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从十四世纪起——拜伦听说——除赛马外,锡耶纳不曾发生过什么大事。锡耶纳在中古时期是一个富饶的都市国家,在军事上是佛罗伦萨的对手。一三四八年,锡耶纳曾因黑死病而被隔离。从那以后,它像被符咒镇住似的,凝固成目前这个样子。偶尔有少数几个艺术爱好者到此一游,来欣赏十四世纪的绘画和建筑。广大世界的人们每年两次纷纷赶到锡耶纳来看狂热的赛马,其他时候就听任这座宛如出自一幅古老壁毯的偏僻小城在托斯卡纳的阳光下凋敝。
埃伦·杰斯特罗在锡耶纳近郊住了九年,却一次也没看过赛马。拜伦问他为什么不去,杰斯特罗就侃侃谈起罗马帝国时期那些惨无人道的公众比赛——它们是中古时期这些滑稽比赛的先驱。他说,赛马像远古时期的一头恐龙那样偶然在群山环绕的锡耶纳保留下来。“有些中古城市用驴子或水牛竞赛,”他说,“在教皇统治下的罗马,他们用犹太人竞赛。我不去,倒不是怕万一有马摔断了腿,他们会逼着我代替它去竞赛,我只是不感兴趣。”另外,他的那位大主教朋友老早就对他说过,上年纪的人怕被挤坏或者遭践踏,总是避开赛马。
可是现在有那篇文章要写,杰斯特罗弄到看两场赛马的票,派拜伦和娜塔丽进城去做研究工作,自己则阅读有关这个问题的书籍。
他们首先打听到,这是锡耶纳城内一些地区或教区之间进行的比赛。每区只包括几方块古老的房子。整个锡耶纳的面积总共只有两平方英里半,人口大约三万。然而,这些小小市区——共十七个,每年由其中十个进行比赛——却以很难想象的认真态度对待它们本身、它们的边界、它们的忠诚、它们的旗帜和它们的区徽。它们各有奇特的称号,如Oca、Bruco、Torre、Tartuca、Nicchio(即:鹅、毛毛虫、塔、乌龟、贝壳)。每一市区各有自己的旗子、区歌、教堂,甚至还有一座类似区府大厅的建筑。
拜伦和娜塔丽穿过崎岖陡峭的街巷,转悠了好几天。偶尔一辆破旧的公共汽车噗噗噗地喷着气开过,他们俩为了保住性命,就得把身子紧贴红棕色的高墙——锡耶纳没有人行道,而那昏昏欲睡、杳无人迹的街道比公共汽车也宽不出多少。他们俩手持地图,挨着个儿踏访每个小市区,探索赛马的背景。他们追溯过去几百年来这些市区如何结盟和结仇。豹区与长颈鹿区友好,乌龟区对蜗牛区深恶痛绝,诸如此类。它们之间的恩怨纠缠不清、难解难分,而且至今仍是如此。
他们还了解到世界闻名的赛马本身只是一个可笑的骗局,而且人人都心中有数。市区根本没有马,每次比赛前几天,这些马才由附近乡村拉进城。于是,参加比赛的市区就为马抽签。同样一批神经麻木、有持久力的老爷马,年复一年地拉回来,按照抽签的结果,从一个市区转到另一个市区。
那么比赛是怎么搞法呢?对骑师行贿,用药物刺激马,偷偷为跑得最快的马布下障碍或者把骑师弄伤——只有用这些办法才能使这场赛马带点儿暧昧的比赛意味。因此,最大、最富的市区往往取胜。然而,比赛的结果也难以预料,因为一个小而穷的市区也可能情急智生,另出花样。它可能挥霍巨资进行贿赂,保证向未来的盟友效忠,发誓参加未来的某些阴谋,其目的仅仅是夺取锦旗,以装点它区府大厅的门面。而赛马本身就是这么回事:争夺一面绘有圣母像的旗帜。像中古时期的一切竞技一样,这种赛马也是在圣日举行,以表示对圣母的崇敬,因此锦标上得以绘上圣母像。有几十面这种褪了色的锦旗悬在各市区的区府大厅里。
