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霍乱答问
(1902年8月)
问:上吐下泻,谓之霍乱。夏秋时有,何本年发早而多死?
答:本年发者疫病也。能传染,而患者多相似,而霍乱不过疫之见证。
问:何谓病证?
答:病为纲,而证为目。如以霍乱为病,则肢厥声嘶、转筋汗出为证。以疫为病,则霍乱又为疫中之证。盖疫病所发不止霍乱,论疫各书所列名目至七十馀种,霍乱仅居其一。
问:何以名疫?
答:《说文》:“民皆病也。”
问:疫即是瘟否?
答:是。此病古仅称“温”,或“天行”,六朝时始有连称瘟疫者。元和陆氏谓宋、元以后始名为“瘟”,盖偶失考。
问:疫即是疠否?
答:略异。疫自天来,疠从地至,具详《内经》,由司天、在泉之分。
问:本年疫病何以发霍乱?
答:此当推五运六气知之。
问:本年运气何属?
答:本年壬寅,丁壬化木,是谓太角木运。少阳相火司天,厥阴风木在泉,又谓之同天符。天符为执法,《内经》言中执法者病速而危。五运:主客二三,皆属徵宫,徵宫为火土。六气:则夏秋之间三之气均属少阳,四之气则主太阴而客阳明。一派皆系木、火相煽,土、木相忤,故病发于此时,木邪克土,乃成霍乱。
问:运气之说或多不验,故自来医流多不甚信。何先生持之甚坚?
答:此当旁参他术方验。精于此学乃知五行家言均出于吾医运气。但当曲类旁通,沿流溯源,方能得其肯綮耳。而与医最密切者,则九宫紫白之法。
问:本年紫白何属?
答:光绪甲申以后,二黑坤土管局,而本年小运又同。月白,则三月九紫离,四月八白艮,五月七赤兑,六月六白乾,七月五黄土,八月四绿巽,九月三碧震,与五运六气所值多同,故病气独盛。
问:运气普天皆同,何以四方发病有轻重之异?
答:此所以不可不知畴星紫白法也。如本年五月,七赤入中宫,五黄到震,木上克土,本方为杀气方,故偏东如沪、闽等处独甚。六月六白入中宫,二黑到坎,下克本方,则壬子癸为死气方,故京都独盛。
问:先生曾言五、六、七三月当剧,而细按月白,则自三月九紫起,至十月二黑止,皆于运气中宫相克制。何以独举此数月而果有验?
答:以五月丙午、六月丁未、七月戊申知之。盖寅、午半会,丁、壬作合,寅、申相冲也。凡吉凶悔吝生乎动,不遇刑冲克合则不发,虽发亦不甚。
问:“病证”二字为治法所系,故夫子必先正名,否则事亦不成。今既得闻命矣,又闻运气之说,于此病源流亦略得其概。敢问此病究竟属热属寒?
答:霍乱有寒有热。若瘟疫之霍乱则悉属热而寒者,不过虚人百中之一。
问:然则各书所言寒疫皆非欤?
答:《素问》但分金水五疫,并无寒疫。盖疫者,毒疠之气,未有不热。余另有说。
问:是病初起,即吐泻少气,肢厥无脉,爪甲唇面皆青,状类阴寒,何以决其为热?
答:既知疫多属热,死亡接踵,非常时霍乱。又病者每大渴内热,喜饮冷水,则自不惑于见证之属阴寒矣。盖肢冷者,热深厥深也。无脉者,邪秽阻塞隧道,深伏不出。脉伏,非脉绝也。故有挑出紫血而轻者。
问:病从传染之后,或易知疫悉属热。若初发之时,并未有所见所闻,而无脉可候,无色可参,何能遽断为热?
答:此医家所以不可不读《内经》诸书,预详本年运气应发何病,则临证方有把握。
问:先生言疫悉从热,然实有服热药而效者,此是何故?
答:其人中气素虚,一经吐泻汗出,阳气随之而陷,故或用阳药救急于其前,然终必转热证;或用寒冷过剂,而以辛开之药济其后,此救药误,非真治病医病者。治愈尚茫然如坠云雾,而于服凉药不及者则引以为过,此疫病未必尽死证,而医法错乱,则未有不死。
问:凉药、热药之误请示要诀,以祛世人之惑?
答:此本易知。凉药之误,必入咽则病愈甚,吐泻或由轻而重,且汗出无臭气,或口由渴而淡,或神由清而陷,脉或由细数而沉迟,面色由黄赤而渐青白,或自觉心头寒凉,必无得药略轻之理;若热药之误,则必口渴烦躁,目赤身热。试问近日之病,孰寒孰热?当自知之矣。故富贵之家,医生沓至,必有一二剂参桂姜附催其速死,而贫寒无力者或恣饮黄泥水、雪水、西瓜,多有得生,可以悟矣!
