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说红楼梦(第二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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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王熙凤毒设相思局 贾天祥正照风月鉴

王熙凤毒设相思局

《红楼梦》里有非常丰富的不同人物的个性,随着时间的流逝,三百年过去了,大家仍然会觉得里面的人物活在现代。像贾瑞这样的角色,在现代生活中仍然常见,他们陷溺于不可自制的情欲世界,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塌糊涂。

很多朋友会嘲笑贾瑞,觉得他可笑、可怜,被人如此玩弄,可是在现实生活里,如果你的某一个朋友被情欲纠缠,处于这种无奈状态,你就能感受到贾瑞这个角色的动人。作者没有用很草率的方法写他,相反,他几乎是用很残酷的笔触写了贾瑞一再被捉弄、一再受骗、一再被侮辱的过程。

凤姐回到家,跟她最得力的助手平儿聊天,这时有人回说:“瑞大爷来了。”贾瑞大概是三天两头地往荣府跑的。王熙凤就赶快说:“快请进来!”照理讲,她现在很忙,完全可以叫平儿出去打发了他,可她刻意地请贾瑞进来,是存心要捉弄他。王熙凤其实是以捉弄贾瑞为乐的。

在十一回的后半部分,王熙凤给贾瑞留下了很多幻想,总让他抱有希望,一次一次往她家里跑。谁都能看出王熙凤存心刻意设置陷阱,是在害贾瑞。以王熙凤的聪明,也许想不到有人会笨到这种程度,这其实是一个有趣的对比。贾瑞完全进入“痴”态,完全没有了理智,当他爱一个人爱到这种地步时,王熙凤讲的任何一句话他都相信。明眼人能看出这完全是在戏弄他,可他完全不知情,更无法自制。

这一个章回当中呈现的是绝对理性的王熙凤和糊里糊涂沦陷感情旋涡的贾瑞之间的关系。当然,我们也可以互换过来,假如贾瑞是一个女性,王熙凤是一个男性,这样的事情也照样会发生,“痴情”与性别无关。

贾瑞碰到王熙凤,他觉得有缘,很兴奋,殊不知自己已经在死亡的边缘。如果说缘分的话,这两人之间的缘分绝对是一个恶缘,是一个人硬生生地把另一个人整死的一个缘。我们每个人一生中都会和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缘,有时是善缘,有时是恶缘。善与恶取决于我们如何平衡理智与感性,使有可能发展成恶缘的事转成善缘。

读这一段时我常常会感到毛骨悚然,因为我觉得王熙凤结了好大一个恶缘,王熙凤真是用最毒的方法设了一个相思局,如果世间真有因果,不知道她下一世要遭遇什么样的报应,一定很恐怖吧?所以我常常跟朋友讲,人生中最容易玩弄的人也一定不要玩弄,因为真有因果。

贾瑞、王熙凤的调情

贾瑞已经来了好几次,都扑空了,他不知道王熙凤是不是真的不在家。人一旦陷入“痴情”,所有的绝望都变成了考验自己的过程,他的这种自虐也证明了他的用情之深。王熙凤多次不在,他却一来再来,从来没想过放弃。

“贾瑞见往里让,心中喜出望外,急忙进来,见了凤姐,满面赔笑,连连问好。凤姐也假意殷勤,让茶让坐。”

以王熙凤这样的身份,平常的人见她,大概只能站着,事情交代完就走了,如今她让茶让座,让贾瑞觉得受到了特别的恩宠。因为贾瑞之前肯定听到过家族中的很多人谈论王熙凤,说她像阎罗王一样凶。现在看到王熙凤对他的好,就喜出望外,开始飘飘然。

“见凤姐如此打扮,亦发酥倒。”小说里常常有对王熙凤很细的描绘,可是在这里作者却没有一点点细节描写,只说“如此打扮”。为什么这样?在理性的状况下看到的美,是很客观的。可是贾瑞已经昏了头,他眼中的王熙凤已经美若天仙了,这是贾瑞的主观感受,所以作者只用这四个字交代。如果这时说王熙凤头上戴了什么,身上穿了什么,就说明贾瑞还不够陶醉。真正的陶醉就像你跟男朋友去看了一场电影,回来都记不住他穿了什么衣服。只一个“如此打扮”,贾瑞已然“酥倒”。“酥倒”这个词用得极好,大家肯定吃过很酥的饼,一咬就全碎了。他已经根本没有任何理智可以支撑了,整个人都软掉了。

看到王熙凤就在他的面前,而且还刻意倒茶给他喝,让他坐,贾瑞已经昏了,眼睛迷迷糊糊地,看不清的感觉,“因饧了眼问道:‘二哥哥怎么还不回来?’”二哥哥是谁?就是贾琏,王熙凤的丈夫。一个男人去跟女人调情,心里面还是很害怕的,所以他上来就问,你的丈夫在不在?要是贾琏回来撞见了,不知道该怎么交代。

可是你看王熙凤很大胆,只回答说:“不知什么原故。”凤姐这个回答其实比较自然,而贾瑞接的话就非常不正经了,他说:“别是在路上有人绊住了脚,不得来?”这当然是极不正经的话。照理讲,女人如果碰到一个男人没有分寸地讲这种话,一定会给他脸色看。可是王熙凤的回答却是更厉害的调情,她说:“未可知。男人家,见一个,爱一个,也是有的。”她在顺着贾瑞的话茬儿添油加醋,作为一个女性,跟一个不是很熟络的男性忽然讲起这种话来,显然是有失分寸了,很明显,王熙凤是在故意整贾瑞,给他设置陷阱。

贾瑞笑道:“嫂子这话说错了,我就不这样。”男人在调情的时候总说自己是最正经的人。不过,从《红楼梦》里看,这回之前作者从来没有描绘过贾瑞的情爱生活,贾蔷、贾琏、贾蓉都风流成性,而贾瑞从来没有。他只是有点窝囊,学校管不好,书也读不好,老被祖父打。他对王熙凤说的这一句话也许是真的,可能他真的这一生一世就是只爱过这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却注定要把他整死。这大概是他的初恋,没想到自己会死在初恋上。

凤姐笑道:“像你这样的人,能有几个呢,十个里也挑不出一个来。”这绝对是调情。如果我们要责备贾瑞的调戏女人,那凤姐的调戏则是变本加厉的,她一直用调情的方法勾引贾瑞,让他进到幻想的世界里去。

贾瑞的山盟海誓

“贾瑞听了,喜的抓耳挠腮。”贾瑞听到这么聪明、漂亮的女人竟然在赞美他,他简直不知道如何是好,抓耳挠腮的那副呆相全出来了。从头到尾,贾瑞就是一个笨蛋、呆瓜,根本不是王熙凤的对手,这才是最让人觉得悲哀的地方,哪怕稍稍有一点聪明都不至于如此。

贾瑞又道:“嫂嫂,天天也闷的很?”这是调情常用的话,《水浒传》、《金瓶梅》里描写的调情常常是从这类话开始的,因为男女之间的调戏常常是从生活寂寞,需要解闷开始。凤姐就回答:“正是呢,只盼个人来说话,解解闷儿。”这又是一个暗示,让人觉得她天天巴望着有人来给她解闷。贾瑞很高兴,觉得自己的话说到了王熙凤的心里,就说:“我倒天天闲着,天天过来,替嫂子解解闲闷,可好不好?”调情已经越来越明显。凤姐笑道:“你哄我呢,那里肯往我这里来。”强势的人,故意以弱势的样子示人,在弱势的一方看来,对方是在向自己撒娇了,这是最聪明的人的做派。

那贾瑞就说:“我在嫂子跟前,若有一点谎话,天打雷劈!”这绝对是真心话。这是贾瑞的初恋,也是最深的爱,他第一次堕入情网,碰到的是王熙凤这样一个厉害的角色,悲剧已经是注定的了。如果细看《红楼梦》的这些地方,你会对贾瑞产生极大的悲悯。他根本不能自制,他的每一句话都是真话。

