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大提琴与哲学系
地球果然是圆的,八卦都会藕断丝连的连成一线绵绵不绝。
林未汀被戴睿堵在了教学楼下,他非要林未汀陪他去后街吃小炒,还说这一餐他包了。
失恋的人非同凡响,他点了四个菜一盆饭。后街上的苍蝇馆子都喜欢用小钢盆装饭,那盆林未汀也有一个,她是拿来洗脸的。就是这么一脸盆的饭,被戴睿吃了大半。
桌上的四盘菜被他吃了个干净,剩给林未汀的是一些配菜:大蒜、香菜和零星点缀的辣椒片。
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在吃饭这件事情上,庄遇从来就没有亏待过她。如果她是曾茗,她也选庄遇。
林未汀暗自腹诽,戴睿真是个直男癌!
他吃了个饱,林未汀却饿得心烦意乱。她饿起来的时候就很容易刻薄,但刻薄对于她这个时怂时有种的人来说,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你说,你们哲学里管失恋之后不死心叫什么?”戴睿一脸认真地看着林未汀。
“我们哲学不管这个,但是我的头发丝儿都可以回答这个问题,这种行为叫犯贱。”林未汀说。
“林未汀!”戴睿的声音里满满都是悲愤:“我是想让你来安慰我的,你这是打算噎死我吗?”
林未汀看了眼还剩了小半盆的饭,说:“那么多饭都噎不死你,我说两句也没什么吧?”
想来也是,戴睿轻而易举地接受了这个理由。
不过戴睿也有戴睿的要求,他看着林未汀,问:“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
“要求被爱是最大的狂妄。”她说。
“什么?”
“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在《人性的,太人性的》这本书里说过,要求被爱是最大的狂妄。你不是问我你的行为叫什么吗?送你一句说得好听一点的。”
男生一脸抑郁:“林未汀,你不喜欢我。”
“我本来就不喜欢你。”她横了戴睿一眼。
“你都不愿意安慰我。”
“我又不是糖和香料。”
……
戴睿越发沮丧,他双手撑着下巴,一脸郁卒:“未汀,我是不是真的比不上庄遇?”
她斟酌了一下,这才说话:“戴睿。喜欢一个人呢不要影响到自己的正常生活。梁枫跟我说了,你最近表现很差,如果你下次不能比赛,我想曾茗也不会为此负责,毕竟如果我是她,我也会更喜欢盛名累累的庄遇。”
这是她这个中午以来最平和的一句话了。
对方认真想了想,他的脸上出现了简单而热烈的表情:“那你的意思是,如果我可以成为这一次大学生联赛里MVP球员,曾茗就会喜欢我了?”
林未汀看着他,正在想要不要解释一下他的误解。对方却欢欣雀跃地拍着她的肩膀说:“林未汀,谢谢你,我发现我想通了!”
他是不是……想错了什么?
不过他能这么快打起精神,总归还是一件好事。戴睿跟林未汀挥手:“我先回队里训练去了,等我的MVP!”
简单且快乐,真像个单细胞的草履虫。这样的话,她应该算是完成了梁枫交给她的任务吧?
林未汀笑了笑,转身去奶茶店去买饮料。她对店员说:“一杯珍珠奶茶,去冰不要加珍珠果谢谢。”
说完后,林未汀的身后传来了一声轻哧。她转过头去,看到了庄遇。
他的钻石耳钉摘了下来,额前的刘海剪到了眉上,似笑非笑的表情还是有些讨打。庄遇双手环胸:“珍珠奶茶不要珍珠果,你就光喝奶茶不就好了。”
林未汀解释:“不行。有些事情不能,有些事情不想。虽然都没有结果,但从动机上出发,这是两码子事。”
“我等你好久了。”庄遇冷不丁冒出了一句。
正在拿零钱的林未汀忍不住缩了下手,几枚硬币叮叮哐哐地落在了桌面上。有一枚从桌面滚落在地,啪的一下跌停在他的脚边。庄遇弯下腰来,捡起了那枚一块钱的币放进了自己的荷包里。
“倒扣你一天工资,害我的自习室里白等了两个多小时。”
明明语气平淡,她却有点难受。她站在庄遇的右边,一边啜着珍珠奶茶一边对他说:“对不起啊,早上上课,中午又被朋友绊住,忘记跟你发消息。”
庄遇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了一枚硬币:“表现良好,不扣你了。”
林未汀接过硬币捏在手心里。即使它没有棱角,但勒在手心里,也延伸出一种近似酸麻的痛楚。握得久了,那样的感觉居然悄悄潜入了心脏。
他把林未汀带到了琴房,她将奶茶扔在了外面。进去的时候,她看到了那本数理逻辑,和一本笔记本。
庄遇叫她坐下来。他一边翻书一边翻开笔记本:“一些重难点我都做了记录,你有哪些不懂的我先跟你讲讲,如果有些没看到的,我今天记下来,过两天再告诉你。”
那个下午,满琴房都是他的声音。林未汀的脑子和心脏里面没有那种奇异的酸涩感。整本书里的重点塞得太满,整个人都有点当机。这样的疲劳让她没有心思再去想什么庄遇和曾茗,甚至于那个草履虫戴。
庄遇几乎跟她讲了半本书,他深入浅出,还佐以例题。她一边演算他一边指正,林未汀终于明白了那些她看不懂的概念。
她终于肯信,这人真的是天才。他的聪明虽不显山露水,但细微中足见真章。
因为劳累,她说话的口吻也放松了许多:“庄遇,其实像你这样,做什么不成呢?”
“可是像我这样,只想拉大提琴。”
对方又笑了,那种近似于无奈的笑容勾得她膝盖都是痛的。
所以林未汀讨厌和人深交。明明可以轻而易举讨厌他,现在却变得怎么样都讨厌不起来了,甚至还有点同情。
虽然她知道,这个人不需要同情。
庄遇拨弄着大提琴的琴弦,他抬头看着林未汀:“我教你拉琴吧?”
