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堂兄贾斯珀的“大抗议书”——对魅力的警告——牛津的周日早晨
这个夏季学期末,我迎来了堂兄贾斯珀的最后一次拜访,他还带来了他的“大抗议书”(注:《大抗议书》(Grand Remonstrance),原是英国国会反对封建专制主义的法案,下院列举了当时执政的查理一世的所有不当行为。)。我的课业刚刚告一段落,前一天下午已经提交了最后一篇历史论文。贾斯珀似乎还处在学期末的焦虑之中——他穿了件暗色的外套,还打了条白色领带,这是学院期末考试时对学生的古怪着装要求。他的神色中明显带有疲惫与怨恨,大概是担心自己无法在关于“品达(注:品达(Pindar),公元前5世纪时古希腊抒情诗人。)的俄耳甫斯主义”的论文里充分发挥自己的才能。仅仅是出于责任,他才在如此繁难的时刻大驾光临。而他的光顾同样也对我产生了困扰,尤其是他偏偏赶在我刚要出门为我当天要主持的晚宴做最后安排的时候,把我堵在了屋子里。宴会的主题是安慰哈德卡斯尔——他常常需要安慰,而这一次的任务就落在我和塞巴斯蒂安身上,毕竟是我俩把他的摩托车丢在了外面,害他在学监那里惹了麻烦。
贾斯珀并不愿意坐下来。这可不是一场轻松愉快的谈话,他背对着火炉,用他的话来说,“像个叔叔”那样,对我训话。
“一两周前,我试着与你取得联系。可实际上,我觉得你一直在躲我。倘若果真如此,查尔斯,我也不意外。
“你也许会觉得这不关我的事,可责任感却让我无法弃你不顾。你也知道,我是从你的——好吧,从战争时期就开始关心你了,毕竟你父亲从那时起就不大关注他身边的其他人,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不想待在一边,看你犯错——犯下那些本来适当时机的一句话就能挽救你的错误。
“我知道你在第一学年时会犯错。我们都会这样。我当时也和一群令人不快的牛津基督教学生会的学生混在一起,一整个假期都在给摘啤酒花的工人传教。但是你,我亲爱的查尔斯,无论你是否已经意识到,你正在疾速堕落,完完全全成了这学校里最差的那部分学生。你也许觉得,我住在宿舍里,根本不会知道学院里发生的事情,但我听得到。实际上,我听到的太多了。因为你,我成了晚餐俱乐部里的笑柄。那个叫塞巴斯蒂安·弗莱特的小家伙简直跟你形影不离。他怎么样我不知道,他哥哥布赖兹赫德倒是个正常人,但你的这个朋友在我看来可有点奇怪,关于他的传闻也不少。当然,他们一家本来就很怪,马奇梅因夫妇从战争一开始时就分居了,你知道的。不寻常的是,所有人都曾觉得他们是一对恩爱夫妻。随后马奇梅因勋爵去了法国,率领他的义勇骑兵团作战,之后就再也没回国。听说他已经死了。马奇梅因夫人是个罗马天主教徒,所以她没法离婚,或者我猜她是不想离婚。在罗马,只要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而他们家显然极其富有。弗莱特也许没什么问题,可那个安东尼·布兰奇,他可绝对不是什么正经人。”
“其实我也不太喜欢他。”我说。
“嗯,可他总是在你这儿闲逛,学院里那些硬派分子都不喜欢他。他在学院里一出现他们就受不了。听说昨晚他又被丢进水星喷泉里了。你交往的这些人,在他们自己的学院里都没什么分量,而交朋友看的,又刚好应该是这个人的地位如何。你的这些朋友总觉得自己有大把钞票可以挥霍,所以他们才这样为所欲为。
“而另一件事情就是,我不知道我叔叔给了你多少生活费,但我敢打赌你肯定花了双倍。所有这些。”他边说,边用手扫了一遍他眼中我挥霍无度的证据。那没错,我的房间早已脱下了它朴素的冬装,现今正如春天降临一般五彩斑斓了。“这个付过钱了吗?”(餐柜上的一盒一百支的帕塔加斯雪茄(注:帕塔加斯雪茄(Partagas),世界顶级雪茄品牌,原产于古巴。))“这个呢?”(桌上一堆毫无营养的新书)“那这个呢?”(一套拉立克(注:拉立克(Lalique),法国玻璃制造品牌,主要出产艺术玻璃制品。)玻璃酒具)“还有这个古怪又讨人厌的东西?”(一颗刚从医学院买回来的人类头骨,盛在一只放有玫瑰花瓣的碗里,那时是我桌上主要的装饰物。它的前额上刻着“我也曾在阿卡狄亚生活”。)
“这个付过钱了,”我因为能消除这项指控而有点开心,“它得付现钱。”
“现在还不是你赚钱工作的时候。钱现在还不是问题,尤其是你正在做一番事业的时候——但是你在做吗?你参加了辩论社,还是去过其他俱乐部?你跟杂志社有过联系吗?或者你是否尝试过在牛津的戏剧协会占据一席之地?还有你的衣服!”我的堂兄继续说,“你刚来的时候,我建议你像在乡下别墅时那样穿衣服,可看看你的打扮,就好像是把去梅登黑德参加晚会的正装和去乡下花园参加合唱比赛的戏服混搭在了一起。
“还有喝酒。一个人在一个学期里醉上一两回没人会介意,实际上,在某些场合这样做完全合理。可我听说,人们常常在下午三四点就看见你醉醺醺的。”
他停了下来,似乎责任已尽。期末考试的阴影又一次在他心头笼罩。
“很抱歉,贾斯珀,”我说,“我知道这样说一定会冒犯你,可我就是喜欢这样糟糕的状态。我喜欢在午餐的时候喝醉,况且我并没有花掉双倍的生活费,不过到学期结束我肯定可以花完。这个时间我通常会喝上一杯香槟,你要不要也来一杯?”
