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庭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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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忆往昔岁月,可堪回首

【摆了我一道】

眯一会儿的工夫就到了侯府,云见赶紧下车接封无涯入府,不过后者没怎么领情,连一个眼白都不愿意翻给她。

她讪讪地收回手,封无涯身上没什么东西,不过是一个行囊,早有下人站在门口来接,他仍旧没给好脸。

龙擎头前带路,将他引到早早收拾好的房前,封无涯站在院内打量这间房许久,忽然回头问:“我哥的房间在哪儿?”

云见指着对房说:“是这间,没分离太远。”

封无涯直面她,不容拒绝道:“我要住在我哥的房中。”

……这是恋兄癖吗?“笑离生前便喜静,这间院子除了打扫外,本侯从不让下人过来,本侯觉着你住在对面也是极好。”

“你没资格插手我们兄弟之间的事。”他冷然道。

云见的气势顿时弱了些,毕竟她亏欠封笑离在先,于是她只好妥协:“的确,除了你,本侯也想不到还有谁更适合接手笑离的遗物。”

“这话说的,是不是你哥封笑离有关的东西你都要霸占?封笑离还坐过侯爷家的马桶,你要不要睡在茅厕啊?”楼玉寒突然踏进院门,凉凉地道。

这话可真够毒的,要是平常云见说不定还会为这番话点个赞,但是现在她显然不能。

她随便叱责了楼玉寒几句,算是帮封无涯找回面子,而后挥了挥手,龙擎便引着封无涯去了封笑离生前所居的房间。烛台点燃,微弱光芒照亮整间屋子。坚毅少年站在桌案旁边,望着那把梨木古琴久久出神。

封笑离生前最爱抚琴,云见虽不懂琴韵,可也觉着他弹得极好。依稀记得两个月前,那时日光微醺,春风正好,白色杏花落满院。他在树下静静抚琴,而她就托腮坐在他的对面专注地瞧着他,她当时觉着,若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也是足了,偏偏世间事就是如此不如意。回忆再多有什么用呢?痛心!

不知不觉眼角多了滴眼泪,云见赶紧抹掉避免丢人,抬头看了眼封无涯,这孩子倒是把情绪控制得极好,可能是想等人都走光了再大哭一场什么的?

她指着门口处低眉顺眼的两个丫头说:“以后他们两个就负责伺候你,有什么不满可以找我,跟龙擎说也是一样。侯府便是你的家,本侯愿意养你一辈子,以后娶你生子我都包你。”

封无涯道:“侯爷不愧是侯爷,家财万贯,哪里会在乎这点小钱。”

她摸了摸鼻子,没有说话。

楼玉寒突然插话:“就是不知道某些人究竟是兄弟情深,还是见财起意,借着兄长的名头,干着强盗的事。”

“谁让你进来的?滚出去!”为了防止场面僵化,云见赶紧咬楼玉寒一口把他赶走。楼玉寒临走前还不忘对她飞个吻,仿佛刚才那些恶语都是出自他人之口。

云见无力扶额,赶紧安慰封无涯:“你不要搭理他,在这儿吃好住好就比什么都好。”她像是求神仙一样说尽了好话,活了二十来年还是第一次如此低三下四,不知是不是遭报应。

天色不早,离开房间之后,楼玉寒还继续缠着她,被她一巴掌拍在了额头上,把他打跑了。

她洗过澡后,就见龙擎立在浴华池外等,她边擦头发边问:“有没有查到什么?”

龙擎恭敬地答道:“昨夜刺客仍在追查之中,不过楼玉寒的底细倒是查清楚了。”

“他是什么人?”云见还在擦头发的手不觉间有几分收紧。

龙擎道:“回侯爷,这位楼玉寒是很普通的江湖侠客,虽然不清楚他的祖籍在何处,但是江湖人都知道这么一个人。平时没少出入风月场,武功一流,偶尔也会替人行凶。”

“哦。”云见略微失望,“那他来帝京之前在做什么,为何要留在本侯的身边?”

龙擎答:“楼玉寒某次醉酒后进了赌场,输得一塌糊涂。江湖人各个都是穷嗖嗖的,一时半会拿不出钱,楼玉寒便立了个誓约,说三个月内必定筹到钱,否则他便自断一臂。”

所以他找上她,牺牲色相用来骗钱还赌债么?

龙擎从怀中掏出两张银票来,递交到她面前,说道:“永春楼的银票,说是不敢收侯爷您的钱。”

“收了钱才好办事啊。”云见接过银票反复翻看,最终认真折好揣回怀中,对龙擎说,“给永春楼五十两当辛苦费吧,你记得务必照顾好无涯。至于楼玉寒么……左右一个江湖人,对本侯又没什么威胁,就先别管了。”

她每天的生活都是水深火热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窜出个刺客嚷着要取她性命,楼玉寒来得太巧,她必须查清楚他的来历才能安心。

几天下来,楼玉寒和封无涯的相处可谓是非常不愉快。

封无涯对云见的态度不必多说,他本就看她极为不顺眼,能入侯爷府给她恕罪的机会已是极大的恩赐,她当然要低声下气给他当三孙子。

楼玉寒呢,他现在是赌债累累,必须得溜着她,想着法儿地讨她欢心才能成功从她这儿骗到银子花,反正自从她打听到这点之后,她已经决定除非是什么感天动地的大事儿,否则绝不给楼玉寒银子……

每天只要他们两个碰上,无论封无涯说什么,楼玉寒都能找到由头呛他几句。以云见的口才都不见得有把握对付得了楼玉寒,更何况封无涯一个孩子乎。

鉴于最近闲来无事,也为了早上能躲个清静,云见毅然决定开始上早朝。

此刻,她乘轿到了金銮殿外,刚掀开轿帘就发现很多目光都聚集在了她这边。都怪她女扮男装太帅,她怎么可以这么帅,要是这么多人都爱上她,那得多麻烦?