“……”林未汀没说话,只送去了一个个“你有毛病”的眼神。她相信,凭借他的智慧,一定能明白眼神中的真意。
对方循循诱导:“权当无聊放松,反正你也不可能比我拉得更难听了。”
听到这话,她格外别扭。林未汀抬头,庄遇满怀期望地看了过来。
算了,拉吧。
林未汀走了过去,在他常用的琴凳上坐下。他告诉她琴弦的音准,又给她示范弓弦是怎样搭在上面,还告诉她左手如何按弦……
说话时,他的眼里有种异样的狂热。仿佛眼前的大提琴就是他的另一半,他正在殷勤地为外人介绍着他的爱人。
搭上大提琴的时候,林未汀的身体自动做出了反应。她居然对眼前的大提琴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她觉得自己之前是学过什么弦类乐器,要不然不会这么熟稔。
她调整好坐姿,一手按弦一手拉弓,半生不熟地拉了一首小星星。庄遇有些惊讶,他捉着林未汀的手:“你是不是学过大提琴?”
林未汀有些迟疑,她咬着唇,在模糊的记忆里搜索了半天,也不敢确定自己到底学的是什么。
见她不说话,庄遇说:“总不可能学的是二胡吧。”
女生没有接话,她想把琴弓交还给庄遇。庄遇却跻身在琴凳上,两人共享一张椅子。
他将大提琴抱了过来,兀自拨弄着琴弦。他自言自语地说着:“你知道吗,这把琴是有名字的,它叫Arpeggio,是我妈妈用的一把琴。她是一个大提琴演奏家,生了我便不拉琴了。现在这把琴传到了我的手上。”
林未汀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抿了下唇:“琴很好,音色厚重醇美,我很喜欢。”
“你来拉吧。”庄遇突然抬头看她,“你来拉这把琴吧?”
林未汀愕然,脱口而出:“你疯了吗?”
“看得出来,你原来接触过弦乐,而且你的手法准,模仿能力强,乐感也不错。”
对方很轻松地分析出她的一切,林未汀有些茫然,庄遇说的这些,连她自己都搞不清楚。
“你来拉吧,起码我可以教你,我……还是有点作用的,不是吗?”
说话时,庄遇咬着嘴唇,脸上的神色小心翼翼。
她看得出来,他害怕被拒绝。一向高傲的人突然放低了自己的身段,实在让人看不过眼。
英雄末路,美人迟暮。八个字道尽人间悲凉。想到这里,她心里越发是难受。就像是有人用力在心尖上掐了一把,疼得她太阳穴都开始突突直跳。
林未汀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答应这种荒唐的决定,也许她会后悔,但是眼下却没有办法拒绝。
他的脆弱远比刻薄来得更伤人。
林未汀说:“好。”
庄遇笑了,诚恳而腼腆的笑容。她知道他好看,可是没想过他可以这么好看。这一瞬间,林未汀的脸上居然热得滚烫。
果然美人都是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这句话拿来夸庄遇,真是一点都不为过。
回到寝室,林未汀抽出自己的本子。她拿出笔,在本子上记录:“我有弦乐基础,可能学过大提琴或者小提琴。”
写完之后,她将本子放回到原位,陷入深思。
两年前,林未汀无故坠海,被人救起送入医院,术后恢复太差引发高烧。她高烧不退,被好心人带到申城,经过大半年的疗养,终于治愈。但清醒之后,却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她唯一记得起来的,就是她的名字。
救她的好心人名叫林琛,四十五岁,是个律师,业余爱好是冲浪和帆船。他本来有妻有女,但是妻女在一场空难中丧生,从那之后,便一直都是孤身一人。林未汀坠海时,林琛正在征服那难得的大浪。阴差阳错,林琛救了林未汀。
后来林未汀失忆,只记得自己的姓名。林琛见二人同姓,又想起了他过世多年的女儿。一时恻隐心动,便把她留在了自己的身边。
林未汀就这样在申城定居下来。她的记忆依旧模糊不清,她只能准备一册小本,想到什么,随手记下来。
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将自己完整的记忆拼凑出来,但是她仍旧相信着,一定有那么一天
。
自林未汀答应了庄遇跟他学琴之后,她每天都活在无尽的悔恨中。
她为什么会因为一时冲动答应如此请求?这种想法和戴睿想获得MVP有什么区别,为什么他们都是如此异想天开。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和戴睿成为朋友。因为两人那种想当然的思维简直是一模一样。
林未汀练了三天的大提琴就想自尽。她情愿被数理逻辑折磨到不成人形,也不想看庄遇的脸色。
庄遇是个不折不扣的严师。他要求苛刻,甚少表扬人。做得好了便露出理应如此的表情,做的不好就是一脸鄙夷,用鼻底看人。
简直盛气凌人到一个地步。太伤自尊了,她不干了!