于是我亲爱的堂兄贾斯珀绝望了。后来我才知道,他把我种种放浪形骸的事迹写信告诉了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又转达给了我的父亲,我父亲却对此无动于衷。一方面是因为他这六十多年都不大喜欢我这个叔叔;另一方面,也正像贾斯珀所说的,自从妈妈去世后,他就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就这样,贾斯珀大致概括了我第一年大学生活中那些较为突出的特征。还有一些细节,可以以同样的方式添加进来。
我早些时候答应过柯林斯和他一起过复活节假期。不过只要塞巴斯蒂安有所表示,我就会毫无愧意地食言,把我的老朋友丢在一边。可他并没有。于是我就和柯林斯一起去了拉韦纳(注:拉韦纳(Ravenna),意大利北部港口城市,历史悠久。),在那里度过了一段既节俭又健康的时光。来自亚得里亚海的冷风在小城巨大的坟墓间呼啸,在一个可能更适合在温暖季节入住的客房里,我给塞巴斯蒂安写了几封长信,然后每天给邮局打电话,询问是否有他的回信。他回了两封,每一封都来自不同的地址,丝毫没有正正经经谈及自己的近况,因为他的信总是带着一种缥缈梦幻的风格:“……妈妈和两个随行的诗人得了三次糟糕的伤风,所以我来到了这里。正值锡亚蒂拉的圣尼哥底母之盛节(注:锡亚蒂拉(Thyatira),土耳其城市阿克希萨尔的旧称;尼哥底母(Nicodemus),罗马天主教和东正教的圣徒。),他因头顶被钉上山羊皮而殉道,于是就成了所有秃子的守护神。这个你得告诉柯林斯,我觉得他一定会在我们之前秃顶。这里人山人海,可却有一个人——赞美上帝!他带了助听筒,这让我始终心情不错。而现在,我必须设法抓到一条鱼。不过把它寄给你实在路途遥远,所以我会把它的脊椎留给你的……”这种信看了只能让人心烦。柯林斯为一篇小论文做好了笔记,指出原始镶嵌工艺图案拍摄成照片后的缺陷。这是他丰饶一生最初的收获。很多年后,他出版了自己关于拜占庭艺术研究巨著的第一卷,而这部作品直至今天仍在撰写之中。那本书还让我很是感动,因为我在它礼貌的致谢词中看到了我的名字:“……感谢查尔斯·赖德,正是在他那洞悉一切的眼光的帮助下,我才得以第一次见到加拉·普拉西提阿陵墓(注:加拉·普拉西提阿陵墓(Mausoleum of Galla Placidia),位于拉韦纳的罗马时期古建筑。)和圣维塔莱教堂(注:圣维塔莱教堂(San Vitale),著名的拜占庭风格建筑,位于意大利城市拉韦纳。)……”
有时我想知道,如果不是遇上塞巴斯蒂安,我会不会和柯林斯一样,走上那条漫长又卓绝的文化研究之路。我父亲年轻时也曾参加过牛津万灵学院(注:万灵学院(All Souls),牛津唯一一个没有本科生的学院,也是牛津最富有的一个学院。)的考试,激烈竞争了一整年却不得不铩羽而归。随后纵然有其他的成功与荣誉等待他去争取,可早年的失败却给他烙下了极深刻的印记,这种印记最终也传递给了我,令我产生了一种错误认识,即理智的生活有一个与生俱来的恰切目标,而我也会毫无疑问地陷入失败,但失败之后,我可能会进入其他较为容易的领域,继续我的学术生涯。即便可以想象,但我却仍然认为,生活始终无法像从地底深处喷薄而出的温泉一般,凭借岩石也无法压抑的力量,冲进阳光里——直至在渐渐冷却的蒸汽中,化作一道彩虹。
结果,这个复活节假期就成了贾斯珀预言的险峻下坡路上的一个平缓的路段。堕落还是爬升?在逐条习得成人世界法则的同时,我却似乎越发幼稚了。我的童年与少年时光都很孤独,始终被战争与丧亲之痛所包围。而除了青春期难挨的英式单身生活、过早产生的自尊心、学校制度的权威压迫,我自身伤感而冷峻的性格也让日子更加艰难。可这个与塞巴斯蒂安共度的夏季学期,却像是一道简单的咒语,带给了我此前未从拥有过的快乐童年般的享受,尽管这“童年”的玩具是丝绸衬衫、甜酒和雪茄,淘气过了头会被定以重罪,虽有婴儿般的单纯,却丝毫感受不到天真的愉悦。这个学期末,我参加了第一次学位考试,唯有通过我才能继续留在这里,所以那一周我禁止塞巴斯蒂安进入我的房间,每晚都靠着冰镇黑咖啡和黑炭饼干熬到深夜,填鸭式地记下了那些遗漏的课文。我现在已经完全记不起那些内容,但我这个学期收获的更古老的学问,却会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陪伴我,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我就是喜欢这样糟糕的状态,喜欢在午餐的时候喝醉。”那时我有这些就够了。而现在呢,我需要更多吗?
