色胶合板,校园里周围开满了红花的石鹅,一个穿紫丁香色衣服的小女孩从他手里接过一支钢笔,以及夜里教堂尖顶上空闪烁的橘红色照明弹。
歌唱完了,德国人又鼓掌欢呼了一阵,然后相互祝酒。弦乐奏起饮酒歌来,整个餐厅欢快地拼命唱道:
你呀,你在我的心坎里,
你呀,你在我的灵魂中……
拜伦害怕听到这支歌,害怕回想起他从华沙火海中逃生不过六小时以后,为了填饱肚皮和讨一杯啤酒,竟跟着德国士兵一道唱起这支歌来。
是呀,是呀,
是呀,是呀!
你竟不知道,我对你一往情深。
侍者开始撤美国人桌上的杯盘,弄得杯盘叮当直响,酒和残汤溅得到处都是。侍者还用臂肘顶撞他们。
“请你留点儿神。”福莱斯特上校说。
侍者照旧毫不客气地胡乱收拾着。当他用盘子碰着萨丽·福莱斯特的头时,她轻轻叫了一声。
帕格对他说:“哎呀,去叫你的头头儿来!”
“头头儿?我就是领班,我是你的头头儿!”侍者哈哈大笑着走开了。脏盘子依旧留在桌上,桌布上留下红一块、黄一块的湿漉漉的水渍。
福莱斯特对亨利说:“最好还是走吧。”
“哦,越快越好!”萨丽·福莱斯特说,“付钱吧,皮尔,付完钱咱们就走。”她拿起钱包。
“咱们的点心还没有来呢!”帕格·亨利说。
“真该揍这个侍者一顿屁股。”柯比博士脸都气歪了。
“我去!”拜伦说着,准备站起来。
“千万别这样,孩子!”福莱斯特上校拉住他的后背说,“他正盼望出事,我们可不能惹麻烦。”
侍者从他们旁边经过,朝另外一张桌子走过去。亨利喊道:“我请你叫你们的头头儿来!”
“您不是很着急吗,尊敬的先生,”侍者嘲笑地说,“那您最好走吧,我们餐厅里很忙。”他断然转过身去,背对着亨利,走开了。
“站住,回来!”
帕格没有喊叫,也没有咆哮,他只是用冷峻、锋利的命令口吻,压住了餐厅里的一片嘈杂声。侍者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去叫你的头头儿,马上就去!”他直勾勾地盯着侍者的眼睛,表情严肃、认真。侍者的神色变了,他朝另一个方向走去。附近就餐的人盯着他们,窃窃私语起来。
“我想咱们还是走吧,”萨丽·福莱斯特说,“犯不上找麻烦。”
侍者很快就来了,背后跟着一个秃头、长脸的高个子,穿着一套大礼服,露出很匆忙、很不友好的神情说:“什么事?您有什么意见?”
“我们是美国人,都是武官。”帕格严肃地说。“你们唱国歌,我们没有起立,我们是中立国人员。这个侍者想寻衅,”他指着桌子,“他故意乱来,弄得很脏,讲话很不客气,还撞了这几位女士。他的举动很卑鄙。告诉他,叫他规矩点儿,最好给我们换一块干净桌布,好上我们的点心。”
维克多·亨利突然讲出这些话时,那头头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在亨利的逼视下,他迟疑起来,望望周围就餐的人,随后即刻朝侍者大发雷霆,在空中挥动着双臂,脸涨得通红。他恶狠狠地发了几句脾气,然后转身对帕格·亨利深深鞠了一躬,冷冷地说:“一定好好招待你们,我向您道歉。”说完就匆匆走开了。
接着发生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侍者完全恢复了原来的态度,简直一点儿也不差,丝毫没有发火、抱怨或懊恼的痕迹。这件事后来就被忘掉了,以后再也没有发生过类似的情况。他很快就把盘子收走,换上了干净台布。他微笑,鞠躬,开几句小玩笑,还尽量不让杯盘弄出响声来。要不是他的脸涨得血红,他就跟当初招待他们的讨人喜欢、态度和蔼的德国侍者一模一样了。他们在叫饭后点心时,他笑嘻嘻地频频点头,说着关于热量的俏皮话,热心地向他们推荐各种甜酒和烈性酒,笑着鞠了一躬,然后才匆匆地走开不见了。
“我可不待在这里。”福莱斯特上校说。
“可我们的点心还没吃呢。”帕格说。
“干得太好了,”柯比对帕格·亨利说着,很特别地朝罗达瞟了一眼,“干得太漂亮了!”