林未汀找了借口,说快要到期末,课业繁多,实在忙到不行。说话时,她的态度格外谦卑,还带着一脸扼腕之痛,搞得像不能拉琴是折了八辈子的福分。
不晓得是不是她演得太好,反正对方半信半疑地点了头。正当林未汀以为自己能脱离大提琴的苦海时,问题又来了。
隔日,林未汀刚一迈进教室,就发现大几十号人的目光锁定了她。
他们的表情或挑眉或挤眼,有人直接伸出手指头指向了某个地方。林未汀循着好心人的手指头看去,靠近窗户的座位上坐着一个美男子,黑衬衣黑头发,右耳一抹闪闪发亮的光芒。
他抬头冲林未汀一笑,她突然觉得鼻腔有点热。幸好她不体虚,要不然当然冒鼻血都是有可能的。
林未汀硬着头皮,想随便找个地方坐下。哪知庄遇直接走过来,他一只手扣住她的手腕:“看吧,还是得我亲自来请你。”
旁边的同学小声惊呼,啧啧声不绝于耳。只有林未汀这个当事人才知道庄遇下手多狠,她的手腕都快要被他握断了。
林未汀坐下,看到了庄遇的位置上摞着几本崭新的书。她伸手拨弄,无非是哲学必读书目,比如说《心灵哲学》、《无源之见》、《西方哲学史》之类的原文书。不过让她大感意外的是,他的手边还放着一本叔本华的《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
教授走进教室,看到庄遇也是一愣。还好哲学系老师大多开明到不行,更有甚者特别爱和同学开玩笑。当然,这位年近四十的教授也是如此,特别喜欢打趣。
“隔壁学校的校草什么时候种到了哲学系的地里?”西装革履的胡教授走到了林未汀的身边,看着庄遇。
“仅仅是仰慕胡教授大名,顺便替我不争气的女朋友补补课。”
话音刚落,整个教室叫喊冲天。要知道庄遇可是从来没有公开承认过自己有女朋友,今天他开诚布公地明说之后,只怕两间学校又要热闹一阵了。
林未汀小半辈子没出过什么名,现在庄遇只花了半分钟就让她名动哲学系,真是厉害了。
胡教授笑眯眯看林未汀一眼:“挺好,好好学。”
不,我想辍学啊教授!林未汀欲哭无泪。
庄遇伸手朝着她的额头上猛弹一下,林未汀痛得差点站了起来。
“你干嘛啊?”林未汀小声抱怨。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反正我现在考虑转系,时间刚好大把,你悠着点,答应我的事情可别反悔。”
他一边记笔记,一边小声威胁她。林未汀差点一口气没接上来。等她缓过神的时候,黑板上的笔记都换了一轮了。
“难道你要转校到我们班上来?”林未汀忧心忡忡。
“做你的庄生晓梦迷蝴蝶,我考虑转去作曲系。”
林未汀侧过脑袋看他一眼,庄遇紧抿着嘴唇,脸上的肌肉有些僵硬。
明明满脸的不甘心,偏偏要假装自己很好,生怕露出了半分伤怀,打死也不想让别人同情。
她撑着下巴开始看黑板听课,但是身边的庄遇一直都在林未汀的脑子里挥散不去。明明坐在她身边还要在脑子里博存在感,这什么人啊!
下课休息,林未汀推了一把他的胳膊:“回你学校去,你耽误我上课。”
“你不是快考试听不懂课心里急得冒火吗?什么又是失眠又是牙痛的,反正就是疼得不能来拉琴。我就是想看看,到底是哪门课能让你急成这样。”
他边说话边在书上划重点,林未汀嫉妒得想哭。
每次看课本时,林未汀都只能躲在图书馆里看,旁人一讲话她就要分心。这人倒好,一边聊天一边看,还能做笔记。
有时候真的要客观一点,人比人确实要气死人。
他俩还没斗嘴两三句,就有同学凑过来了。此刻班里的同学分为三波,一波主攻林未汀,一波主攻庄遇,另一波已经跑出了教室,去散播小道消息。
林未汀真是要替老师着急,他们这种对着庄遇积极发问的态度比狗仔还敬业,但是这种专业精神在讨论课上却从来没有出现过。真是用功用错了地方。
“庄同学,你怎么会喜欢上未汀啊?”
“庄同学,你是不是准备长期来我们课上旁听啊?”
“庄同学,你知不知道我们系的曾茗喜欢你啊?你听过没有啊?”
……
林未汀逃出重围,就看到闻讯而来的曾茗。对方双眼深情地望向了庄遇所在的方向。
不过很可惜,林未汀觉得他们谁也瞧不见谁,毕竟强大的同学们已经把庄遇围到连根头发都看不见的地步了。
要是这些人知道了庄遇不能拉琴了该怎么办,他们会不会一如既往继续热衷于这样一个庄遇?
想到这里,林未汀抱起了手臂站在旁边。曾茗往这边靠近了,一步一步,走到了人群里。她拨开了那些人,饱含深情地喊了一声:“阿遇。”
庄遇抬头,莫名其妙地看了曾茗一眼:“你谁?异性只有未汀才能这样叫我的名字好吗?”
他是如此的不给面子,却让不少人叫得更加大声。同学纷纷转过脸来,林未汀也不知怎么回事,居然脸红了。
不知道是谁先叫出了声:“林未汀,你不要害羞嘛!”
“她害什么羞,她本来就是闭月羞花。”庄遇又添一句。
林未汀脸红了个彻底。
曾茗走到了林未汀面前,一字一句地说:“林未汀,我记住你了。”
这种话对她来说根本没有任何威胁力。庄遇开口补刀:“你掉了一句话。林未汀,庄遇的女朋友,我记住你了。”
也不知道是谁带的头,居然有人鼓起掌来。接着,整个班的人都开始鼓起掌来。
曾茗在掌声中飞快谢幕了,这个舞台跟她没有关系,掌声是送给庄遇的。
而林未汀,她只是搓了搓自己红得发胀的耳朵,扯下皮筋让头发散落,将那双红耳朵藏了起来。
哪个女生不希望自己有个万众瞩目的男朋友,他温柔深情,对旁人不屑一顾,只对自己柔肠百结。
庄遇的那番话是假的又何妨,她并不在乎话里的感情是否真挚。她在乎的是,庄遇在所有人面前维护了她。那样的坦然自在,理所应当。
从小到大她有很多愿望,长到一米七八之后便破灭了一些。她没办法被人看成脆弱柔软的小女生。但是这并不代表林未汀不介意旁人的议论,只有死人和精神病人才会做到对别人的眼光和评价完全不在乎。
但是庄遇今天的举动,却让林未汀偷偷软了心肠。
上课铃声响起,大家又各归各位。林未汀坐回庄遇身边,他小声说:“曾茗是她的妹妹。”
那个她林未汀明白,是庄遇救下来的她。
旁人用羡慕的眼光看了过来,而林未汀则心不在焉地用笔在本子上画下了一个又一个意味不明的圈圈。
真不知道是谁的执念圈住了谁的心愿。
下课后,庄遇对她说:“中午吃完饭琴房见,不见不散。”
最后四个字他咬得其重无比,简直让人心惊胆寒。
这个人总有本事能让人恨得咬牙切齿,又让人感动得声泪俱下。
介于林未汀有弦乐基础,庄遇的要求更高了些。他要林未汀大量的泛听各种提琴曲,还规定一个星期交一个乐评上去。这人说一不二,甚至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林未汀每次准备求饶,对方马上说:“一个星期一篇多了吗,那就一个星期三篇吧。”
此人的铁腕简直超乎了林未汀的想象。
她拉了一下午的琴,累得手臂都抬不起来。临走时,她看到庄遇还坐在那里不肯动。林未汀一边摇着手臂一边问:“你不走吗?”
