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尽管叶秋林给出的线索看似极其宽泛,可鉴于事情出在义庄,加之夜游神白老爷子那广为人知的规矩和脾气,抢夺账簿者可能的身份范围便小了许多。
只在心中稍作思忖,曹明便已有了怀疑对象,正待吩咐门外手下,却听叶秋林道了声“且慢”。见对方一副莫测高深的模样,曹明顿生狐疑,一时间倒也吃不准这兔儿爷是什么意思?
“昨夜这人能在夜游神的眼皮子底下藏住,可见本事不小,已经吃进肚里的东西,岂会轻易吐出来?既然事情早晚按不住——”说到此处,叶秋林有意做了稍许停顿,然后继续道:“与其被人拿住把柄,不如将之变成笑柄。”
曹明闻言一怔,薛红燕同样皱眉不解,唯独金为桑似乎明白了什么,显出若有所悟之色。
“难道公子的意思是——”见叶秋林有意卖起关子,金为桑试着出言确认:“树上开花?”
“金兄好快的心思!”叶秋林目光一闪,随即面露微笑,不无违心地夸赞一句,然后看回曹明与薛红燕二人,话锋一转又道:“沈四娘不会无缘无故打那本账簿的主意,我料定她此来必是受人所托。她是一州的风月行首、黑白的两路财神,城里能够使唤她的人,不多。”
“可你先前又说她原本打算烧掉那东西!”曹明瓮声瓮气地接道,语气极为不满。薛红燕也在一旁冷脸附和。与心思机敏的金为桑相比,他二人的确有些后知后觉,但此刻也已明白叶秋林心中打算。
“是又如何?”对于曹、薛二人的反应,叶秋林早有所料,当即斜睨冷笑道:“连个招呼都不打,分明没将咱们放在眼里。别说她没烧成,就算烧了干净,这事也绝不能轻轻揭过,否则咱们几个的脸又往哪搁?真要金身一破,我看大家伙儿也别赖着了,不如早点滚蛋,好给别人腾出位子来。”
“这——”曹明言语立窒,他当然知道叶秋林这话没错。正所谓“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到了他们这个位置的人,有些事还真就不能太过大度,非得锱铢必较不可,不然难免有人揣着明白装糊,拿你的大度当软弱。
底线这东西,只要让人踩过一次,之后必然会有无数次。
“金兄,你可要抓紧了。”见曹明不再反驳自己,叶秋林果断拍板,催促金为桑,然后又问:“另外,夏继瑶也私下派了人来,这事你们知不知道?”
“区区三条泥鳅,能翻起多大水——”曹明脱口而出,可话说一半便自打住,双眼直勾勾地看向叶秋林,一脸严肃地问道:“你他娘地想干什么?”
“你说呢?”叶秋林冷笑反问,“我原本也以为区区三个管事,实不必为之劳神。只要他们不乱来,咱们便无需理会,省得让人笑话咱们杯弓蛇影。如今想想,自己到底还是疏忽了。不得不说,夏继瑶这丫头的确好心思,只轻描淡写的一招,立马便让某些人做了惊弓之鸟。正因有人不敢赌,所以沈四娘才会来,而那几个梧桐院管事一日不走,谁知后头还有多少个‘沈四娘’?”
“妈了个巴子的!早说啊,老子还以为你想把人弄死。”曹明总算松了口气,忍不住笑骂道。虽说下龙坡太岁势力庞大,远非梧桐院可比,夏继瑶更是个黄毛丫头,可老话说得好,“民不与官斗”,何况严家还是国朝一等一的实权勋贵?彼此若真要撕破脸皮,他们这些混江湖的哪能讨了好?