“哎,帕格有他的办法。”罗达爽朗地微笑着说。
“不错,爸爸!”拜伦说。维克多·亨利匆匆看了他一眼,流露出对他很满意的神情。
美国人很不自然地匆匆忙忙吃着点心,只有维克多·亨利吃他的果馅儿饼,喝咖啡的时候很随便。他打开一支雪茄,侍者连忙跑过来给他点烟。
“我看我们可以走了,”他说着,喷了一口烟,“时间都浪费掉了,上校跟我都在欺骗美国政府。”
当天晚上,很晚吃过晚饭以后,他们在草地上喝咖啡。罗达说:“我看你带回家许多工作,我本来以为我们能去看埃米尔·扬宁斯的新片子呢,不过我可以带一个女孩去。”
“去吧,我可不是埃米尔·扬宁斯的影迷。”
罗达喝完咖啡,留下父子俩坐在幽暗的夜色里。
“勃拉尼,报告写得怎么样了?进行得如何?”
“报告?啊,不错,报告。”拜伦坐在椅子上,往前弯着身子,分开两腿,胳膊肘放在膝上,握着双手。“爸爸,我有点儿事想问您,我如果参加英国海军或皇家空军,您觉得怎么样?”
维克多·亨利眨了眨眼,沉吟了片刻才回答。“你是想去打德国人,我猜对了吧?”
“我在华沙过得很有意思,我觉得很有用处。”
“这可是你的一个大变化呀!不过,我觉得当职业军人现在已经过时了。”
“不是作为职业。”
帕格坐在椅子上,朝前弯着身子,一面抽烟,一面看自己的双手。拜伦老爱伸开两腿,仰靠在椅子上,这时却在模仿他父亲。他们俩的姿势看起来一模一样。“勃拉尼,我想盟国不会跟希特勒搞秘密妥协,可万一他们订了秘密协定呢?那就肯定会展开和平攻势。假设你参加英国军队,很可能因此失掉你的国籍,这会给你带来一系列困难。而且等战争一结束,怎么办?那你就该整天跟空洞的公文没完没了地打交道。为什么不等一等,观望观望再说呢?”
“我也这样想。”拜伦叹了一口气,朝椅子上一靠。
帕格说:“我倒不想给你这种值得钦佩的冲动泼冷水,不过当前最好还是在我们海军里担任一些积极的工作,并且——”
“不了,谢谢。”
“你听我说完,你已经被任命为军官,如果一旦发生战争,那些现在在海上的预备役人员将会得到最好的职位,你会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得到提升。战争时期,你跟军官学校毕业的人待遇一样。”
“那样的话,我得在里边待好几年。可是,到战争结束以后呢?”
“你反正没有别的事可做。”
“我往锡耶纳给杰斯特罗博士写了一封信,我正在等候回音。”
父亲不再提这件事了。
罗达去看埃米尔·扬宁斯主演的影片,但她先办了一些别的事。她半路用车把巴穆·柯比博士从旅馆接出来,送他到滕珀尔霍夫机场。其实完全不必要,因为柏林出租汽车很方便,但她提出来要送,柯比也接受了。也许她就是告诉丈夫,为表示礼貌,她对客人最后再关心这么一次,也未尝不可,但是她并没有对丈夫讲。
在汽车里,他们俩几乎没有讲话。她把车停下,自己到咖啡馆的休息厅,让他去办理登记手续。她如果碰上熟人,就必须对这件事做出解释,并且编出一套关于她丈夫的事情来。但是,她并不担心,只感到一种又苦又甜的兴奋情绪。她对所做的这一切一点儿不感到负疚,她并没有不好的意图。她喜欢巴穆·柯比,一个男人对她有如此强烈的吸引力,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也喜欢她。事实上,这是一段名副其实的战争年代的小小罗曼史。双方彼此彬彬有礼到可笑的程度;这是抑郁的火花,幻术般出其不意地闪现一下,即刻就永远消逝了。这和当初她跟基普·托莱佛酒后失态,没有成为事实的错误毫无相同之处。
“我想,就是这里吧。”柯比说着,坐到她对面的椅子上。他头发斑白,脸上刻着一道道深深的皱纹,每次总这么神经质地往椅子上一坐,她总觉得这动作显得特别孩子气。他们四目相视,一直到端上饮料来。
“祝你幸福。”他说。
“哦,好,我有过幸福,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她呷着代基里酒说,“你要去里斯本的联运票,他们给你办了吗?”
“办了,不过泛美航空公司的特快客机很挤,我可能要在里斯本停留几天。”
“我希望有机会去一次,我听说里斯本正在成为欧洲最繁华的城市。”
“来吧。”
“啊,巴穆,别拿我开玩笑了。哎呀,我应该叫你弗莱德,是不是?可我一直想到你是巴穆。弗莱德,叫弗莱德的人太多了,你并不是因为叫弗莱德才引起我注意的。”
“那太奇怪了。”他呷了一口威士忌苏打水。
“怎么?”