云见贵为侯爷,不论这些达官显贵平时多么威风,在她面前都得低声下气尊她一声“小侯爷”。而她呢,只消装模作样地点点头,然后人五人六地走进金銮殿。

她今日这一来,有不少老臣的心思又活络起来,纷纷来她这里套近乎话家常,明里暗里齐心协力暗示她该找个女人了之类的。

也不知道这些老臣的女儿都是亲生的不是,世人皆知淮安侯有分桃断袖之癖,他们还如此积极地把自己的女儿往她这个火坑里推,果然亲情在权势面前,根本微不足道。

云见虽是人渣,但她不祸害人。她一一拒绝掉这些好意,只盼着皇上什么时候能来上早朝。

说曹操曹操到。伴随着一声“皇上驾到”,朝臣迅速分成两列跪地叩首,而云见在低头之前仿佛看到了皇上他有意无意地朝她的方向瞥了一眼,也不知看错了没有……

要说这皇上跟她也不算生人,在外人看来,他俩起码还有个“竹马竹马”的交情。当初认识他并非因为他乃储君,而是因为他有一个让她十分喜欢的名字——邑清尘。

龙椅上的人清朗的声音传来,如同古钟鸣响,字字盘旋:“众卿平身。”

“谢皇上。”

起身之后,邑清尘扫了众臣一眼,状似随意地开口:“哦?想不到朕有生之年还能看到淮安侯出现在早朝,实在是我大绥幸事啊。”

这笑话半点也不好笑,但是那些只会捧臭脚不会办事的大臣们都跟着笑,云见也只得干笑两下,回道:“皇上言重。身为臣子,每日上早朝面圣乃是责任所在。皇上这么说,是在折煞臣的老命。”

“爱卿多虑,只是朕多日看不见爱卿,有些惦念。哦,众爱卿有何事启奏?”

邑清尘很快将话题转到国事上面,她见别个大臣纷纷举着笏板挡住了自己的脸,加上她的个子比旁人要矮上些许,所以她就萌生了“我或许可以睡一会儿”的想法。反正邑清尘也不会发现,那些政事她又听不懂,不如识趣一些,找好自己该做的事……

话说回来,人家的笏板上面都写满了政见和需要上奏的事,低头再看自己的笏板,果不其然空白一片,甚至比别人的笏板还要新上许多,想想她这个侯爷当的,还真不是一般的失职啊。

云见抱着笏板歪头即睡,为了上个破早朝她起了个大早,最近被家里的两个小妖精搞得精疲力尽,所以入睡很快。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就听见有人喊她。

她揉了揉尚有些朦胧的睡眼,迷茫地问:“怎、怎么了,下朝了吗?皇上好快呀。”

这时有人扯了扯她的袖子,偏头望去,工部尚书正对她挤眉弄眼。她又看了下他旁边的礼部尚书,他那张有些松弛的老脸焦急地对她做着口型说:“皇上问你话哪——”

问话?问了啥?云见满脑袋问号地转回身来,一抬头正对上邑清尘那深邃幽深的眼眸。她想了想,连忙握着笏板躬了躬身,毕恭毕敬地回道:“皇上英明神武,皇上所言极是。”

却见邑清尘有些满意地点点头,笑道:“那么,此事便交给云爱卿。”

……交个屁啊本侯明明一直在睡觉!邑清尘你个混蛋你居然趁老子糊涂的时候摆老子一道,这个仇我可是记下了我跟你说!

满肚子的诅咒和脏话在与他目光相撞时纷纷咽回了肚子,她只能苦逼兮兮心不甘情不愿地回他一句:“微臣领命。”

下了早朝后,群臣三三两两结伴而行,云见跟这些老家伙们没话可说,说了也无非是向她介绍他们各自的子女。对,就是子女……为了巴结她这个侯爷,他们已经丧心病狂到不惜牺牲自己儿子的终身了……

就在云见无处可躲之际,邑清尘的贴身宦官小叶子突然拂尘一甩拦住了众人的去路。他礼貌地行礼过后,笑呵呵地说:“侯爷,皇上请您去御书房。”

“为啥要去?”难道是她睡觉被发现了?

小叶子脸上的笑容一僵,却还是保持着恭敬的动作,对她做了个请的手势:“侯爷去了便知,请。”

【一袋花生酥】

云见一路随小叶子去御书房,思及早朝时邑清尘甩给她的那件事,她不得不开口问小叶子:“叶公公,皇上早朝究竟是将何事交给了本侯?”

小叶子躬身回道:“皇上说他会亲自告诉侯爷。”

“他告诉我什么事?”云见趁他没反应过来赶紧追问。

小叶子快速答:“早朝时交给侯爷的事。”

云见一愣,紧接着便笑了出来,不愧是邑清尘加以信任放在身边的奴才,即便她用语言陷阱炸他,他亦能飞快地回答出来。不给主子找麻烦,帮主子化解困境,邑清尘有眼光。

她在心中止不住地对小叶子加以称赞,没想到从前朝金銮殿走到御书房竟然这么快便到了。她站在御书房门口等待通传,御书房的门是开着的,所以她很清楚地听见了邑清尘那声中气十足的“传”字。

因此,不待小叶子通传,云见便进了御书房,对邑清尘行了个大礼:“微臣参见皇上。”

“爱卿不必多礼。”邑清尘从高高的奏折堆里抬起头来,很没诚意地做了个虚扶的动作,言笑晏晏地问,“爱卿早朝睡得可好?”