庄遇拿起琴弓:“你先走吧,反正现在没什么人,我可以练习一下。”
她站在那里,心酸到不行。林未汀很想冲他吼一句,拜托,你是庄遇啊,庄遇需要趁着没人的时候练习吗?
果然,每个人都一样。他对自己受伤的事情只字不提,还不是害怕别人的议论和目光。
林未汀又走回了琴房,找了张凳子坐下:“我陪你。”
他诧异地看了过来:“你不累吗?”
“我累,我陪你。毕竟你付了一块钱的。”
这个借口真是烂到蹩脚,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她现在不是说服自己坐下来了吗?
庄遇看着她,不发一言。女生的小心思他向来很懂,但从不说破。
眼前的女生,从抗拒到同情,她的表情让人一看就明白。
庄遇讨厌同情,却不知为什么,唯独对眼前的林未汀讨厌不起来。她的性情如同颜料,纯粹灿烂,还带着一丝理所应当。那样的浅显易懂,却格外有魅力。
就比如说,今天在教室里,他出声维护她的时候,女生眼中分明是含着眼泪的。一闪一闪的泪光,她生生忍了下去,又换上了毫不在乎的模样。
那一瞬间,他居然莫名心疼。
那天晚上他拉了一首曲子,叫《杰奎琳之泪》。是法国作曲家雅克·奥芬巴赫创作的著名提琴曲。
这比他前段时间拉得好多了。林未汀猜测,他每天都在练习,要不然手感不会恢复得这么迅速。练习是音乐家走向成功的唯一捷径。
曲子莫名悲伤,听完第一段她的眼眶就有些发涩。音乐就是这样,总是能勾引起人潜意识里的感情。而且大提琴本身浑厚的音质又将那一份无法言喻的滞涩表达得淋漓尽致,颤动的尾音勾得人心弦都在震颤。
“一百年前奥芬巴赫写下杰奎琳之泪时一定没有想过,一百年后有个叫杰奎琳的著名女大提琴家将这个曲子拉到了淋漓尽致的地步。”
庄遇如此说到。
“如果是你没有受伤之前,我觉得你也能拉出让人惊叹的杰奎琳之泪。”
音乐家需要常常锻炼才能保证手感,庄遇大半年没有拉琴,而且手指受伤听力受损,能强行在这段时间里恢复到如此水平,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对方果断摇头:“不可能。”
林未汀不是音乐家,她也不知道能不能。那句话纯粹是恭维罢了。
她耸了下肩,想要将这个话题糊弄过去。
但是庄遇却不想轻易跳过这个故事,他问:“你想知道我和她的事情吗?”
说话的时候,他直勾勾地望着林未汀,想要从她的表情里看出点什么来。
女生一言不发,她垂着脑袋,盯着自己的鞋面,就是不肯说话。
她不想知道,关于庄遇的任何事情她都不想知道。上次心软开始拉琴就够让她后悔的了,这次再听点什么,她不知道自己又会做什么言不由衷的事情。
这交易不划算,她不想听。
但是庄遇没管她的意愿,自顾自地说起了自己的事情。
一帆风顺是个什么感觉,十七岁之前的庄遇,应该是这四个字的最好代言。
他从不需要努力,不管要什么都唾手可得。家世好,人又聪明,渐渐地,所有的事情都开始无聊起来。于是他开始和朋友组乐团,吉他对于他来说很简单,学了一两个月就开始自弹自唱。他有张好看的脸,崭露头角更是不在话下。
他们被请去驻唱,那是高中毕业的暑假。小城市的小酒馆里弥漫着不甚好闻的味道,他站在台下调试着吉他的琴弦,她站在台上唱一首自己改编的《Tainted
Love》。女生短发红唇穿着长裙,温柔且略带磁性的声音立刻就把庄遇给抓住了。那首歌旁边的伴奏便是大提琴和钢琴。
等她下台,他有些羞涩地想要去问她的名字,但又怕对方不说。同伴看出了他的心意,便替他打听到了女生的名字,曾璇。
庄遇说那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叫头皮发麻喉头发紧。
即使是现在在阐述这种感觉的庄遇,眼睛里也是漫天星光。林未汀看得有些恼火,她忍不住插嘴说:“你那叫发春。”
然后她被打了,故事继续。
他竭尽全力地用了很多个第一次去描述自己见到曾璇的感受,庄遇眼睛里盛着的光彩都快要溢出来了。只要不是瞎子,谁都能看出来他对曾璇的爱意。
庄遇决定留级一年专攻大提琴,他想成为她的专业伴奏。庄遇说得很含蓄,但是林未汀听得出来,他想成为的不是她的专业伴奏,而是想成为她的唯一。
刚开始父亲不同意,但他的母亲全力支持。一年后,庄遇考入音乐学院,两人的关系也经过了重重考验,终成眷侣。
说到这个词的时候,庄遇脸上挂上了笑容。是真正发自内心的笑容,看起来格外的吸引人。
林未汀忍不住端详着他的脸,手上却莫名其妙开始发痒,很想揍他一拳。
后来庄遇的父亲撞破了两人的恋情,强行要他们分开。庄遇不干,他和父亲据理力争,最后一气之下离家,和同学那里搭伙做做小生意,周末顶班做一下兼职。平日里继续和曾璇一起在各地驻唱。
如果不是那一次意外,庄遇坚信自己一定能和曾璇走到结婚。意外发生,庄遇被送入医院,曾璇筹不到钱,最后只能打电话到庄家求助。庄父庄母急匆匆地赶到,一边办理转院,一边和曾璇约定必须分手。
两人再也没有见面。
他恨她的果决了断,恨她的不回头。所以他选择了林未汀,一方面挡开所有追求者,一方面通过曾茗之口,让曾璇回头再看他一眼。
怪不得他听到哲学系的时候目光会突然亮起来,林未汀还以为对方是觉得这院系听起来高大上,哪知是自己too
young too naive(太年轻太天真).