“安妮叫我巴穆,她从来不愿意叫我别的名字。”
罗达转动着酒杯的杯脚:“我要是认识你妻子就好了。”
“你们一定会成为好朋友。”
“巴穆,你觉得帕格怎么样?”
“嗯,他可是一个不好对付的人。”工程师懊恼地噘起嘴,“他给我的第一个印象是,安排他在这里好像有点儿不合适。坦白地说,他是一个心胸相当狭窄的老水手。但是,我不了解他。他的头脑很敏锐,他在那次宴会上可吓了我一跳,他对侍者来那么一手相当不简单。他确实是一个很难叫人理解的古怪人。”
罗达笑了:“你说得太对了。经过这么多年,我自己对他了解也不怎么透。不过,我觉得帕格的确有点儿太简单,甚至太迂腐了,巴穆。他是一个爱国者。他不是非常容易相处的人,头脑简单得太过分了。”
“他是一个爱国者呢,还是一个职业海军军官?这是两回事。”
罗达歪着头,笑起来:“那我就说不准了。”
“我对他了解越多,就越敬重他。”柯比望着他那双紧握着杯子的大手,皱了皱眉头,“你听我说,罗达,最主要的是,我是一个正派人。就算我这么说吧,你是一位了不起的女性,安妮去世以后,我一直郁郁寡欢,是你使我重新活跃起来,我很感激你。你不会生气吧?”
“别讲傻话了,我也很高兴,而且你明明知道我也高兴。”罗达从皮包里拿出一块手帕,“不过我会难过一两天,该死!”
“为什么?我以为你会很满意呢。”
“哦,别说了,巴穆。谢谢你请我喝酒,你最好上飞机去吧。”
“好了,别难过。”
她对他笑了,她的眼眶里满含着泪水。“我很好,亲爱的。过一段时间你就给我来一封信吧,普普通通随便写几句,好让我知道你还活着,而且过得很好。我希望你能这样。”
“我当然会写的,我一回到家就给你写信。”
“真的吗?那太好了!”她用手帕揩了揩眼睛,站起来,“再见!”
他也站起身来,说:“他们还没有报我的飞机呢。”
“没有吗?可是我当司机的任务算是完成了,我们现在就在这里分手吧。”他们走出休息厅,在静悄悄的机场上握别。战争使机场停止了工作,许多部门的灯都黑了。罗达紧紧握了握柯比博士的手,踮起脚,吻了一下他的嘴唇。踮起脚去吻一个男人,多少总是一桩非常奇怪的事。她张开嘴。不管怎样,这毕竟是一次告别。
“再见,祝你旅途愉快。”她匆匆离去,在拐角的地方连头也没有回。她看过许多埃米尔·扬宁斯主演的影片,因此跟帕格谈他主演的片子,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拜伦总算开始写关于他在波兰冒险之行的那份报告了。维克多·亨利看他写好的五页枯燥无味,只好强压下怒火,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把他记得拜伦讲过的每一件事,一句句向他的文书口授。第二天,儿子读着这长达十七页的成果,非常吃惊。“哎呀,爸爸,你的记忆力可真了不起呀!”
“你拿去按照你的意思定稿吧,事实一定要弄得准确无误,把你自己的东西也加进去,星期五交还给我。”
维克多·亨利把修改好的报告交给海军情报部,但是忘记送一份给总统了。
这是一个萧瑟的秋天,柏林几乎一派和平景象。拜伦在绿林区过着闲散的生活,硬着头皮一本又一本地啃莱斯里·斯鲁特开的书目上的图书。每星期,他跟父亲打三四次网球。他网球打得很好,但是帕格刻苦、顽强,起初把他打败了。拜伦吃得好,加强了锻炼,又有充足的阳光,变得身强力壮,不再那么面黄肌瘦,球也打赢了。为此,帕格跟他都感到高兴。
一天早晨,他来到大使馆里父亲的办公室,看见地板上放着一只捆得很仔细的大旅行包,贴着他亲笔写的标签,旅行包里装着他留在华沙的衣服、鞋和衬衫。这件小事足以说明德国方面的工作效率相当惊人。但是,他拿到这些衣服,心里还是感到很高兴,因为德国人很崇拜美国式的服装。他简直变成很时髦的人了。每当这个身材瘦高的年轻人下楼来到大厅,不管他穿什么式样的衣服,大使馆里的德国姑娘总要盯着他看。他那一头深棕色的头发闪着红光,面孔清瘦,每当他若有所思地微笑时,那对蓝湛湛的大眼睛就睁得更大了。拜伦并不去理睬姑娘们自作多情的顾盼,他每天早晨等信,可是总不见从锡耶纳有信来。
