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龙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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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香魂未了

鸡儿巷距皇宫不过三四里路,元佐、紫玉来到大宋皇宫,驻足大庆殿前,只见空地上摆列着几车布匹、颜料、鹿皮等物,一看便是波斯人带来的贡品。

大庆殿内,宋太宗一脸喜气,正热忱地会见波斯客人。紫玉远远瞅着父皇脸色,又瞄瞄那些贡品,不解地问:“元佐哥,父皇平常很少笑脸,见了外人,父皇咋就这么开心?难道说,父皇是稀罕人家送这点儿东西?”

赵元佐笑对紫玉道:“父皇这叫内外有别,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礼物再轻,人家万里之遥送来,那就显得珍贵了。”

殿前侍卫见是元佐、紫玉,纷纷恭敬地让开路来,依他们兄妹上殿。

紫玉却扯住赵元佐道:“元佐哥,咱打后面进去吧,省得又看父皇脸色。”

紫玉跟着哥哥绕到殿后,小手扒开幔帐,缝隙里望见父皇正接见来客,只见波斯首领毕恭毕敬,正与父皇有问有答,紫玉不听他们聊得什么,只默默关注波斯首领身后那个少年小哥,似乎被他的装束和俊朗帅气给吸引了。

“难道是个王子?”紫玉目不转睛。

赵元佐摇头,低声应道:“不是王子,是公子,来者是波斯犹太人部族首领,随行全是商人,这少年,应该是那首领的公子。”

“公子?”紫玉双眸流连,见那小哥年方十五六岁,面相稚嫩,却已有了几分英气和俊逸洒脱的身形。

太宗皇帝显然已察觉紫玉在侧,轻咳一声,朝帐幔后说道:“元佐、紫玉,快来见远道而来的客人!”

紫玉一惊,起身就要逃跑,被哥哥赵元佐一把拽住胳膊,轻松拎了回来。

“父皇,父皇,哥哥欺负我!”紫玉被赵元佐“挟持”着,凌乱地来到殿前,急得脸蛋儿绯红,模样煞是娇艳,引得波斯小哥眼睛发亮,定眼望她,两人双目正巧碰撞,小哥闹了个大红脸,紫玉发狠瞪他一眼,那小哥一愣神,急把目光躲开。

宋太宗脸上绽出笑来:“玉儿,过来。”

紫玉这才乖巧地跑太宗,站立身边,如小鸟依人,不过,她也已打定主意,要在父皇面前,替正在养病的娘亲仗义执言,父皇自从做了皇帝,对娘亲的关心太少,娘有了病,父皇也只让太医前来,这对娘多不公平!

太宗难得享受这瞬间的父女天伦,趁波斯首领与宰相赵普相谈正欢,悄声对紫玉道:“玉儿生日,朕没能专门为你庆生,正巧,波斯客人来访我朝,等一下,午宴上有好看的歌舞,你从小善诗词歌赋,弹唱歌舞无师自通,今日进宫,就算朕为你庆生,你玩得越开心,朕就越高兴。”

“谢父皇!”紫玉道了谢,正要为娘亲的病埋怨父皇,不料太宗似乎猜到了她的心事,主动关切道:“玉儿,你娘的病,太医说要静养,你要多劝劝她,朕国事繁多,回家少了,是朕对不住她,朕代请玉儿转告你娘亲,请她安心养病,不要整日忧心于朕。”

紫玉见有客人在场,也不便多嘴,只得轻轻道了声:“是,女儿明白。”

父皇话到这份儿上,做女儿的,紫玉还能说什么?谁当皇帝,都图个国泰民安,可是,太宗自打登基,边关饱受侵扰,大宋基业亟待巩固,天下所系,当个皇上那真叫压力山大,太宗由此难顾家室妻小,此次相见,紫玉见父皇越发憔悴,默默叹息,唉,父皇说过,高处不胜寒,这话还真不是得瑟,生在皇家,即便是亲情被湮没,也只有认命的份儿,无奈啊!