女人在爱情里向来比男人成熟,所谓不肯回头,只怕是不肯负担起庄遇的期望和别人的指责。虽然林未汀的揣测有些薄情,但在她看来,也算真切。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扛得起让天才折翅的“美名”。
“那曾茗是怎么回事?”林未汀忍不住问。
“曾茗……我也不清楚。她莫名其妙和我表白了好几次,但是我从始至终都只是把她当做曾璇的妹妹在看。”庄遇回答。
真是残忍的回答。
“时间不早了,我先走了。”她站了起来。
“我送你。”他也站了起来,“你等我一下,我把琴收好。”
申城是沿海城市,湿气很重,乐器都要专门放到干燥室里,要不然大提琴受潮后音色会变质。
他提着大提琴往走廊的另一端方向而去,光线昏暗,庄遇的影子被那一盏小灯拖得很长很长。
听完那个故事后的林未汀,突然觉得他很可悲。她想问问庄遇,他到底是觉得对大提琴不甘心,还是对曾璇不甘心,这两种感情一定要分开,要不然就玷污了大提琴。
但是很遗憾,直到庄遇将她送到寝室楼下,她都没敢问这个问题。
上楼时她遇见了穿着拖鞋抱着盆子下楼洗澡的曾茗,对方猛地一甩头,那头长卷发稀里哗啦全部掀到了林未汀的脸上。
她暗自腹诽,这人果然是该洗头洗澡了。
“告诉你,阿遇不可能喜欢你,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喜欢你的。”说话的时候,曾茗伸出的手指差点戳到了林未汀的下巴。
林未汀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知道尼采说过一句什么话吗?”
对方愕然。
“女人们天生如此,所有真理都会让她们厌恶,而且,她们还企图报复每一个让她们睁开双眼的人。”林未汀冲她拍了拍手,“恭喜,你是最好的例子,活生生的。”
说完之后,她准备掉头走。曾茗摔了盆子揪住了她的衣领:“林未汀,你最好把话说清楚点!”
她一吼,楼道里的感应灯亮了。住在半楼的宿管阿姨都探出了脑袋:“你们要怎么样啊?”
“这里有人为爱发狂。”
林未汀话音刚落,寝室三结义就冲出来了。小染拿着扫帚,童甜甜拿着铁质衣架,季淑最闪亮,她不知从哪里摸了个铅球拿在手上。
“曾茗,我管你是什么花,把未汀给我放开,要不然我把你打开花!”小染马上出声,扫帚的毛都差点戳到了曾茗的脸上。
“算你狠!”曾茗放开了林未汀的衣领,她抱着盆儿趿着拖鞋一溜烟就没影儿了。
她们忍不住笑了起来,系花也犯怂啊!
寝室一行四人勾肩搭背回了屋,小染马上把寝室门给反锁了,她手持电筒抵在自己的下巴上,接着小手一抹,整个寝室归于黑暗。
电筒的光照得她有点丑,但是对方完全不在意,她一步一步朝林未汀走来:“老实说,你跟隔壁学校的庄遇什么关系?”
林未汀看着小染,还有剩下两双贼溜溜的眼睛也瞧了过来。大家翘首期盼着答案。
“那什么,就纯洁的男女关系。”
“我呸!男女关系就没有纯洁的!”小染一脚踩在了凳子上,她猛地往前一凑——别说,那样儿真的有点吓人。
林未汀往后靠过去,还举起了右手做发誓状:“真的,很纯洁。就吃吃饭拉拉琴什么的。”
寝室里二重奏背景音响起,啧啧声络绎不绝。童甜甜突然插话:“拉拉琴一点都不纯洁。你看你抱着琴,他假装指导你……啧啧啧还要从后面环住你,你侧过脑袋问他接下来该怎么弹,他刚刚好也侧过脸,于是你的嘴唇恰恰好就擦了过去……啊天哪!那画面太污我不敢想!”
她也被那个画面污得一机灵,忍不住打了个抖。
小染挑眉,在灯光下看起来就跟贞子似的:“老实说,他有没有对你使坏?”
“你们怎么不问季淑,她和那个人发展的怎么样了?”她立刻岔开话题。
“在你还没有回来的时候我们已经问过了,所以现在轮到你了。”小染大刀阔斧将手搭在了林未汀的肩膀上:“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没有,我们就纯洁地吃了个饭,纯洁地拉了个琴。”她再次比出三个指头做发誓状。
众人灰心叹气。小染摸亮了寝室灯:“我还以为能听到什么呢,毕竟我们寝室也难得出名。”
接着她们又问如何跟庄遇认识,是怎么成为男女朋友的……七七八八的问题总是那么多,但是每一个问题,林未汀都需要用谎言应付过去。
等到她睡到床上的时候只觉得身心疲惫。不是说好爱上一个人后才开始变老吗,她怎么是遇到一个庄遇之后就开始变老了?
林未汀按着太阳穴,脑子里又开始不断地浮现庄遇的脸,真是烦,烦死了。
不知道是不是庄遇的魔鬼训练给林未汀造成了太大的心理压力,林未汀突发高烧,半夜躺在寝室的床上背起了罗素的哲学史。
小染当即打电话,救护车开进了学校,林未汀光荣躺进了医院。
因为发烧,林叔叔当天便赶到了医院。他安排医生隔日来给林未汀做全身检查,生怕她又出状况。
几天之后,她做完检查后回到房间,看到了从学校赶来的室友们。一见她回房,三个女生立即冲上前来,恨不得从头到脚把林未汀摸上一遍,确认她仍旧安好。
小染问她:“未汀,你真的没事吗?”