过了一阵,连杰斯特罗也对此感兴趣了,但带点儿讽刺意味。他说,诡诈显然是这种比赛的灵魂。古老欧洲的钩心斗角,行贿和贿上加贿,欺骗和骗上加骗,对旧日盟友的突然反目,临时与多年宿敌暗中勾结,种种诡计和尔虞我诈——这一切都以赛马为归宿,那时候一切鬼蜮伎俩都在落日的余晖下表现出来。
“嘿,这篇文章会自己写出来的!”一天午饭时,他喜气洋洋地说,“不管怎样,这些锡耶纳人已经为欧洲的民族主义做出一个奇特的、小小的榜样。大主教告诉我说,豹区的一个女人要是嫁给毛毛虫区或者塔区的一个男人,生娃娃的时候,她一定得回到豹区街上的一幢房子里,以便确保她的娃娃属于豹区。爱国主义!自然,关键在于每年夏天这场疯狂的发作。这套过了时的哑剧,什么蜗牛、长颈鹿,等等,本来几百年前就该绝迹了,只不过由于赛马这个可喜的、丰富多彩的激动场面,以及比赛中种种背信弃义和恣意动武,它才延续至今。赛马就是战争。”
“先生,您真该进城去看看,”拜伦说,“他们正在铺设跑道哪。足有几百卡车这种朱红色的土,铺遍了堪布广场。”
“不错,”娜塔丽说,“他们装饰街道的那种方式真是惊人。到处都看到挥旗的人在那里演习——”
“我打算专为看赛马抽出两个工作日来,那就足够了。”杰斯特罗严峻地说。
“你知道怎么回事吗?”拜伦说,“这玩意儿是彻头彻尾的瞎胡闹。”
娜塔丽用惊异、亢奋的眼光望着他,拿手帕轻拭着她那汗湿的前额。这天举行头一场赛马,他们站在大主教府邸的阳台上看列队游行。教堂正面的巨大阴影略微遮住阳台的一端。杰斯特罗戴着他那顶黄色的巴拿马大草帽,身穿一套白衣服,正和大主教站在那里攀谈。拜伦和娜塔丽在炎日下挤在阳台另一端那些享受特殊待遇的看客当中。尽管这个姑娘穿的是一件无袖的淡红色亚麻衫,她还是不住地淌汗,而穿了一件蓝条纹府绸上衣、系着绸领带的拜伦,自然感到更不舒服。
阳台下面,毛毛虫区的游行人群穿黄绿二色服装——袖子和宽短裤鼓胀起来,长筒袜五颜六色,帽子上插了翎毛——正从人山人海的教堂广场往外走,边走边朝着向他们欢呼鼓掌的人群挥动着一面面的大旗。同时,红黑二色的猫头鹰区的队伍正进入广场,用旗子耍出同样的绝技:把旗子缠成旋涡,一对旗子连同旗杆一起掷到半空,并且交叉起来,挥旗的人相互跳过对方的旗杆,还使旗子保持流动。
“瞎胡闹?”娜塔丽说,“我正觉得有点儿神奇呢。”
“神奇什么?他们反复干着同一套把戏。咱们在这儿已经待了好几个钟头了,豪猪区、鹰区、长颈鹿区和森林区还没来炫耀它们的旗子呢,太阳都快把我烤熟啦!”
“啊,拜伦,你要明白,神奇的是这流动的彩色和这些年轻人的脸。说实在的,这些人穿中古时期的服装要比穿日常的衣服自然得多,对不对?瞧他们笔直的长鼻子,眼眶很深、神气忧郁的大眼睛!说不定他们确实是埃特鲁里亚人的后代,像他们自己宣称的那样。”
“花了半年工夫,”拜伦说,“独角兽区、豪猪区和长颈鹿区还特地盖了楼房和教堂,做了成千上万件的服装,整整一个星期什么也不干,专搞这套礼仪,排成大队这里走走那里走走,一路上吹吹打打,然后试跑,这一切都只为了让一些衰老不堪的老爷马举行一场营私舞弊的比赛!而且居然还是为了圣母!”