午宴开场,太宗特意为女儿点了一曲《踏莎行》,令紫玉欣喜不已,这正是她最喜欢的曲调。舞女们舒展身姿,曼妙起舞,伴着古筝悠扬,琵琶弹唱,紫玉安静地依在父皇身边,享用这难得的温情时刻,那曲儿中唱道:

“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春风不解禁杨花,濛濛乱扑行人面。……翠叶藏莺,珠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斜阳却照深深院……”紫玉俏皮地歪着脑袋,小手合着节拍,沉浸于镜花水月的意境中,几分惬意,几分遐思,小确幸感油然而生。父皇看上去虽然严厉,其实还是很懂她这个女儿,专为她而点的曲子就是明证。

悠扬的曲声中,宾客们觥筹交错,举杯相贺,皇宫内一片和平荣景。

接下来,正如赵元佐所言,一群武士上场表演,战鼓山响,气势非凡,武士们各展神技,威武绝技引得波斯客人喝彩声不断。

紫玉偷眼看父皇,太宗回以爱抚的笑,不知为什么,她觉察,父皇的笑里透着某种躲闪与伤感,忽地,紫玉心中涌出一丝不明的疑惑。

宴罢宾客、群臣,太宗对赵元佐道,“朕有些事情要谈,你和玉儿,陪波斯首领的公子,先去宫里各处转转,再到御花园好好赏玩一回。”

紫玉灿然而笑,她正巴不得能自由自在地玩上一会儿,这下可好,父皇竟然开恩,不仅让哥哥赵元佐带着玩,还有个俊朗帅气的公子一同玩,父皇何时这么大方过?刚才的一丝疑惑早已被冲到了九霄云外。

紫玉跟在元佐身后,眼睛却不时偷瞄波斯公子,只见他少年英气,乌眸皓齿,面润鼻挺,紫玉被他俊朗帅气的身型吸引着。那公子受到极高礼遇,玩得称心如意,他毕竟是外域的少年公子,并不受大宋皇宫规矩的约束,一路跟元佐越玩越嗨,开心时,竟与赵元佐称兄道弟。

赵元佐是个性情单纯的皇子,喜欢跟简单直率的人做朋友,此时也不计宫中礼仪,只要波斯公子开心,任由他称呼什么,都不在意,二人大有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之感。

赵元佐挽留道:“父皇好客,公子何不在汴梁多住些日子?”

公子也不客气,热切地伸出手来:“愿和少将军做朋友!”

赵元佐也豪爽地伸出手:“好呀,彼此彼此!”

公子道:“太宗皇帝亲谕,准我波斯犹太族‘入华厦、留汴梁’,父亲做为首领,打算遵从圣谕,在汴梁开办生意,如愿的话,以后还有见面的机会!”

“是吗?那太好了!”赵元佐紧握公子双手。

赵元佐是武将,那公子毕竟年幼,被元佐用力一握,眼泪差点出来。

紫玉默默看那公子,见他本来清澈的明眸、方正的脸庞,忽被哥哥那双使刀弄枪的大手一握,疼得咧起嘴来,模样很是滑稽,再一看,眼眶竟快掉下泪来,禁不住“咯咯”笑出声来。

紫玉的笑声,一下子提醒了赵元佐。

“哈哈,”赵元佐松了手,拍着公子的肩膀,朝紫玉道:“喂,我倒忘了介绍了,这是滕国公主,我的妹妹。”

公子未敢正眼看紫玉,赶紧垂手施礼,脸红道:“公主!”

“叫我紫玉好了。”紫玉甜甜地一笑,客气地朝公子点头还礼。

三人各自笑着,场面有点尴尬。

波斯公子到底是商人之后,心眼儿灵动,行事精明,脑子一转,抖着被握疼的手,低头指着胸前,对赵元佐道:“既是朋友,请不要嫌弃,因路途遥远,颠簸万里,我身上拿得出手的东西,也只有这串紫贝壳,这串产自地中海的紫贝,是母亲送给我的护身符,我愿将其中的一枚赠予少将军,愿它保佑少将军,保佑咱们的友谊。”

公子一边说,一边小心取下一枚紫贝,郑重递到赵元佐手中。

赵元佐接过紫贝,上手细看,果然是珍稀之物,紫玉伸着脑袋,凑近观赏这来自地中海的紫贝。赵元佐玩赏了一回,小心收起,抬头见紫玉眼巴巴瞅着,满脸是艳羡之容。

赵元佐笑对公子道:“嘿嘿,有人比我更眼馋呢,公子,你亏大了!”

公子立刻会意,慌忙不迭又取下一枚紫贝,朝紫玉道:“在下失礼了,还请公主包涵,请公主笑纳!”

紫玉瞪了赵元佐一眼:“哥哥你掺和什么?我说过想要了么!”