“没事,只是病毒性感冒,再加上前段时间太累了,所以发烧。”她安慰着三人。
自从那次意外之后,林未汀的身体就变得很差。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容易发烧感冒,她只能自己多加小心。
三人确认过她没事之后,这才放下手里的鲜花水果,依依不舍地回校上课。林未汀托季淑把假条带给辅导员,并告诉三人,绝对不要把她生病的事情告诉庄遇。
季淑问:“为什么啊?”
林未汀想了半天,只能编出一个非常肉麻的理由:“我怕他担心。”其实是林未汀想在医院多躺几天,她不想回去练琴。
三人一走,病房里又恢复了宁静。她钻回被子里,睡得昏天黑地。
下午时候,她被护士叫醒。林未汀迷迷糊糊伸出一只手打针。护士对她说:“外面有你同学,个子好高的男生。”
那一瞬间,她有些期待。虽然说她特地嘱咐过季淑,不知为什么,在她心底,还是对庄遇的到来抱有隐隐的期待。
结果门口探出了戴睿的脑袋,她连心理预警都没做好,就被戴睿打碎了所有希望。
“未汀,你怎么又病了?这次也很严重吗?”他忧心忡忡。
戴睿曾经看过她治疗。大管大管的血抽去化验,女生嘴唇苍白,但面无表情。他觉得一般人吃药都是按颗来算,但林未汀的药都是成把成把的吞,看起来真是心惊胆战。
这次听到她病,戴睿连假都没请,就偷溜出来找她。
男生的眼睛瞪得溜儿圆,黑色的眼珠纤尘不染,像小狗的眼睛一般。林未汀忍不住笑了:“这次没那么严重。”
“真的吗?”戴睿不信。
“真的,保证你过几天就能在学校见到我。”
“那我过几天不能在学校见到你吗?”
门口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林未汀的心跳突然加速。她朝外看去,庄遇站在那里,手里捧着一个长盒子,看不出来是什么东西。
“庄遇?”
戴睿突然喊出了声音,整个病房都能听到他的动静。男生突兀地起身,带倒了身下的座椅不说,他慌忙一挥手,还把护士刚刚准备挂起来吊瓶给掀到了地上。
玻璃瓶应声而落,发出了破碎的响声。林未汀手上还插着针头,软管里霎时便开始回血。哧的一声,血液从软管中喷了出去。
庄遇扔下盒子立即小跑过来。他将戴睿拨到一边,捉起了林未汀的左手:“你侧过脑袋不要看,相信我。”
她依言侧过脑袋,庄遇便将扎在她手背上的针头拔了下来。
病房里陷入了一片狼藉,临危不乱的只有庄遇。他握住林未汀的左手要他宽心,还发号施令调度着护士。
不一会儿,场面终于又归于平静。
护士重新拿了吊瓶让她换手扎针,那个激动到剑拔弩张的戴睿已经不知所踪了。
林未汀被针头扎得呲牙咧嘴,心里暗暗发誓,下一次见到戴睿,绝对不骂他,直接把他打死作数。
庄遇给她拿了个枕头放在身后,这才坐了下来。他问:“那人谁啊?”
“一个情敌。”林未汀说。
“暗恋曾茗的?”庄遇兴趣缺缺。
“你怎么知道?”林未汀诧异地瞪大了双眼。
“鸣澜的篮球队服。你说了是情敌,在鸣澜公开明恋我的,只有曾茗了。”
说完后,庄遇看她一眼:“这种事情不重要。你倒是说说你这是怎么了,我都替你上了几天课了。别人问我你怎么了,我居然都答不上来。咱们还是不是朋友了?”
谁跟你是朋友了!林未汀在心里默默说到。
她看着庄遇,企图从他的波澜不惊的脸上瞧出一丝端倪。其实他根本就不是替谁上课,他就是想看看,到底什么时候曾璇才会回头。毕竟她所在的系也是曾茗所在的系,他成日这么走动,总会有遇到的几率。
当然,这全是林未汀的猜测,但是她也觉得自己的猜测有理有据。
庄遇一心一意在剥桔子,剥好之后,一把将小桔子塞到了林未汀的嘴里。
“别以为我猜不到你在想什么,林未汀,你那没几两智商的脑子就留着养病,别瞎操心。”说话时,他伸手轻拍了下她的脑门。
不当季的小桔子相当酸,一口下去,嘴巴里的酸味都快蔓延到心中了。林未汀拼命咽下那一大口酸水,这才说话:“你又知道我在想什么?”
“曾璇不是?”
看着她酸到龇牙咧嘴的模样,庄遇无端端心情变好。他又动手剥了一个桔子,自己撕了一片丢在嘴里嚼了嚼:“这个挺甜,你试试这个。”
她刚想拒绝,庄遇便把剩下的桔子塞了她满嘴。她咬了一口,眼泪都出来了。
庄遇是个王八蛋,这个桔子比之前那颗还要酸!
看到她被酸哭了,庄遇毫无人性地笑了出来。他撑着下巴看着林未汀,手里还夹着一张面巾纸:“诶林未汀,你求我啊,你求我我就帮你擦眼泪给你喝水。”
魔王!林未汀一边吸鼻子一边想,要不是现在她浑身没力,绝对不会矮人三寸还要求饶。他这分明是因为被猜中了心思恼羞成怒,借机打击报复!
在眼泪淌到了下巴的时候,林未汀终于求饶。
庄遇拿着纸巾轻轻擦去眼泪。他的脸凑得很近,近到她几乎能数清对方的睫毛有多少。甚至两人的鼻息都搅在了一起。他的指尖有些冰凉,但划在她的脸上,却轻易地带起了一片灼热感。林未汀从未和哪个异性有如此亲密的接触,一瞬间,她红了脸。
“你怎么了,是不是又发烧了?”