“啊,美极了!”娜塔丽嚷道。猫头鹰区的两面旗子这时在半空交叉成拱形,挥旗的人在观众的喝彩下把旗子擎住,然后旋转出红黑色的精美图案。
拜伦揩了揩脸,接着说:“今天我在鹅区的教堂里,他们把马拉到里边去了,一直拉到圣坛跟前去接受祝福。我本来不相信书上的说法,可是我亲眼看到了。神父把十字架放到马鼻子上替它祝福。马比人还懂事,并不乱动。可是这样一来,我揣摩自己可把这儿的赛马看透了。”
娜塔丽瞟了他一眼,感到好笑。“可怜的勃拉尼,意大利式的基督教确实害得你心神不安,对不?莱斯里说着了,你只是一个新教徒。”
“难道马也属于教会?”拜伦说。
游行结束时,太阳已经落得很低了。从大教堂到堪布广场走了一小段路,杰斯特罗就越来越感到紧张。拥挤的人群沿着那条狭窄的街道摩肩接踵地移动着,个个兴高采烈,只是挤在古老宫殿的两堵红棕色石砌高墙之间赶着路,一边高声喊叫,一边指手画脚。这个小个子教授不止一次趔趔趄趄,几乎绊倒在地。他紧紧地抓住拜伦的胳膊:“你不会在意吧?我一向有点儿怕人群。别人并不是有意加害于我,可是他们似乎不大理会我。”一阵拥挤,他们在一道低矮的拱门下停了下来,然后缓慢地挤了出去。
“我的天!”当他们在赛马的土跑道上出现时,杰斯特罗说,“广场大变样儿啦!”
“他们在这上头干了好几个星期了,”拜伦说,“我告诉过您。”
锡耶纳的主要广场是意大利的名胜之一。已被人们遗忘了的中古时期的城市设计家,曾布置了这么一块令人难忘的漂亮的空旷场地。在它的边沿上形成一个半圆形的,是一片红色的宫殿,和十四世纪修建的市议厅壮丽的、几乎垂直的正面。这一切都笼罩在托斯卡纳的蓝色穹隆之下。市议厅那红石头砌成的、高三百五十多英尺的钟楼直插云霄。一年到头,这个贝壳形的巨大广场除了一些摊贩和稀稀落落的行人外,始终是空荡荡的。环绕它的那些古老建筑似乎已被遗弃或在那里沉睡。
今天,在金色的夕阳照耀下,广场上人山人海,都在木栅栏围起的圈子里拥挤着、喧哗着。在栅栏与宫墙之间,是土铺成的跑道。贴着墙是一排临时搭起的长凳形成的陡坡。广场周围每座建筑物的每个窗口都挤满了一张张的脸,宫殿用旗帜和色彩鲜艳的帏幔装点起来。长凳上坐满了人,所有的屋顶上也挤满了人,广场中间那一大块场地看起来也是满满的。可是,还有更多的人从六条窄小的街巷跨过跑道,朝这里拥着,硬挤进来。游行队伍正在环着跑道行进,在人群不断的喝彩以及好多支铜乐队刺耳的奏鸣之下,所有各区的队伍同时旋转起旗子,把它们掷到半空,然后形成精美的图案。
拜伦把他们领到座位上,一只手依旧抓住杰斯特罗的细胳膊。“喏,大主教对咱们多优待啊!”教授说着,和大家一起在裁判席下边毛毛糙糙的细长板子上坐下。“找不到比这里看得更清楚的位置啦!”他无缘无故地笑了起来,显然是由于摆脱了人群的拥挤而感到高兴。
“看见那些草垫子了吗?”娜塔丽快活地说,“就在那儿,下边犄角上。”
“哦,看到了。老天爷,多么奇特的勾当!”
人群的嘈杂声更大了,渐渐形成一片欢呼。一辆木制的大车,由四头长着巨大而弯曲的犄角的白色托斯卡纳牛拉着,正进入跑道。车的周围簇拥着穿华丽服装的游行者,那面奖旗在大车上一根高耸的旗杆上飘扬。“嘿,画的是圣母升天。”杰斯特罗一边说,一边用小型望远镜观察着那面色彩鲜明的狭长旗子,“画得质朴,然而一点儿也不坏。”
大车绕着广场缓缓地滚动。戴盔的警察走在后面,从跑道上把人群赶开,清道夫在扫除纸屑和垃圾。铺过土的广场上如今是密密匝匝的一片白衬衫、五颜六色的上衣和黑色的头颅,呈现出跑道的半月形和它的危险性。红色的宫殿向下倾斜,一直连到市议厅,那里一条笔直的街道把宽阔的弯路切掉一段。在这些急转弯的地方,外面的木栅栏都用厚厚的草垫子垫起来。试跑的时候,拜伦和娜塔丽还是看到有些马猛撞到草垫上,骑师就被摔得人事不省。
照在市议厅正面的夕阳,颜色越来越深,变成血色。广场的其他部分都在阴影中,钟楼上响起巨大的钟声。市议厅那边奏起长长的军乐,人群静了下来,喇叭吹起古老的赛马进行曲——一个星期以来,这曲调一直在锡耶纳街头巷尾回响。在宫廷外边,穿了马衣准备参加比赛的马驮着穿了五彩服装的骑师在快步跑着。