云见心里一惊,但是还是厚着脸皮笑嘿嘿地问:“皇上您是怎么看见的……”

邑清尘的手本来已经摸到了奏折在翻看,一听这话又啪地合上奏折,没好气地说:“朕又不瞎。一堆大臣里就你的位置没举着笏板,时不时又东倒西歪,朕还不了解你?”

说来也是。他俩是从小长到大的交情,从前在国子监学习的时候,云见带着他双双跷课,或者云见跷课,邑清尘帮忙顶着;云见睡觉,他帮忙看着大学士;云见被罚抄书,他们两个人一起写……哎,她上半辈子大部分的时光都是和邑清尘共同度过的,的确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他。

也正因为他们的交情,所以云见才会放肆一些,他也总是纵容着她。

尽管如此,她还是不敢把她女扮男装这个秘密告诉他——

律法规定女子不得承袭爵位,而云家向来单传,要是被天下人发现淮安侯就是天下间最大的欺君之罪,那云家的荣宠也算是到头了。且不说邑清尘会不会因为受骗而恼羞成怒,或者他可以原谅她,可是天下人也不会原谅她。

到时候,她只有死路一条。

“皇上英明神武,皇上精明过人。”云见赶紧拍他的龙屁,“不知皇上找臣来是为了……”

“朕早朝说的那件事,你听了没有?”

“没有。”云见如实回答。

邑清尘深吸一口气,可能是习惯了她的糊涂和荒唐,他平复了之后温和地对她说:“沂安最近有盗贼猖獗,无视王法,危害百姓。郡守抓人不到,只能上报朝廷。”

云见说:“这么简单点事儿都需要交由皇上亲自过问,这沂安郡守也没必要再留。”

邑清尘勾起一边唇角,摇了摇头:“非也,这些盗贼不是一般的盗贼。总之此事还算个闲差,你身为侯爷,总不能一件政绩都没有。这件事交给你来办,也算是帮你攒政绩,堵住一些人的嘴巴。”

妈呀她感动得都快哭了!邑清尘竟然能主动想着帮她在民间积攒声望,挽回她这个荒唐堕落小侯爷的尊严,要不是害怕侵犯圣驾,她真想冲上去啵他一下!

“皇上最仗义!”云见欢喜高呼,等她过了这个劲头后,她又贱兮兮地凑过去,手拄邑清尘面前的桌案,托腮问道,“那皇上,有没有个期限,要是办砸了会不会有惩罚?”

“淮安侯。”邑清尘突然板起脸,一字一顿十分严肃。

“臣在!”云见吓得连忙向后跳了一大步,臊眉耷眼地站回原本该站的位置,收回方才没大没小的样子。

邑清尘见状无奈摇头,唉叹一声过后不再看她。他伸手随意拿过一个奏折认真翻阅,边看边说:“身为一国侯爷,便该有一个侯爷的样子,朕不想再看到有人写奏折弹劾你。”

还记得那时年初,邑清尘召她进宫,好像也是在这里,他指着地上有小山高的奏章对她说:“淮安侯,这些都是弹劾你的奏折,你希望朕如何处理?”

大绥皇帝十分开明。历朝历代奏章都是实名制,很多官员有话不能言,只是一味地说些好听话蒙蔽圣听,等到了大绥先祖主持江山,第一件事就是设立匿名奏折箱,每天只需把奏折丢在箱子里,皇上每天看过,有什么不方便说的,也都可以直言不讳,简直造福百姓。

这一自由,就出现了这样的状况。彼时的云见一看,嗬!好家伙!这要是烧起来,火势都能煮一锅佛跳墙了!

于是她说:“反正微臣恶名在外,皇上可以说折子全被微臣给拦下了,压根没见着奏折的影子。”

邑清尘没有说话,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态度不清不楚,教人琢磨不透。

而如今,她仍然拿这句话搪塞邑清尘,没想到后者却幽幽开了口。

他说:“云见,你究竟还要朕帮你扛多久?一辈子吗?”

她突然噎住了,没有一句话好说。

她云见何德何能呢?身为臣子,她没有尽到本分,不能为国分忧;身为童年玩伴,她亦不能替他排忧解难,舒他紧锁双眉。

她似乎,根本没有立场和条件,能让邑清尘许她一世长安,他没必要让她舒舒服服过一辈子,毕竟她的头上顶着淮安侯——大绥唯一异姓侯爷这个世袭封号,他为她遮挡一时风雨,是念着多年情分;就算公正处理她,亦是他的君臣本分。

这一刻,她有如醍醐灌顶,更如炎炎夏日里,被一盆冰水从头猝不及防浇下,爽得浑身发冷,直打寒颤。

“微臣明白。”云见垂下眼眸,人五人六的样子好像她真的是个好人一样,“那,微臣领命,先行告退。”

“嗯。”

由于想躲个清静,所以云见没有让轿夫等她下朝,而是想自己慢悠悠走回家去,避免一下朝就面对封无涯和楼玉寒这一惨状。

然而事实证明她太天真。她前只脚迈出皇宫的门槛,就见到宫门外站着一身红衣扎眼到不行的楼玉寒。

云见是真恨不得找个家伙上去捅死他啊。

“侯爷,下朝了?”楼玉寒摇着折扇凑过来,脸上带着他惯有的风骚笑容,这笑容惹得过路小姑娘频频回头,可云见却半点也不感冒。

出于礼貌,她还是点了点头,勉为其难对他笑了一下。

楼玉寒收起折扇,敲落于手心:“呀,侯爷真是不笑则已,一笑惊人哪!直把草民迷得不行,草民都要爱上侯爷了,这可如何是好?”

他主动来她这里找虐,她当然不能留着他。

“楼玉寒,脑子有病就找大夫多开几副方子。虽然治不好你的脑子,但起码也可以向别人证明你努力正常过。”云见不留情面地抨击。

楼玉寒有些惊讶:“侯爷,草民对您忠心便是脑子有问题,那……侯爷是希望您的下属正常一些呢,还是脑子有问题一些呢?”