“只因素日闻得人说,嫂子是个利害人,在你跟前一点错不得,所以唬住了。我如今见嫂子,最是有说有笑,极疼人的,我怎么不来?——死了我也愿意!”他所有的话都是真的。贾瑞其实暗恋王熙凤很久了,之前他只是远远地看着那么美的一个人,可是他根本不敢碰,不敢招惹,因为他知道这个人的厉害。可没想到他鼓起最大的勇气表达之后,发现事情并不像想象中那样难,现在看到王熙凤对他这么好,就觉得王熙凤已经在疼爱他了,对他一定有特别的意思。

贾瑞的悲剧是自己不够聪明,没有办法判断真相,不知道王熙凤在演戏,而王熙凤的戏又演得极好,可他完全被弄懵了。等读到最后,你再回头看,王熙凤说“哪一天叫他死在我手里”,贾瑞说“死了也愿意”时,你就会发现这是两个人之间的宿命。贾瑞从来没有跟别人讲过这种话,这是第一次讲出来,他真的是必死无疑了。因为对他来讲,生命是第一次如此托付。如果贾瑞这一次没有死,他又开始第二次、第三次恋爱的话,他再讲这种话就不真了。可是贾瑞就死在这第一次,他自己一语成谶了。

贾瑞无法自制的情欲

凤姐笑道:“果然你是明白人,比贾蓉、贾蔷两个强远了。”贾蓉、贾蔷是跟王熙凤很亲的。刘姥姥来的那一天,王熙凤正在忙,贾蓉进来要借玻璃炕屏,王熙凤就有点故意戏弄他,明白地表现出王熙凤很爱贾蓉。然后她说蓉儿回来,但贾蓉回来等了半天,王熙凤也没有话讲,说你走吧,我现在没有空,晚上再来找我。很多人会猜想王熙凤跟贾蓉的关系有点暧昧,可是作者没有明写。王熙凤可能是风月场上的老手了,玩这些她总是处于主控的状态,而这时她却装成很干净的样子,反而特别批评贾蓉。整个贾府其实有很多是非。大家肯定记得那次焦大喝醉了酒,骂说“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指的就是王熙凤。王熙凤当然也知道贾瑞可能在外面听人说过贾蓉跟她很亲的事情,所以她说:“我看他那样清秀,只当他们心里明白,谁知竟是两个胡涂虫,一点不知人事。”

听到王熙凤骂贾蔷和贾蓉,贾瑞觉得自己真是不得了。他在学校里是一个懦弱无能的人,既不会判断是非,也不会处理事情。可这样一个在社会上比较卑微的人,一旦受到赞美,忽然就觉得自己是一个很强的人,他觉得自己可以和贾蓉、贾蔷比了,而平常他跟那些人是根本无法相提并论的,他不晓得这是凤姐在耍他。

这时的贾瑞很惨,他以为这一切是真的,他甚至也愿意相信这种玩弄是真的,因为他有生以来从没有得到过这样的赞美。这是一个卑微者的哀伤,或者他宁愿死在这个事情上,似乎这件事是他临终前一个华丽的梦想。他的一生根本没有梦想,不可能有美丽的爱情,不可能功课做得很好,不可能在任何事情上成功。日常生活中,周围这样的人常常是我们容易忽略的,这样的人如果有一天忽然能感觉自己也可以跟别人一样,去爱一个美丽的女子,结局就会很惨。我完全是从悲剧的角度看贾瑞,可是作者很厉害,他用闹剧的方式写了一个悲剧。

“贾瑞听了这话,越发撞在心坎上,由不得又往前凑了一凑,觑着眼,看凤姐带着荷包,然后又问戴着什么戒指。”本来已经坐得很靠近了,他得寸进尺又往前移动,可见他的情欲真的无法自制了。眯着眼开始看凤姐的荷包,以前女孩子、男孩子腰带上都会挂几个荷包,女孩子会在里面放一些饰品、香粉、胭脂等小东西,男孩子会放鼻烟壶之类的。荷包是非常私密的物件,我记得以前有个民歌就叫《绣荷包》,女性常常会把荷包送给心爱的男子作为定情之物,她们的荷包不会轻易让男子去碰。贾瑞竟然去看王熙凤腰上挂的荷包,很不礼貌,然后又问她戴着什么戒指,越来越接近她的身体,他当然不是在看她的戒指,而是在看她的手。从这些地方读者都能看到,贾瑞已经昏了头。一旦王熙凤给他一些暗示,他觉得可以得寸进尺的时候,他本能的欲望就爆发出来,再不阻止的话,他可能就要去摸人家的手了。

这时王熙凤当然要阻止他,就悄悄说:“放尊重着,别叫丫头们看见笑话。”这才是王熙凤应该讲的话,很有威严。凤姐是何等人物,她当然不会让贾瑞这样的人碰她,她觉得这个男人真是太不像样了。贾瑞本来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在贾家根本是没有人看得起的一个小人物,他平常也总被人家侮辱,大家记不记得打架那一回是谁在骂他,是帮贾宝玉拉车的李贵在骂他。

“贾瑞如听纶音佛语一般,忙往后退。”可见贾瑞是非常听话的人,问题出在凤姐身上,凤姐此时如果好好教训他一顿,他也就不敢来了。可是凤姐却像猫玩老鼠一样,抓一抓、放一放,贾瑞就真的完蛋了。凤姐笑道:“你该去了。”贾瑞说:“我再坐一坐儿——好狠心的嫂子!”两个人的关系发展到这里,王熙凤已主宰了全局,贾瑞则完全昏了头,毫无判断力。情欲到了最无奈的时候,多坐一会儿都是好的,其实就是赖皮了。

贾瑞至死不悟的深情

凤姐又悄悄地道:“大天白日,人来人往,你就在这里也不方便。”这句话其实很恐怖,他们好像要做什么,大白天里不方便。“你且去着,晚上起了更你来,悄悄的在西边穿堂儿等我。”这是不是调戏?凤姐对这件事要负很大的责任。贾瑞的爱完全是糊里糊涂的,他根本不敢安排下一步要做什么,反而是凤姐儿在安排整他了。

“贾瑞听了,如得珍宝,忙问道:‘你别哄我。但只那里人过的多,怎么好躲的?’”他还是有一点害怕,个性卑微的人,一旦美梦成真,一定不太敢相信。再说,穿堂是人走来走去的地方,怎么会约在那里?凤姐就说:“你只放心。我把上夜的小厮们都放了假,两边门一关,再没别人了。”其实王熙凤在设一个狠毒的计,两面门一关,这个贾瑞就跑不掉了。

“贾瑞听了,喜之不尽,忙忙的告辞而去,心内以为得手。盼到晚上,果然黑地里摸入荣府。”这是非常危险的事情,因为荣国府是官府,像衙门一样,门禁森严,外人根本不能随便进去。贾瑞是外面子侄辈的远亲,不住在荣府里,所以他摸入荣府就冒了很大的风险。此时的他色迷心窍,已经到了完全不顾后果的状态。“趁掩门时,钻入穿堂,果见漆黑无一人。”他发现王熙凤没有骗他,这个地方真的没有人。“往贾母那边去的门户已锁,倒只有向东的门未关。”现在门一关,穿堂就变成口袋了,贾瑞就傻乎乎地钻进了这个口袋。

“贾瑞侧耳听着。”读者大概可以想象,贾瑞此时心跳有多快,人有多么紧张,兴奋地等着人来,又怕被别人发现,心里七上八下的。“半日不见人来,忽听‘咯噔’一声,东边的门也都关了。”东边的门一关,贾瑞就再也出不来了。什么叫穿堂?是两个高房子中间的那个巷道,两边是高房子的墙壁,爬都爬不上去。对此,贾瑞糊里糊涂,然而王熙凤是知道的。