娜塔丽·杰斯特罗把手指滑进拜伦的指缝里,紧紧攥着。她把那凉爽、瘦削而细嫩的脸颊往他的脸颊上贴了一下。“是瞎胡闹吗,勃拉尼?”她小声说。
这一接触使他心荡神驰,一时顾不上回答。
比赛的起点就在他们跟前,他们后边,在裁判席上面,挂在旗杆上的那面奖旗迎着从广场上吹来的凉风在微微飘扬。一套古代用木头和绳索设计的玩意儿拦着起点。把拦在绳子里的一群蹦蹦跳跳、过度亢奋的马排成队证明是办不到的事。这些晕头转向的马东蹦西跳,转身,后退,跌倒,两次起错了步,挣脱出去。最后,十匹马轰地一下挤成一堆跑开了,骑师们一边疯狂地打着马身,一边彼此打着。在这片经久不息的喧哗中,听到一声更大的喊叫:两匹马摔在头一堆草垫上了。那以后,拜伦就没再去注意比赛了。正当他望着一个摔得人事不省的骑师被人从尘土中拖走时,人群中又发出一声惊呼,说明另一起事故发生了——这回他望不到了。这群马随着棒子的挥舞,尘土飞扬,拉成五个距离乱哄哄地跑过来了。一匹没有骑师的马也奔驰着赶了上来,嘴里吐着泡沫,缰绳耷拉着。
“没人骑的马能赢吗?”杰斯特罗朝拜伦嚷道。
在他们下边一排的一个男人,长着翘起的小胡子和黄色的金鱼眼,向他们仰起一张肥胖的、长满瘊子的红脸。
“Si, si. 没人骑的马scosso。先生,是scosso。Vira Bruco!Scosso!”
当这群马从裁判席前跑过第二趟的时候,那匹没人骑的马清清楚楚地跑在最前头,拜伦还可以看出它身上毛毛虫区的颜色和徽记。
“Scosso!”那张长满瘊子的红脸又掉过来,朝着杰斯特罗博士快活地嚷着,嘴里喷出大蒜和酒的浓烈气味。他还向他挥舞着两个拳头:“先生,看到了吗?嗬!Bruco!毛——毛——虫,先生!”
“对,确实是这样。”杰斯特罗说,一面朝拜伦那边躲闪一下。
跑到第三圈——也是最后一圈的时候,一直没被马从背上摔下来的骑师拼命鞭打他们骑着的老爷马,想要赶到毛毛虫区那匹没人骑的马前头去。广场上的声音更大了,形成一片疯狂的嘶叫。在尘土飞扬、一阵混乱的骚动中,骑师们使劲伸直头部,用胳膊捶打着,跑过了终点。那匹没人骑的马翻动红红的眼睛,还是勉强跑在前头。
“Bruco!”那个长满瘊子的男人尖声喊着,跳得足足有两英尺高。“Scosso!Scosso!哈哈!”他扭转身来对杰斯特罗狂笑了一下,然后用一根假想的皮下注射针扎在他自己的膀子上,使劲打气,用这样生动的手势来向他比画说,那匹马是注射过药物的。“Bravissimo!呼!”他沿着狭窄的走道奔到跑道上,一直冲到尘土中,消失在从座位上跳起来跨过木栅栏的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跑道上立刻挤满了人,打着转,嘶喊着,挥舞着胳膊,在狂喜中蹦跳拥抱,晃着拳头,抱着脑袋,捶着胸膛。在人群中,还夹杂着插了翎毛、来回摇动的马脑袋。在裁判席前边的跑道上,十二个穿白衬衫的小伙子正在揍一个没戴盔的骑师。他跪在土道上,举着双臂在求饶,脸上淌着鲜血。
“老天爷,那是怎么回事?”杰斯特罗用发抖的声音说。
“有人没能照原来约好的那样搞鬼,”拜伦说,“或者又另外搞了鬼。”
“我想——”杰斯特罗用颤巍巍的手捋着胡子,“这就是大主教所警告咱们的那部分。也许咱们最好还是走吧——”
拜伦伸出一只胳膊拦在他胸前:“现在走不得。先生,您仍旧坐在原来的位子上,别动。娜塔丽,你也这样。”
一帮脖子上围了毛毛虫区黄黑色围巾的年轻小伙子从人群中闯过来,直扑裁判席。他们踩着长凳子从杰斯特罗身边走过,领头的是一个面色苍白的小伙子,前额还淌着鲜血。当这个满脸鲜血的家伙抄起旗杆的时候,拜伦把双臂伸到姑娘和杰斯特罗前面,保护他们。这一伙都在咆哮着,欢呼着,然后拿着旗子,咯噔咯噔地踩着长凳子走回去了。
“好啦,”拜伦拉住他们两个人的手,“来吧!”
