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神志怪:魏晋人的幽明世界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与神像艳遇

男性在对女性的审美上,偏重对女性的感官沉醉和倾慕性爱所带来的欢愉,这使审美掺杂了欲望和享受,女性也往往被视为性爱的工具和玩偶。当然,在文人那里,种种对女性肉体的迷恋却是有精神的内在和谐性的。因此这种迷恋往往艺术地升华为女性崇拜或女神崇拜,但这种崇拜不排斥性爱成分。从宋玉的《高唐赋》《神女赋》开始,“巫山神女情结”就揭示了中国文人内心深处共有的隐秘和骚动,开创了中国文学中“人神恋”这一反复吟唱的文学母题。前篇中萧总偶遇巫山神女的故事可以说是这一情结的典范之作。而同样出自《八朝穷怪录》的刘子卿的故事和赵文韶的故事也可以为这一情结做一番注脚。

南朝人刘子卿自幼笃志好学,仰慕道家幽静闲适的隐居生活,于是和几名仆人住在庐山深处的虎溪。每天除了读书,还养花种树以自娱。宅中的庭院种满江南名贵的花木,待到花开之时,姹紫嫣红,煞是喜人。某年,正值赏花佳季,满庭的花朵引来了一双彩蝶,大如雨燕,在花丛中翩翩起舞,分不清哪个是蝶哪个是花。刘子卿也很喜欢这对彩蝶,但每当他接近时,它们便飞远了。

话说暮春时节的一天晚上,月朗风清,刘子卿正在花下吟唱,忽听有人敲门,紧接着传来女子一阵银铃般的说笑声。刘子卿十分惊异,对仆人说:“我虽然居此五年,可素日从不与外人来往,也没有人知道我隐居在这里。今天怎会有女子来拜访呢?真是奇怪。”出门一看,果真有两个美艳的女子,年十六七岁。她们对刘子卿一笑,说道:“你不是很喜欢花间的那双彩蝶吗?那就是我们呀。今日特地来感谢你的怜爱之情。”刘子卿一看艳遇从天而降,不由得有些被幸福冲昏了头脑,只喃喃地说:“茅舍偏僻简陋,又无酒以抒情怀,真是惭愧。”其中一个女子说:“我们难道是来找你喝酒的吗?你看山月已斜,夜将垂晓,你到底有没有意思吧!”刘子卿能没有意思吗,含糊地点了点头。那女子对另一名女子说:“今天晚上让给姐姐了。”于是自己飘然而去,只留下了另一个女子。刘子卿闭户双栖同衾,一夜之欢后,女子要告辞。刘子卿还有些恋恋不舍:“一夕之欢,反生深恨。”

转天晚上,那个自称妹妹的女子来了,刘子卿试探问她:“我知道你们二人不是凡间女子,那么你们到底是什么呢?”妹妹说:“我们姐妹确实不是凡人,但你放心,我们也不是什么丑陋可怖的妖魔鬼怪变化来的。如果告诉你实情,又恐怕被凡人耻笑。你凭空走了桃花运,就尽管享受吧,何必想那么多呢。”刘子卿也就不再多问了。自此后,姐妹二人每隔十天轮流来一次,总是黄昏来黎明去,给刘子卿孤寂的隐居生活带去不少慰藉。

一晃过了五六年,恰逢战乱,刘子卿的隐居之地也受到波及。刘子卿暂时和姐妹二人告别,回到故乡躲避战乱。没想到暂别变成了永别,待刘子卿再回到庐山旧居,那两个女子再也没有了踪迹。去刘子卿的草庐二十多里有座神庙,供奉着庐山神。刘子卿前去拜谒祈祷。忽见到庙中神像的背后墙上画有二位侍女,仿佛就是前几年艳遇的姐妹二人……

那两个女子到底是不是神庙中庐山神的那两位侍女,这也只不过是刘子卿的“仿佛”而已,而到了下面这个赵文韶的故事,凡间男子和神女的私会就已经有信物为证了,不由得闻者不信。

赵文韶是会稽人,因在朝为官,客居建康,寄住在清溪中桥。清溪据说是清溪小姑管辖的地方,专门供奉小姑的清溪庙就离赵文韶居所不远。一年秋夜,皎月当空,照得赵文韶顿生思乡愁情,他斜倚门框唱起《西乌夜飞》,歌声如泣如诉。忽见一名年约十五六岁的丫环走来对他说:“我们正在赏月游戏,忽听到您的歌声,宛若天籁,我家小娘子特地派我前来问候。”当时清溪边上还算热闹,经常有人在附近游玩,赵文韶也就没多想。于是很有礼貌地邀请丫环的主人到家里来做客。