她懒得跟这种烂人计较,于是脚步一转,朝侯爷府的反方向迈出脚步。

“侯爷你要去哪儿?”楼玉寒赶忙跟上她的脚步,他身材挺拔,长相也算倾锅倾秤,又穿着如此惹眼的衣裳招摇过市,导致她的回头率都跟着高了不少。

今儿正是集市,云见在街上转了一大圈,感觉官服都被蹭脏了,尽管如此,她在看到有卖花生酥的时候,还是顺手买了二斤丢在了楼玉寒的怀里。

楼玉寒一脸的受宠若惊:“侯爷怎么知道草民爱吃这个?侯爷对草民真好。”

“你别想太多。”云见嫌弃地瞥了他一眼,“这不是给你吃的,不许偷吃。”

“难道是给府里那位贵少爷的?”楼玉寒当即有些不太高兴,把花生酥塞回了云见的怀里,“贵少爷的吃食,还是由尊贵的侯爷来拿比较妥当。草民命贱,碰不起这个,万一不小心撒一把土,吐两口口水,回头再惹侯爷和那贵少爷闹矛盾,怪不好意思的。”

云见:“……”

“我说楼玉寒,你唧唧歪歪絮絮叨叨小肚鸡肠的还是不是男人?能不能做点让本侯称赞的事?”

楼玉寒偏过一边的头颅慢慢转回来,用一种难以描述的目光与她对视。只见他颤着眉毛问:“侯爷,您是在质疑草民身为一个男人的基本能力和尊严吗?还是您在暗示草民,该及时献身以供侯爷检查草民的身体机能呢?”

“你……”本来处于暴走边缘的她突然冷静下来,微笑回道,“接下来的路,你最好不要和本侯同行。否则本侯不保证不会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情来,比如,杀人。”

楼玉寒脸色微变,转身,抬脚,一溜烟似地消失在了人来人往的闹市。云见心头冲动减缓,心思不由得变了变——楼玉寒如此及时地出现在了皇宫外,真的不是被谁派来特意寸步不离监视她的么?

回了侯爷府,云见叫来管家一问,听说楼玉寒差不多是她估算的那个时间回来的,勉强放心了一些。

她托着花生酥,本想着先回房把脏衣服换下再去给封无涯送零食,但是转念一想若她穿着朝服过去看他,会不会更有诚意一些?显得她在乎他一些?

简直越想越妙!

云见打定主意,正了正发型之后,立即转了脚尖方向,直奔封无涯的住处。

她去时,封无涯不出所料地,正在翻看他哥哥留下来的字画。前些日子他不与楼玉寒拌嘴之时,就在做这些事,不过鉴于他经常和楼玉寒拌嘴,封笑离留下来的这些东西也够他看上一阵子的了……

他就坐在窗边的桌案前,低头认真翻书。窗台上的兰花轻晃,屋檐下的小燕叽喳,似乎都无法分走他的注意力。

严格来说,封无涯和封笑离没有那么相像。后者的面容比较精致一些,如同一块精雕细琢的美玉,任何一个角度都没有瑕疵。而封无涯则不,他的五官轮廓分明,线条硬朗,要不是经过确认,云见真的怀疑他究竟是不是封笑离的弟弟。

思绪飘远,回过神时,她似乎在房门前站了许久,她曲起手指敲了三下房门,得到应允之后,她如献宝一般把花生酥呈到封无涯的面前,后者皱眉看着她手中的东西,问:“这是何物?”

“花生酥啊!”

“不要把这些东西放到我哥的遗物上面。”他长袖一拨,花生酥被无情地扑在了地上,就像本侯这颗讨好他的心,无论怎样他都不肯接受一般。

云见傻眼了:“这可是花生酥啊,你不爱吃吗?”

“对,我不爱吃。下次不要再拿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过来,脏了我哥的东西。”他冷着脸道。

“哦。”云见弯着腰捡起,心里却有些不好受。她自出生以来便是高高在上,万人追捧的。如今为了讨好这么个小毛孩,低三下四委曲求全,有火也只能往肚子里咽。

活该么!谁叫她对不起人家,欠了人家一条命呢?为了赎封笑离这个罪,就是封无涯捅她一刀她也得受着!

还记得她上一次和封笑离逛街时,看到有卖花生酥的,封笑离只是微笑着对她说:“要是无涯在便好了,这孩子从小就喜欢吃花生酥,每次看见总要给他买上几两当零嘴。只是小时候穷一些,看见有卖这个的,我都悄悄拉着无涯绕开走,如今……”

而云见则是满满的心疼,赶紧发誓:“笑离你放心,本侯一定倾尽全力帮你找到无涯弟弟!一定让你们尽快见面!”

现在,人找到了,最爱吃的花生酥也买了,可是他拒绝了。云见估摸他不是不爱吃,而是不爱吃她买的,也许心里已经馋得要命了呢!