十月初,元首准备在国会发表演说,向英法提出和平倡议。宣传部在克洛尔歌剧院为外国外交官员划出很大一片座位,帕格把他儿子也带去了。拜伦经历了华沙之围,后来又读了《我的奋斗》,他在心目中把阿道夫·希特勒当成卡利古拉、成吉思汗、伊凡雷帝之类历史上的巨人。等希特勒本人往讲台上一站,他不觉吃了一惊。希特勒不过是一个中等身材的矮胖子,穿着一件普普通通的灰色上衣,黑裤子,提着一只红色的公事包。拜伦觉得他像一个扮演创造历史的伟大而可怕的人物,但是演得很蹩脚的二流演员。
希特勒这次用一种很平常的、通情达理的声调讲话,完全像一位年长的政治家。这位德国领袖,在这种清醒状态下,居然满口谎言,讲得十分荒唐、可笑。拜伦不断朝四下张望,看有没有什么有趣的反应。但是,德国人都坐在那里,一个个板着面孔。就连外交官们也只是偶尔动动嘴唇,那也许是嘲讽的表示。
这个穿灰色上衣、身材不高的人说,强大的波兰进攻德国,并企图把德国消灭掉,勇敢的德国士兵并没有被突然袭击打垮,他们已经对这种野蛮侵略行径给予了应有的惩罚。一场严格控制在只攻击军事目标的战争,正经获得了闪电式的彻底胜利。华沙以外的波兰平民,遵从他个人的命令,没有受到任何干扰,没有遭到任何损失或伤害。还是遵从他的命令,德国司令官要求波兰当局撤退他们的公民,并发给他们护照,波兰人却怀着罪恶目的,坚持把手无寸铁的妇女、儿童留在城市。
拜伦认为他这些厚颜无耻的谎言分明是掩人耳目。关于撤退华沙的妇女、儿童问题,所有中立国家的外交人员曾竭尽全力协商了好几个星期。德国人甚至从未予以答复。拜伦认为《我的奋斗》本身就是满纸弥天大谎,他知道德国追随这个疯狂的撒谎大家已经多年。但是,此刻希特勒撒谎事小,主要是中立国人员已经了解到事实真相,全世界的报纸也为他们提供了情况,希特勒这些谎言就失去了意义。那么,希特勒究竟为什么要讲这些不攻自破的胡话呢?他这次大概是专门讲给德国人听的。但是,果真如此的话,希特勒在演说中讲到向英国和法国“伸出和平之手”时,态度为什么如此温和?为什么为外交官员保留了这么多座位?
“的确,如果四千六百万英国人要求统治四千万平方公里的土地,那么,”希特勒用非常温和、和解的语调说着,手心向外,举起双手,“四千二百万德国人要求和平耕种历史上本属于他们的八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也无可厚非。”他这是指他在欧洲中部建立的新秩序,以及扩张了的第三帝国。他说,英法如果同意维持现状,就可以谋求和平。他还暗示,如果能将德国过去的老殖民地归还德国,那就更好。元首在结束演说时,又故态复萌,咆哮,嘲讽,挥动着双拳,攥着拳头伸出一根指头指着天空。当他描绘大规模战争的恐怖时,他用双手拍着屁股,说他害怕这场战争,并且说任何人都不可能真正赢得战争的胜利。
当天夜里,帕格·亨利在他的汇报中写道:
希特勒气色很好,他显然具有一级恢复能力。也许战胜波兰使他的身体强壮了些。总之,他不再显得憔悴,气色好极了,背不驼,声音很清楚,也不沙哑。而且,至少他这次演讲时,声音非常愉快,步履轻快、有弹力。如望此人健康状况恶化,将是可悲的错误。
演说讲到谁发动了波兰战争,以及德国人对和平居民所采取的有效措施等等,没有新鲜货色。而且,身为元首,居然撒下弥天大谎。他这些谎言大概是讲给国内的人听的。他的德国听众看起来很相信他的话,但很难捉摸他们的真实想法。
今晚,电台围绕“伸出和平之手”的倡议大做文章。显然,我们将不断听到“伸手”这个词,可能直到战争结束,尽管这种说法他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提过了。他这一倡议是可信的。盟国一旦接受这项建议,德国将获得半个波兰,作为这场闪击战轻易取胜的代价。同时,毫无疑问,德国还将收回世界大战前原属于它的殖民地,用以奖励其武装力量所具有的完美的骑士精神。希特勒对提出最荒唐的建议向来不觉得丢脸,而且这些建议都被采纳了。那么,再做一次尝试又有何妨呢?