赵元佐笑容可掬地哄道:“小妹,公子只是未敢造次,其实他心里早就想着要给你呢!你瞧这紫贝,明明像是玉器,不是正好配上紫玉么?快点接了吧。”

赵元佐有此一说,闹得公子、紫玉双双都脸红起来。

好在紫玉年幼,十二岁的她未识男女滋味,也不知情为何物,大方接过紫贝,果然爱不释手,嘻嘻笑着,对赵元佐道:“哼,哥哥说什么俏皮话?我大宋尊崇礼尚往来,来而不往非礼也,你还愣着干吗?赶紧还礼呀!”

赵元佐被紫玉将了一军,猛一寻思,觉得妹妹说得有理,可因行事匆忙,并未想到回赠礼物,急朝腰间一摸,竟然摸到了箭囊,笑道:“有了!”

箭囊上镶着三颗宝石,细细一看,耀眼夺目,赵元佐把箭囊取下,摘掉其中一颗宝石,双手递给公子。

公子被这猝不及防的礼遇惊呆了,局促地接也不是,不接又怕却之不恭,引起赵元佐不悦,一时左右为难。

紫玉上前一步,从赵元佐手中取过宝石,转身塞到了公子手中。

“哥哥的宝石,也代表我的心意了,咯咯!”紫玉一脸调皮。

赵元佐眼红道:“有你这么蹭人情的?你咋不用自己的还呢?”

紫玉脸儿泛起一抹嫣红,赧然一笑,用眸子狠狠剜一眼赵元佐:“亏你还是当哥哥的,你若是个公主,你也不用还!”

紫玉一句话,把赵元佐给噎得低头窃笑,一语不发。是啊,这位皇妹性格沉稳,温婉矜持,她怎么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回赠男孩子礼物?那会让人当成定情信物的。

三人说笑着,朝御花园走去。

送走波斯公子,元佐、紫玉欲向父皇回复。路过皇家兵器库时,紫玉见一队军士全副武装,忙碌不停地将物资搬运出库,细一看,不仅有刀枪铠甲、弓弩羽箭,更有人搬出一面大宋朝的皇旗!紫玉心头一动,打算近前细看,一个站岗的军士用身体遮挡了视线,赵元佐赶紧将紫玉带往御花园方向。

紫玉问道:“奇怪,这显然是出征的兆头!又要打仗了么?”

赵元佐支吾道:“啊,不是啊,或许是,有军队要换防吧。”

紫玉追问:“不对!换防就换防,用得着倒腾皇家兵器?”

“这个,枪械放久了会发霉,可能是拿出来晒晒。”赵元佐支吾掩饰。

紫玉急了:“哥哥,你骗人也不看对象!上次出兵退辽,父皇就背着娘亲去御驾亲征,这一次,是不是又要亲自率兵御敌?”

赵元佐一时语塞,这个皇妹果然不好骗。

“还有,在皇宫里行走,你用得着穿着将军服、佩带箭囊吗?快说,是不是父皇又要御驾亲征?”

赵元佐怕露馅,正要掩饰,忽地一声低沉的话音在耳畔响起:“元佐,紫玉!”

元佐、紫玉猛然转头,大吃一惊:“父皇?!”

太宗肃然而立。

紫玉急切问道:“父皇,女儿想知道,父皇又要御驾亲征?”

太宗皇帝点头“嗯”了一声,慈爱地对紫玉道:“这正是朕叫你来宫里庆生的原由,”太宗指着正在忙碌的军士,“玉儿,你也看到了,军士们正在做出征准备,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他们是负责打前站的,过几日,朕要率兵北伐,收复燕云十六州!”

紫玉双眸圆睁:“这么说,父皇又要背着娘亲出征了?”

太宗道:“不,这一次,朕已先告知了你娘,不过,边关吃紧,将士浴血,朕怕出征时动静太大,反而惊扰了你娘,不利于她静心养病,所以只把你叫来,玉儿长大了,你娘亲的身边,只有你最懂事体贴,朕要玉儿好好陪伴你娘亲,朕要御驾亲征,朝中必然空虚,身为皇家族人,玉儿和你娘亲要谨守朝纲,凡事能自己妥处的,不要麻烦朝廷,天下是朕的天下,更是大宋子民的江山,朕不在朝中之时,皇家上下不可为朝廷添乱,愿你母女珍重!”