二十年后的此刻,回首过去,我觉得没什么事是我后悔去做,或后悔以那样的方式去做的。我如同一只不肯退让的飞鸟与堂兄贾斯珀斗鸡般的成熟匹敌。我可以向他表明,那时他口中关于我的种种劣迹,如同人们掺进杜罗河区纯葡萄汁的酒精,是令人兴奋的黑暗成分。它会令青春期更加充实,同时也延阻了它的进程,像是酒精在葡萄酒发酵过程中的作用一般,先令其无法入口,唯有置放于暗处,年复一年,待其足够成熟,方能现身于桌案之上。
我还可以告诉他,去了解并深爱一个人,是人世间所有智慧的源泉。可当我面对我的堂兄贾斯珀,面对他因品达而起的苦苦挣扎,面对他的暗灰色外套、白领带,面对他的学者长袍,聆听着他语调庄重的言辞,窗外盛放的紫罗兰却传来阵阵沁人心脾的香气,我已经感到,这种诡辩其实并无必要。我保有秘密,当然也有防御措施,就像是人们胸前总佩戴着护身符,在危险时刻可以紧紧攥住。所以尽管我声称那个时间我通常会喝一杯香槟,并邀请他也加入,可那毕竟不是事实。
在收到贾斯珀的“大抗议书”的第二天,我又收到了另一份训诫,措辞不同,训诫者的身份也出人意料。
整个学期,我见到安东尼·布兰奇的次数超出了我的期望。我现在和他的朋友生活在一起。不过我们之间的频繁见面,更多是出于他的邀请,而他邀请我的原因,则是我对他十分敬畏。
就年龄而言,他只比我大一点,看上去却似背负着流浪的犹太人的沉重包袱。他倒确实是一个无国籍的流浪者。
童年时,为了让他成为一个英国人,他被送去伊顿待了两年。但在战争期间,他不顾潜艇的威胁,为了回到阿根廷探望母亲,于是这个聪明又大胆的中学生加入男女仆人、两个司机、一条哈巴狗和一位结过两次婚的男子的行列。他油头粉面,宛如贺加斯(注:贺加斯(William Hogarth,1697-1764),英国著名版画家、讽刺画家、漫画家,作品以写实为主,富于批判精神。)笔下的邪恶书童,与他们一起穿行在这纵横交错的世界。等到天下太平,他们回到了欧洲,前往一个个酒店、高档温泉别墅、赌场以及海水浴场。十五岁时,作为一个赌注,他扮成女孩,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赛马俱乐部演出。他和普鲁斯特、纪德共进晚餐,与科克托和佳吉列夫来往密切。弗班克送给他好几部自己的小说,上面还有热烈的题词。(注: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1871-1922),法国小说家,代表作《追忆似水年华》;纪德(AndréGide,1869-1951),法国作家;科克托(Jean Cocteau,1889-1963),法国诗人、剧作家、艺术家;佳吉列夫(Sergey Diaghilev,1872-1929),俄国戏剧家、艺术活动家,1909年在巴黎成立了“俄罗斯芭蕾舞团”;弗班克(Ronald Firbank,1886-1926),英国小说家。)他在卡普里岛引发了三场无可调和的争执。按他自己的说法,他还在切法卢修习过黑魔法,并在加利福尼亚戒掉了毒瘾,在维也纳根除了自己的俄狄浦斯情结。
有时候,在他身边我们都像是孩子——多数时候,但也并非总是如此,因为安东尼所保有的疯狂和热情,已经被我们其他人遗失在悠闲的青春期时光中,遗失在运动场上和教室里。他的恶行,与其说是为了寻欢作乐,倒不如说只是为了让人大吃一惊。他精彩的表演,常常会让我想起在那不勒斯遇到的一个顽童。他蹦蹦跳跳,却用下流又明确的姿态嘲弄一群英国游客。当他谈及自己在赌桌前无数个夜晚的经历时,人们从他不断转动的眼珠便可以猜出他当时是怎样偷偷摸摸盯着他继父越发缩小的筹码堆。而当我们还在足球场上嬉打翻滚,用松脆的圆饼填饱肚子时,安东尼就已经在亚热带的沙滩上,为美女涂防晒油,在漂亮的小酒吧里小口抿着开胃酒了。所以所谓的野蛮,即便在我们身上已经被驯服,可仍然会在他身上兴风作浪。安东尼很残忍,就像一个行事荒唐、热衷于残害昆虫的小孩子。他像个小男生般无所畏惧,只顾叫嚷,头也不抬,向班长挥舞着小拳头。
他要请我吃晚饭,当我发现只有我们两个人时,我有点不安。“我们要去泰晤士镇,”他说,“那边有一家宜人的酒店,而且布灵顿(注:布灵顿(Bullingdon),牛津著名餐饮俱乐部。)的人刚好对它不感兴趣。我们可以喝几杯莱茵白葡萄酒,想象我们……在别的什么地方。反正不是和乔……乔罗克斯(注:乔罗克斯(Jorrocks),英国小说家罗伯特·瑟蒂斯(Robert Surtees,1803-1864)作品中的滑稽人物形象。)一起去远……远足就对了。不过在那之前,我们得来点开胃酒。”
在乔治酒吧,他招呼侍者:“四杯亚历山大鸡尾酒,谢谢。”等侍者端上来,他把酒都摆在自己面前,大声叫着“哎哟——哎哟”,引得众人侧目,对他分外不满。“我想你大概是更喜欢雪利酒的,不过今天呢,我亲爱的查尔斯,我不许你喝雪利。瞧瞧这个,它们不是也很美味吗?你不喜欢?那我替你喝掉好了。一,二,三,四,顺着我的喉咙,全都下肚啦。看看那些学生,他们怎么都盯着我呢!”然后他带我出门,坐上了正等在门口的汽车。