“贾瑞急的也不敢作声,只得悄悄出来,将门撼了撼,关的铁桶一般。此时要求出去,亦不能够,南北皆是大房墙,要跳又无攀援。”他希望门没锁好,还能逃走,可是那大户人家的门一旦关上了,丝毫撼不动。想要跳墙,又不可能,除非他有电影《卧虎藏龙》里面人物的功夫。“这屋内又是过门风,空落落;现是腊月天气,夜又长,朔风凛凛,侵肌裂骨,一夜几乎不曾冻死。”大家肯定听说过“过堂风”,小时候我们在穿堂里睡觉,母亲就会说那里风大。此时正值腊月天,他是去幽会,衣服一定会穿得漂亮一些,不会穿得太厚重,就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夜里,他被关在穿堂里面,一直等到黎明。可以想见,蹲在那里发抖的贾瑞内心的煎熬和他在寒风中挨冻的痛苦。

王熙凤根本忘了这件事,因为她只是想给他一个教训,整整他。可是有趣的是,这样的教训竟然无法奏效——在贾瑞看来,这简直是个恩赐,至少王熙凤给了他这样的机会,我认为这才是悲剧。我们看这部小说,大概会设想,如果我是贾瑞,我上了这次当,冻了一夜,第二天会觉得王熙凤是个坏蛋,会彻悟了,可是贾瑞没有。然而正因为如此,我们才看到贾瑞的痴情。如果从另外的角度看的话,很容易彻悟的其实都不是痴情,真正的痴情一定是至死不悟。很少读者能明白作者讲的“情既相逢必主淫”到底是什么意思,其实是说痴情到这种程度是对自己生命的一种消耗。

贾瑞的身世

“好容易盼到早晨,只见一个老婆子先将东门开了,去叫西门。贾瑞瞅他背着脸,一溜烟抱着肩竟跑了,幸而天气尚早,人都未起,从后门一径跑回家去。”

前面根本没有交代贾瑞的家世,下面才开始讲贾瑞的家世。我们看一部小说对其中的某个人物感到讨厌时,如果作者在此时告诉你,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一个人的时候,你就会开始同情他,这就是“转”。我以前在做行政工作的时候,有时候会觉得好讨厌某个人,不明白这个人怎么会讲话每次都让人这么难过、不舒服,这么低级趣味。然后我就用了一个方法,就是开始写小说,把他变成我小说的主角,写着写着我就想说明他为什么会这样,开始为他着想,想他长大的过程中碰到什么什么事,最后我会忽然很喜欢这个人,因为你为他找到了一个理由。如果作者只是要写贾瑞跟王熙凤的情爱生活,他不会写这一段。

作者以第一人称出来交代贾瑞的身世:“贾瑞父母早亡,只有他祖父代儒教养。”贾代儒书读得很好,可是却屡试不第,没有办法做官,一辈子都很寒酸,最后只能在贾家的私塾里做了个教书先生。这样的人内心郁积着一种不平,他们总觉得自己是最正义的,教训也最严格。所以贾瑞很惨,在这样一个严格的、做老师的祖父跟前长大,贾代儒把他一生不得志的郁闷都发泄在孙子身上:“那代儒素日教训最严,不许贾瑞多走一步,生怕他在外吃酒赌钱,有误学业。”然而,这个被严加监管的孙子一旦出事,就是大事,因为他根本没有人生经验,完全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如果他从小就调皮捣蛋,也不会被王熙凤骗成这样。贾瑞的悲剧在于他完全是一个傻瓜,对于他的傻,他的祖父要负很大的责任。

“今忽见他一夜不归,只料定他在外非饮即赌,嫖娼宿妓,那里想到这段公案。”贾瑞其实蛮乖的,他竟然到二十岁才第一次逃家。而作为权威的祖父,根本不问孙子一夜不归做什么去了,只是想到最坏的情况。可见所谓权威的父权,是从来不问小孩子在外面做什么的,反正你一夜不回来非饮即赌,要不然就是嫖娼宿妓。我现在常常会看到父权里面对孩子的猜测,他总是往坏的地方去想的,不会说坐下来,问问孩子晚上到底去了哪里,这才是真正的对话关系。亲子教育里面最悲惨的事情是根本不能沟通。

贾代儒根本不知道贾瑞被王熙凤调戏这件事情,更不会想到孙子已经二十岁了,他有情欲,会爱上女人,会因为情欲遭人算计。贾代儒的脑子里面没有这些,他是典型的又酸又臭的冬烘先生,由此,读者也就明白了贾瑞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在这种情形下,贾瑞哪里敢说我爱上了王熙凤,那还不被打死?肯定要说谎,就说他到舅舅家睡了一夜。可他竟然连说谎都说得很糟糕,因为这个事情是很容易查证的。代儒道:“自来出门,非禀我不敢擅出,如何昨日私自去了?据此亦该打,况且撒谎。”从这一段可以看出,贾瑞绝对不是坏孩子,每次出门都会跟祖父说,从来不敢在外耽搁。贾代儒气愤贾瑞擅自离家,而且撒谎,当面戳穿了他。“因此发狠,到底打了三四十板,还不许吃饭,令他跪在院内读文章,定要补出十天的工课来方罢。”古代的三四十板不是那么好受的,而贾瑞刚刚冻了一个晚上,现在又不让吃饭,罚跪背文章,真是苦不堪言。

这样的教育,会使贾瑞改变吗?会克制他的情欲,从此改邪归正吗?当然没用。接下来我们会看到贾瑞竟然变本加厉了。

在如今的社会里,贾瑞这样的男孩子其实不少,社会开放后,发育中的男孩子在网络上什么都能接触到,他的情欲生活非常混乱。而这是父母和老师最不容易理解的苦处,大人们都忘了自己的青少年时期是怎么过来的,尤其是父亲。他绝对拉不下脸来跟儿子讲自己年轻时的情欲,所以亲子之间无法沟通。

贾瑞的痴情悲剧

下面的一段让人看了真的会很心痛。情欲自我燃烧的那种煎熬,不是礼教、教训可以改变的。我们也以为贾瑞遭了苦打,饿着肚子,跪在风里背书,其苦万状,一定会长记性吧,可是绝对没有。那种本能的欲望驱使得他已经像个动物一样,他变得更渴望追求到那个东西。我们会觉得他笨、他傻、他痴,可是他至死不悔,就是要走向那条死路。

“此时贾瑞前心犹未改,再想不到是凤姐捉弄他。”我们都会觉得奇怪,你被关了一个晚上,王熙凤也没来,这不摆明了是捉弄吗?可是当局者迷,他永远要给自己一个希望。他会想,对方一定还爱我,她不是不来,她一定是有别的事。处在这样状态里的人,是自己愿意去受这个苦。此时如果你告诉他,人家根本不爱你,你就死了心吧,这才是对他最大的伤害,是他平生最大的绝望。

他觉得还有希望,“过后两日空闲,仍来找寻凤姐”。贾瑞还没有讲话,没说自己怎么挨冻、怎么被打,王熙凤却先抱怨说你怎么那天没有来?这就是王熙凤厉害的地方。可以看到,在这个关系中,强势一方与弱势一方之间的落差有多大。贾瑞一听这话,觉得他爱的人竟然抱怨他失信,当即发誓说我那天真的去了,最后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两个人没有见到面。这个贾瑞竟然糊涂到这种程度,他明明被捉弄冻了一个晚上,可是当对方责备他时,他立刻觉得可能是误会了,一定是有别的原因。其实他是自己在骗自己,已经不需要别人骗他了。