“谁去打发?”叶秋林懒得废话,径直又问。
此话一出,曹明三人却不约而同地选择沉默,显然谁都明白这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且不论师出无名,难免落人口实,单说那个能够接下岳知峰一刀的田知棠,想想就实在有些扎手。
“三位倒是爱惜手下弟兄。”将三人表情看在眼中,叶秋林不禁哂笑揶揄。
“不如便由在下来吧。”听对方语气不对,金为桑迅速瞥了曹明与薛红燕二人一眼,主动请缨,“只是因着昨夜之事,在下为清理门户,今早不得已——”
“缺人手,招就是了。”叶秋林闻言哂笑更甚。他昨夜后半夜就已让人给金为桑送了消息,可对方今早还是狠下重手,摆明是想借机换血扩充实力。话虽如此,叶秋林倒也懒得点破对方那点小心思,等解决掉眼前麻烦,日后再找机会敲打便是。
见事情已然谈妥,曹明与金为桑不再多留,草草打了声招呼便各自离开。待两拨人马相继远去不见,厅堂里彻底安静下来,唯有墙角更漏里的清水点点滴落,化作门外沉沉暮色。
“薛兄还有事?”眼看时辰已晚,叶秋林终于打破沉默,看向同样没走的薛红燕。
“叶老弟好大的心思。”薛红燕闻言笑道,语气十分玩味。
“哦?彼此彼此。”叶秋林同样露出微笑,表情却比对方更加莫测高深。
“眼下你我家中各自有客,不妨就此别过?”薛红燕继续说道,却是出言告辞,似乎之前的沉默久等,只是为了与对方进行这场短暂而又隐晦的对话。
“也好。”叶秋林轻轻颔首,竟然起身相送,又在门前停下,似笑非笑地说道:“天冷路滑,道阻且长,还望薛老大务必当心脚下。这眼看着便要云开雪霁,若是半路失足,岂不可惜?”
“彼此彼此。”薛红燕眼底寒光一闪,脸上却笑容不减,学着对方刚才的语气回道。
话音落下,二人同时放声大笑,惊得山中暮鸦纷飞。
耳听得窗外鸦雀聒噪远去,已在房中等了整日的田知棠终于等来敲门声。谁知开门一看,就见客栈掌门满脸歉然地捧着一只包裹,正是秦三早前托店里找人送往城中的那只。
不等田知棠出言询问,老掌柜已主动给出解释——原来这几日州城那边又有灾民闹事。因为种种迹象表明,此事背后有人鼓动,官府为保万全,索性下令暂时封城。店里派去的跑腿找了好些门路,终是不得通融,只好将包裹带了回来。
听罢事情原委,又确认包裹原封未动,田知棠这才安下心来。待打发走连连赔罪的客栈掌柜,又在门边沉吟片刻,便往隔壁房间去寻秦三。
“这东西可否暂时由你保管?”对情况做了简单说明之后,田知棠将包裹推到秦三手边。
“你什么意思?”秦三脾气虽然不好,心思却快,几乎立刻就明白了田知棠的意思,当即瞥了眼桌上包裹,冷冷反问。
“我不方便。”田知棠委婉回了一句,跟着补充道:“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既然你已醒觉,何必还要冒险?”秦三又问,“小姐只让咱们过来,没让你我拼命。”
“谁教我初来乍到,急需立足?”田知棠摇头轻笑。
“前有梁天川,后有元宝街,而且你不仅当众胜过宋金虎一回,还接了岳武极一刀。这些事,足够你立足了。”秦三道。
“是么?”田知棠反问。
秦三不语。
虽然她提到的全是事实,可细细计较起来,这些事对田知棠还真就不是功劳,反而可能会有负面影响,只因这些事要么之后又生波折,要么中间横生意外,即便非战之罪,可到底办得不算圆满,很难不让人质疑田知棠的能力。至于那两次与人交手的表现,对寻常百姓而言固然可谓“神乎其技”,但在明眼人看来则未免差强人意,毕竟宋金虎是切磋,岳知峰则是考校,无论场面如何,田知棠都没有性命之虞,算不得真本事。而只要目光长远之人,一定知道虚名这种东西,往往弊大于利。如果田知棠不能切切实实地立下几桩功劳,日后必受虚名所累。
“权当帮我个忙,如何?”见秦三迟迟不肯表态,田知棠试着又问。
“两日。”秦三稍一思忖,终是作出决断,比划了一个手势,又拿起桌上包裹说道:“若你届时仍无所获,甚至——总之我都会即刻返程,绝不在此多留!”