问:此证如早投凉药,可决其悉愈否?
答:不能!疫非仅热,实兼有毒在。一二日内死者,肠胃先坏,恐卢、扁莫救。若延至数日后始死者,多系传染而来,用药得法,必能十全六七,其死者则医学之疏也。
问:近日西医盛行,其论此病,系毒虫为患,或由天风,或由流水,或由衣服食物,均能传染。一入肠胃,多使肠胃津液立变为色白如乳之物,将吸管闭塞,不能收摄精华,以致阴阳失和,血气顿滞,险证迭呈。然否?
答:理亦不谬。
问:西医疫虫之说有何凭据?始自何时?
答:西历一千八百八十四年香港大疫,日本派医生吉打苏滔前去考求,用显微镜验出核内之脓有虫,始知传此证时系疫虫侵入人身之故。是年四月,吉医生曾撰为《疫虫书》。同时法医雅仙、德医美谷,亦著有论说,辨明各种疫证原委,如黑疫、核疫之类,由是其说始盛。
问:疫虫取出尚活否?
答:活。据西说,在水中能活五日,在干爽处能活四日,在热愈甚之处则死期愈速。若在人身,本难传染,唯受伤见血则较易染。
问:西医言疫有虫,中医似未之及,果西胜于中耶?
答:西医不独言疫有虫,其论人身有无数微生虫,皆能致病。其实中国古籍皆已引而不发,无论蛔厥蛊胀、狐惑蛟蛔,明言虫病。即《天行温病方》中所用如桃叶、荇叶、石榴皮、马齿苋、川椒、苦参、小蓝、穿山甲、獭肉、地龙、屋尘、水银、雄黄等味,无一不兼取其杀虫。至范、汪麝香丸疗天行热毒,明言当下细虫,如布丝缕大,或长四五寸,黑头锐尾;唐王焘《外台秘要》卷三《天行{L-End} 疮方》录至八首之多;但中医束书不观耳。余尝解五积肥气,谓“肥”系“蜰”之假借,亦详证其有虫。《内经》为轩皇教医之书,特言风为百病之长,而其臣仓史造字,“風”字从虫,实已微露其旨。
问:霍乱古方,何以多用辛热?
答:此元运使然。世补斋有运气大司天之说,虽与仆所校不同,然其理可推。
问:霍乱有何书最精?
答:王孟英《霍乱论》力辟辛热之非,可称暗室一灯,然于治法亦尚未得要领。所制《黄芩定乱汤》等八方仍专主湿热,且轻浅无力量,易至迁延误事。盖此证未有不涉及厥阴者:风性疏泄,开于上则为吐,开于下则为泄,风轮一动,炎烈沸腾,燎原之势,断非杯水能平。病者每胸膈热懑,大渴引饮,此即《厥阴提纲》中所谓“消渴,气上撞心,心中疼热”之的状。厥阴之藏原有相火游行也,此时但当保护心主,令邪火不至上窜;一面熄风解毒,散血疏气,急移火邪,使从火府而出,则于此证思过半矣。盖手厥阴上系包络,而手太阳亦络心主,正可借小肠间道为曲突反风之举,但不得漫施苓泽——渗利劫阴之品,速其毙亡。故此证初起,不妨任其吐泻以少杀毒气。仆乙未所论和阴阳、分清浊,交纽中宫,固为医门正轨,然尚落第二义——升平馆阁体裁,非下马作露布时所急也。
问:此证有何流传最灵之药以便修合施舍?
答:药以治病,当先议病而后制药。故设局舍医,主脑首当择人。天行一发,单方秘药纷贴街衢,无知仓卒,易罹其毒。严明官长当悬为厉禁:凡有方药,须令疏明此为何病、方治何义,方准刊印售买,则枉死者必少。若所举不当,恐以生人之具罹杀人之罪,不如其已。
问:此证有刮刺而愈者,何理?
答:瘟疫霍乱与痧同源异派,皆秽毒所酿而成,故在气皆宜刮,在血皆宜刺,均所以解散其毒气也。
问:可刺不可刺,以何为辨?
答:先将要处用头筛脑蘸香油,顺手刮之,有毒则自有紫黑粗筋隆起,随用磁锋点其尽处,当出紫黑血而愈,若无粗筋则不必刺。
问:当刮要处何在?
答:背脊两乳直上两肘臂、两腿弯,如项下及大小腹软肉处,可以食盐研细,用手擦之,或以指蘸清水撮之。
问:当刺要处何在?