太宗言辞恳切,紫玉听得早已泪如泉涌。

“父皇放心,女儿懂得,绝不为朝廷添乱!”紫玉啜泣道。

太平兴国四年(公元979年),宋太宗御驾亲征,率大军收复燕云十六州。不幸的是,大军尚未出师,京城汴梁先闹出了一桩惊天事变。

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要论征战沙场、带兵打仗,赵元佐绝对是骁勇无比的猛将,可要论权谋,赵元佐完全没有心计,他善良、简单的个性,让他一不不留神葬送了一世英名!

事件缘起立太子,宰相赵普考虑到江山社稷,奏请太宗,大军出征前,立长子赵元佐为皇太子。这本是顺理成章之事,太宗正欲采纳,却闻赵元佐欲推举四叔赵廷美为皇位接班人,理由是传说中的“金匮之盟”。对于年少的赵元佐,此举可算是贤德礼让,可于宋太宗,这不啻是违背皇命,是大逆不道!

加之宫中早有传闻,魏王赵廷美有谋反之嫌,太宗一怒之下,决计痛下决心,斩草除根,将赵廷美革职外放,将赵元佐以“串通谋反”罪名打入天牢。

大错已铸成,后果很严重。

宰相赵普万没有想到,自己一条看似寻常的建言,竟然引出一场惊天事变!

面对不堪的局面,赵普最为心疼的是少将军赵元佐,呜呼!一颗大宋朝最为耀眼的未来之星,恍然间就此陨落!

可惜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即使赵普贵为当朝宰相,此时也已无力回天!

谋反是死罪。大军出征前,老谋深算的赵普怀着愧疚,去天牢探望赵元佐,苦劝元佐“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意在帮元佐出主意:“先设法保住性命,待我好好说动皇上,以图还少将军一个清白!”

赵元佐沉默不语,暗里寻思:“哼,保住性命?我赵元佐横刀立马,浴血疆场,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岂是怕死之人!”

赵元佐可以不计生死,可他放心不下两个女人:娘亲李贤妃,小妹滕国公主。

父皇为国事奔忙,无暇顾及妻女,多年来,元佐一直担当着娘亲、紫玉的保护神,倘若自己一死了之,那倒是干净,可她们母女如何生活?紫玉妹妹才刚过十二岁呀,即使贵为大宋公主,谁又能像兄长一样保护她、呵护她?

赵元佐苦思之下,想到了装疯,宰相赵普虽未明说,话语中仿佛也有这个暗示,起码,皇上不会随便杀掉一个疯子。等父皇将来醒悟,元佐得以沉冤昭雪,他又可以保护他的娘亲和紫玉。

朝野很快传开一个爆炸性消息:皇子赵元佐在天牢里疯了!

赵元佐装疯,本意为保护娘亲和皇妹,一代骁勇战将,赵元佐若是战死沙场,当死而无憾,但事出无奈,为救母护妹,装疯也是另类的孝忠。然而,世间事不如意十之八九,未等到太宗醒悟,李贤妃、滕国公主就香消玉殒,悲惨地离开了人世。

宋太宗率大军退辽兵、扫北汉,到了收复燕云十六州时,战况却不那么顺遂人意,战斗惨烈异常,太宗求胜心切,亲上火线,纵横敌阵,来往冲杀,宋军士气大振。哪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至高无上的皇帝也不能幸免,宋朝大军正要一鼓作气,大举破敌,宋太宗却突遇袭击,中箭负伤!

对李贤妃来说,这真叫祸不单行!长子入狱,太宗中箭,李贤妃忧心如焚,双重的打击,令她的病雪上加霜,太医用尽手段,李贤妃病情终不见好转。

紫玉相伴病重的娘亲,日夜守护,寸步不离,但却束手无策。

忽有天深夜,李贤妃神情大好,把手伸给紫玉,紫玉紧紧拉住娘亲那冰凉的手,母女俩的月夜长谈,竟有说不完的私房话。紫玉欣喜,以为娘亲的病大好了,聊到父皇时,李贤妃苍白的脸泛起一抹微笑,言辞清晰:“娘不怕玉儿笑话,娘跟你父皇年轻时,也有说不尽的恩爱缠绵……那时,娘想的最多的,就是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紫玉听了,脸微微一红,感觉娘亲冰冷的手忽然有了些温热。

停顿了片刻,李贤妃突地停住了话题,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良久,才又一字一顿地:“你父皇顶天立地,但他不过也是血肉之躯……寻常男人的命运,他也逃不掉!”李贤妃咳嗽起来,只得把话停下。

紫玉不懂这些,只是静静地听娘亲诉说。

李贤妃咳了一阵,再张口时,越发上气不接下气:“皇室女人,历来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到头来,什么‘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一切都是泡影,连寻常夫妻的相守都成了奢望,更侈谈什么恩爱!”