思及此,云见把花生酥放到窗台上,对他说:“我把它放在这里,你什么时候想吃便吃罢。我先走了。”

出了房门,云见突然有点后悔,如果先前让楼玉寒把花生酥吃了,是否还能换来他几句狗腿奉承?不论真心与否,起码听着舒坦。她是膈应楼玉寒,但也要比这冷言冷语听着好受。

【不愧对良心】

邑清尘安排的任务云见不能忘,可也没太放在心上,在她看来,像她这种天纵奇才亲自去捉贼,根本就是大材小用,传出去都嫌丢人。

要不是为了堵人口舌,攒捞政绩,她一定天天跑到风月楼喝茶听戏,那才叫日子。

云见啧啧摇头,想到后院里还有一位真大爷住着,还有封笑离……

说起来,云见还没带封无涯去过他哥哥的坟茔。掐指一算,封笑离的五七就在这几天,正好让他们兄弟见见,之后再去沂安也不迟。

封无涯的到来让云见的心病去了不少,抛开他的态度不谈,云见还是很开心的。就连向来老实本分的龙擎都开口夸道:“侯爷这阵子黑眼圈没有了,气色好多了,就连人也比从前香了不少。”

“你嘴巴抹了蜜吗?这把你甜的!”云见得意地笑了笑,嗅了嗅自己的衣裳,“许是最近体香暴露,既然你发现了,本侯就不掖着藏着了。”

龙擎早已习惯了她的不要脸,所以他此时很是波澜不惊。

可惜心病去了又添,除却封无涯外,唯一能给云见添堵的,只有楼玉寒。

这日一早,云见前去找封无涯准备五七之事,楼玉寒仍旧穿着扎眼红衣,没有一点点防备地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若是往常,云见肯定无视他,但今日不同。

她停下脚步,楼玉寒打了个哈欠朝她走来,在她身前站定。他双手叉腰活动腰身,边晃边打招呼:“侯爷早,吃了吗?”

“楼玉寒。”云见眯眼瞧着他,“本侯最后警告你一次,限你一盏茶的工夫把这身皮换下去,否则,休怪本侯对你不客气。”

“呀!”楼玉寒停止了他的手臂伸展运动,朝她眨了眨眼,道,“侯爷,草民求你,赶紧对我不客气吧!再说——”他低头,扯着前襟很是无辜地问我,“这身衣裳哪里不好?多喜庆呀侯爷,还禁脏呢!”

“……”云见的胃里一阵泛恶心,想到之前还曾跟他一个床敷粉……幸好她把被褥全都扔了,不禁有些庆幸。

云见下意识地后退三步,但既然他自己找死,她当然要成全他。当下将手中折扇向后一抛,自有龙擎接住,云见撸胳膊挽袖子,上去就解开了楼玉寒的腰带。

她双手抓住他左右两襟用力向下一拉,又绕到他身后蹲下身来用力一拽,这件红衫就这样到了她的手里。红衫一甩,精准裹住了楼玉寒的头。

“龙擎,给我摁住他!”

云见对着他的头就是一顿暴打,这个混蛋,让你恶心本侯,让你动不动就调戏本侯,让你穿红衣裳乱晃,烦不烦!

发泄完毕,她从龙擎手中抽回折扇,用力扇着。

“龙擎,你去带他换一身素静点儿的衣裳,顺便……给他擦点跌打酒金疮药什么的。赶紧下去,赶紧赶紧!”

被拖走的楼玉寒:“侯爷……好大力,草民……好……好喜欢哦!”

云见真是被这骚货恶心得不行,不由得将手中折扇用力砸过去,骂道:“滚!”

一大早上就做了一番剧烈运动,云见整个人的筋骨全被活动开,神清气爽地走到封无涯房中,象征性地敲了敲门:“我进来了。”

封无涯坐在琴前,神色严肃——也可能是见到她才严肃。她敲门时,前者的双手明明放在琴上,这会儿已经规矩垂下,腰板挺直。

云见脸上带着讨好般的笑容,主动搬凳子到他面前,笑嘻嘻地问:“无涯弟弟早,吃了吗?”

她准备了不少开场白,却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全忘了。唯一记得的,竟是与楼玉寒一模一样的话,只因她觉着这句开场白用来套近乎,实在不是一般的好。

可惜楼玉寒套近乎的对象是她,她套近乎的对象是封无涯,所以这也直接说明了,他们的下场都不会太好。

“有事说,没事走。”他漠然地说。

“啊哈哈,这个无涯弟弟不太热情嘛。”云见尴尬地去摸扇子,结果发现扇子被她扔了,她只好换了个坐姿,直切正题,“今日是笑离的五七,我还不曾带你看过他吧?所以我想,你今日与我同去,一来认路,二来,你……”

话不言透,他会明白她的意思。

封无涯凝眉瞧她,只沉吟片刻,说道:“可以。”

云见如获大赦,开心地一拍大腿,说:“那你准备准备,该带的我都带上了,随时都能走。”

封无涯起身,绕过桌案,将封笑离从前留下的字画全都整理起来。云见目睹全程,目瞪口呆,不由得上前摁住他的手腕,急声问道:“你要干什么?”

他的视线幽幽落在云见手上,她赶紧缩回手,并且迅速在衣襟上蹭了蹭,与他拉开距离。

他转过身来,从书架上抽了几本书,云见一看,正是封笑离平时爱看的。她趁他不备,弯腰扑在桌子上,用自己不算很娇小的身躯护住封笑离的遗物。

“你干什么?”

云见动静不小,封无涯发问也不奇怪。她耐着性子说:“你不能把这些带走!”

“不烧,难道留着给侯爷您睹物思人么?你也不问我哥稀不稀罕!”