“多谢。”田知棠抱拳致谢,随即起身下楼,出了顺兴客栈。
其实自从望瀑亭一行之后,他就对秦三始终抱有的消极姿态心生明悟。
下龙坡说小不小,说大也不算大,没有几人能一口气摆出六名知弦境靠山妇的排场,何况这六人还都有一身源自佛门正宗的内功修为,而那狐裘女子及其同伴又分明是一双难得佳人。
如此明显且罕见的特征,很难不让田知棠怀疑其一行人背后很可能是此间某位太岁,而之后从边元胡嘴里听到的说法果然也证实了这份猜测。
秦三显然早有察觉,所以从一开始就对此行满心抵触,并公然迁怒于找她前来的赵秋寒,可此事说是后者私人请托,实则必是夏继瑶幕后授意,只是为了避嫌,这才假赵秋寒之口说出。
无论如何,几位下龙坡太岁都在燎州根深蒂固,除非万不得已,否则夏继瑶本人必须与对方维持表面和气。
反之亦是如此。
所以当日那狐裘女子一行才会在主动暴露特征借以示威的同时,又绝口不提自己的身份来历。
有些事本该心照不宣,如果说破,只会让彼此失去回旋余地。
可差事就是差事,早已地位稳固的秦三可以阳奉阴违,可以敷衍搪塞,初来乍到的田知棠不行,哪怕明知此去凶险,他也要试上一试。
就在田知棠只身没入小镇夜色之际,梧桐院内宅小楼里,赵秋寒正忍俊不禁地道出自己与游玉江之前的谈话内容,却将里间的夏继瑶逗得乐不可支。
“这孩子,只怕平日听书听入了迷,不然哪来那么些乱七八糟的歪心眼子?”好不容易止住笑声,夏继瑶气喘吁吁地啐道,随即话锋一转,又将矛头指向赵秋寒:“你也是,逗傻小子好玩么?”
“属下知错。”赵秋寒躬身告罪,脸上笑容却未减半分。
“既然他想回来,那就遂了他的意罢。虽说少年心性还须打磨,可真要磨丢了锐气,未免暴殄天物。”夏继瑶吩咐绿琴道,小丫鬟立刻脆生生地答应下来。
“说回知棠——”夏继瑶又道:“有他的消息么?”
“暂时没有,不过静心雅叙的沈大家昨日也亲自带人去了那边,而且走得十分匆忙。”赵秋寒回道。
“哦?这就有人坐不住了?”夏继瑶闻言轻笑,“知道是谁找的她么?”
“属下正在查。”
“孟弘文是什么反应?”
“孟大人已差人知会静心雅叙,说是打算择日设宴,欲邀城中大户商家一同商议收容灾民进城之事,希望沈大家亲自出面张罗,以免届时官府礼数不周,误了赈灾大事。”
“看来是故意找茬了。且看某人舍不舍得断尾求生?”夏继瑶再次笑了起来,“这就好。既然孟弘文已经有了抓手,咱们大可坐等看戏。”
“那田管事那边——”赵秋寒想了想问道,“用不用属下给个提醒?毕竟他不知内情,万一分寸拿捏不到,恐怕事后难以收场。”
“不必。”夏继瑶果断拒绝,“我当初之所以不让你对他明言,又教何人、玉江这两个性子冲动的与他同去,无非要将这场戏往真了做。若连自己人都瞒不住,如何能骗过外人?就让他由着自己想法来,出了事,我兜着。”
“可是属下担心——”
“你能否接住岳知峰一刀?”不等赵秋寒说完,夏继瑶已出言打断,却问了个出人意料的问题。
“回小姐话,属下没把握。”赵秋寒如实回道。
“知棠接住了,不仅接住,他还敢回刺对方一剑。”夏继瑶道,“我是不会武功,可如此一个能让仇老生为其作保,又引得岳知峰亲自考校的高手,有什么好担心的?”
“属下担心的是秦管事。”赵秋寒连忙解释。
“放心,有知棠在,她死不了,最多吃点苦头涨涨教训。老大不小的人了,还是改不了那一身臭脾气!这回若再敢胡来,干脆滚回去做她的大小姐!别待我这碍事!”夏继瑶说着说着,竟逐渐加重语气。
赵秋寒只好识趣闭嘴,在心里对秦三默默道了句“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