李贤妃望着窗外当空的星月,突然喟叹一声:“玉儿,娘亲的命苦啊!”

紫玉抓紧李贤妃的手,泪如雨下:“娘亲挺住啊,父皇一定会平安归来,娘亲的病一定会好起来,一定!”

李贤妃虚弱地松开手来,她心里明白,刚才一番言谈,虽然一时热血涌动,不过是弥留之际的回光返照,她试图要对女儿提醒些什么,却又不能直说,只好拐弯抹角地暗示,可是,紫玉小小年纪,哪里懂那许多?

最后时刻,李贤妃丢下一句:“若是有来生,再不进皇门!”说完,轻轻闭上了双眼。一代大宋皇后,年仅三十五岁的李贤妃,说不尽的花容月貌,又正待母仪天下,终未跳脱“皇室女人,命比纸薄”的宿命,带着徒劳拥有的荣华富贵,凄凄惨惨,一命归西。

“娘不能走,娘不能走啊!”

紫玉哭天喊地,牢牢抓住李贤妃那双渐而冰凉僵硬的手。由于拉得过紧,紫玉脚底一轻,软绵绵地离开了地面。

此时的李贤妃,显然已仙逝而去,但她的灵魂尚未出窍,在去阴间的路上,她猛然发觉身边带着紫玉。

天呢!李贤妃蓦然惊魂,朝紫玉狠力猛推!

身为娘亲,她怎能把亲生女儿带去阴间?

然而,紫玉手抓得太紧,任凭李贤妃的阴魂如何阻挡,紫玉决不放手!冥冥之中,还狠狠向李贤妃的阴魂呢喃道:“娘走了,哥疯了,父皇为收复燕云十六州中了箭,即使父皇能活着回来,做女儿的,没能留住娘亲,不能帮助哥哥,活在世上,横竖于心不安,罢了!紫玉随娘亲一道去吧!”

紫玉跟着娘亲的魂魄,缓缓飘游,渐渐浮向月空,在即将告别凡尘的途中,紫玉一手抓住李贤妃,另只手紧攥着一件东西。她一时记不清那东西是什么,牢牢握在手心,用力捻动,这才想起,那是一枚紫贝。

“啊?是那公子留下的!可是,事到如今,还攥着它何用!”

紫玉绝情地随手一丢,紫贝飘忽悠悠,归落凡尘……

紫玉娇小的身躯,被装入一口硕大的棺椁,她双眼微闭,安静地躺着,魂魄尚未离开躯体,她能隐约听见宫中太医、留守大臣们围在一起,低声细语,都是在商议皇后、公主的入殓、大丧办理等事宜。

紫玉的魂魄游荡于人群和殿堂间,她幽幽地寻思:紫玉,紫玉!你这是死了吗?可明明听得到活人在讲话呀!那么,你也可能没死?既然没死,大臣们为何要把你入殓?她笑骂道:这群人笨死了!好歹我紫玉是大宋朝的滕国公主,一枚纯洁可爱、活力四射的青葱少女,你们这些大臣,平日里人模狗样,其实昏庸的可以,连公主的死活都分不清?真是白吃皇粮!

紫玉的死亦真亦幻,留给了世人无尽的哀叹。但她自己浑然不觉,在另一世界过得很快,日子一晃,九百多年过去了。

宋朝公主的记忆已淡如云烟,但她仍能清晰记得李贤妃的那句离世之语:“若是有来生,再不进皇门!”

月明星稀,紫玉香魂游荡,她进了一条巷子,一处院子似曾相识,又仿佛不曾涉足,这院子很快吸引了紫玉:“我来了。”她说。

紫玉的魂魄呢喃着:“这是哪里?嗯,管它呢,反正不是皇家就行!”

紫玉微微睁眼,发现自己躺在一间低矮的小屋,粗看屋内摆设,有她熟悉的镜梳头绳,有窗台上的跳绳、毽子,虽是简陋,很明显是少女的小闺房。透过窗棂,看得见窗外低矮的瓦屋、茅屋组成的院落,倒是有几分鸡儿巷的影子。

床头、床尾,分别坐着两个年纪相仿,十二三岁的少女。

床头小女子神态忧郁,模样清丽温软,惊愕道:“呀,尹玥,你终于醒了!”