“凤姐因见他自投罗网,少不得再寻别计,令他知改过。”凤姐觉得,你这个人上次没死心,还要再来,这是你自找的,王熙凤此时对贾瑞没有任何悲悯。当然,自作孽,不可活。贾瑞不一定是死在王熙凤手中,他是死在自己情欲的纠缠与不可自制中。凤姐这个强势的人要为自己找一个台阶,说害他是要他知道领悟,知道改过,可是贾瑞已经不可能改过了,他必然死在他自己情欲的火焰当中,也可以说,他在用另外一种方式自我完成。

死于自我情欲的火焰中

王熙凤就说:“今日晚上,你别在那里了。你在我这房后小过道子里那间空屋里等我,可别冒撞了。”贾瑞受了那么大的苦,可如今对方给他一点点机会,立刻又兴奋起来了。他说:“果真?”凤姐说:“谁可哄你?你不信,就别来。”他当然相信了。读到这里,你不得不说,贾瑞的悲哀其实是人性的悲哀,他愿意相信,他觉得王熙凤如果不给他这个机会才是悲惨的事。所以他立刻就说:“来,来!死也要来!”他又讲了一次“死也要来”,他一步一步因情欲的推动走向生命的尽头。

真正好的文学家会看到人性底层的无奈,我对贾瑞一直不敢有丝毫的轻蔑,因为“无奈”本身也是人性的尊严。张爱玲曾经写过这样一个故事:街头,一个丈夫一直在打自己的太太,打得路人都看不过去了,就叫来了警察。警察要以妨害罪把丈夫抓到警察局去,那个太太却把警察推开,跟她丈夫说,回家再给你打。这是张爱玲笔下最迷人的地方。人性当中有一种东西你无法解释,情爱中的悲哀其实是人性中最无奈的部分,你从合理的角度是看不明白,也解释不清楚的,真正的好作家就会写到这个东西,会让你看到人性的迷失。当局者迷,他完全无法自觉。可能每一个人都在某一种“迷”中,那个“迷”是解不开的。别人都看得很清楚,只有你自己看不清。如果有一天你知道自己也在某种“迷”中,你就一定会同情贾瑞。

下面一段很惨,用了非常可笑的闹剧的方式写出了贾瑞最大的悲剧,贾瑞粗话连篇,可是里面隐藏的悲剧恰恰就是前面提到的那种无奈的状态。

最苦的情欲煎熬

“凤姐道:‘这会子你先去罢。’贾瑞料定晚间必妥,此时先去了。凤姐在这里便点兵派将,设下圈套。”王熙凤这一次不只是要冻他一晚上了,她还要调兵遣将协助她来整贾瑞。

“那贾瑞只盼不到晚上,偏生家里亲戚又来了,直等吃了晚饭才去。”其实中间没有多长时间,贾瑞大概一直走来走去,什么事都不能做了,就想晚上跟凤姐要怎么样。那真的是情欲难耐,人生最苦的就是这个东西,他先给自己一个希望,然后在那个希望里面一直受苦。家里来了亲戚,他又必须招呼客人,简直快急死了。

“那天已有掌灯时分,又等他祖父安歇了,方才进荣府,直往那夹道中屋子里来等着。”到了那里,贾瑞像“热锅上蚂蚁一般,只是干转。左等不见人影,右等不见声响”。这里的时间是贾瑞心理的时间,实际上并没有多长时间,当一个人盼望另一个人来的时候,就会觉得时间变得漫长,其实是等的人自己的焦虑。

贾瑞又想:“别是又不来了,又冻我一夜不成?”他在那边胡思乱想,是自己扮演了两个角色,一个说,要不要走呢,一个说,还是多等一等吧。结果永远是多等一等的那个“我”战胜要走的那个“我”。心理学讲,人有理性的我和非理性的我,稍微有一点理性的那个我,会说自己上当了,是人家骗我;而另外一个我就会说,她可能会来的,我要等她。当非理性的我更强的时候,就是人处于最无奈状况的时候。你的理性分析完之后,非理性会告诉你说,还是多等一等吧,她万一来了呢,这个“万一”就带着他一直陷下去。

“正自胡猜,只见黑魆魆的来了一个人,贾瑞便意定是凤姐。”这时的贾瑞完全处于焦急的等待、期盼、幻想状态中,根本没想到要看那个人是谁,其实他爱恋的是他心里挥之不去的一个影子,大概连凤姐也不是,而是他自己情欲的痛苦,他要解决自己的情欲问题。黑灯瞎火地来了一个人,他便“不管皂白,饿虎一般,等那人刚至门前,便如猫捕鼠的一般,抱住叫道:‘亲嫂子,等死我了!’说着,抱到屋里炕上,就亲嘴、扯裤子,满口里‘亲娘’、‘亲爹’的乱叫起来”。

看到这里,我们会觉得贾瑞是一个很下流、很低级的人,底下的场景简直像A片了。可是作者如果不这样写,就看不到“情既相逢必主淫”——他一直在提醒这句话。贾瑞对王熙凤可能是一种爱,这种爱可以往精神上升华,也可以在肉体上发泄,人性本来就存在着这两面。小说写秦可卿的死,告诉你情都是空幻的;写贾瑞的死,告诉你肉体上的沉溺也是空幻的,情与淫在这里合写。

到现在为止,很少人从这个角度谈《红楼梦》,因为《红楼梦》的读者都太高贵了,大家都在看情的部分,可是《红楼梦》对肉欲部分的描写一点也不放松。这里写贾瑞“亲嘴扯裤子”,这是贾瑞最悲哀的部分——一个二十岁男子的情欲,完全没有地方可以发泄的时候,他根本不管那是不是王熙凤,也许即使是一个动物,他也会照样发泄的。

现在是一个情欲开放的年代,很多人主张情欲自主,其实这种自主导致的是一种很混乱的状态,像贾瑞这样的人很多。比如,好多小孩子看了网上的色情图片、电影里赤裸裸的影像以后,情欲被勾引了起来,整夜都睡不着觉,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在这样的状况里,对象是谁变得不重要。这一段里,王熙凤根本没有来,贾瑞糊里糊涂地就抱了对方亲嘴扯裤子。通常人们都把《红楼梦》当古典文学来读,可是它绝对不只是古典文学,同时也是现代文学,里面对于人性的描写是深沉的,对情欲的描写也是真实的。曹雪芹能把贾瑞这个角色写到这种地步,写他的情欲这么直接,不经任何包装。我一直认为《红楼梦》在某种意义上绝对是非常精彩的现代小说。

如果你喜欢一个人,这个人到你家里,你点一支蜡烛,插一束玫瑰,这是情。可是曹雪芹要告诉你的是“情既相逢必主淫”,这个“淫”急迫到根本不要鲜花,也不要烛光,什么都不需要,就是赶快上床。这其实是在写一体两面,只是过程慢一点或者快一点而已。我们希望爱情是比较浪漫的,总是希望把它美化一下,可是作者认为这些不过都是过程。在这一点上,作者的透彻也是一种残酷。“情既相逢必主淫”,“淫”如果是肉体,“情”是精神的话,他认为它们是合在一起的。

“那人只不作声。”刚读的时候还以为真的是王熙凤来了,读到这里你就觉得这个人好像不是王熙凤。“贾瑞扯了自己裤子,硬帮帮就将顶入。”这完全是对性的直接描写,《红楼梦》里面这种描绘非常少。写宝玉见到警幻仙姑,警幻仙姑说你是“天下第一淫人”,宝玉吓了一跳,说我从来不知男女之事,怎么当得起“淫”这个字。可是警幻仙姑却说,“情既相逢必主淫”,情跟淫其实是一样的。宝玉有很多的包装,他喜欢林黛玉,可他从来也不敢讲。他一直在各种纠缠当中,那里面都在讲“情”。可是现在对贾瑞完全是写“淫”,直接写性。

“忽见灯光一闪,只见贾蔷举着捻子照道:‘谁在屋里?’”看到这里我们吓了一大跳,王熙凤真是够狠,竟然安排别的男孩子来,而且这个男孩子就是贾瑞班上的学生贾蔷。这下惨了,助教被学生抓到了。

