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时代楷模:刘芳
人物小传REN WU XIAO ZHUAN
刘芳,盲人教师。眼睛在暗处,心灵在光明。给我一丝光,我将用美丽看遍整个世界,哪怕它是一片荒芜;纵然坠入幽深的黑暗,我也将点亮心灯。她教书育人,救助贫困儿童……用温暖回应世界。著《石榴青青》《花开十年》《苦难说》等。爱与不屈,可成就苦难。她是中国大山里的海伦·凯勒。(题图:蒲学光/摄)
楹联YING LIAN
眼前入黑暗,
心底放光明。
有目固然远离苦海,
无心方能满溢甘泉。
(徐遇)
诗词SHI CI
天地皆同色,阴阳不两分。
至简归大道,从此去纷纭。
岁月无轻与,年光不久春。
残生堪大用,努力事耕耘。
(徐遇)
盲人女教师刘芳
“中国大山里的海伦·凯勒”
◎李柯勇李春惠
整整十年,刘芳从光明走向黑暗。
在一年毕业典礼上,一个腼腆的女生红着脸问她:“是不是我把一只角膜捐给您,您就能看得见?”
“谢谢你,好孩子,老师的病不是角膜的问题。”
小女孩想了想,又抬头说:“那我就把一只眼球给您吧。”
说起这件事,一直微笑面对记者的刘芳突然红了眼圈。
她只是贵州农村中学一名普通女教师,为什么被称为“中国大山里的海伦·凯勒”?在她平凡的人生中,为什么有那么多不平凡的故事?
从光明到黑暗
2007年,刘芳曾反复做一个梦:夜晚,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一抬头,忽见满天繁星。她抓住身旁的人,奔走相告,说明天一定是个好天气……
那时,她刚失明。
十年前她就知道,这一天终将到来。原来她有点夜盲,到1997年,眼前晃起了“水波纹”,银色、金色、蓝色的光圈,宛如一朵“恶之花”,层层花瓣不断绽开。她看世界像是隔了一个鱼缸。
一纸命运判决从天而降——不治之症。
医生说,这叫视网膜色素变性,发病率只有百万分之一。
腿一软,刘芳险些瘫倒。
那年她26岁,在贵阳市白云区第三中学刚工作四年,跟相爱的人结了婚,8个月大的儿子在襁褓中咿呀学语……
夜深人静时,她咬着被角,在黑暗中哭泣。
她曾是个快乐单纯的姑娘,苹果脸,身材娇小,人还没见先听到笑声,绘画、写诗、书法、唱歌、跳舞样样都行。
她喜欢教书,而且教得别出心裁。批改作文,写评语前先画个卡通脸谱表明整体印象,笑容灿烂的、一般微笑的、嘴角紧绷的、瘪着脸的、痛苦扭曲的,有的还顶着鸡冠子、留着羊角辫……这样的轻松幽默,学生们看得笑逐颜开。
失明了,还怎样画出一个笑脸?