云见被这一句话莫名气得浑身颤抖,又打骂不得,所以她的语气不甚客气:“无论笑离稀罕与否,起码他最后的那段日子是我相伴度过。侯爷府是我淮安侯的府上,你不要忘了是谁给你的处置遗物的权利。”

这本该是一番很有气势的话,可惜说话人扑在桌子上,像护鸡崽的老母鸡一样,尤其云见难得犀利起来的眼神没有被他瞧见,实在可惜啊可惜。

封无涯无视她的怒火,冷笑道:“淮安侯,好一个淮安侯。早知你虚情假意,今日你能露出真面目,也不枉我屡屡相逼。”

“虚情假意?”云见咬住这个字眼,缓缓直起腰身,望着封无涯憎恶的表情,面染寒霜,“我虚情假意?我若虚情假意何必千里迢迢将你带回帝京,我若虚情假意何必对你以礼相待,我淮安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究竟图你什么?好,很好。你既这样说,倒也不必回来了。封无涯,你若认为我虚情假意,你走,我不拦你。”

被气过了那个度,现在的云见已经平静了下来。她只是笑自己,纵观前半生,自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世袭异姓侯爷之位,前途无忧,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所做任何事都风雨无阻,无人敢逆她的意。

偏偏封无涯。

云见一直觉着,人这一生顺风顺水也没大意思,她亏欠封笑离一条命在先,所以补偿封无涯也没什么,哪怕他仇视她、憎恨她,也都是人之常情。她也只是,想替封笑离做点什么。

她给封无涯优渥的生活,只要他愿意,她可以让他在官场上混得风生水起;哪怕他想浪迹江湖,四处为家,她不敢说她淮安侯在大绥能够只手遮天,但只要她想,照样可以让他活得舒服,因为她欠他的,她补偿他,她有这个能力。

她真是太一厢情愿了,因为她说什么是什么,这让她忘记了封无涯从一开始就觉着她虚情假意,甚至她当他的面在永春楼所起誓言,他也以为那是哄骗他的吧?

真可笑,她虚情假意?她淮安侯对他百般讨好究竟能换来什么?她他妈还不是为了自己的良心!

云见深吸一口气,看了一眼桌上的字画,平静道:“你若想烧便烧了吧,我是俗人,不大懂这些。哦,你要是走,记得看过笑离再走。”

封无涯的表情仍然很冷,像是在看戏一般看着她,不过无所谓了。她走到门口,头也不回地道:“有什么需求,随时可以对我开口,而淮安侯的大门也永远对你开。若不走,你便永远是我侯爷府的座上宾。”

言尽至此,她自认已经足够理智,也足够忍耐。像楼玉寒那种上赶着巴结她的人,能从侯爷府排到帝京郊外,她都不稀罕。封无涯得此待遇,她对他岂止是不薄,简直不能再厚。

一路走到府门口,三辆马车已经备好,一辆给她,一辆给封无涯,最后一辆留着装上坟的贡品,以及纸钱等。

龙擎站在马车边,垂手等待。云见的心里突然特别舒坦——能让她放心去用的,还能够替她解决心头事情的,也就龙擎这一个人了。

云见大步走过去,将方才的不快压下,见她走来,龙擎双手托着她的折扇送到她面前,毕恭毕敬。

她从容接过,问:“带楼玉寒擦过药了?”

龙擎答:“擦过了,衣裳也备下了,侯爷不必担心。”

“不担心不担心,你办事,本侯向来放心。”云见折扇一敲,落在手心,笑着问他,“龙擎啊,你的月薪够用吗?”

龙擎憨憨一笑,挠头道:“够的够的,侯爷给的月钱,属下一年都花不完。”

“花不完就找个人来帮你花嘛!——你自廿三岁跟着我,如今五年过去,你还单身一人,本侯很过意不去。这么着,以后月钱再增二两,聘礼婚事本侯全部替你出,你在闲暇之余,也别忘了找个女人,嗯?”云见用折扇敲了敲龙擎的胸口,笑得十分暧昧。

从前还不太任性的时候,云见做任何事情都是闷着来。彼时邑清尘尚未登基,他俩就臭味相投走到一起,干过不少坏事。别说勾栏妓院,甚至什么不该去的黑书坊,他俩也都是那里的贵客。

结果云见十七岁那年,她爹云承突然把一身黑衣、双眼晶亮的龙擎带到她的面前,对她说:“渭明,这是龙擎。以后他就是你的贴身侍卫,无论你去任何地方,他都会跟着你,记住了吗?”

渭明是她的表字,她姓云名见字渭明,号……风流荒唐小侯爷。

一开始,云见是十分抗拒龙擎的。可谁知这男人竟十分老实,好几次她拿着禁书故意向他请教,他非但次次上当,而且每次都会面红耳赤地跑开。这样内向又易羞的男人,简直与他强劲外表极度不符,好不可爱。

云见还来不及带龙擎出去和邑清尘见面,没多久云承就过世了。她沉寂了两三个月,刚缓过劲儿来,待她已经可以接受淮安侯这个封号时,先帝突然驾崩,举国皆殇,邑清尘从太子直接晋升为一国之君。

十九岁的他,坐在龙椅上坐拥江山,大权在握;而她,则成了他这棵大树下,乘阴凉乘得最舒适的人。

自那之后,他们再也没有一起出来荒唐过。他是皇上,她是侯爷,他们不能再以兄弟相称。每次见她,他都遵循君臣之礼,也不知道他们还能不能回到过去……

思绪飘远,回过神来,楼玉寒已经到了她的面前。她收拾了下心情,一甩折扇,对他这身“新皮”打量起来。

【孤坟思故人】

他换了一身素静白衣,原本妖娆风骚的容貌仿佛只为那红衣而生。此刻的楼玉寒即便去了那身扎眼衣裳,仍旧是人群中最亮眼的人,精致面容在白衣的衬托下,不但添了几许风流韵味,而且还有芝兰玉树之感,端的是神清骨秀。

——当然,这一切形容词,都在他脸上伤痕不在的情况下。

动手时不知道,现在看来她下手还真是狠……不动手打美人一直是她的原则,如果不是楼玉寒的人品太烂,这样的可人儿,她向来是要迎进府中好好疼惜的。

楼玉寒用手遮住自己带着淤青和伤痕的俊脸,一双美目在望着云见时,满满都是幽怨。云见一个憋不住喷笑出声,见楼玉寒的表情有发怒之势,她赶紧用折扇挡住笑意,缓了会儿后,她恢复严肃,问他:“这衣裳不错,起码你看起来像个人了。没什么事就进去吧,本侯不需要你相送。”

“侯爷,我只有一个问题想问你。”楼玉寒的语气诚恳。

云见严肃拒绝:“不约。”

“……侯爷,您还缺侍卫吗?暖床包睡武艺高强,长得又好看,所有技能都满点那种?我打听过了,龙擎侍卫月薪二十两,我不要求太多,您给我同样价钱就成。我保证比他更出色!”楼玉寒说着,竖起了自己的三根手指。

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居然腆着脸把自己夸得像花儿似的,他以为自己是毛遂呢?毛遂好歹能为国立功,他能吗?不叛国就不错了!

