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图灵在普林斯顿大学时发表了一篇经典论文《论可计算的数字》,第一次尝试描述计算机看上去可能的模样。十几年之后,1948年6月,他在曼彻斯特大学的小组让这样一个机器运转起来了。图灵成为了人工智能方面的一个热心的倡导者,他相信这个“机械大脑”有一天会与人的大脑处于平等的竞争地位。他甚至认为,它将能够写十四行诗,和莎士比亚写得一样好,尽管他承认这个比较有一点不公平,因为一个机器写出的十四行诗比较容易被另一台机器领会。
1952年,他和他的同事克里斯多弗·斯特雷奇(Christopher Strachey)运用造句算法和《罗格同义词词典》中的同义词,创造了一个可以写情书的计算机程序。其中一封是这样的:“亲爱的甜心,你是我热切的激情。我的感情奇妙地依附着你的热情的愿望。我的欢爱渴望着你的心。你是我渴望的激情:我的温柔的欢爱。您漂亮的……”这封有点古怪的情书中透露出了辛酸的潜流。图灵自己就从来写不出这样一封情书——不仅仅是因为他害羞,而且因为他是一个同性恋者。同性恋在当时是不合法的,一封情书可能会让他受到牵连。
电脑编码依靠的是一种逻辑,以形式而非意义进行交换。使用这种形式逻辑,我们不会从一组真实的前提中推断出一个虚假的结论,即使我们不知道那些前提的意思——例如,它可以让我们作代数运算或者遵循象棋的不变规则。就这种思维而言,图灵向我们展示了:即使是1940年代那个比较原始的机器,也可以胜过我们脆弱的大脑。但是人类不是机器人,不是通过算法来解决问题的。他们继承了人类进化而来的特别衍生物——自我意识,这让他们可以去想象别人是怎么看他们的,也可以去设想一些可能不会发生的尴尬情境。一台计算机是不会感到窘迫的,尽管它可以是超级智能的;它非常理性,不会去关心一个人或者另一台机器怎么看它。计算机是不会害羞的。
如果有人能够证明人类大脑是混乱的、很难计算的,那么这个人就是阿兰·图灵自己。1950年秋天的一个清晨,图灵的同事马克斯·纽曼(Max Newman)的年轻儿子发现,图灵穿着慢跑服装站在他们家的门前台阶上。图灵解释说,在出来跑步的路上,他决定邀请纽曼一家吃晚餐。他不想打扰他们,试图用小树枝在一片杜鹃花的叶子上写上邀请。没有哪台计算机可以重复这样一个既愚蠢又绝妙的直觉跳跃。
人类不像电脑,他们既是聪明的又是无知的,容易产生一些非理性的思维方式,从而导致了一些他们想要避免的情况。图灵努力地想要逃避关注,却只是吸引了关注,使他更加尴尬了。他在走廊里的别扭姿态,是想要避免与别人有目光的接触,却让他更引人注目了。他在跑步中寻求孤独,但是他穿着一条过时的法兰绒裤子,腰上系着绳子,有时候还带个闹钟,这身打扮再显眼不过了。他还带着这个闹钟坐火车,以代替手表,当它响铃时,把车厢里的每个人包括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数学提供了一个可能的避风港。剑桥大学数学教授哈迪(G. H. Hardy)在1940年所写的著作《一个数学家的辩白》中,赞美了数字那远离尘嚣的、美丽的无用之处,并表达了他的希望:他的学科依然“温柔而又洁净”,不要卷进战争之中。图灵在剑桥大学时听过哈迪的讲座,在普林斯顿大学时对他略有所知,但是他们相互间的矜持使得他们从来没能成为朋友。相似的,哈迪的害羞也是由粗野的公立学校生活培养出来的——他上的是温彻斯特(Winchester)中学。像图灵一样,他在街上与熟人擦肩而过时也不向对方致意,而且不喜欢照相。他的房间里没有镜子,甚至连剃须镜也没有,他入住旅馆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毛巾把镜子蒙起来,尽管如他的朋友斯诺(C. P. Snow)所指出的,“他一辈子都是好看的,颇为出众”。
图灵当然会同意哈迪的观点:数学是以抽象关系建立起来的、令人宽慰的另一个世界,一个从令人困扰的社会惯例中逃离的避难所——正是这些社会惯例断送了他与别人的关系。但是,他最后对真实世界和其他人都丝毫不感兴趣了,成了哈迪的真正信徒。图灵的害羞和很多人的害羞一样,是古怪的。他可以是紧张不安的和自信的,害羞的和善于交际的,严肃的和风趣的,窘迫的和从容的,一切视情境而定。
图灵的工作反映了他的这种矛盾性格,它是高度抽象、理论化的,却也是指向外部世界的。他的兴趣在于将纯粹的数学逻辑和解决实际问题结合起来,这被证明是破解密码工作的完美铺垫。因此,也许令哈迪失望的是,数学终究对于结束战争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在布莱切利,一支由数学家、象棋冠军和填字游戏高手所组成的杂牌军,挫败了纳粹战争机器,图灵勉强地担任了他们的负责人,就是那个轻手轻脚走在走廊里、低头看鞋的“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