见她满脸通红,庄遇忍不住出声询问,他伸手搭在林未汀的额头上反复试探。
她能说什么呢,无非是更加窘迫。林未汀什么也没说,她努力钻回被子里,企图隔绝庄遇的视线。
但庄遇不依不饶,他掀开被子,挪开了林未汀挡住脸的左手。他俯身,嘴唇落到了她的额头上。
林未汀好像被摁下了暂停键,本来死命挣扎的她一秒安静下来。发烧时人的知觉比较迟钝,可是她敏锐地感觉到了那双唇带来的触感,软得就像入嘴即化的棉花糖一般。
那团棉花糖在她的额上左右游弋,她的心脏狂跳,简直快要挤出胸腔。
男生抬头,轻拍她的脸:“林未汀,你又发烧了,我叫护士来。”
她好想申诉,她不是发烧,是害羞!发烧和害羞之间还是有区别的!乱七八糟的念头一齐涌了上来,她紧闭着眼睛,一声不吭。
见她闭着眼,庄遇以为女生是烧得难受。他一时情急,直接跑出病房,在走廊里大喊:“护士,病人很不舒服,她发烧了,现在都快晕过去了!”
这时,林未汀是真的想晕过去,简直太丢人了。
医生护士齐齐出动,她又被强按着量了体温。虽然林未汀一再强调自己没事,但是病人嘴里说出来的无事,就像酒鬼说自己再也不喝了一般没有信服力。
测量出来的体温清清楚楚地显示三十八度五,林未汀又发烧了,庄遇的判断实在正确。
医生忙着给林琛去电话,护士开始给她准备酒精棉球物理降温。庄遇站在一边闲得无所适从,他问护士:“她这样反复发烧正常吗?”
照顾林未汀的护士也是老熟人了,她一边忙活一边说:“未汀就是这样,她之前住院的时候烧得更厉害,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听到这里,庄遇半是玩笑地问林未汀:“你还记得你是谁吗?”
林未汀烧红了脸,有气无力地吼了一句:“你出去!”
庄遇摸了摸鼻子,走出病房。他在门口的长椅上坐了一阵,直到护士出来喊他:“你可以进去了,她刚刚睡了。有空帮她换下冰袋,如果她体温又升高了,记得喊我。”
他点头,却忍不住问:“她……是一直都身体不太好吗?”
护士好奇地看着庄遇:“你这么关心她,你和她是同学?”
庄遇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他本想说是朋友,却一时口快,回答成了:“我是她男朋友。”
平日里男朋友三字说得多了,他也没什么感觉。倒是现在脱口而出的时候,他的心跳也忍不住增速,有些不可思议。
“这个事情,我觉得你还是亲自问她比较好,毕竟是未汀的隐私。我要是随便说了,她会不高兴的。”护士斟酌再三,还是没有说。
“不说隐私,能说说病情吗?毕竟你看,她现在又在反复发烧,我很担心她。”
庄遇刚刚的惊慌失措被人看在眼里,护士有些犹豫,她下意识回望了病房一眼,转过头来对他说:“你跟我来。”
护士交给他一沓诊断资料。
“按理来说,这些东西不该给你看。但未汀的病情,在医院也不算什么隐私了。上至院长下至病人,都知道她的毛病。与其听那些不专业的人以讹传讹,你还不如看看主治医生怎么写的。”
庄遇翻开诊断书,坐在一角开始翻阅起来。本来只是随意浏览,但他越看到后面越心惊。
在年初那段时间,林未汀频繁进出医院,几乎是每周都要来上一次,最严重的时候甚至进了重症病房,住了三天才转出来。
而且资料上清清楚楚写到,病人在清醒时发现自己丧失了大半记忆。这也就不难解释,为什么林未汀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大提琴基础了。
他仔细翻看过病因,发现好像是因为意外坠海受伤,术后恢复不良引起的伤口感染,引发高烧。严重的高烧持续了两三天,清醒之后,她的记忆便损失了大半。再后来林未汀身体状况一直不佳,经过修养之后,还算恢复正常。但可能是由于那次高烧的后遗症,若是稍有不慎,比如换季或是天气恶劣,她又会发烧入院。
坠海受伤的重创几乎摧毁了她的身体,从那之后,凡是换季或是流行感冒爆发,她都会来医院报道。
庄遇突然觉得平日里对她是不是太过苛责了,女生的身体,似乎没办法经受那么大强度的训练。他摁着太阳穴,垂着脑袋,几乎有些泄气地想着,他怎么能把自己想做的事情寄托的别人身上,而且从未考虑她的心情和想法。
而且庄遇很是好奇,林未汀为什么会坠海?
正想着,护士推着小车走了过来,她问了一句:“看完了?”
“恩。”庄遇回过神来,看着护士点了点头。
“那正好,你帮我把药拿过去吧。等她醒了就要她吃了。”
护士将两个小盒子塞到庄遇手里。里面分成了好几格,每个格子里都装着药。庄遇忍不住问了一句:“这么多,是一天的?”
“一餐的。”
小药盒发出了悉悉索索的响声,庄遇看了下自己的手,居然不受控制地抖了抖。
这也太多了吧?
庄遇心事重重,揣着两盒药走进病房。林未汀还睡着。
女生的睡姿像个小孩,蜷成一团不说,还牢牢地包住了脑袋。乍一看去,被子里鼓鼓囊囊的,但是连脸都瞧不见。
他走过去,将蒙在她脸上的被子往下扯了扯。女生贴在额上的冰袋滑落下来,脸上嫣红一片。他伸手试探,一时间也摸不出个究竟。但是看着她难受地揪着被子皱着眉头,只怕烧还没退下去。
这么个烧法,不烧傻了才怪。
他起身,又去搜罗了几块毛巾,还顺拐拿了点酒精棉球。
在掀开女生被子的时候,庄遇很是纠结。他心知肚明这不算礼貌,但又不忍心她看受罪。男生每扯一下被子心里都在默念阿弥陀佛,这会儿恨不得把眼睛蒙上,不去看她。
别看庄遇平日里总是一副玩世不恭地模样,但实际上,他的内心还是挺保守传统的。外加这人天生少爷性格,怎么会有伺候别人的时候?