“我希望我们不会遇上学校里的人。现在我对他们可是好感全无。你听说周四的时候他们对我做了什么吗?他们太淘气了。还好那晚我穿的是最旧的一套睡衣裤,天气也很闷热,不然我真的会发脾气的。”说话的时候,安东尼总喜欢把脸凑到别人跟前,呼吸里还散发着奶油甜鸡尾酒的味道。我只好侧身躲进出租车的角落里。
“亲爱的,想想我吧——独身一人,又刻苦用功。我刚刚买了本《滑稽的圆舞》,一本很可怕的书。我发觉我得在周日,也就是去嘉辛顿(注:嘉辛顿(Garsington),牛津一庄园名,当时一些重要的作家和艺术家常在该地举行派对,出席者包括D.H.劳伦斯、弗吉尼亚·伍尔夫和奥尔德斯·赫胥黎等。)之前把它读完,因为人们会在那里谈到它,要是说没看过可就太没品啦。如果你确实没看过的话,我倒是也可以不去嘉辛顿,可这一刻之前我还没想出这个主意。所以呢,我亲爱的,我准备了一个煎蛋卷、一只桃子,还有一瓶维希(注:维希(Vichy),法国水疗和度假城镇。)矿泉水,穿好睡衣,静下心来好好读书。我得说我已经走神了,可还在不停地翻页。观赏光线在佩格瓦特旁逐渐变暗是很不寻常的经历。当黑暗慢慢降临,地面和墙壁的石头似乎会在眼前慢慢地腐烂。这让我想起了马赛旧港一些建筑表面的鳞状石块。突然间,一阵你从没听过的呜哇乱叫打断了我的思绪。在那小广场下,我看到了一群可怕的小伙子,有二十多个,你知道他们在唱什么吗?“我们想要布兰奇,我们想要布兰奇”,还是连祷文的唱腔。这简直就是在公开叫板!好吧,看来今晚我关于赫胥黎先生的计划算是泡汤了。而且,我得说,在我感到厌倦的时候,任何不速之客都会受到欢迎。这些怪叫惊扰了我,可你知道吗,他们越是大声,就越是害羞。他们继续说:“博伊在哪里?”“他是博伊·马卡斯特的朋友。”“博伊一定带他来了。”你当然见过这个博伊吧?他总在亲爱的塞巴斯蒂安的房间里蹦来跳去,在我们这些外国佬眼里,他是英国贵族的标准模样。我敢保证,他是个理想的结婚对象,伦敦所有的年轻女士都钟情于他。人家告诉我,他对女士们不屑一顾,可我知道,他那是吓呆了。大笨蛋,马卡斯特除此之外呢,他还是个下流胚。复活节的时候他来勒图凯(注:勒图凯(Le Touquet),法国北部海滨小镇。),我破例让他留了下来,结果他玩牌的时候输了个小数目,就赖着让我给他结账——好吧,马卡斯特也是他们一伙的。我看见他笨拙地从楼下走过,听见他说:“不行,他出门了,我们回去再去喝点吧。”于是我把头伸出窗外,对他说:“晚上好啊,是你吗,老酒鬼马卡斯特?你这个老马屁精,怎么躲在一群小蠢货中间了?你是来还我钱的吗?为了你在赌场搭上的小婊子,我才借你那三百法郎。可这点钱也解决不了她的麻烦,人家麻烦大着呢,马卡斯特。快上来还钱,你这穷鬼!”
“我的这番话,好像把他们惹毛了。他们咔嗒咔嗒一股脑都跑上楼来。大约有六个人进了我的房间,剩下的则在门口怪里怪气地胡言乱语。他们刚刚结束了某个可笑的俱乐部晚餐,穿着各种颜色的燕尾服——像是某种用人制服。“我亲爱的——们,”我对他们说,“你们就像是一群无法无天的服务生。”此时其中一个颇为诱人的小家伙上前,指责我那做作的恶习。“亲爱的,”我回应道,“或许我喜欢男人,可我绝非不知餍足。等只有你一个人的时候再回来找我吧。”这之后,他们就开始用令人震惊的方式辱骂我,我当然非常生气。“说真的,”我心想,“一想起我十七岁时的那些惊人事迹,德尚樊公爵(当然是老阿尔芒,而不是菲利普)因为我与公爵夫人(当然是斯蒂芬妮,而不是波佩老太婆)的精神恋爱要与我决斗,不过我向你保证,我们之间绝不止精神恋爱。一想起这些,我就没法忍受这些还长着粉刺、醉醺醺的小处男在我面前撒野……”所以我放弃了轻松、诙谐的口吻,让自己也多一点点攻击性。
“然后这些家伙就开始叫嚷:“抓住他,把它丢进水星喷泉。”你晓得的,我有两件布朗库西(注:布朗库西(Constantin Brancusi,1876-1957),罗马尼亚裔法国雕塑家,现代主义雕塑先驱。)的作品,还有几样漂亮物件,我可不想他们突然发疯,于是我平和地说:“亲爱的小土包子们,要是能懂一点性心理学,你们就会明白,没有什么能比你们这些鲜嫩多汁的小男孩施加于我的暴行更能让我愉悦的了。那是最龌龊的狂欢技艺。所以你们中任何一个想要成为我的玩伴,就过来抓住我吧。相反,如果你们只是想享受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性满足,只是想看我洗个澡,那就闭上嘴,跟我过来——亲爱的孬种们,来喷泉这边。”
“你知道吗?这些家伙听完我的话全都傻眼了。我和他们一起下楼,却没有一个人敢靠近我。然后我就走进了喷泉里,那里的水还挺清凉的,所以我就在里面玩了一会儿,摆了几个造型,直到他们转过身,悻悻地离去。这时我还听到马卡斯特说:“不管怎样,我们把他丢进了水星喷泉。”你看吧,查尔斯,这种话他们恐怕要唠叨上三十年。等他们都娶了一个母鸡一样的黄脸婆,又生下了几个像他们一样蠢的猪儿子时,他们还会不会穿得五颜六色在同一家酒吧里买醉。到那时他们提及我的名字,还会不会说“有一天我们把他丢进了水星喷泉”,他们的女儿则会在院子里暗自偷笑,想着自己的父亲也曾有过的风光,而现在却成了这么无聊的老家伙。啊,乏善可陈的北方佬!”