答:大指向里如韭叶许,先用力将患者两手臂从上捋下,使恶血聚于指头,以油头绳扎住寸口,用针刺之。又重者,须看舌下有黑筋三股,男左女右,用竹箸嵌磁锋,刺出恶血,又两臂弯及两膝弯先以温水拍之,露出青紫红筋者刺之。
问:此证有简便不甚值钱之药否?
答:有。新汲井水和百沸汤名阴阳水,又锅底墨煤、百沸汤煎呷一二口,又路旁破草鞋煎服,又鸡矢白水温服,腊月收者尤良。又地浆水,掘黄土地作坎,深三尺,以新汲水搅取服,皆良方也。如西瓜、梨汁、生藕、冬瓜、莱菔、绿豆之类,亦为神丹。
问:人遇此证多以为痧,率先延剃匠及平素刮痧之辈来看。问当刮刺与否,而此辈意在居功射利,到必大试其技,因而误事者不少。请问证之不必刮刺者,以何为验?
答:凡当刮刺者,谓其有秽毒蕴结也,否则开门揖盗矣。可先以生黄豆,或生芋,或生姜等试之,如不腥、不涩、不辣者,毒也,可以刮刺。若有本味者,切当忌之。
问:近日用乾隆大钱,嚼碎可治,此是何义?
答:此本古方,《肘后方》用大钱百文,水一斗,煮八升,入麝香末三分,治时气欲死。又方:用比轮钱一百五十七文,水一斗,煮取七升,服汁;须臾,复以水五升,更煮一升,以水二升投中,合得三升,出钱饮汁,当吐毒出云云。而《圣济总录·治霍乱转筋方》则用青铜钱四十九枚、木瓜一两、乌梅炒五枚、水二盏,均言之凿凿,但世医不之知耳。昔亭林先生(倦倦)〔睠睠〕明社,曾六谒孝陵,嗣见时疫盛行,以顺治钱煎服者各愈,疑为天命有归。盖先生虽习医,而所见未广之故。
问:此证嚼铜钱有多至六七十枚,究属何气使然?
答:气相克制,无坚不破,硫强水可以蚀铜,尽人而知,此证亦硫磺气过重也。瓯人称口热臭者为“热磺气”,淮北人则直称“硫磺气”,于此可悟。西医亦称铜之功用能安肚腹、脑气筋,但过多则吐耳。
问:铜何以有安脑气筋之功?
答:盖肝主筋。筋病者,肝火太旺所致。金能平木也,本年此证悉木邪过甚,故能愈也。
问:闻西法每用鸦片止下痢,义尚易晓,而止霍乱呕吐用钾养、绿养、纳绿,其功用何如?
答:二药皆盐类改血药,咸生炎而有凉性,钠绿即寻常食盐,但西法化过较净耳。
问:闻西法樟脑酒{L-End} 啰{L-End} 亦均治霍乱,可用否?
答:须慎用。二药辛窜走气,似于近证不尽相宜。{L-End} 啰{L-End} 即蒙迷药,多服令人醉欲死,唯蘸于手帕用以解毒则可。
问:此证古方既不可用,西法又不相宜,先生何不出其心得及曾经治验之方,录示远近以作南针?
答:仆曾制有一十八方以供荛采。
问:十八方中精义,先生可略疏其概以开聋聩否?
答:各方实从《伤寒》、《千金》脱化而出,于近今瘟疫门中另辟手眼。如八股老批头所云“长枪、大戟、细针、密缕”,皆兼而有之,似非时下温热诸名家仅事扬汤止沸者可比。减轻其剂,并可治十年以内木火之时邪,非止瘟疫霍乱也。但每方作解,不特辞费,且亦非引而不发之旨,明眼者当自得之。
问:方中所用益母、桃根、柏叶等,皆按节气收采,仓卒未备,奈何?
答:可即用近时所采者,但不若如法修合者力量较大而灵异耳。
问:按时采药,虽有其说,恐亦影响之言,未尽可凭?
答:院中曾历试有验,古人司岁备物,如戊、癸年则收干姜,丙、辛年则收黄连,皆取其年化气以助药力。《内经》,人或未必读,而三年蓄艾载在《孟子》,当皆童而习之。况腊月猪油盛夏常冻,冬舂粟米经久不蛀,其故可思。若六日鸡鸣水则更奇矣。
问:第一方全剂甚重,何以大黄仅用八分?
答:此取其通火府,使毒从前解,重则直趋大肠矣。
问:第一方注云:“多煎少服,中病即止。”又云:“轻者减半。”何不即将全方分两减轻,而云重者倍服?
答:重病用大剂,中病即止,不必尽剂,此本古法,具有深义。譬如以斗米煮粥,得饮三升,就取一升。若径以三升米煮粥,取饮一升,其浓厚、粘稠之力实自有别。
问:第二方意在迎阳归舍,防其虚脱。敢问欲脱之候尚有别诀可认否?