激动的锡耶纳人和外地来的游客都小心翼翼地替得胜的毛毛虫区队伍让路。拜伦一只手挽着姑娘,另一只手挽着杰斯特罗,紧紧跟在这伙人后边移动。他们走出了拱形矮廊,来到这座城市的主要大街。可是这时人群转到奖旗和护送它的凯旋队伍后边,把他们卷了进去,一直朝大教堂方向的高坡上挤。
“啊,天哪,”娜塔丽说,“这下咱们躲不开了!你攥紧埃伦吧!”
“哎呀,我没料到这手。”杰斯特罗气喘吁吁地说,用那只空着的手慌慌张张地摸着帽子和眼镜,另一只紧紧攥在拜伦的手里,“拜伦,我的脚几乎沾不着地了。”
“不要紧。先生,您不要硬跟他们抢路,就随着往前走吧。前边一有岔道,就不会这么挤了。不要慌——”
骤然间,人群由于一阵惊吓而骚动起来,一下子把教授从拜伦攥着的手里冲开了。他们听到后边有蹄子踩着石板的嗒嗒声,马的疯狂般的尖声嘶叫和人们的惊呼声。拜伦和娜塔丽周围的人群为了躲开那匹冲过来的马,已四散奔逃。过来的是毛毛虫区那匹得胜的马。一个穿了绿黄二色服装、假发已经被撞歪并且就要滑将下来的健壮小伙子正在拼命勒住这匹马,可是它尥起蹶子,一只前蹄正踢在他的脸上。他淌着血倒在地下,于是马脱了缰。它连蹦带跳,尥蹶子,嘶叫着向前冲,人群赶快闪开。当拜伦把娜塔丽从后退的人群中拖到门道里时,埃伦·杰斯特罗出现在空无一人的街心,没有了眼镜,跌了一跤,刚好栽倒在马正冲过来的路上。
拜伦对娜塔丽什么也没说,就直奔街心,从杰斯特罗头上一把抓起那顶黄色大草帽,对准马的脸来回摇晃。他蹲在那里,盯着马的蹄子。这匹马疯狂地嘶叫起来,朝着一堵宫墙躲闪,打了个趔趄,脚下站不稳了,随后又找到平衡,尥起蹶子,朝着拜伦甩起前腿。拜伦又晃动草帽,机警地待在它踢不到的地方。这匹马两腿腾空蹦跳着,翻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嘴里喷着泡沫。这时,六个穿毛毛虫区服装的男人朝街心跑来,其中四个人抓住缰绳,把马拽倒,渐渐使它镇定下来。另外的人就去搀扶他们那个受了伤的同伴。
人群中跳出一些人来把杰斯特罗搀起来,娜塔丽跑到他身边。人们把拜伦围了起来,拍着他的肩膀,用意大利话向他嚷着什么。他朝杰斯特罗身边走去:“先生,还给您帽子。”
“谢谢你,拜伦。我的眼镜,你没见到吧,嗯?我想大概已经碎了。嘿,我在别墅还有一副。”教授茫然地眨巴着眼睛,可是他神情还挺兴奋、挺愉快,“我的天,好一阵乱哄哄。出了什么事啦?我大概是给推倒了。我只听到有一匹马在我身边嗒嗒跑着,可是我什么也看不见。”
“他没怎么着,”娜塔丽对拜伦说,说的时候直直地凝视着他的眼睛,过去她一直没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多谢你。”
“杰斯特罗博士,要是您没太受惊的话,”拜伦又挽起他的胳膊说,“咱们应该到毛毛虫教堂去参加感恩仪式。”
“哦,一点儿也没受惊。”杰斯特罗笑了。到了行动的时刻,他的心神似乎才镇定下来。“咱们一不做,二不休。我对这一切感到很开心。咱们去吧!拜伦,你把我攥紧点儿,刚才你可有点儿失职。”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娜塔丽和拜伦正在图书室工作,外边一阵夏日的雷雨在敲打阴暗的窗户。天空打闪的时候,拜伦刚好从地图上抬起头来,看见娜塔丽正朝他凝视着。在灯光下,她的脸显得很沉郁。
“拜伦,你到过华沙吗?”