“龙擎不到处兜搭人,你行吗?龙擎伴本侯五年从来不爬本侯的床,你行吗?”云见将折扇收起,翘起唇角,“更何况,你说的这些现在都是你不要钱地帮着本侯爷做,本侯又何必破费?”

“侯爷!我、我需要钱!”楼玉寒神色一黯,十分伤感地讲述了一下他的身世,“我上有老,上有老,还有老,他们都靠着我一个人去养活。是我无能,空有美貌难自弃,不肯放下身段去做脏活累活。遇见侯爷,是我此生最大的荣幸,希望侯爷能给我一次机会,让我伺候您!”

云见原本还纳闷他哪来的那么老人需要伺候,后来一想,他根本是欠了赌债要还,所以想方设法从她这里骗钱,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他求她,她偏不让他得逞:“男子汉大丈夫,卖身求荣没脸没皮也是很辛苦。本侯可以考虑留下你,若是高兴了,随手赏你个万八千儿的都有可能,你且好好表现。”云见拍了拍他的肩膀。

“让侯爷高兴?”楼玉寒眼睛一亮,“要怎样侯爷才算高兴?”

云见道:“高兴就是笑。”

楼玉寒突然伸手到云见的胸侧,飞快挠了几下,后者如惊弓之鸟一般向后大跳,用折扇指着楼玉寒破口大骂:“大胆刁民,你竟敢对本侯意图不轨!”

臭不要脸,她堂堂淮安侯的酥胸也是他这等贱民随意碰得的?还是当街动手!真是嫌命长,活得不耐烦了!

龙擎见她炸毛,第一时间拔刀相向,只等她一声令下取楼玉寒的首级。没想到楼玉寒一脸无辜,举起双手很是委屈地道:“是侯爷您说让我逗您开心的,您没说不让我咯吱您啊?”

“……”云见深吸一口气,忍不住将折扇甩他一脸,怒道:“你给我滚!”

她还想着是自己伪装不够,暴露了女儿身,果然是她多虑。但是这等贱人,她实在不能忍。

一偏头,就见封无涯抱着一堆字画从府中走出来。云见的心一沉,他果然还是要烧掉这些吗?

刚跟他发生过不快,虽然云见心底并不想跟他多说话,但她还是得大度上前,与他主动打招呼:“马车已备好,无涯弟弟,请。”

下人已接过他怀里的东西,云见指着第二辆马车请他过去,封无涯没什么表示,只是看了一眼楼玉寒,大概也是对后者的突然换装表示不可思议?

人已到齐,封无涯上了马车后云见也钻进马车。关门之际,一只骨节如竹的手摁住车门,楼玉寒站在马车下面可怜地望着她:“侯爷,能让我同您一起去么?”

说实话,在看到穿红衣的楼玉寒时,云见是有心带他同去的。今日是封笑离的五七,若他穿着红衣前去上坟,那是对死者的大不敬,所以她才逼他换身素净衣裳,但经过刚才那么一闹,她已经没了带他去的心思。

“你与笑离非亲非故,倒是不必了。”

“侯爷,您就让我去吧。要是离了您的视线,草民就浑身不自在,想念您的声音,想念您的拳脚,想念您看我时不耐烦的眼神……”

“……”

楼玉寒心满意足地跳上马车,云见咬牙切齿地关上车门,暗骂自己是被鬼迷了心窍,怎的总是让他得逞。

他的脸上药味儿太重,云见不得不打开车窗放味儿。他脸上青紫又浮肿,她有些愧疚地从坐垫下面的空匣子里拿出一些药来,让他再敷一些。

楼玉寒接过药来,欢喜地说:“只要侯爷心里有我,能心疼我,我这辈子也算足了。”

想不通他一天哪儿蹦出来的一箩筐酸话,云见默默将头别到窗外,不再看他。

封笑离的坟其实没有很远,就在郊外青山的山脚下。选这处也是看在这里环境清幽,不会有太多闲杂人过来,扰了封笑离的长眠。

在云见下马车之际,府中下人已经先她一步忙活起来。摆贡品的摆贡品,准备纸钱的和点火的也没闲着。龙擎面无表情地站在马车旁边准备接她,却被先他一步跳下车的楼玉寒抢了个先。

后者握着云见的手腕,扶着她下了马车,然后得意地冲龙擎挑眉。龙擎冷哼一声,收回手来,大概是对楼玉寒的抢功表示不屑。

这么一看,楼玉寒是很招人烦……

封无涯也从马车上下来了,只见他四处张望,很快将视线锁定在了封笑离的坟上。

这里,只有一座坟;坟里,埋着她倾慕的人。

封无涯扑到坟前突然跪下,云见瞧不见他的表情有多悲伤,只是望见他的背挺得很直,就如他这性子。

府中下人纷纷回避,云见缓缓走到坟前,挨着封无涯跪下。

“笑离,我带着无涯来看你了。”她点上三根香,插在五谷香炉里,“你啊,一直想看看他,现在看到啦。放心吧笑离,有我在,我会帮你照顾他,你在天有灵,就监督我吧。”