据我所知,这已经不是安东尼第一次被人撵进水里了,但他似乎对这一次耿耿于怀,以至于吃晚餐的时候他又提了一次。
“你没法想象这样不愉快的事情发生在塞巴斯蒂安身上。你能吗?”
“不,我不能。”我说。这确实没法想象。
“没错,塞巴斯蒂安很有魅力,”他举起盛有白葡萄酒的酒杯,对着烛火重复道,“很有魅力。你知道吗,我第二天去找塞巴斯蒂安了。我觉得昨晚的冒险故事能让他开心。可你知道除了他那有趣的泰迪熊,我还看到了什么吗?马卡斯特和他昨晚同来的两位密友也在那里。而塞巴斯蒂安呢,他就像《笨……笨……笨拙》杂志上的庞……庞……庞森比·德汤金斯夫人(注:《笨拙》(Punch),英国老牌讽刺杂志,创刊于1841年。庞森比·德汤金斯夫人(Mrs.Ponsonby de Tomkyns),英国小说家、插画家乔治·杜莫里埃(George du Maurier,1834-1896)创造的经典形象。)一样镇定,说道:“你当然认识的,这位马卡斯特勋爵。”然后那傻子说:“哦,我们只是来拜访阿洛伊修斯先生的。”因为觉得那玩具熊跟我们同样有趣,甚至说,还更有趣一点?接着他们都走了。然后我说:“塞……塞……塞巴斯蒂安,你是否知道那些马……马……马屁精昨天晚上侮辱了我,要不是天气暖和,我怕是要得重……重……重感冒的。”然后他说:“可怜的家伙。我猜他们那时一定是喝醉了。”瞧吧,他会替每个人说好话,他就是这样有魅力。
“我看得出,他已经完全把你迷住了,我亲爱的查尔斯。我一点也不意外。当然,你没我认识他的时间久,我们中学的时候就是同学了。你大概不会信,那时候人家都叫他小婊子,只有几个那么不友善的小伙子算是跟他合得来。伊顿精英社团(注:即“Pop”,在伊顿,每年会从最高年级的学生中产生二十余位精英,成为“Pop”的一员。)倒是人人都喜欢他,教员们也是如此。我猜是因为大家都很羡慕他。他看起来就像是永远也不会卷入麻烦。我们常因为很无聊的理由就被狠打一顿,他就不会。他是我们宿舍唯一一个从没挨过打的人。我现在还记得他十五岁时的样子——纯净无瑕,当其他男孩满脸痘痘的时候。博伊·马卡斯特的脸都快烂了,塞巴斯蒂安却一颗痘也没有。也许有那么一两颗,长在脖子后面的什么地方。现在我是这样觉得。他是那喀索斯(注:那喀索斯(Narcissus),古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他有一天在水中发现了自己的影子,爱慕不已,难以自拔,终于有一天赴水求欢,因而溺水死亡,死后化为水仙花。故那喀索斯与水仙均成为“自恋”的代名词。),长着一颗痘痘的那喀索斯。我和他都是天主教徒,过去经常一起去做弥撒。那时他总要在忏悔室里待上很久。我一度很好奇他在忏悔什么,毕竟他从不犯错,从来没有,至少没受过惩罚。也许在那格子间里待一会儿,就会让他魅力大增吧。我在一团阴云的笼罩下离开了这里,我不知道自己为何有这种感觉。它就像是一道刺眼的强光。这些不快中还包括我与我的导师之间一系列可怕的会面,因为我越发觉得这位温和的老人,其实有着惊人的洞察力。他知道那些关于我的事情,我还以为除了塞巴斯蒂安之外没人知道。我到底应该吸取什么教训,永远不要相信态度温和的老头,还是不要相信充满魅力的公学男孩?
“我们再来一瓶这种酒,还是来点别的什么?来瓶不太一样的、要命的老勃艮第,嗯?你看吧,查尔斯,我完全了解你的口味。你一定要和我去法国,一起去喝葡萄酒。我们要在秋天葡萄收获的时候去,我带你住德尚樊公爵家。我已经跟他们和解了,他那里有法国最好的葡萄酒。他和伯特隆亲王的葡萄酒都是最棒的——我也会带你去见他的。我觉得你见到他们会很开心,他们当然也会喜欢你。我想把你介绍给我的很多朋友。我已经跟科克托提过你,他迫不及待想要和你见一面。你看,亲爱的查尔斯,你是多么难得的一件宝物,一位艺术家。千万别觉得难为情。在冷酷的、英式的、镇定的外表下,你是个艺术家。我欣赏过你藏在自己房间里的几幅小画。它们都很精致。至于你,亲爱的查尔斯,要是你能懂我,你并不是一个精致的人,所有艺术家都不是精致的人。而我,还有塞巴斯蒂安,就某种程度而言,是精致的。可艺术家是永恒的、坚固的、目标明确的、精于观察的——并且,在这一切之下,也有似……似……似火的热情,嗯,查尔斯?