她专门去学了两年绘画,希望用画笔留住这个缤纷的世界。画得最用心的是一只猫头鹰:黄褐相间的羽毛,站在枯枝上,背景是湛蓝的天空,最动人的是那对眼睛——又圆又大,仿佛能看穿一切黑暗。
视野一天比一天变窄,视力一年比一年模糊。
2001年,她读了最后一本纸质书,是《笑傲江湖》。
2006年,她看到的最后两个字,是课本封面上的“语文”。
2007年,她完全被黑暗包围。
当年一段录像保存至今:学生都放学了,刘芳从讲台上拎起包,摸索到门口,回头望了一眼她已看不到的空荡荡的教室,缓缓带上了门。
在黑暗中抓住光明
初见刘芳,很多人不相信这是个盲人。
在家,她扫地、洗衣服、倒开水、冲咖啡、炒菜、在跑步机上锻炼,动作熟练得几乎与常人无异。借助盲人软件,她发短信比很多明眼人还快。在学校,她可以独自走近百米,下两层楼,转5个弯,轻松找到公厕。
很少有人了解,这些年她是怎样挺过来的。
2008年初冰雪灾害时,小区停水停电,她拎着大桶,摸索着下6楼去提水。巨大的冰坨子在头顶摇摇欲坠,天寒地冻,一步一滑,最后她累得晕倒在地……
不知多少次绊倒、磕伤、撞墙、烫出水泡、碰碎杯子,现在她小腿上还满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绝望、沮丧、灰心,她想过放弃。但转念一想,又释然了:“哭也是一天,笑也是一天。生活不能改变的话,就改变生活的态度。”
更令人称奇的是,她的班级成绩不仅没有退步,反而教出了两个语文单科中考状元,在白云三中至今无人超越。
有人建议她病退或休息,她婉拒了:“那样我的生命就真的终止了。”
一个盲人要想留在讲台上,无疑要付出超过常人几倍的努力。
写板书,她有时会写歪,有时重叠到一起。一次,没留意走到了讲台边缘,一脚踏空,摔在垃圾桶上。学生奔过去扶她,说:“最后两个字都写到墙上去了。”
多年以后,她的学生说:“刘老师歪斜叠加的板书,是我们青春记忆里最美的画面。”
眼睛沉入了黑暗,唯有心能抓住光明。
她尚未全盲时,有一次学生们发现,刘老师把课本拿倒了,照样侃侃而谈,这才知道,她根本没有看书,而是在背诵课文。
为了教好书,刘芳把初中三年的文言文全部背了下来,其他重点、难点也一一记牢,把几大本厚厚的讲义全都装在了心里。视力越来越差,课却讲得越来越精彩。
说、学、逗、唱,她几乎变成了相声演员,课堂上充满欢声笑语。“眼睛不好,上课就一定要生动,才能把几十双眼睛吸引到我这儿来。”
她用耳朵批改作文。学生朗读,她和全班同学一起即时点评。
“感情再充沛一点!”“他这个角度大家想到没有?”她像个乐队指挥一样调动着全班。
“该我了!”“我有不同看法!”学生们热烈响应。
听、说、读、写,多种训练同时进行,比单向的教师批阅效果更好。
学生越来越喜欢她。听说她可能不再担任班主任,学生们跑去求校长,哭着说:“一定要把刘老师留下啊!”毕业了,他们把自己的弟弟、妹妹牵到刘芳手上,点名要进她的班。
打开一扇心之门
2009年的一天,年轻老师章玉嘉向刘芳求助,声音都颤了:“我们班有个女生想自杀。”
找到那个女生,刘芳一伸手,摸到了纤细手腕上厚厚的纱布。这个平常很文静的小姑娘来自一个重组家庭,她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
刘芳用一块布蒙上她的眼睛,说:“你就这样跟着我一天,试试我是怎样生活的。”
一天之后,刘芳问:“容易吗?”
“不容易。”
“我天天都是这样生活的。我都能好好活着,你有眼睛,又漂亮又可爱,完全可以比我活得更精彩,为什么要放弃自己呢?”
姑娘的眼泪大滴大滴落在刘芳手上。
刘芳又去姑娘家家访。她看不见路,只能让章玉嘉牵着自己。天黑了,她们坐一个多小时的车,又深一脚浅一脚走过狭窄的乡间小道,数着电线杆,才找到那个偏远的村子。
刘芳告诉家长,孩子什么都不缺,缺的就是一点爱。她把母亲的手拉到了女儿手腕的伤疤上:“你不爱女儿吗?”
“爱。”质朴的农家妇女一辈子都没有这样袒露过感情,而当“爱”字出口,尘封已久的心门终于打开了,母女俩抱在一起,痛哭失声。
从2008年起,校长何代乾交给刘芳一份开创性工作——心理咨询。那时,贵州农村学校的心理辅导基本是空白。白云三中地处城乡接合部,青春期与社会转型期交织,千余名学生心理问题丛生。
刘芳把自己的工作概括成四个字——用爱倾听。
在她建立的“成长档案袋”中,学生塞进了各种各样的纸条,把不愿告诉别人的“秘密”向刘芳倾诉——“我无法克制住对她的好感。我的心总是上下浮沉,不知如何是好。”或者,“今天,最疼爱我的奶奶去世了,我想坚强一点,可是怎么也止不住泪水。”还有,“现在的父母对我恩重如山,但我渐渐长大,突然很想回到亲生父母身边去……”
让一个盲人去宽慰明眼人,这的确很少见。不过,任何人面对一个比自己更需要帮助的柔弱女子,再难的事也该想通了吧?