答:人中上吊、汗出、囊缩,口开、撒手、神夺、目上视,不得仅以眶陷辄投此汤,盖泻多,眶未有不陷者。
问:第七方救焚汤,不用煎而用水浸,此是何义?
答:此义甚精。盖大吐大泻之后,藏津内槁。一切汤液皆经煎沸,阴精已漓,浓浊之味与藏津不相周浃,故取天一真气,使其浸淫灌溉,一气相生,以资吸摄。古人郊天用明水亦即此义。
问:《定乱九方》为霍乱之主方,各有主义,顾名可思。《天行八方》则多预防救误之方,先生前言各方尚可治十年以内木火之时邪,其义云何?
答:以仆古三元法推得同治甲子已交水运,而今日所发之病尚多属火者。盖火未退位,水未迁正也。十年以后,运才交足,此如奇遁家超辰接气之诀,未易明言也。近日冬地寒滞之品已多误事,薛、叶、吴、王诸家皆不免将束高阁矣。
问:霍乱从前皆仅专顾太阴一经,故用药不出理中方法。先生著《霍乱病源方法论》,始言当求之厥阴,不悉此证尚别兼证否?
答:著书者但能明其纲领,而曲折实不能尽也。吾院陈栗庵长于燥证,言此证亦有由金气不宣而木火愈郁者,论甚精确,《应验第三方》即采其意。
问:霍乱吐泻虽止,而仍有不得生者,此是何故?
答:邪实者当时虽经寒剂急救,而透发不早,多至馀热内燔。正虚者虽扶阳得效,神清汗止,而脉终不起者,此元气无根,如瓶花得水,非不暂润,终必萎落。
问:热病禁食,痧疫尤甚,不知如何始可令食?
答:禁食者恐馀热未尽,得食则热着而复发也。如邪已尽,舌苔必净,口必不渴,小便必清长,大便必不燥不溏。若热病大便干燥,则为邪尚未净,切当忌之,即欲进食,总宜先以绿豆饮试之,继以番薯丝干煎汤,后方可以泡饭取汤,略和胃气。唯舌绛、身和、汗出多者属真阴渐亏,宜用薄粥。
问:疫病既能传染,泰西防疫章程可仿行欤?
答:否。泰西平时饮居均已尽合卫生之道。但能慎之于发病之地、受病之人,故设法当愈严愈善。中国事事不合医轨,若临时猝然防疫,实非独无益,且于平人大有妨碍。
问:华人防疫有简便易行之事否?
答:沟衢宜打扫清洁,衣服宜浆洗干净,水泉宜早汲,用沙滤过,鱼蔬忌久顿,用冰更佳,房屋大者宜多开窗牖,小者须急放气孔。而尤要者,则厕桶积秽之处日施细炭屑其上,以解秽恶。
问:此皆外治之法,不悉内功有何简便之法?
答:内功非一言可尽。大要在提元神,而提神猝未可学,一切耗神之事总宜戒断。其目约有数条:戒多饮猛酒,戒多吸干烟,戒远视,戒久立,戒远行,戒多言,戒多用心思致令彻夜不寐。而尤要者则在房室,如房劳后七日内患病者,十中难救其一,验之屡矣。
问:探病人有何防避之法?
答:饱食后再饮保命平安酒一杯,提起元神,自觉此去有一将当关、百邪退避之概。不知此义,当思如戏场上关圣帝,手提单刀,过五关斩六将,何等神勇,心目中跃跃然亦有欲学作关公之想,则神完气足,病气自不能侵。坐定时,又须谨避风口。视今日是何风,如属东南风,则宜向西北方侧坐,切不可使病人之气顺风吹入吾口。又须闭口不言。
问:何法实能提起元神?
答:《素问遗篇》有想五气法,然亦须平时习熟,临时不外竖起脊梁,张开眼孔,闭气凝神而已。玄矣哉!《遗篇》之言曰:“正气存内,邪不可干。”
问:瘟疫,俗皆称为鬼病,每事祈禳,明者从不之信,而昧者又言之凿凿。然按之古籍,如《周礼·方相》:“黄金四目”,已言逐疫。而刘熙《释名》亦言:“疫,役也,言有鬼行役也。”一似有征。先生平时如东坡喜谈鬼,而临证独否,敢问?
答:唯圣人为能知鬼神之情状。夫子之告樊迟也:“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告季路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医,人道也。当务民义,尽人事。平时当具伏魔之道力,临时方能施逐疫之神方,提起元神,念念救世,则灵光四射,笔锋横扫,自能战退群邪,还吾仁寿世界,奚事上效驺摇,始能永命哉!《素问》不云乎:“拘于鬼神者,不可与言至德。”欲昌轩、岐之教,岂可稍背其宗旨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