至少,如果他获得了他所建议的停战与和谈,那么毫无疑问,英法舆论将会缓和、放松。德国人可以利用这一喘息时机整顿萧条的工业力量,以便最后摊牌。总之,这是一篇很聪明的演说,这位领袖摆出高姿态,而且似乎具有一种魔力。我能找到的唯一缺点是,讲话显得枯燥、杂乱。即使是这一点,也可能是有意的。希特勒今天已经不是当年的一个疯狂的纵火犯,而是一位欧洲颇有见地的政治家了。他除了具有其他才能之外,还是一位天才的杂耍演员。
帕格让拜伦也写下他对这次演讲的看法。拜伦给他半页打字纸,上面写道:
我最突出的印象是,希特勒仍旧贯彻他在写《我的奋斗》时的那些思想。他在这本书里谈到战争宣传的一章中说,群众像“女人”一样,凭感情、意气用事,你要对他们讲话,就比如对一个最愚昧无知的人,这样才能收到广大听众心悦诚服的效果。他的演说通篇都是连十岁的半无知的德国孩子都骗不过的谎言,他的和平建议也是德国总掠夺计划的组成部分。大概希特勒把其他国家也看成跟他自己的国家一样,否则,我实在无法理解他这篇演说。我到今天才理解希特勒多么瞧不起他的人民,他认为他们极端天真而又愚蠢。他们追随他,爱他。我有什么资格指责他不正确呢?
他父亲觉得这段话写得不坏,就在括号里注明“这是一个年轻的美国观察家的评语”。
以后的几天里,德国电台及报纸大肆宣传。意大利和日本也把元首吹捧成空前伟大的和平使者,一股强大的和平浪潮席卷了整个西方和美国。但是,“丘吉尔一类的”战争贩子企图扑灭各国人民对元首伸出和平之手的热烈反响。他们一旦得逞,随之而来的将是空前残酷的大屠杀,他们将成为历史的罪人。帕格从中立国驻柏林情报机构获悉,法国有人想从中斡旋,以便终止战争,但也并不是因为他们当真相信希特勒的讲话。关键还是承认事实,或继续打下去。
正当各种传说纷纭的时候,突然传来一个闪电式的惊人消息:一艘德国潜艇居然潜入苏格兰北部斯卡帕海湾英国船只停泊区内,击沉“皇橡”号战列舰,并安全返航!
新闻影片里出现的是严肃的、脸胖胖的元首和一个神经质的、板着面孔、头发向后梳的年轻人——海军少校普伦握手的镜头。英国海军部的报告中非常遗憾地称赞了普伦的技术和勇敢,这一报告使纳粹宣传部忘乎所以,写这一报告的正是丘吉尔本人。戈培尔的广播电台宣称,“皇橡”号沉没对和平是一大贡献,因为这么一来,将会更加认真考虑元首的“伸手”倡议。
为中立国家的武官与普伦会见安排了一次小型招待会。维克多·亨利把儿子的名字也列入名单,军衔是美国海军少尉,拜伦因此收到一份请柬。父子俩在出席招待会之前,先到格罗克中校的寓所吃便饭。格罗克住在一幢窗户凸出在墙外的老式房子的四层楼上,一套房间又黑又小,没有电梯。房间里笨重的家具摆得乱七八糟,简直连走路的地方都没有。吃饭时,只有咸鱼和土豆,但烧得很好,拜伦觉得很可口。他本来以为格罗克一家都很讨厌,但发现他们很家常。话题转到拜伦在波兰的那段经历时,主妇倾听着,露出一副不愉快的、慈祥的表情。“简直叫人不能相信!谢天谢地,总算过去了。但愿只有和平,真正的和平,我们不要战争。第一次世界大战毁了德国,再来一次战争,我们这个国家就会彻底毁灭了。”
罗达说:“战争太可怕了,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想要战争,可是我们在这里偏偏碰上这种麻烦。”
格罗克问维克多·亨利:“你看怎么样?盟国会考虑元首这个非常合理的建议吗?”
“你是要我讲漂亮话,还是真想知道一些情况?”
“不要讲漂亮话,维克多,跟我不要讲漂亮话。”
“那好。德国只有摆脱希特勒和他的统治,才能获得和平。你们甚至还能保持你们既得的一切,但是他那一伙必须下台。”
格罗克和他的妻子在烛光下彼此交换了眼色。“那是没有希望的,”他摆弄着空酒杯说,“如果你的人民不愿了解德国,那只好打出一个结果来。你不了解一九二〇年我们国家是一个什么样子。如果那种制度再延续几年,那就不可能有海军,不可能进行经济建设,什么也不可能有,德国就完蛋了。亏得他站出来,使德国恢复了它在地图上的位置。你们有一位罗斯福,我们有他。维克多,你知道,我在纽约一家游艺俱乐部,听见有人把罗斯福称作发了疯的瘸腿社会主义者。有千千万万人恨他,对吧?我不是一个纳粹,我从来不认为希特勒是百分之一千的正确。可是,该死,他偏偏是胜利者!他跟罗斯福一样,把事情都对付得很好。你想让我们把他摆脱掉?首先,这根本不可能,你知道什么是政体。即使可能,我们也决不那么做。但和平还是有可能的,那就要靠一个人,这个人不是我们的希特勒。”
“那是谁呢?”