一次,一个陌生人因感情挫折想自杀,错把短信发给了刘芳。电话打通了,她劝导得小心翼翼:“你只是一朵早开的花。有没有意识到,现在的你,其实不是你自己?”
前后三个月,刘芳一次次跟这个不曾谋面的姑娘通话,终于,姑娘有了笑声:“刘老师,我答应你,好好活着。”
刘芳不止一次收到这样的留言:“是您,在我心里点亮了一盏灯。”
那些穷孩子,那点滴的爱
记者采访时刚过中秋节,刘芳讲了一个月饼的故事。
有一年,她布置的作文是《中秋感怀》,男生陈祥写道:“中秋节到了,每个人都在吃着月饼。而我却不知道月饼是什么滋味,甜的?酸的?看到很多人不爱吃,把月饼丢在了垃圾桶里,我好想捡起来吃了。”
刘芳读得心酸,就去他家家访。父母在外打工,他跟老人住在破旧的农家小屋里。刘芳听到窗户上的声音有点奇怪,一摸,连玻璃都没有,几片塑料纸在风中飘摇。第二天,她带给陈祥一个大月饼。
男生咬了一口,噙着泪花说:“刘老师,月饼是甜的。”
很多年后,陈祥工作了,打电话要请老师吃饭。刘芳笑了:“你喜欢吃什么就带我吃什么吧。”
停顿了一秒钟,陈祥说:“我觉得最好吃的是月饼。”
贵州是全国贫困人口大省。学生全部来自农村和进城务工家庭的白云三中,贫困生很多。对穷孩子,刘芳总会多尽一份心力。
有个自幼失去一条腿的残疾男生,刘芳承担了他初中三年的学杂费,又攒钱帮他安假肢。一个中档假肢相当于刘芳半年的工资。没料到,这引发了“爱心接力”。一位干部听说此事,要求共担费用。没多久,假肢厂厂长来了:“我免费给孩子量身定做一个高级假肢。”
终于能双脚走路了,男生跑来找刘芳:“我能不能叫您妈妈?”
叫她“妈妈”的学生不止一个两个。
不久前的教师节,已大学毕业也成了一名老师的袁凤梅发来短信:“刘妈,感谢命运中出现了您。”
读初三时,袁凤梅的父亲病逝,刘芳把她当女儿来照顾。袁凤梅回忆:“我最难的时候,刘妈始终陪在身边。她很少触碰我的伤心事,像阳光一样包容着我。”
中考前,刘芳抱着袁凤梅问:“还有什么问题吗?”
“你要相信女儿。”袁凤梅说,“你眼睛看不到了,还把我们教得这么好。我有什么理由学不好?”