风月宝鉴

很多人看这一段时,总觉得贾瑞是一个很下流的人,但我想提醒大家要从不同的角度去看贾瑞。这其中的意思是,当一个创作者的心到了最悲悯的时候,就会对人世间人性的各种状态都有一种担待和包容。贾瑞身上所呈现的可能是我们最不容易担待和包容的一种人性的状态。我们在看情色片的时候,发现人被处理得像动物一样,往往会不喜欢。可是贾瑞这个角色让我们深深地体会到,人的动物性的的确确并没有完全消失。作者在刻画人性中的这种动物性的时候,用心是特别深的。他最后写到贾瑞染病在床,有道士送他风月宝鉴,才让我们真正看到,如果风月宝鉴真是一面镜子,那贾瑞其实刚好就是那面人性的镜子,是他让我们看到了人性中我们最不愿意看到的一面。

我们在看镜子的时候,都希望在镜子里看到美好的东西。贾瑞在看镜子时见到他喜欢的人,就进去跟她做爱。当他把镜子反过来,看到的是一个骷髅,他讨厌这个骷髅,因为它代表死亡。同样,如果第十二回是一面镜子,我们在镜子里看到贾瑞这样一个人,我们一定不高兴,可是贾瑞这种人生状态其实就是人性的一部分。《红楼梦》这部小说的名字曾经就叫《风月宝鉴》,它就是一面镜子,让大家真正认识到情的空幻。作者对于人精神上的痛苦和肉体上的痛苦,向来是一视同仁的。

从这个角度来看贾瑞的悲剧,何尝不是一种肉体上的痛苦?刚刚发育的青少年,他们对于身体不可自制的状态,一般人是很难理解的。在贾瑞的情欲世界中,我们看到这一段不堪入目的描写,王熙凤、贾蓉、贾蔷在骗他,可最重要的是,贾瑞自己过不了情欲那一关,所以他会一再上当。

等到灯火一亮,贾瑞看到炕上的人竟是贾蓉,贾蔷跟贾蓉的出现让贾瑞简直羞到无地自容,因为他俩都是他的晚辈。在情欲的黑暗世界里,人所具有的面貌跟在青天白日里是不同的。当灯光亮起来的时候,他回到了白天的自我,恢复了他在伦理中的辈分,他是学堂里的助教,又是叔叔辈,他根本没有办法接受这突如其来的现实。

对人性的深层领悟

他想赶快跑,却被贾蔷一把揪住。可见这帮人都够坏的,当然这也是王熙凤的安排。王熙凤要整贾瑞,帮着整他的人也是一定会有好处的,所以贾蔷就一把抓住了贾瑞,说:“别走!如今琏二婶婶已经告到太太跟前,说你无故调戏他。他暂用了个脱身计,哄你在这边等着,太太气死过去,因此叫我来拿你。刚才你又认作他,没的说,跟我去见太太!”贾瑞听了,魂不附体,当然吓坏了,因为他从来没有想过滥情的后果。

情欲令贾瑞一步步堕落,直至违反道德、违反法律的大事件爆发。有时候我们打开报纸,看到很多荒诞不经的新闻,各式各样的犯罪与事件,常会在心里说怎么会有这样禽兽不如的人。可是看了《红楼梦》中关于贾瑞这一章,我们就能体会到人的脆弱与无奈。平常我们有很多道德、法律、礼教的学习,我们也很认真地用这些法则来禁止自己做违法的、不道德的事情。但我要说的是,我也许也有那个犯罪的欲望,只是我的理性控制了我的感性,获得了内心的平衡。正是因为如此,你会对那个控制不住感性冲动的人有一种悲悯。

我一直不太相信平常给一个人灌输很多的法律规则、道德教训,他就不会做有违理性的事情,贾瑞就是最明显的例子。平常教训太严,反而让他一碰到这样的事情就一发不可收拾。所以我一直觉得,美的教育可能是最重要的事物,美的熏陶不是道德,不是法律,可是如果你多看电影、多看戏曲、多读小说,你对人性有所了解以后,会有一种人性上的开放与活泼。在严格的教育里,当一切都变成了道德、法律的时候,一个孩子在认识人性的时候,其实是很难把握的。可是如果他读了很多小说,他对小说里的人性和各方面的事情有了解后,他在整个成长的过程中就不会孤独,因为他看到小说里的人也遇到或发生过同样的问题。我读了贾瑞,知道贾瑞有情欲,那对自己的情欲问题也就不觉得那么恐怖了。

也是这样的原因,我觉得像《红楼梦》这样的小说,或者描写人性的电影,对人的一生有重要的影响。一个社会里如果只有道德和法律,是管束不住人性的。人性最好的管束方法不是教训、处罚,而是了解、知情,当你对人性本身有一个全面认知以后,你会会心一笑。

在这一回里,你看到了贾瑞的真实状况,你对人性有了深层的领悟。也许贾瑞是用一种赎罪的方式,把他的情欲带到了死亡,可是因为贾瑞这个个案,让很多读《红楼梦》的人,可以渡过类似贾瑞所经历过的难关。这就是文学与艺术中真正的救赎意义。

贾瑞对自己的污辱

贾瑞吓得魂不附体,只好说:“好侄儿,只说没有见我,明日我重重谢你。”他在求饶。一个叔叔辈,被侄子抓住了把柄,自己都要羞死了。这件事还不只是他被抓到本身,其中还存在严格的礼教问题。在我们的社会中,长辈在晚辈面前是需要尊严和体面的,何况他还是学堂里的助教,此刻便成了贾瑞面临的人性中的一种严峻考验。

贾瑞拜托贾蔷放了他,并承诺要重重地谢他。他一讲这句话,贾蔷立刻接话说:“你谢我,放你不值什么,只不知你谢我多少?况且口说无凭,写一文契来。”就跟他谈价钱、讲条件。贾瑞这个时候绝对有方法脱身的,可是他竟笨到这个程度,说道:“这如何落纸?”他还是很老实的一个人。贾蔷道:“这也不妨,写一个赌钱输了外人账目,借头家银若干两。”显然是早已经安排好的圈套,不但要让他得不到人,还要让他破财。贾瑞道:“这也容易。只是此时无纸笔。”贾蔷道:“这也容易。”贾瑞很呆,还没想到人家是在设计害他,贾蔷是有准备而来。“说毕,翻身出来,纸笔现成,拿来命贾瑞写。他两个作好作歹,只写了五十两,然后画了押,贾蔷收起来。”

你看,他们半夜三更大老远地跑来,身上竟然备了纸笔,贾瑞完全掉在了他们设下的圈套中。“作好作歹”就是两个人在讨价还价,最后写了五十两,画了押,算是有一个证明。这个文契在法律上有什么依据,我们也不知道,可是后来这一纸文契成为贾瑞走向绝路的一个原因。因为他根本没有钱,可他不赔钱,人家就要声张出来。其实借据上并没有写明是他调戏王熙凤,只说欠赌债多少银两,可见贾瑞这个人多没脑子。

贾瑞写了借据,画了押,觉得总可以走了吧,可是还有一个人等着找他算账呢。“贾蓉先咬定牙不依,只说:‘明日告诉族中人,评评理。’贾瑞急的至于叩头。贾蔷作好作歹的,也写了一张五十两欠契才罢。”一个叔叔给侄子磕头,可见他所有的身份、脸面都不顾了。

贾蔷又道:“如今要放你,我就担着不是。”意思是说王熙凤已经到太太、老太太那边去告状了,如果放了贾瑞,他们就有责任。其实王熙凤根本就不可能去告,这种事情闹出来王熙凤本身就要担很大的责任,所以这话根本就是骗人的。贾蔷骗贾瑞说已经声张出去了,你即使要逃的话也要很小心。“老太太那边的门早已关了,老爷正在厅上看南京的东西,那一条路定难过去,如今只好走后门。”他说这两条路都不能走,只能走后门,他们说是放他,最后他们还要再害他一道,而且这些人早就把一切设计好了。