“你们的总统。英法眼看就要垮了,要不然他们会在九月份发动进攻。他们几时才会重新遇上这种机会呢?他们能够坚持的唯一理由,就是他们感到有美国做他们的后盾。只要你们的总统明天对他们说一句话——‘我不支持你们反对德国’,那世界大战在没有开始之前就已经结束了,我们将会有百年的繁荣昌盛。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你们的总统也只能采取这种办法,来保证日本不敢从背后猛扑过来。”
维克多·亨利已经不止一次想到这种情况:他和格罗克在“不来梅”号上的会晤绝非偶然。“我看,咱们该去出席招待会了吧。”他说。
海军少校普伦正在一一迎候衣冠楚楚的武官们。轮到拜伦时,普伦露出吃惊、好奇的神色。“你很年轻,”他仔细打量着拜伦的脸和他那身剪裁得很合身的黑礼服,一面和他握手,一面用德语说,“你是在潜艇上吗?”
“不是。也许,我应该是。”
普伦非常迷人地一笑,而且突然特别热情地说:“啊,这对你最合适不过了,只是你还得再结实些。”
穿蓝制服的水兵把椅子排好,准备讲话。潜艇艇长讲话非常坦率,这使帕格·亨利大吃一惊。毫无疑问,普伦是在没有月色的黑夜,趁平潮浮出水面潜入港口的。这是料想得到的。但是,普伦根本无权把德国空军在空中拍摄的港口入口情况的照片给大家看,并对港口障碍进行分析,这等于把他们搜集情报的具体办法,向英国人和盘托出。它同时也泄露了德国侦察摄影的技术情报,这当然是一个可怕的消息。它将是下次写汇报的一个重要内容。
拜伦跟他父亲一样,仔细倾听着,生动的细节吸引着他。普伦德语讲得很慢、很清楚,拜伦能听懂他讲的每一个字。他仿佛看见黑夜里微弱的北极光映出潜艇的轮廓,湿漉漉的前甲板上反射出红色和绿色的光点,把艇长急得半死。他甚至看到岸上的汽车前灯在黑暗中突然一闪,正好射到舰长室,他也感到眼花缭乱。他看见前面有两艘深灰色的军舰,潜艇减低速度,准备发射四枚鱼雷。他听见斯卡帕湾冰冷、乌黑的海水冲击着船身。当鱼雷仅仅命中一艘军舰时,他甚至跟德国人一样感到失望。
这之后才是故事最惊心动魄的部分。普伦不但没有立刻逃跑,反而在皇家海军停泊区的海面上缓缓地兜了一个大圈,以便重新装鱼雷。英国并没有因为遭受鱼雷袭击而发出海下警报,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料到斯卡帕湾内会出现德国潜艇,而“皇橡”号战列舰把受到鱼雷袭击一事误认为军舰内部发生爆炸。因此,普伦才有可能冒险发射第二轮的四枚鱼雷,并获得成功。
“这次我们命中了三枚,”普伦说,“以后的事你们都清楚了。我们击中了火药库,‘皇橡’号几乎立刻就沉没了。”
他并不感到高兴,但也不为九百名英国水兵丧生而感到遗憾。他是在拿自己的生命冒险,而且他在执行这次夜间任务时死去的可能性比那些英国水兵更大。他很可能落入陷阱、触礁或被水雷炸得粉碎。拜伦也这么想。普伦出海去,完成了任务,回到家里,他在这里非常认真、内行、绘声绘色地讲述他的故事。这里不是华沙,也没有公路上被炸死的马和孩子。
帕格和儿子在灯火管制的一片蓝色灯光下,沿着荒凉的街道缓缓地驱车回家。他们没有谈话。当汽车拐到他们那条街上的时候,拜伦说:“爸爸,你曾经想到过上潜艇吗?”
父亲摇摇头:“他们那些人都是怪人。等你一上潜艇,你就会发现这工作可不简单。这位普伦很像我们自己的海军潜艇员,有时我简直忘记他讲的是德国话。”
“如果我应召入伍的话,”拜伦说,“我想,我会选择当潜艇员。”
汽车在房前停下。帕格·亨利一只臂肘倚着方向盘,在仪器板微弱的反光下望着他儿子,露出一丝苦笑。“你不可能每天击沉一艘战列舰。”
拜伦板起脸来,非常严厉地说:“你认为我是为了这个吗?”