“没有。怎么了?”
“你愿意跟我一道去那儿吗?”
拜伦用很大的意志力抑制住自己的喜悦。他把二十年来抵抗他父亲盘问时的那副叫人捉摸不透的迟钝神情拿了出来。“去干什么?”
“哦,也许值得去游览游览,你不这么认为吗?斯鲁特甚至说,那儿颇有点儿古色古香。问题是埃伦越来越不肯让我走了,这你是知道的。本来我尽可以叫他见鬼去,可是我不大愿意那样做。”
拜伦听到过他们讨论。看完赛马后,杰斯特罗得悉自己差点儿受伤或者丧命,曾大大紧张了一阵子。驻佛罗伦萨的美国领事在赛马后曾来看望过他一次,那以后,杰斯特罗的阴郁心情更加沉重了。他一再说外交界对波兰的形势很担忧,他认为娜塔丽打算做的这次旅行风险太大。
拜伦说:“我去会起什么作用吗?”
“会的。你知道埃伦如今在背后怎么叫你吗?那个宝贝孩子。他怎么也不能忘怀你在赛马时的那番作为。”
“你向他夸大了。”
“我没有。你表现了突出的镇定,你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埃伦事后知道了之后,也有同样的想法。那匹马很可能要了他的命。假若我告诉他你也去,我估计他也许就不会再啰唆了。”
“你的朋友斯鲁特看到我跟你一道来,也许会觉得不快。”
娜塔丽略带苦笑说:“莱斯里·斯鲁特由我去对付,成了吧?”
“我考虑一下。”拜伦说。
“你要是缺钱,我愿意借你一些。”
“哦,钱我有。娜塔丽,说实话,其实我也没什么可考虑的,我想我还是跟你去吧。杰斯特罗一去希腊,待在这儿也太冷清。”
“太好了,”她畅快地向他笑了笑,“咱们一定会玩得痛快的,我向你保证。”
“去完华沙以后呢?”拜伦说,“你还回到这儿来吗?”
“大概是这样吧——要是这个时期领事还没能说服埃伦回国的话,他确实正在埃伦身上下功夫呢。那么你呢,勃拉尼?”
“哦,也许我也这样,”拜伦说,“我现在是闲荡着。”
那天吃晚饭的时候,杰斯特罗博士一听到这个消息,立刻吩咐开一瓶香槟酒。“拜伦,我没法儿告诉你这么一来我心里有多大一块石头落地了!这个顽固的姑娘不知道波兰这个地方有多野蛮、多落后。可是我知道,就我的亲戚们的来信看,自从四十五年前我离开以后,那儿丝毫也没有改进,而且那儿的局势实在极不稳定。那个留小胡子的坏蛋正叫嚣得很凶,咱们得做最坏的准备。不过,事情发生之前总会有点儿什么警告。如今,我放心多了,你是一个能干的年轻人。”
“你说得仿佛我是一个白痴似的。”娜塔丽啜着香槟酒说。
“你是一个女孩子家,这一点你不容易记住。小时候你就是这个样子:爬树呀,跟男孩子们打架呀。嘿,那么我一个人守在这儿吧,这我倒不在乎。”
“先生,您不去希腊吗?”拜伦说。
“我还没确定。”杰斯特罗看到他们迷惘的神情,笑了,“我在护照方面有点儿麻烦,我一直也没去纠正它。我不是美国出生的,我父亲入了美国籍,我也就归化了。如今,一重换护照,才知道原来还牵涉到什么公文手续。尤其我已经九年没回去了。这个问题在八月底以前也许可以澄清,也许不能。如果不成,那我就明年春天再进行那次旅行。”
“这个问题您可一定得解决。”拜伦说。
“啊,自然。领事说,这类事情以前很好办,可是自从大批难民从希特勒那里往美国逃,规章就严起来了。嗯,勃拉尼,这么说来再过几个星期,你和娜塔丽就要去华沙啦!我再高兴不过了。我相信她很需要一个保镖。”
“埃伦,你也可以爬树去了。”娜塔丽说。她的脸变得粉红,他叔叔朝她笑了起来——一个星期以来,他头一回笑得这么畅快。
“我希望你们会想办法会会我的堂弟班瑞尔,”杰斯特罗对拜伦说,“自从我离开波兰以后,就再没见到他了。可是我们每年总要通上这么三四回信。临机应变一直是他的长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