那一点一滴的爱,在孩子们心里留下了长久的温暖。
一个孤儿在日记里写道:“刘老师,初中三年以来,一直都是我们全班四十几个同学看着您的一切,可是您却看不见我们的脸。您只能用心去体会我们对您的爱,用声音来辨别我们是谁。我好想为您做点什么,但是我一个孤儿想做却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就是默默地为您祈祷,希望有朝一日,您能复明。”
有遗憾,更有爱和力量
曾祥雷,刘芳的一个终身遗憾。
那是个有梦想的男生,喜欢音乐和美术,曾经在一篇随笔中写道:“有人说,人生是一片大海。我认为在这茫茫人海之中是一片音乐的海洋,它在唱着生命的交响曲。”
但他初二时辍学了。在这片贫困的大山里,学生常常很小就跟着大人出去打工。刘芳和同事们家访的一个经常内容,就是苦口婆心地劝说家长,让孩子重返课堂。
刘芳把曾祥雷找回来,对他说:“先把书读好,才能更好地追逐梦想。”
学校里有个学生意外丧生,刘芳特意选曾祥雷代表班级去送花圈。这个敏感的男生懂得她的良苦用心,在另一篇随笔中写道:“刘老师是为了让我珍惜生命,不要做一些无意义的事。”
初中毕业后,曾祥雷又读职高,如愿找到了工作。
刘芳没想到,她可以扭转青春期的任性,却无法战胜根深蒂固的贫穷。
2011年的一天,刘芳的手机响了,听到的是一位母亲的哽咽——
曾祥雷死了。
他去架桥工地打工,在一场事故中,从40米高处跌落下来。
整理遗物时,人们发现一封还没来得及寄出的信,两页纸,写于他死前一周,是写给刘芳的:“我一次次逃课,您一次次把我叫回来,一句都没有骂过我。现在工作了,很开心。但每次想到您眼睛不好,我就很难过。等我挣了钱,一定帮您治好病。我就是您的儿子。有什么事情,您喊一声,我就会来的……”
这,是人们所知的他最后一个愿望。
刘芳的另一个遗憾是儿子。
她最后一次看清儿子阿牛的脸,他才七八岁,现在都读大学了。尽管能摸到儿子的鼻子、嘴巴、胡茬儿,她却只能想像,他长得帅不?黑不?她遗憾没能亲眼看到儿子的成长,更遗憾没能给儿子像其他妈妈那样的照顾。十多年来,关于儿子的每一缕记忆,都伴着甜美与刺痛。
才3岁,阿牛就会说:“妈妈不抱,宝宝自己走。”
从五六岁起,他每天早上都是先送妈妈上班,自己再上学,风雨无阻。
那时在白云区,常有人看到这个场景:一个小不点的孩子牵着妈妈的手,左右张望着过斑马线。有车,他就说:“妈妈不要动。”可以过了,就喊:“妈妈快跑快跑快跑!”
刘芳的丈夫常年在外打工。在母亲搬来同住之前那些年,刘芳都是独自带孩子。因磨砺而早熟的孩子,对妈妈有着更深的爱。
“我妈妈是个很平凡的人,但是做了很不平凡的事。”在小学作文中,阿牛写道,“她的眼睛看世界是黑暗的,可她的心在什么地方都会发光。”
自打刘芳坚持站在讲台上,就非议不断:“一个盲人,还教什么书啊?”但她有一种倔强的自尊——压力越大,越要站得直!而来自身边的爱和支持,则是她的力量源泉。
很多同事都当过刘芳的“秘书”,帮她打印资料、整理教案,领着她去吃饭、逛街、聊天。学生们都争着去搀扶她,把她牵到讲台上,还把粉笔、黑板擦放在固定位置,这样她一伸手就能拿到。
她的善良、乐观与坚强又感染着身边每一个人。有个同事的女儿要做手术,血浆不够,她第一个报名献血。全校师生都知道她的存折密码,谁有急需都可以借用。
“刘芳给我们很多力量。”同事毛艳红说,“她都认真地活,我们有什么理由随便过?”