贾蔷对贾瑞说:“等我先去哨探了,再来领你。这屋里你还藏不得,少刻就来堆东西。等我寻个地方。”贾蔷就把贾瑞带到了一个地方,叫他蹲在那里,然后他们两个假借一个理由走了。他们故意躲起来,贾瑞就蹲在那边傻呆呆地等,他完全相信了他们。贾瑞每一次中圈套都是因为他完全相信对方。贾瑞一步一步被作者放到一个最难堪、被侮辱的状态,可是也正因为这个样子,细心的读者会感觉到于心不忍,这么无奈的情欲最后被人如此摆布、利用、侮辱的时候,其实是非常悲惨的。

“贾瑞此时身不由己,只得蹲在那里。心下正盘算,只听头顶上一声响,‘嗗拉拉’一净桶尿粪从上面直泼下来,可巧浇了他一头一身。贾瑞掌不住,‘哎哟’一声,忙又掩住口,不敢声张。”他本来要叫出来了,可是马上觉得一叫会被别人发现,又把嘴巴捂住。贾瑞“满头满脸浑身皆是尿屎,冰冷打颤”。他的处境到了最不堪的地步,却连一声都不敢吭。这时,只见贾蔷跑来叫:“快走,快走!”可以猜出,贾蔷是倒了尿粪以后才到这里来的。

看到这里所有读者都会觉得王熙凤真是很过分,贾瑞都到了如此地步竟然还要再整他一下。可是对作者来讲,他一定要写到这种程度,满身大小便的结局其实就是贾瑞对自己的污辱,他必然要遭遇到一个最脏臭不堪的境况,因为人性的情欲不可自制的时候,结局必然不堪。

情欲的本质

贾瑞满身屎尿,狼狈不堪,三脚两步从后门跑回家里时,已经三更天了,只得叫门。家里人开门看到他这样的境况,当然吓了一跳,问他怎么回事。他“少不得撒谎,说:‘黑了,失了脚,掉在毛厕里。’一面到了自己房中更衣洗濯,心下方想是凤姐玩他”。这个时候他好像才醒悟。可是,他虽然已经明白过来王熙凤是在玩弄他,却还是没有办法不爱王熙凤,惨就惨在这里。贾瑞“心下方想是凤姐玩他,因此发了一回恨;再想一想那凤姐的模样儿,又恨不得一时搂在怀内,一夜竟不曾合眼”。其实一直到死,情欲的煎熬贾瑞都没有办法摆平。最深的恨里面,常常就是最深的爱。那种情欲纠缠,他根本无法解开。

“自此满心想凤姐,只不敢往荣府去了。”仿佛事情到此就该完结了。可实际上却不会完,因为情欲煎熬并不在于人去还是不去。他去,是因为有一个幻想,觉得真的可以跟凤姐怎么怎么样;他不去,那个幻想还在。所以作者要讲的是情欲根本是一个幻象,这个幻象是由人的心造出来的,即使凤姐不在,她的幻象还一直在他的脑海里,每天晚上都睡不着。

“贾蓉两个常常来索银子,他又怕祖父知道,正是相思尚且难禁,更又添了债务;日间工课又紧,他二十来岁人,尚未娶过亲,迩来想着凤姐,未免有那‘指头儿告了消乏’等事。”贾瑞欠了贾蓉、贾蔷两人各五十两银子,他哪里有这么多银钱?一百两银子可不是个小数目,记得刘姥姥从贾府借了二十两银子就回家做了一个小本生意呢。这种时候,祖父还要逼他每天做功课。而他呢,还在时刻想着凤姐。贾瑞领悟了吗?没有,他想得更厉害了。这里用了当时的一个俗语,“指头儿告了消乏”,就是现在所说的自慰或者手淫,是男孩子性的自我发泄与解决的方法。在这样的状况下,贾瑞的身体越来越差了。

作者此处写的是少年遭遇情欲时最难堪的情状,不要说古典小说,现代小说直接写这种难堪的也不多。对贾瑞来讲,重要的不是凤姐在不在眼前,而是他自己的情欲无法宣泄。而在他祖父的世界里,根本就没有情欲。儒家总是讲克己复礼,所以他每天都在跟贾瑞讲礼教。可是二十岁的男孩子,他就是要有情欲,这是人身上动物性的本能。他一直处在他的性幻想里,而对凤姐的性幻想是他自己营造出来的,如果真的让他跟凤姐发生关系,他可能就好了,没事了。而幻想里面的情欲煎熬是最痛苦的,因为根本不可能发生。到这里我们可以看到,贾瑞最后走向情欲的死亡,跟凤姐已经无关了,那只是他的一个幻象。

贾瑞的死亡

“更兼两回冻恼奔波,因此,三五下里夹攻,不觉就得了一病:心内发膨涨,口中无滋味,脚下如绵,眼中似醋,黑夜作烧,白昼常倦,下溺连精,嗽痰带血。”这些病征其实表示他的身体已经完全虚了。贾瑞半夜会梦到凤姐,自己常常自慰,结果白天精疲力倦。“下溺连精”是征兆,小便的时候精液也流出来了,贾瑞已经得了重病,而病源是他自己的纵欲无度。病情越来越严重,咳嗽的时候痰里有血,“诸如此症,不上一年,都添全了”。纵观我们的文学史,尤其是现代小说里,有很多对恋爱、爱情、性的描绘,但是对情欲、对欲望的描写非常少。这种欲望很多时候不一定要有对象,它是自己身体里的动物性的一面,作者写贾瑞的这个部分其实是在谈人自身的生理问题了。“于是不能支持,一头睡倒,合上眼还只梦魂颠倒,满口胡说乱话,惊怖异常。百般请医疗治,诸如肉桂、附子、鳖甲、麦冬、玉竹等药,吃了有几十斤下去,也不见个动静。”

接下来时间转了,“倏忽又腊尽春回”,冬天过完了,春天来了。贾代儒也忙起来,各处请医疗治,都没有效果。我们在这里又看到秦可卿的命运在重演,不是讲“病就是命”吗?治得好病,治不了命。他的情欲是一个性格悲剧,是治不好的。后来贾瑞就吃“独参汤”,就是独一味中药——人参。古时候人相信病到最厉害的时候,就要喝参汤,认为人参是最补元气的。当然这也是说,贾瑞已经不行了。贾代儒是一个私塾里面教书的穷教师,他哪里有这个能力?下面作者特别安排了一段,又把贾瑞的问题带到凤姐那里去了。

贾瑞是至死不悔,凤姐是至死不悟,凤姐就是不给他人参。其实所有的人参都控制在凤姐手上,她不是跟秦可卿说过,别说一天二两,你就是要吃两斤也有啊,可是等到贾瑞家来要的时候,她就说没有。贾瑞和秦可卿之所以一定要写在一起,因为中间有一个关键人物,就是王熙凤。

凤姐发狠不给贾瑞人参,硬要把他往死里整,她觉得贾瑞得病是活该,她从来不认为自己对他的病也有责任。这里就可以看到所谓的因果,或者说这是一个恶缘,这个恶缘如果还有下一世,凤姐大概会很惨。读《红楼梦》的时候,你会觉悟,就算一个人自己再有理,都应该待人宽厚。

王熙凤觉得自己很有理,她得理不饶人,可不饶人是有报应的。

人性的各种悲剧

贾代儒往荣府来,希望讨一点人参,王夫人命凤姐称二两给他,凤姐回答说:“前儿新近都替老太太配了药,那整的,太太又说留着送杨提督的太太配药,偏生昨儿我已送了去了。”这当然是敷衍,事实上她是嫌恶贾瑞,恨不得他早点死了算了。王夫人道:“就是咱们这边没了,你打发个人往你婆婆那边问问,或是你珍大哥哥那府里再寻些来,凑着给人家。吃好了,救人一命,也是你的好处。”王夫人是念佛的人,心存慈悲,她知道王熙凤平常也蛮大方的,不知道怎么这一次这么小气,但是她相信了王熙凤的话,提醒她去凑一凑,在王夫人看来,贾家这样的人家,怎么会凑不出二两人参来呢。可是王熙凤心里有一个结——她恨贾瑞。因为她心高气傲,她觉得我是何等门楣的人,你凭什么来追我?