床尾少女更是响起如莺一般的尖叫声:“尹玥,你吓死人了!我是叶曼,你认得不?”

紫玉睫毛闪动,眼皮轻眨,先把她二人探寻一番,寻思道,既然人家守在身边,又这么热情,看来不是外人,自己总得说点儿什么才好。

“你们……”紫玉闪动双眸,欲言又止,一时不知说啥。

自称叶曼的小女子有点不甘心,一迭连声道:“尹玥,你可真病得不轻!我是叶曼,她是刘贞儿,咱仨是闺蜜呀!”

刘贞儿扯住叶曼,柔声劝道:“尹玥刚醒,你不能小声点,少说两句?”转而又笑对紫玉:“没错啦,咱们的确是静宇学堂最好的闺蜜。”

紫玉听她二人都如此说,闪动大眼:“我记得呀,咱闺蜜,那可是骨灰级!”

刘贞儿、叶曼对视一愣,齐口叫道:“骨灰级?”

紫玉俏皮一笑:“嘻嘻,就是铁杆儿呀,这都不懂!”

刘贞儿捂住胸口,“唉,尹玥,你这几天没去学堂读书,把咱那先生快担心死了!”

叶曼也道:“是啊,先生要知道你醒来,一定也放心了,尹玥,这会儿你感觉怎样?”

左一口“尹玥”右一口“尹玥”,叫得紫玉心中痒痒的,当真把自己很快当成了尹玥,又见她二人热情友善,胸中涌起一股热流,感激地朝二人微微一笑。

刘贞儿、叶曼得到回应,也不由开心地笑了。

叶曼心急火燎地:“尹玥,今日周末,就不说了,一会儿,我俩去向先生回话,就说你下个礼拜回学堂上课?”

紫玉微笑点头。眼前两个少女,清一色民国学生装扮,刘贞儿清丽水灵,文静秀气,模样儿如出水芙蓉;叶曼热情爽朗,大方体贴,甜润可爱。紫玉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她们。人生地不熟,身边有闺蜜作伴儿,今后行事,当然会方便很多。并且,她还记得九百年前身为大宋公主,自己的年龄定格在了十二岁,如今大家都是十三四岁的年纪,脾气习性也与自己很搭。

紫玉思前想后,心里很快舒坦起来。

窗外,传来脚步声。

刘贞儿起身道:“尹玥,你爹拿药回了,我俩该走了。”

“我爹?”紫玉不太自在地眨了眨眼。

刘贞儿、叶曼前脚出门,后脚就进来个陌生男子。

紫玉有些不习惯。不过她很快安静了,父皇做皇帝之前,自己也曾叫爹来着。想到此,紫玉忍不住好奇,朝那男子望去,想象着这个爹会长什么模样。

是一个壮年男子,中等身材,虽上了些年纪,身形还算俊朗,“哎,模样只要不是太粗糙就行!”紫玉暗想着,见那人脚步匆忙,或许因手里端着冒着热气的药碗吧,那人走路显得有点拿捏。

紫玉却想,一个大男人,进女儿的小闺房,总归有点不自在吧?不然的话,他走路的姿势,怎么看着有点像踩棉花?

“哎,管他呢!”紫玉微闭双眸,装作仍旧患病的模样。

男子把碗放于床头,紫玉闻到了浓浓的汤药味儿。

接下来,男子把一只手放在紫玉的额头,紫玉紧闭双眼,脸颊发烫,说实话,从小到大,除了父皇和哥哥,还没有人摸过自己的脸,这个男人,怎么可以一上来就摸我的脸!

男子摸了一会儿,轻声叫道:“好多了!玥玥,喝药吧。”

紫玉闭着眼,内心对这个爹有点鄙视,哼,你女儿死了,你这当爹的,这会儿才拿药来给她喝?

紧接着,男子伸出手来,要扶紫玉起身,这下,紫玉可不再隐忍,她“忽”地一下子从床上坐起,躲到靠墙的角落。

男子诧异道:“玥玥,你咋了?”

紫玉想到现在的身份,脸上露出一丝笑来,“爹,我,我自己能起。”神情惶然,声音如从牙缝里挤出一般。

紫玉是有点不情愿,心里对自己说,喊出这声“爹”,你就成了那个死去的小女子尹玥!没办法,谁叫你借尸还魂,成了他的女儿呢?走乡随乡,入俗随俗;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哎,那就随遇而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