封无涯往火盆了添了几张纸钱:“哥哥,我来了。我会帮你报仇,用仇人的血祭你在天之灵。”

他将那些整理好的字画一股脑地扔到火盆里。火势很旺,很快吞没封笑离生前遗迹。紫烟缭绕,熏了云见的眼,她拭去眼角的泪,不想在人前失态。

“你说会带我去看漠北白梅胜雪,滇南四季如春,东胡天地苍茫,西羌孤烟长直。你说我们会过焚香抚琴,闲云野鹤的生活。笑离,笑离……”

她想起初入秦楼楚馆,一抬头就看到坐在二楼含笑听曲的封笑离。许是感受到了她炙热的目光,他突然转头看向楼下的她。

她的心突然被这一个眼神击中。

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神?好像带着全天下的温柔和喜爱;好像全天下都与你为敌的时候,他仍然会站在你这边;好像永春楼所有的欢声笑语瞬间消失,他隔着人潮如织攫住你的心神,就此认定了你。

她承认,她被他迷得神魂颠倒。而如今,这个人就睡在三尺黄土之下,魂归离恨,再也不会那样看她。

越想越是心痛,越是恨自己没有保护好他。云见用手背抹去泪水,嘴上强撑着说:“无涯弟弟你慢点烧,烟太重,熏出泪了呢。”

突然,她的身旁跪了一个人。楼玉寒拿着一摞纸钱,几张几张地跟着往火盆里送。他一边烧一边念道:“封笑离,一路好走。”

他表情严肃,不像开玩笑。云见看了眼另一边的少年,连总和他拌嘴吵架的封无涯都没有嫌弃楼玉寒烧的纸,那么死者当前,也就不必计较他们是否相识了。

也还算他有心。

烧完纸,云见操起铁锹为封笑离的坟培了几把土,又让封无涯亲手培了很多,楼玉寒也跟着培了不少。云见见他这么懂事,心中对她早上的冲动也更加后悔。

干嘛要打脸呢?她不就是觉着楼玉寒长得好看么!

坐上马车回府,云见将愧疚化为行动,忍不住塞给楼玉寒一百两银票。

“你拿着补一补,赶紧把伤养好,别落疤,怪可惜的。”云见说,“谢谢你为笑离培土,虽然你非亲非故,但也是一片心意。”

整顿了一下悲伤的心情,收起怀念故人的心思,逝者永逝,而活着的她仍然要面对糟心的人。

楼玉寒伸出两指夹住银票,身体却渐渐凑近她,问:“侯爷给我这么大笔银子,究竟是心存愧疚,还是因为我为笑离公子培了坟呢?”

“这不是你跟本侯之间该有的距离。”云见松开手,向后退了退,看他夹着银票,说,“你不要可以还给本侯。”

“谢侯爷赏。”楼玉寒高兴收起银票,见他这般识相,倒是无形地取悦了她,“侯爷对笑离公子的一片痴心日月可鉴,要是侯爷也能有一天为草民伤心欲绝,草民会开心得从坟里爬出来的。”

云见斜了他一眼:“你要是死了,本侯定当铺十里红锦,放鞭炮礼谢上苍收了你这等害人精。”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原来侯爷舍不得草民,想让草民活一千年来陪你。”楼玉寒抚着下巴认真思索,“侯爷是千岁,我这祸害也是千岁。就算草民生不能与侯爷同寝,死后也要白骨同穴呀!侯爷不愧是侯爷,想得真周到!”

“呸。”

待马车回到侯爷府,楼玉寒又抢先一步扶她下车,龙擎在马车外面绿着脸收回手,不住地朝楼玉寒飞眼刀。

云见命龙擎打理杂事,自己跟上封无涯的脚步,有话要对他说,却没想到他这次会主动与她开口说话。

“杀我哥的人是谁?”

云见侧头看他,封无涯停下脚步回望,这应该是他们认识以来,他第一次主观上愿意与她对视。

他仍然木着一张脸,微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剑眉浓密,笼着他根本藏不住的戾气。

他是要替封笑离报仇,云见知道。但是她不能放任他去冒险,他比她小上四岁,还是个孩子,是笑离世上唯一的亲人。

所以她说:“是一个看我不顺眼的仇家,人我已经杀光了。”

事实上,在大绥想要淮安侯性命的人不计其数,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莫名其妙惹了这么多仇家。三天两头要是不蹦出来几个刺客叫嚣着要她狗命,她都觉着这日子太无聊。

那次让笑离出事,也是云见太大意。但是仇家这么多,龙擎根本无从查起,一直以来此事也就按了下去,真正论来,害死封笑离的人是她才对,她才是那个凶手,包括一直以来她都是自责的,怪淮安侯这个封号罪孽深重。

封无涯皱起眉头,质问道:“真的么?尸首在哪儿?是什么样的仇家,朝中谁的党羽?一家人死了,帝京连个风吹草动也没有么?”

没想到他是个明白人,可云见倒宁愿他糊涂一些。她该如何让他明白,有时候糊涂比清楚更幸福呢?糊涂是年轻的权利,是被保护的甜蜜,是五颜六色的世界里,唯一的纯白。

可惜封无涯不给她守护的机会。

云见叹了口气:“无涯弟弟,有时候秘密处决不需要让太多人知道。你若是信我,就不要再问,若是不信,我也没有办法。”

泾渭分明的双眼盯了她良久,她则不自在地任他打量。终于,封无涯收回目光,点头道:“好,我不问。”

他将她扔在原地大步离去,她想了又想,没有跟上去。

不知是不是心理原因在作祟,她觉着封无涯自打从坟前回来后,对她的态度似乎好了一点,不再像早上那么不通人情了。

这再好不过,她希望他更和善一点,这样她才觉着自己的付出不是白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