一条河流奔腾不息
刘芳爱读书。
甚至失明之后,她也常去逛书店。打开一本书,把脸埋进去,深深吸一口,当墨香弥漫胸腔,那字字句句就仿佛飞了出来,如萤火虫般环绕着她,让她沉醉不已。
她小学五年级写了第一首诗,后来在报刊上发表过一些小作品。电脑装了盲人软件后,经常敲点东西就成了她最大的乐趣。令人惊叹的是,她先后完成了两部长篇小说,一部17万字,一部28万字,其中一部已经出版。
2011年7月,她和一些年龄相仿的同事去外地参加培训,闲谈间,大家谈起了共同的青春岁月。有人随口建议:“你也写写我们的青春呗。”
那一晚,她失眠了,十几年人生风雨如海啸般涌上心头。一张张远去或变老的面孔,一群群来了又走的学生,校园里每个角落,大山里的偏远村庄,那些欢笑,那些泪水……一桩桩、一件件,像是得到召唤一样浮现脑海,让她心潮澎湃,血脉贲张。
回到家,她打开电脑,一口气写了两千多字。此后,在教学、做家务、督促孩子写作业的间隙,她每天坚持写作,顺畅时一天能写5000字。
万籁俱寂的夜晚,她盘腿坐在小桌前,手指轻触贴着特殊标记的键盘,听着读字的机械之声,一路敲下去。黑暗里似乎打开了一个舞台,故事轮番上演,如河水般奔流不息。她要做的,就是把它们记录下来。
这部历时8个月写成的《石榴青青》,80%以上的内容是真事——一群“70后”年轻教师坚守西部农村的酸甜苦辣、悲欢离合。
这本书色彩明丽、幽默风趣,很多细微观察比其他作家更敏锐。
海伦·凯勒曾在《假如给我三天光明》中记述,一位明眼朋友在树林中穿行了一个小时,却说“没看到什么特别的”。而对她来说,一块树皮、一朵花、一只小鸟的跳跃、一股小溪的清凉,都那么美,像“一场极其动人而且演不完的戏剧”。
刘芳深感共鸣:“明眼人总以为世界的千姿百态是理所当然的,只有失明之后才懂得珍惜。”
“比如灰尘。”她说,“很多人抖被子、拍枕头,都抱怨‘好大的灰呀!’对我来说,每一颗灰尘都是有生命的,跳跃在记忆之中。以前在阳光中看见灰尘,从没注意过它们,现在灰尘随风飘动的样子却令我神往。”
很多曾被忽视的细节,写作时竟历历在目。
那些搞怪、尴尬的场景,让她忍俊不禁;那些求知若渴又困苦无助的孩子、那些美景与贫穷交织的山村、那些因生活重压无奈离去的同事,让她笔重千钧。
2011年4月的一天晚上,敲完最后一个字,刘芳仰面瘫倒在沙发上。心绪从主人公感伤的世界里缓缓退潮,归于平静,像漂在一片平缓的河面上随波逐流。她仿佛重过了一遍人生,如今只剩灰色“水波纹”还在眼前晃动。而顶灯在眼皮上照出的光晕,像新的希望在远远地召唤。在小说的前言中,她写下一句话:“一条河,在地面奔腾时是一条河,在地下流淌时还是一条河,最后它们都奔向了大海,在那里它们的灵魂是平等的。”
(2015年10月25日新华社)
她的心中有个太阳
——记贵阳市白云区第三中学盲人教师刘芳(上)
◎黄娴
“她身上的乐观坚强、开朗善良,是鼓舞我们的力量。”毛艳红谈起同事刘芳,眼里满是崇敬。
刘芳,贵阳市白云区第三中学的盲人女教师。她双目失明却没有被黑暗吞没,反而活出了前所未有的精彩。凭着超人的毅力,她教书、写书、救助贫困儿童,在黑暗中用心拥抱光明,用满腔热忱温暖了身边无数人。
1997年,26岁的刘芳被确诊为视网膜色素变性,这种病症将会导致眼睛失明。面对年迈的父母,8个月大的儿子,风华正茂的刘芳内心崩溃了,“整夜整夜睡不着,难过、害怕、绝望各种情绪都有。”
“能怎么办呢?只能面对现实。”经历了半年的痛苦挣扎,刘芳想明白了:“与其一直纠结,不如拥抱光明,做一个内心强大的人。”
下定决心面对现实,刘芳的日子变得多姿多彩,在完全失明之前,她找美术老师学习绘画,抓住一切时间阅读大量书籍;在家,她洗衣扫地、在跑步机上锻炼……“多样的爱好让我有了排解痛苦的渠道,我要把这美好的世界留在记忆里。”