如果说贾瑞有一个当局者迷的“迷”的话,王熙凤也有自己难悟的“迷”。贾瑞是那种父母早亡、家势卑微、一生受侮辱的人的悲哀;王熙凤则是千金小姐、富贵太太,永远是高高在上,去整别人的,身上永远带着傲慢之气的“迷”。这个时候她就不能稍微厚道一点吗?在她的心理上,她觉得自己的身份跟这个人如此不同,连喜欢她都是侮辱她,所以她心里非常恨贾瑞。

《红楼梦》的精彩在于,让我们看到人性的各种悲剧,王熙凤绝对不知道自己有一个悲剧根源——她骨子里高人一等的傲气。人参一定可以救贾瑞吗?肯定救不了,他的悲剧命运是势必要走向死亡。可是在王熙凤看来,人参可以救贾瑞,她不给,是存心想要他死。

凤姐也不在意王夫人的劝,“也不遣人去寻,只得将些渣末泡须凑了几钱,命人送去,只说:‘太太送来的,再也没了。’”她说是太太送来的,绝不说是她送来的,她根本不想跟这个癞蛤蟆有一点关联。

人世间每一个生命,都自有其贵贱贫富,可在曹雪芹的眼中,已经毫无差别了。每个人在受他自己的命运的苦。不同命运的苦,都是不自知的,同贾瑞的不自知一样,王熙凤也不自知。

贾瑞的冤孽之症

然后王熙凤回复了王夫人,只说:“都寻了来,共凑了有二两送去。”王熙凤在说谎,可她仍然会在王夫人面前做得很周到。与贾瑞从头到尾都在讲实话对比,王熙凤是一直在说谎。从这里我们可以知道,作者在十二回是要我们同情贾瑞的,贾瑞虽然活得这么难堪,但其实是一个值得同情与悲悯的角色。

那“贾瑞此时要命心胜,无药不吃,只是白花钱,不见效”。他才二十岁,要他死,他当然不甘心。对于一个强烈渴望活下去的年轻人,临终时会很苦很苦,因为他还有那么多梦想,那么多没有实现的愿望,那么多没有做过的事情。如果一个人没有那么多欲望的话,走的时候应该会比较平静一点、安心一点的。

“忽然这日有个跛足道人来化斋,口称专治冤孽之症。”《红楼梦》里每当某个角色的人生处于最迷茫的时刻,就会有道士或者和尚出来。《红楼梦》其实是一部非常不支持儒家立场的书,作者相信真正可以救助人的是道家与佛家,因为它们可以让人大彻大悟。书中来点化世人的人不是癞头和尚,就是跛足道人,他们总有一部分是残缺的。那残缺代表什么?代表他经过人世间的沧桑,受过人世间的磨难,所以他修道成功了,只有他才知道什么叫作宽容。太过顺利的生命,其实不容易有领悟。他的意思是说当你有身体上的痛苦,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悲悯。这都是佛、道的一些思想。

这个跛足道人说能治冤孽之症,而贾瑞和王熙凤之间就是冤孽之症。东方世界,讲到冤和孽的时候,大半是说不可解。贾瑞得的不是普通病,是一种冤孽,不晓得前世造过什么样的孽,这一世要还债。

林黛玉要还债,因为贾宝玉当年灌溉过她,所以这一世她一直哭,用眼泪来还,这是一个比较美的善缘。贾瑞的冤孽就是要用一摊摊的精液去还王熙凤,他们之间是肮脏的恶缘。眼泪和精液有什么不同?都是人体的一部分。我们只是看到还泪的美,看不到还精的难受。注意,作者在写两个东西:情和淫。林黛玉还泪和贾瑞还精都是冤孽,只是形态不同,这是作者真正要讲的。

贾瑞在病床上听到了,直着声叫喊说:“快请那位菩萨来救我!”贾瑞希望有最后一个机会。可是《红楼梦》告诉你,连菩萨也不能救人,人最终还是得自己救自己。跛足道人并未能救贾瑞,他跟贾瑞说镜子你只能看反面,不要看正面,可是贾瑞偏偏做相反的事,这个时候,我们可以看到被情欲折磨的人会痛苦到什么程度。读到这里,我们能感受到曹雪芹真的是大彻大悟了,他告诉你菩萨也救不了人,菩萨不过是来点化你的,能不能做到,是你自己的事情。

无法自救的贾瑞

跛足道人来了。“那道士叹道:‘你这病非药可医。我有个宝贝与你,你天天看时,此命可保矣。’说毕,从褡裢中取出一面镜子来——两面皆可照人,镜把上面錾着‘风月宝鉴’四字。”

如果这一段没有写“风月宝鉴”,只写贾瑞死在床上了,很多东西就没有办法领悟。作者其实是在借贾瑞告诉我们,《红楼梦》里面大大小小的人物,都在不同的情欲里纠缠,是他们自己一直以假为真,导致“假作真时真亦假”。第五回贾宝玉看到的太虚幻境里面就是这一句话。加上“风月宝鉴”这一段,说明贾瑞这个角色是作者刻意要写的,他要告诉我们人性里最难堪的一面,而这最难堪的一面是任何人都可能会经历的。

道士把风月宝鉴递给贾瑞,说:“这物出自太虚玄境空灵殿上,警幻仙子所制,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有济世保生之功。”秦可卿要死了,可是此时警幻仙姑做的镜子竟然到了贾瑞的手上,镜中又有王熙凤,作者在用神话与现实交织的方式写这些人之间的因果牵连。这个镜子专治“邪思妄动”之症,今天如果有这样的镜子,肯定大卖,因为到处是邪思妄动。

作者在这里开了一个玩笑,说有这么好一面镜子,可以治邪思妄动,有济世保生之功,“带他到世上,单与那些聪明杰俊、风雅王孙等照看”。因为那些聪明俊杰、风雅王孙常常会在情欲里纠缠,所以他要来为他们治这个病。然后叮嘱说:“千万不可照正面,只照他的背面,要紧,要紧!三日后我来收取,管叫你好了。”作者特别安排了这样一个道士,而且自救的方法也不难,只须照镜子的反面。贾瑞这个时候也不知道正面是什么,反面是什么,然后他就开始玩正和反这个游戏。三天的时间,照照镜子而已,不算难嘛,可是情欲的可怕就在于连三天都克制不了。作者在告诉我们,当所有该知道的事情都知道以后,你还做不到,大概是必死无疑了。

众人苦留不住,这个道士走了。贾瑞拿了镜子以后想:“这道士倒有意思,我何不照一照试试。”他拿起风月宝鉴来,照道士的意思只看反面,结果他看到一个骷髅在里面。西方的美术史里面常常有骷髅,修行的时候旁边也有骷髅头,是要告诉你生命的终结就是这个,你每天看,就能提醒自己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东西都是假的。作者要借风月宝鉴度化贾瑞,告诉他你最后就是这个样子,现在有什么好邪思妄动的,你所拥有的东西不过是一个幻象。可这个骷髅却把贾瑞吓坏了,连忙掩了镜子,骂道:“道士混帐。如何吓我!”正面的点化到他这里变成了“混帐”,所以他不要看这个。