不一会儿,一位年约十八九岁风姿绰约的娘子,带着两名随身丫环,缓步来与赵文韶相会。赵文韶立即又为她唱了一曲《草生磐石》,歌声清亮流畅,姑娘听得如痴如醉。于是姑娘命丫环取来箜篌弹唱。歌中唱道:“日暮风吹,叶落依枝。丹心寸意,愁君未知。”几人玩得非常尽兴,不知不觉,夜已深了,姑娘就留宿在赵文韶家中。直至四更,方才离去。临行时,姑娘摘下金簪送给赵文韶,赵文韶也把经常使用的一只银碗和一把琉璃勺子回赠给她。

天亮以后,赵文韶踱出家门,回想昨日情景,好似幻觉,后悔忘了问姑娘姓名,也不知今后能否再次相遇。不知不觉,来到清溪庙里,赵文韶坐在神像前休息,却见自己赠送姑娘的银碗居然摆在神座上,待到转身走到神像背后,又见琉璃勺也在那里。赵文韶仔细打量那尊清溪小姑神像,发现正是昨夜邂逅的姑娘。

清溪小姑本是蒋山神蒋子文的妹妹,她是伴随着蒋山神传说风靡南朝而出现的衍生神。关于蒋子文成神的故事,我们会在以后的章节中详细说明。李商隐有诗云:“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诗人将巫山神女与清溪小姑并称,可见在他看来她们都是同类女神,无本质区别。的确,无论是先前萧总邂逅的巫山神女还是刘子卿、赵文韶等人遇到的各色神女,这类艳遇故事的女主人公都有一些共同的特点。

首先,神女都很美丽。巫山神女就不用说了,其他神女也都是美艳绝伦、风姿绰约。男人的意识深处无不想得到“美女”的性爱,最美的美女在哪里?只能在幻想之中。其二,这类女神都是“自荐枕席”。她们都很多情,主动来找男主人公调情,相反,原本应该主动的男性则要矜持得多。在这些作品产生的年代,合乎礼法的野合已经成为过去式。礼教的约束不但使男性不敢主动寻觅婚姻之外的性行为,更使女性在婚内性行为中也变得被动、矜持、克制。而无论在生理上还是心理上,男性都希望体验女性主动的非婚性经验,于是他们把这种渴望发泄到“自荐枕席”的神女身上。因此,神女们那种在性爱中主动和独立的精神,表现的绝不是女性在性爱中的自由和欢愉,而是塑造了她们的那些男性们在性爱中的压抑和忧愁。第三,神女们在经过和男主人公一次或一段时间的艳遇后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以后绝不会出现,更不会去找男主人公的麻烦。这正是在艳遇中,男性内心深处最希望看到的结局,因为这样一来他们便不用负担社会责任。同时,神女是神,行为自然不受人间道德的限制,而男性和神女交往,自然也可以逃避道德的谴责,不用负道德责任。什么责任都不用负,关起门来白得一场风花雪月的艳遇!

分析出这类故事女主人公的共同特点,也就分析出了创造她们的那些男性们的共同心理。我们在故事的背后揪出了欲望。但“欲望”真的就是那个制造这一切的幕后大哥了吗?到底还有没有谁躲在欲望的背后?

这类与神女艳遇故事的男主人公因各种原因而怀有恐惧和忧愁。刘子卿信奉道家,喜爱隐居,这样的选择不会对魏晋流行一时的人生苦短的哲学命题无动于衷。同时当时战乱频仍,刘子卿就是因战乱和两位神女失散的,可以说连远离闹市的庐山深处也不太平,身处乱世,世事无常的颠簸感就会更明显。赵文韶独自宦游京师,寄居篱下,对夜月而起故园之情,悲情而歌,内心的苦闷也是昭然若揭。性爱是应对恐惧和忧愁的良方。从屈原创造“香草美人”意象开始,这一传统在中国文人潜意识中从未断绝。美人象征了没有死亡、恐惧和忧愁的世界,文人们认为和一个完美的“香草美人”相会,沉湎性爱的审美幻觉中可以使自己忘却时空、忽略生死。他们通过对这类艳遇的幻想,寄托对衰老的拒绝和对死亡的反抗。

这恐怕就是深藏在欲望背后的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