“可有谁赏识你呢?前几天我和塞巴斯蒂安说起了你,我说:“可你知道查尔斯是个艺术家,他画的就像年轻时的安格尔(注:安格尔(Jean-Auguste-Dominique Ingres,1780-1867),法国画家,代表作《泉》。)。”你知道塞巴斯蒂安他怎么说吗?“没错,阿洛伊修斯画画也很可爱,而且他画得更现代一点。”多么迷人,多么有趣。
“当然,那些有魅力的人并不真的需要脑子。斯蒂芬妮·德尚樊在四年前真的让我很愉快。亲爱的,那时我甚至用和她同样的指甲油涂过脚指甲。我像她一样说话,用和她一样的方法点烟,打电话时也用和她一样的语调,还让公爵大人一直以为我是她,跟我说了好多情话。这很大程度上要归因于他的旧习惯——心思全在舞刀弄枪上。我继父觉得这对我来说是极好的教育,觉得这能让我从他所谓的“英式习惯”中抽离出来。可怜的家伙,他是个绝对意义上的南美人……我从没听过有人说公爵夫人一句坏话,除了公爵本人:“她呢,我的天,绝对是个白痴。””
一提及他那无比深邃的旧日恋情,安东尼连口吃的毛病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不过几杯咖啡和利口酒下肚,他就又开始结结巴巴了。“真正的绿……绿……绿查特(注:绿查特(Green Chartreuse),一种著名的利口酒。),都是在僧侣被驱逐之前酿造的。当它流过舌尖,你会同时感受到五种不同的味道,像是吞下了一张光……光谱。你希望塞巴斯蒂安和我们一起来吗?你当然想。我呢?我不知道。我们没法不去想那迷人的小东西。我想你一定是让我对你着迷了,查尔斯。我带你来这里,可是花了好大的代价,只是想谈谈我自己,但我发现除了塞巴斯蒂安,我压根儿什么都没谈。这很奇怪,因为他身上并没有什么古怪,除了生在一个罪恶的家庭。
“我不知道你是否了解他的家庭。我猜他不会让你见到他们。他太聪明了。他的家人非常非常可怕。你不觉得塞巴斯蒂安也有一点点吓人吗?没有?那也许是我想象出来的。只是他偶尔看起来很像他的家人,偶尔那样。
“他的哥哥,布赖兹赫德,是个古代人,像是被埋了好几个世纪才从洞穴里挖出来的一样。他的脸就像是阿兹特克的雕刻家为了塑造塞巴斯蒂安而做的试验品。他是个博学的顽固分子、彬彬有礼的野蛮人,还是个困在风雪之中的喇嘛……好吧,反正是什么都行。茱莉娅,你见过她。有什么办法呢?她的照片出现在报纸上的频率堪比比彻姆药片(注:比彻姆药片(Beecham's Pills),一种促消化的药物,在当时颇受欢迎。)的广告。她的脸就像15世纪佛罗伦萨的艺术品一样完美无瑕。漂亮人儿似乎都会对艺术感兴趣,可茱莉娅却是个例外。她很时髦,就像——好吧,我得说,她就像公爵夫人一样时髦,从不会穿一身“红配绿”招摇过市。她愉悦,举止得体,又清新自然。我想知道,她私底下是不是和很多人暧昧不清,我怀疑这一点。她对权力充满渴望,简直应该设立一个宗教裁判所把她烧掉。他们家好像还有一个小妹妹,在外面上学。我只知道她的女家庭教师前不久发了疯,投水自杀了。我敢肯定那也是个令人不悦的家伙。所以你瞧,在这样一个家庭,除了甜美迷人,差不多也没给可怜的塞巴斯蒂安剩下什么别的东西。
“当一个人谈及父母,就像是掉进了一个无底洞。我亲爱的,像那样的一对。马奇梅因夫人是怎样做到的呢?这是那个时代的问题。你见过她吗?非常非常漂亮。虽然头发已经开始变灰,可她丝毫没有遮掩,而是优雅地展示那几缕银丝;脸色苍白,不施粉黛;她还有一双非同寻常的大眼睛,眼睑上的蓝色静脉清晰可见,那光泽,非得有人用手指蘸上油彩才描摹得出;她的那些星形珠宝也很出众,多是祖传之物,都有些年头了;她的嗓音轻柔而有力,像是时时都在祷告。而马奇梅因勋爵,好吧,他身形有点发福,却也非常有型,一副威尼斯贵族的派头,也是个酒色之徒,有几分拜伦风格。但他也很无趣,身上的慵懒仿佛会传染给别人,见过之后总会印象深刻。可是,我亲爱的,他现在已经完全被那个在赖恩哈特(注:赖恩哈特(Max Reinhardt,1873-1943),奥地利戏剧导演。)戏剧里扮演修女的女演员给毁了。他那张紫红色的脸膛再也不敢贸然出现在公众面前。他是历史上最后一个被逐出上流社会的人士。布赖兹赫德不会见他,女儿们或许也一样。塞巴斯蒂安倒是愿意见他,当然了,他毕竟是个讨喜的人。唉,去年九月马奇梅因夫人去了威尼斯,住在福格利埃宫。说真的,她在那里倒有几分可笑。她当然从不会靠近利多岛(注:利多岛(Lido),意大利威尼斯附近的一个小岛,著名的游乐地。),但她常常在运河上乘船游玩,和艾德里安·波森爵士一起——那样子,像极了雷加米埃夫人(注:雷卡米埃夫人(Julie Récamier,1777-1849),19世纪初法国上流社会中一位银行家的太太,她的沙龙成为政治和文艺头面人物聚集的场所,在当时的法国文化界有着较高的地位。)。有一次我遇见了他们,还看到了福格利埃的船夫。那个船夫我是认识的,他冲我意味深长地使了个眼色。她穿着薄如蝉翼的纱裙,游走在各个聚会之间,就像是凯尔特戏剧里的角色,又像梅特林克(注:莫里斯·梅特林克(Maurice Maeterlinck,1862-1949),比利时剧作家、诗人、散文家。)