“要知道,”帕格说,“做潜艇员对身体要求可特别严格,他们会让你在学校受严格的锻炼。不过,要是你真感兴趣的话——”
“不,谢谢,爸爸。”父亲说服他的时候,他笑了,并且耐着性子摇了摇头。
维克多·亨利常常想再谈谈潜艇员这个话题,但怎么也引不起儿子的兴趣了。
他花了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跟拜伦一起参观船坞和工厂。德国驻美国武官曾提出参观要求,出于礼貌,自然也要回请一番。帕格·亨利觉得跟儿子一道旅行很愉快,遇到不方便的地方,拜伦可以将就;恼火的时候,他开玩笑;遇到紧急情况,比如飞机票订满了、误了火车、行李找不到了,或是旅馆的预订单丢失了,他都能随机应变。帕格自以为很有办法,拜伦却比他父亲更胜一筹,他能用一种从容的态度化险为夷,把失物找回来,说服工作人员或售票员想办法。在跟工厂主、企业主和船坞主吃饭的时候,拜伦能一坐就是两个小时,面带笑容,一言不发,只有跟他讲话时,他才简单而又得体地回答一两句。
“你好像对这很感兴趣。”他们那天进行了一次长途旅行,参观了埃森市的克虏伯工厂,在雨夜非常疲倦地驱车返回旅馆时,帕格对拜伦说。
“这确实很有意思,比大教堂、宫殿和民间的风土人情都有意思得多。”拜伦说,“这才是令人担忧的德国。”
帕格点点头:“不错,德国的工业设备正是希特勒指向世界的一支枪,有必要进行研究。”
“而且是一支相当有分量的枪。”拜伦说。
“太叫人放心不下了。”
“爸爸,跟盟国相比怎么样?跟我们自己相比呢?”
尽管克虏伯工厂派出送他们的轿车里有一块玻璃挡板,把他们与司机隔开,但帕格还是感到司机正聚精会神地侧耳倾听。
“问题就在这里。毫无疑问,我们的工业设备是世界上最大的,但希特勒目前并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因为我国并没有把工业作为武器的愿望。如果没有人阻止,德国可以凭它的工业力量控制世界。他既有手段,也具备这种愿望。亚历山大征服世界时,马其顿并不算大。巴西可能相当于德国的四倍,潜力是德国的十倍,但是真正算数的是目前所具备的能力和愿望。从理论上讲,我始终认为英法两国联合起来,还是能够战胜他们的。从理论上讲,普里摩·卡纳拉应该击败乔·路易斯。希特勒准备干一下,因为他认为能战胜他们。这是较量双方工业能力的根本办法,不过总有些危险性。”
“那么,也许现在到处都是战争,原因就在这里,”拜伦说,“是工业生产能力的较量。”
“那也不尽然,不过这是主要的。”
“我确实受益不浅。”
帕格笑了。拜伦每天晚上都在旅馆里勤奋攻读黑格尔的著作,常常不合书本,睡上一两个小时。
“黑格尔的著作,你读得怎么样了?”
“刚刚开始懂得一点儿。我简直不能相信,不过他好像比希特勒还疯狂。在哥伦比亚大学读书时,教员说他是一位大哲学家。”
“也许他的著作对你来说太深奥了。”
“也许,不过问题是我觉得我了解他。”
到达旅馆时,脸色阴沉而傲慢的司机给他们打开车门,狠狠地瞪了拜伦一眼。拜伦回忆了一下自己说过的话,决定今后小心,不能随便说希特勒是疯子。他估计司机不可能是大逆不道的黑格尔派。
英法宣布拒绝元首伸出的手,从而激怒了德国电台。几天之后,突然从外地到了一批航空邮件,其中有一封是埃伦·杰斯特罗寄来的。寄给使馆的邮件,按规定是不经检查的,但谁也不相信这一点。信件每隔一两个星期就突然来一大包。红绿相间的一个意大利航空信封上,胡乱地盖着紫红色、黑色和红色的邮戳。杰斯特罗博士还是用旧打字带打字,说不定还是原来那条打字带。拜伦觉得他太心不在焉,而且办事也太笨手笨脚,如果没有人替他换打字带,他会一直用旧的,用到最后打到纸上完全等于空打了。拜伦不得不把信拿到很强的灯光下,才勉强辨认出来。
亲爱的拜伦:
娜塔丽不在这里,我收到她从伦敦写来的一封信,她将设法回到锡耶纳来,或者至少做短期逗留。从私心出发,我为此感到高兴,因为她不在,我实在感到束手束脚。
现在谈谈你的事。我不愿鼓动你回来。我不阻拦娜塔丽,因为老实说,我需要她。在她那方面,她也感到她对不中用的叔叔有责任,这是血统的联系,使人有一种非常甜蜜、安适的感觉。你却没有这种义务。
如果你来了,而我又突然决定离去或被迫离开(这种可能性是随时存在的),想到你费力破财,徒劳往返,我会多么不安!我当然非常希望你来这里,但是我又必须节省开支,不能负担你从柏林到这里的旅费。当然,如果你有机会到意大利(我总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我很希望和你面叙。
同时,我应该对你的关心表示感谢,尽管你的关心很可能和想了解娜塔丽的行止有微妙的联系,我还是应该感谢你。而且,为你着想,我还要劝你忘掉锡耶纳、君士坦丁,忘掉杰斯特罗一家吧。
感谢你为我的侄女所做的一切。我从她的信中知悉,你救她脱险,甚至救她一命,你给我的短简却那样谦虚,竟只字未提。我多么庆幸你与她同行!