但是面对林未汀,他总觉得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被子被他拽了下来,女生好像醒了。林未汀的眸子睁开,眼睛里氤着水汽。
这时庄遇才看清楚,林未汀的眸子极黑,此时看去,像是浸在水里的琉璃,居然一时间让他恍了心神。
她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句:“庄遇?为什么你连我的梦都不肯放过,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说完之后,林未汀毫无意识地又睡了过去。庄遇又好气又好笑,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将湿毛巾搭在了女生的额头上。林未汀先是挣扎了一下,后来也没动了。
她的手臂搭在被子外面,庄遇伸手将她的袖子卷上去了一些,拿酒精棉球给她擦了擦手臂。
应该……是这么降温吧?庄遇一边忙活一边想,他也不太清楚,反正看起来像这么回事儿就好。
林未汀还在昏睡,眉头皱得很紧,好像在睡梦中都不甚开心。
忙完之后,庄遇终于有空回头去拆开他抱来的礼盒。那是他在来医院的途中路经花店时看到的枪炮玫瑰,艳丽的颜色相当灼眼,庄遇看到的时候,便挪不开眼了。
他那时候想,反正是探病,就带上一束花吧。而且他半是揣测地想,林未汀没谈过恋爱,不知道有没有收过玫瑰,要是没有的话,也可以让她开心一下。
哪知刚刚一来,他还没顾得上邀功,便遇到了这样的事情。
庄遇拖来椅子,本来是想着坐上一阵就离开。他抬头看了眼林未汀的吊针瓶,决定还是等她吊针打完了再走。
隔段时间,庄遇便起身为她换块毛巾。也不知道是吊针有效还是冷敷有效,林未汀的脸上再没见如同之前那般难受的神情,他也算是松了口气。
没过一会儿,林未汀醒了过来。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却摸到了一个打湿的毛巾。她四下看去,便看到了自己的左手边垂着一个毛绒绒的脑袋。林未汀吓了一跳,她挣扎着坐了起来,没想到惊动了对方。庄遇抬头,两人四目相对。
林未汀还有些昏昏沉沉,开口说话时语无伦次。她对庄遇说:“我刚才好像梦见你了,梦到你站在我的床头要我拉琴。”
庄遇半是好笑地看着她:“什么叫你刚才好像梦见我了,你刚才分明就是在质问我,问我为什么不放过你?”
听到这话,林未汀有些茫然。因为生病,她的脑子有些混沌。这会儿她也没掩饰什么,张嘴就说了一句:“对啊,我在梦里就是这么说的。”
庄遇简直要被眼前这个人逗笑了。
女生不似平日里机警,她放下戒备的模样看起来很是天真,有种小女孩的感觉。
他坐了下来,循循善诱:“那你在梦里还梦到了什么?”
“梦到……”她冥思苦想,很艰难地说了一句:“梦到了以前的事情。我依稀记得,我小时候背了一把大提琴,走在路上的时候别人还笑我,说琴比我还大。”
说话的时候,林未汀的表情有些出神。她没有看向任何人,只是呆呆地凝视着墙面。庄遇还想追问,但看到女生一副陷入沉思的表情,他也不忍打断她了。
“我还记得我一开始学习空弦音阶,印象最深的一首曲子是西西里舞曲……然后,然后就不记得了。我记得我住的城市有海,风很大,和申城不一样。”
说着,林未汀的目光投了过来,她看着庄遇,说:“接着我就梦到你了,我梦到你逼着我拉埃尔加的e小调大提琴协奏曲。”
听到这里,庄遇基本断定,林未汀曾经是拉过大提琴的,她说的乐曲名称和作曲家,都是他耳熟能详的。
庄遇坐在旁边,一手撑着下巴,心绪有些复杂。他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又看了看林未汀的右手。林未汀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自己扎着针的右手,有些疑惑地问:“怎么了?”
“看你吊针快打完了,我帮你拔针吧?”
庄遇借机岔开了话题,不想去回应心底那一抹悸动。他不知道自己突如其来的心跳寓意何为。
“嗯。”林未汀点了点头。
有了之前的经验,林未汀也相信庄遇的拔针技术。她随口问了一句:“你为什么这么会拔针?”
“以前住院的时候打了一段时间的吊针。有时吊针的时间太长,我不想打了,便偷着自己拔了溜走。有时候是觉得喊护士太麻烦了,我也就自己处理了。那时候我觉得自己还是个大提琴手,双手灵活得不得了,拔针这种小事,怎么会难得倒我。”
说话的时候,庄遇唇边有笑。那模样,像是回忆起自己的恶作剧,而发自内心的开心。
但这话听到林未汀的耳里,却有种异样的味道。不知为何,她听出了一种寂寥和自嘲的声音。
一时间,林未汀也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她搜肠刮肚也想不出什么可以调剂气氛的话。这时,她只恨自己笨嘴拙舌。
庄遇动作轻柔,拔针的时候几乎让林未汀察觉不出来。她摁住针眼,看着庄遇将针头熟练的别在了塑料吊瓶上,心里暗自惊叹。
她想,这人真是可怕,连吊针都可以自己解决,那下一步是不是要自己给自己开药了?
庄遇看了回来,见她的眼睛转来转去,问了一句:“你又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刚刚好一点就腹诽我,你不怕遭报应?”
听到这话,林未汀愕然,这人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吗,为什么她刚刚心念一动,就被猜了个正着?
林未汀不服,她眸光一转,看到了柜子上立着的火红玫瑰。那样娇艳欲滴的颜色,简直比生命还要热烈。她看了看玫瑰,又看了看庄遇,忍不住问:“你买的?”
“要不然呢,你之前流出来的血变成的玫瑰?”庄遇反问。
林未汀一窒,差点没被噎死。她没好气地说了一声:“那谢谢哦。”
“不客气。我想着你没谈过恋爱,自然也没收过玫瑰。看你病得这么重,买束花让你开心一下。”
这人总有把好话说成反话的本事,林未汀很是生气,但又找不出半句理由来反驳。
她愤然说:“你怎么知道我没收过玫瑰,我以前……”
说到这里,林未汀自己愣住了。
她以前……她好像想起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