作品里的女主角。她还会去教堂——在意大利的威尼斯,人们可都是不去教堂的。不管怎样,她在那一年可是个逗乐的人物。然后你猜,谁出现在了莫尔顿的游艇上?只能是可怜的马奇梅因勋爵。他在那边租了个小宅子,但人家会让他上游艇吗?莫尔顿勋爵本来把他跟他的仆人安排在救生艇上,准备把他送到港口,他可以在那里坐汽船去里雅斯特。他甚至没带情妇,那时她正在独自度假。没人知道他们怎么会听说马奇梅因夫人在那里。你知道吗,整整一周,莫尔顿勋爵见人就躲着走,好像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也确实丢了人。福格利埃亲王夫人开舞会的时候,莫尔顿勋爵和那天在游艇上的宾客们没一个接到邀请——连德帕诺赛斯也一样。那么马奇梅因夫人是怎么做的呢?她让全世界相信,马奇梅因勋爵才是那个恶人。而真相是什么呢?他们结婚十五年之后马奇梅因勋爵上了战场,一去不回,还跟一位才华横溢的舞蹈家好上了。这种事情毫不稀奇。她拒绝离婚,因为她是个十分虔诚的基督徒。以前也有过这样的状况。人们通常会同情那位出轨者,但马奇梅因勋爵却没有这样的待遇。你会觉得这个老恶棍吃定了她,窃取她的家产,把她扫地出门,然后把她的孩子穿成串放在火上烤,撒上佐料吃掉,再把所多玛和蛾摩拉(注:所多玛和蛾摩拉,《圣经》中两座因充满罪恶被天火焚毁的城市,是罪恶的代名词。)的花扎成花环,戴在脖子上出门风流快活——不然呢?他通过她得到了四个漂亮的孩子,还把布赖兹赫德庄园跟位于伦敦圣詹姆斯区的马奇梅因宅邸都丢给了她,她得用她所有的钱才能承担这里面的种种开销。可他却穿着雪白的衬衫,跟一个气质不凡的中年女演员一起坐在拉鲁餐厅上好的座位上,颇有爱德华时期的风格。这个女人还养了一批受她奴役的瘦弱囚徒,专供自己享乐。她吸他们的血。艾德里安·波森洗澡的时候,你能瞧见他肩膀上的牙印。这个波森,我亲爱的,可是当世最伟大的诗人。他被榨干了,什么也不剩。还有五个年纪性别不一的人,幽灵一般围绕在她周围。一旦她的牙齿咬进肌肤,他们根本逃不掉。这是巫术,没有别的解释。
“有时塞巴斯蒂安整个人都有点缺乏生气,我们千万不要怪罪他——不过你也不会的,对吧,查尔斯?在那样阴郁的环境下,除了摆出一副单纯迷人的面孔,他又能做什么呢?尤其是在他的脑子也不太灵光的前提下。我们没有理由责怪他,怎么能呢,我们还这么爱他。
“坦白告诉我,你听过塞巴斯蒂安说过任何能让你能记住超过五分钟的话吗?我一听见他说话,脑子里就会浮现出那幅令人作呕的《吹泡泡》(注:《吹泡泡》(Bubbles),英国画家约翰·埃弗里特·密莱司(John Everett Millais,1829-1896)的经典画作,后因被皮尔斯肥皂公司买下用作该公司的广告而颇具争议。)。对话就像杂耍,球和盘子被抛入空中,一件接着一件,上上下下,在舞台灯光下闪烁着,万一没接住,掉下来也是砰的一声。可咱们的塞巴斯蒂安说起话来,就像从一根老陶管里吹出一小片肥皂泡,到处都发出彩虹般的光泽,接着——噗——破了,不见了。什么都没留下,什么都没有。”
随后,安东尼谈起了一个艺术家该有的经历,那些会从朋友那里收获的赞赏、批评和激发灵感的东西,以及追求情感表达所要承担的风险,一件又一件,而我已经昏昏欲睡,思绪也开始游离。我们开车回家,当我们路过莫德林桥时,他的话让我回想起我们晚餐的主题。“好吧,亲爱的,我敢说你明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塞巴斯蒂安身边,告诉他我说的关于他的一切。我要告诉你两件事:首先,你那样做并不会让塞巴斯蒂安对我的印象有任何改变;其次就是,我亲爱的——就是,虽然我已经烦得要让你睡着了,但你得记住我说的话——他一定会时时谈起他那只可爱的泰迪熊。晚安。安心睡一觉吧。”
可是我睡得一点也不安心。最初的一个小时,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然后又醒了过来,头还是昏沉沉的,又渴又躁,身上冷一阵热一阵,还莫名地兴奋。我喝了很多,我把酒掺起来喝,喝绿查特,吃马弗罗达夫尼酒做的蛋糕,一反常态地整晚沉默呆坐,而非像平时那样小狗似的到处胡乱打闹,以散掉浑身的酒气。而以上所有,都不是这痛苦之夜的源头所在。我并没怎么做梦,将晚上听来的事扭曲成骇人的画面。我睡意全无,头脑清醒。我回想安东尼说过的话,静静地回忆着他长篇大论里的独特口音与抑扬顿挫的语调。我一闭上眼就看到他苍白的脸在晚餐的餐桌前晃来晃去。我一度起身,在黑暗中走到客厅里,取出画册,坐在一扇打开的窗子前,打开灯,漫无目的地翻看。院子里一片黑暗,死气沉沉,只有钟声每隔一刻会翻过山墙传进来。我喝着苏打水,抽着烟,一直烦躁不安,直到灯光因晨曦愈加破碎,阵阵微风不时在窗畔呢喃,我才回到床上。
我醒来时,伦特正站在门口。“我让你多睡会儿,”他说,“反正你也不打算去领圣餐吧?”