请向你的双亲致以最热切的问候。我曾经和你父亲在电话里做过简短的交谈,我觉得他是一个非常好的人。
你忠实的埃伦·杰斯特罗
十月五日
当天晚上,他回到家里,父亲正坐在门厅面对花园的一张躺椅上。他朝父亲看了一眼,就走开了。帕格双手捧着一杯威士忌苏打水,朝前俯着身子,低着头。拜伦回到自己房间,埋头啃黑格尔的著作和他那难于理解的“精神世界”,一直啃到晚饭时分。
维克多·亨利皱着眉头,沉默不语。罗达始终忍耐着,一直到上冷食,她才戳着冰激凌说:“好了,帕格,到底怎么回事?”
帕格阴郁地朝她看了一眼:“你没有看那封信吗?”
拜伦觉得母亲的反应很特别,她直起腰,目瞪口呆。
“信,什么信?谁写来的?”
帕格对拜伦说:“你把我梳妆台上那封信拿来给你母亲。”
“我的天,”罗达看见拜伦拿着一个粉红色的信封下楼时,急切地说,“原来是梅德琳写来的!”
“你以为是谁写来的?”
“我的天,我怎么会知道?看你的神气,我还以为是德国秘密警察或是什么人写来的呢。真是这样,帕格。”她仔细把信看了一遍,“怎么?这里边有什么不是吗?加得相当多呀,二十美元一星期。”
“你看看最后一页。”
“我看了。啊,我明白你指的什么了!”
“十九岁的年纪,”帕格说,“就居然在纽约有她自己的住宅了!我当初让她离开学校,真是庸人自扰。”
“帕格,你到这里时我就对你说过不行了,她不能再注册了。”
“那她也该尽量试一试。”
“不过,梅德琳没关系,她是一个好孩子,跟你一样严谨。”
“可是现在一打仗,”帕格说,“整个世界都要四分五裂了。一个女孩子,干什么能挣五十五美元一星期?这相当于一个有十年军龄的少尉的收入。这太荒唐!”
罗达说:“你总是把梅德琳当孩子。我想,她大概是跟你开玩笑,惹你生气了。”
“我真希望我能回到她那里去,在她四周好好看看。”
罗达用双手的手指敲着桌子说:“你要我回去跟她在一起吗?”
“那需要一大笔花费。要是有政府许可,那又是一回事,可是——”帕格转向拜伦说,“你打算回去,是吧?也许你能在纽约找到一份工作。”
“说实在的,我正要跟您谈这件事。我也收到一封信,杰斯特罗寄来的,我准备去锡耶纳。”
“是吗?”
“是的。”
“真的吗?”
“真的。”
沉默。
罗达说:“咱们还是再商量一下,好不好,勃拉尼?”
“那个女孩子在那里吗?”帕格说。
“不在。”
“她回美国了?”
“没有,她准备想办法从伦敦去锡耶纳。”
“你打算怎么走?”
“坐火车,到米兰和佛罗伦萨有定期的火车。”
“费用怎么办呢?”
“我有足够的路费,我把挣的钱差不多全部攒下来了。”
“你准备去做什么呢?在战火纷飞的时候,去对一座意大利的山城进行调查研究吗?”
“如果征我服兵役,我就走。”
“你真是胆大包天,要是发现你不去,海军部非抓你回来,关你几年禁闭不可。我为你感到荣幸,勃拉尼,随你的便吧!”维克多·亨利咳嗽了一声,卷起餐布,离开饭桌走了。拜伦朝前俯着身子,低着头,脸色苍白,下巴的肌肉直抽动。
罗达知道跟她儿子谈也无用。她到楼上自己的化妆室,从贴身衬衣下边的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重新看了一遍,然后把它撕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