他说:“我倒再照照正面是什么。”他已经忘了道士跟他说的话,因为反面不好看,他就翻过来,看看正面是什么,“想着,又将正面一照,只见凤姐站在里面,招手叫他”。他看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幻象。所以,有没有镜子不重要了,是他没有办法忘掉凤姐,王熙凤变成了他的致命伤。“贾瑞心中一喜,荡悠悠的觉得进了镜子,与凤姐云雨一番。”“荡悠悠”用得极好,其实贾瑞已经快死了,大概是他的精神进去了,跟凤姐发生了性关系。“凤姐仍送出来。到了床上,‘哎哟’一声,一睁眼,镜子从里调过来,仍是反面立着一个骷髅。”这一段完全像神话,可是非常精彩,刚做完爱出来就发现骷髅又在面前,其实就是生死。我们看到人生的两面,繁华与幻灭、情欲的快乐与死亡的空虚在做对比。可是这么生动的提示都没有让贾瑞领悟,他大叫了一声,“自觉汗津津的,底下已遗了一滩精”。

贾瑞后来精尽而死,因为他一直在看镜子的正面,一直幻想跟凤姐做爱,一次又一次地耗尽精血。写情欲之悲伤,大概没有像《红楼梦》写得这么惨的。这个时候你忽然会回想起贾瑞之前讲的“死也要来”。现在他就是一次一次到镜子里面去赴死亡之约,这大概真的是他要还的冤孽之债。

何苦以假为真

“心中到底不足,又翻过正面来,只见凤姐还招手叫他,他又进去,如此三四次。”人无奈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一次不够,两次、三次。他就是不要看那个骷髅,他永远不能面对生命的本质。那个跛足道人其实早已知道,贾瑞必须走,走之前给他照一照镜子,让他明白生命是怎么一回事。

“到了这次,刚要出镜子来,只见两个人走来,拿铁锁把他套住,拉了就走。”在中国古代小说里,拿着铁锁前来的都是阴间的差使,西方常常是一个拿镰刀的死神。“贾瑞道:‘让我拿了镜子再走。’——只说这句,再不能说话了。”他要拿镜子,还是因为凤姐在里面。

“旁边伏侍贾瑞的众人,只见他先还拿着镜子照,落下来,仍睁开眼拾在手内,末后镜子落下来,便不动了。”贾瑞死了,旁边的人只看到他在照镜子,贾瑞看到的幻象旁人是看不到的。我们每一个人心里的幻象与情欲别人都看不到,只有自己知道。所以大家就觉得是那个道士在作怪,这是什么妖镜,竟然让人照照就死掉了。这像是荒诞不经的神话,可又那么真实。

作者写贾瑞的部分写得非常深,我很希望从贾瑞的死亡中,大家能感受到作者深刻的悲悯之心,他特别安排了这个道士,好像要度化他。如果贾瑞没有被度化,读者会被度化吗?我们不敢肯定。即使不能度化,也一定会知道人有共同的悲哀或者无奈,这才是《红楼梦》真正要让人领悟的。很多人简单地认为,《红楼梦》就是让你最终领悟佛道的四大皆空,然后出家,像高鹗补的后四十回里贾宝玉最后出家了,我觉得这样说未免太简单了。作者对人生有很多经验和积淀,他也知道,就算到庙里也可能心不静,说不定还会把镜子带到庙里面去,所以作者让你觉得,到最后度化都有可能成空。因为如果你在度化里没有领悟的话,你还要一次次承受人生的折磨和煎熬。他讲得非常深刻,让人认识到,修行是要回到人间修,回到生活里修,甚至回到情欲里修的。如果真的是必须回到情欲里修,我们是不是可以说贾瑞也是在修行,被情欲所制很可能就是他修行的方法,他一生就是用这么难堪的方法来度化自己。

“众人上来看看,已没了气,身子底下,冰凉渍湿一大滩精。”贾瑞的死相很难看,很悲惨,这样的写法在文学里是非常不容易做到的。“这才忙着穿衣抬床。”古代有一个习惯,人死了以后要从卧房抬到正厅里入殓。此时,“代儒夫妇哭的死去活来”。可是这个时候哭又有什么用处?真正的爱应该是了解。如果在不了解的情况下一直责罚,当他身上所有的属于人性的东西都被严厉禁止的话,最后的下场就是这样。贾代儒还怪别人,大骂道士:“是何妖镜!若不早毁此物,遗害于世不小。”这是典型的贾代儒的语言,他永远在用道德来权衡世间万物。他就叫人把火架起来,烧这面镜子。“只听镜内哭道:‘谁叫你们瞧正面了!你们自己以假为真,何苦来烧我?’”这里用了神话的写法,这面镜子变成了人,说话了,镜子的哭声非常动人,它说人世间这么多假象,你自己要把假象当真,为什么要怪我?

“以假为真”,是《红楼梦》里非常深的格言。在人间行走,我们都在不同程度地以假为真,作者对人生最大的领悟与最大的悲悯也在于此。作者没讲明到底什么是真的,真的难道就是那个骷髅吗?那么在成为骷髅之前人的生命到底要怎么度过?如何自处?他也没有讲。这里作者只是提醒,让你觉得你眼下所眷恋、执着、放弃不了的东西,其实都是梦幻泡影。我不认为《红楼梦》是要你放弃对生的所有眷恋,只是在提醒你没必要对终成虚幻的东西过于执着。

人永远跨不过的门槛

“正哭着,只见那跛足道人从外跑来,喊道:‘谁毁“风月鉴”?吾来救也!’说着,直入中堂,抢入手内,飘然去了。”

道家或佛家的点悟跟儒家不同,可它只是另外的一种教育,也不见得就是唯一的真理。文学不是哲学,我不赞成把小说当成一个格言或真理奉行一世。很多人读《红楼梦》一定要说自己领悟了,如何如何。其实,对《红楼梦》的领悟永远在生活的过程当中,就是让你每一时每一刻都有新的感悟。永远是昨天看时觉得应该如此,今天看时又有所修正,今天看时以为真了,第二天看时又有点假。这就是为什么《红楼梦》会吸引你一直读的原因,它让我们觉得生命是一个不断修正的过程。

“当下,代儒料理丧事,各处去报丧。三日起经,七日发引,寄灵于铁槛寺,日后带回原籍。”贾家的原型如果是曹雪芹家的话,他们原来是北方人,后来曹雪芹的祖父到南方做巡盐御史,过去的习惯是灵柩要到原籍归葬。铁槛寺有点像贾家的家庙,“铁槛寺”的意思是,有一个门槛,你是永远跨不过去的,那就是死亡。贾瑞死了,寄灵于铁槛寺;秦可卿死了,也寄灵于铁槛寺,人最后去的地方是一样的。秦可卿高贵、优雅;贾瑞卑微、难堪,最后的终局是一样的。这里,贾瑞的死隐伏了秦可卿的死,还有林黛玉父亲的死。

“当下贾家众人齐来吊问,荣国府贾赦赠银二十两,贾政亦是二十两,宁国府贾珍亦有二十两,别者族中贫富不一,或三两或五两,不可胜数外,另有各同窗家分资,也凑了二三十两。代儒家道虽然淡薄,倒也丰丰富富完了此事。”贾瑞的故事到这里告一段落。我们不知道贾蔷、贾蓉各五十两银子后来到底要到没有,也不知道凤姐这个时候心里会不会有一丝丝不安,作者没有交代。贾瑞的故事结束了,他是《红楼梦》里最微不足道、最卑微的一个人,可是这一章在小说里却是非常重要的一章。

作者在收尾的部分又讲到林如海的死亡。“谁知这年冬底,林如海的书信寄来,却为身染重疾,写书特来接林黛玉回去。贾母听了,未免又加忧闷,只得忙忙的打点黛玉起身。宝玉大不自在,争奈父女之情,也不好拦劝。于是贾母定要贾琏送他去,仍叫带回来。一应土仪盘缠,不消烦说,自然妥帖。作速择了日期,贾琏与林黛玉辞别了众人,带了仆从,登舟往扬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