“你说得没错。”
“大多数新生都去了,还有不少二三年级学生,都是冲着新来的牧师去的。以前从没有过这样的集体圣餐礼,都是看个人需要,或者礼拜、晚礼拜的时候才领圣餐。”
这是这学期最后一个礼拜日,也是这一年的最后一个。我去洗澡,院子里挤满了穿着学士服和白袍子(注:白袍子(surplice)是指教会助手以及唱诗班成员的穿着。)的学生,熙熙攘攘地从小教堂走向饭堂。等我洗完,他们又站在院子里了,三五成群地抽着烟。我还看见,贾斯珀正骑着自行车从宿舍出来,融进人群里。
我走过空荡荡的宽街,像往常一样,在周日早上去巴利奥尔学院对面的茶点店吃早点。空气里充满了从周边教堂塔尖上传来的钟声,阳光明媚,建筑物在开阔的空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驱走了夜晚的恐怖。茶点店如图书馆一般寂静,当我走进店里,只有几个穿着拖鞋的学生抬头看了看我,然后又继续埋头苦读周日的报纸。他们大概是巴利奥尔和三一学院的学生,都是独自一人。凭着年轻人才有的即便一夜没睡也不会受影响的好胃口,我配着柑皮果酱吃下了一整份炒鸡蛋。我点上一根烟,坐了一会儿,看着巴利奥尔和三一学院的学生一个一个起身,结账,慢吞吞地走出门,拖着脚懒洋洋地穿过大街,回到他们的学院。我走的时候已经将近十一点。走在路上,原本错落有致的钟声已经停了下来,整个镇子换了一种调子,提醒人们礼拜即将开始。
这种日子里似乎只有做礼拜的人才会出门:本科生、研究生带着他们的妻子,还有商人,都以那种准确无误的“英式教堂步伐”,正不疾不徐地走在路上,手里拿着半打不同教派的黑羔羊皮和白色赛璐珞封面的祈祷书。他们去往圣巴拿巴、圣科伦巴、圣阿洛伊修斯、圣玛丽、蒲塞会堂、黑衣修士会,还有一些天晓得叫什么名字的教堂。他们还去修复了的诺曼式教堂和重建的哥特式教堂,去滑稽可笑的仿威尼斯式和雅典式教堂,人们在夏日的阳光下赶着去他们自己的教堂。四个骄傲的异教徒径自宣示着自己的异见,那四个印度人穿着洗净的白色法兰绒裤子、熨烫整齐的宽松外套,头戴雪白的头巾,胖乎乎的棕手中拿着彩色坐垫、野餐篮子,还有萧伯纳的《不愉快的戏剧》,往河边走去。
在玉米市场街,一群游客正站在克拉伦登酒店的台阶上跟司机讨论手中的地图。而街对面,穿过金十字酒馆(注:金十字酒馆(Golden Cross Inn),一间中世纪时便已开张的小酒馆。)的古老拱门,我向一群同学院的学生打招呼,他们刚在那里吃过早饭,这会儿正抽着烟斗,在爬满常春藤的院子里消磨时光。我还看见了一群童子军,他们也要去教堂做礼拜,身上挂着颜色鲜亮的缎带和徽章,以不太规范的队列从我身边跑过。在卡尔法克斯,我遇到了市长和他的随从,穿着缀着金链的猩红色袍子,走在去市教堂接受布道的路上。人们像往常一样注视着这支由仪仗队打头的队伍。在圣阿尔德斯大街上,我还看到一队唱诗班的孩子,衣领浆得笔挺,戴着奇特的帽子,向汤姆门和大教堂走去。就这样,我穿过虔诚的世界,来到塞巴斯蒂安的住处。
可他出门了。我读了他随手放在书桌上的信件,看不出什么。我还仔细看了他壁炉架上的请柬,也看不出什么。我只好坐下来读《淑女变狐狸》,直到他回来。
“我去了旧宫,”他说,“我一个学期都没去那边,贝尔蒙席(注:蒙席(Monsignor),是天主教对高级神职教士的尊称。)上周曾两次叫我去吃晚饭,我知道他的打算。肯定是妈妈给他写了信。所以做弥撒的时候我砰一声坐在前排,让他非能看到我不可,结束的时候还故意扯着嗓子大唱“万福马利亚”。你跟安东尼的晚餐怎么样?你们都聊了些什么呢?”
“嗯,他确实说了不少。我问你,你在伊顿的时候认识他吗?”
“他在我一年级时就被开除了。我大概见过他吧。他总是个引人瞩目的人物。”
“他和你一起去过教堂吗?”
“我觉得没有。为什么问这个?”
“他见过你的家人吗?”
“你今天好奇怪啊,查尔斯。没有,我觉得没有。”
“也没在威尼斯见过你妈妈?”
“我想她确实提过这个,可我记不得她具体说了什么。她当时大概和我们的意大利表亲福格利埃一家在一起,而安东尼也跟他的家人一起住进了那家旅店。福格利埃一家组织了几场宴会,但本来并没有邀请他们。我告诉妈妈安东尼是我朋友的时候,她确实跟我提了几句。我想不出他们为什么要去福格利埃的宴会——那位亲王王妃对自己的英国血统很是自豪,一整晚除了这个什么也没说。不过,大家倒不反感安东尼——不太反感,就我所知。人们都觉得他妈妈很难相处。”
“那谁是德尚樊公爵的夫人?”
“波佩?”
“斯蒂芬妮。”
“这个你一定得问问安东尼。他总说自己跟她有过一段情事。”
“真是这样吗?”
“当然,在戛纳,这种事总是难免的。可你为什么会对这个感兴趣?”
“我只是想知道安东尼昨晚到底说了多少真话。”
“要是我,他的话一个字也不会信。这是他的魅力。”
“你觉得这是魅力,可我觉得这样很恶毒。他用一整晚的时间,就是为了让我讨厌你,而且还差点成功了。”
“他有吗?多蠢啊。阿洛伊修斯一点也不赞同有人这样做——你赞同吗,你这自命不凡的老熊?”
这时,博伊·马卡斯特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