教师是刘芳从小就梦想的职业,有人建议她病退或休息,她婉拒了:“那样我的生命就真的终止了。”但一个盲人老师如何留在讲台上?刘芳付出了超过常人的努力。
为了教好书,刘芳把初中三年的文言文全部背了下来,其他重点、难点也一一记牢,把几大本厚厚的讲义全都装在了心里;作文放在教室里批改,让孩子们自己朗读作文,全班同学一起修改、点评、打分,锻炼孩子们听、说、读、写的能力;说、学、逗、唱,刘芳几乎把自己变成了相声演员,用生动的课堂吸引孩子们的目光;眼睛看不见,要汲取知识,就用听的,电脑上听、播放器听,刘芳说,她一年至少要“看”10本书。
辛勤的付出得到了回报,她教的班级语文中考成绩名列前茅。听说她可能不再担任班主任,学生们跑去求校长:“一定要把刘老师留下。”
2007年8月,刘芳转型担任学生的心理辅导教师。为配合德育教育,刘芳把多年不用的广播站建立起来,亲自培养播音员,既提高学生的普通话水平又培养了一群诗歌朗诵爱好者;她在乡村青少年宫和学校开设道德讲堂,把道德模范的感人故事讲给全校的学生听,身边人、身边事,触动每一个幼小的灵魂。
8年来,全校25个班级每个学期她要做50个以上的微型讲座,她在广播站和大操场上为全校师生讲授德育大课。她的心理咨询课很受欢迎:课上,孩子们敞开心扉和她交流想法,课下很多学生还会跟她讲悄悄话。刘芳耐心地帮孩子们解决成长中遇到的各种问题,孩子们很信任她。
“没有人是完美的,要有勇气接受自己的不完美,创造属于自己的人生价值。”面对生活的磨难,刘芳选择在黑暗中拥抱光明,用美好的心灵和行动给予他人光明和感动。
(2015年11月23日《人民日报》)
用爱照亮生活
——记贵阳市白云区第三中学盲人教师刘芳(下)
◎黄娴
“亲爱的老师,您用心灵沟通彼此的情感,用爱心照亮生活的昏暗,用真诚消散人生的迷茫,世界因您而闪耀美丽的光芒。”这是学生袁凤梅教师节发给刘芳的短信。
袁凤梅永远记得那年临近中考,父亲病逝,母亲改嫁,幼小的她茫然不知所措,万念俱灰。刘芳在这个时候给予了她走下去的力量,照顾生活无微不至,精神上时时鼓励,最后袁凤梅顺利考上高中,考入北京师范大学,并于2013年回到贵州,成为一所郊区学校的老师。在她心中,刘芳就是做老师的标准。
“是爱的力量让我坚持到如今。用爱温暖学生、回报社会。”这是刘芳的人生信条。在当班主任期间,刘芳带的班级大多是学校的“问题班”,但她从来没有放弃过对任何孩子的教育。“孩子只是遇到了成长的烦恼,需要给他们一种爱的疏导和力量,帮助他们平稳度过充满困惑的青春期。”
从2008年起,学校交给失明的刘芳一份开创性工作——心理咨询。
为做好这份工作,刘芳参加了专业的心理咨询师培训,“我始终坚持一个原则——用爱倾听。”相较于给学生讲大道理,刘芳更愿意用耐心和爱心倾听学生们的故事。在她为学生建立的“成长档案袋”中,学生塞进了各种各样的纸条,把不愿告诉别人的“秘密”向刘芳倾诉。
一次,刘芳收到一条短信,一名在校的高中女生,因为一段情感挫折要轻生。收到短信后,刘芳立即拨通了对方电话,耐心给她讲述自己的遭遇、人生的价值和可能遇到的种种波折,经过多次的电话和短信沟通,女孩终于走出了阴霾,决定重新参加高考,勇敢面对人生。
在心理咨询室里,刘芳接待了几百个留守孩子、单亲家庭的孩子和学困生,她以最大的包容心陪伴这些孩子一起健康成长。不仅如此,自从刘芳的电话被公示以后,找她解决问题的家长和校外人员也多了起来,她从来没有拒绝,“这才是我的价值所在。”刘芳说。
在刘芳看来,一个老师不单是教书育人,还应该具有一种社会担当。刘芳每个学期都要为困难家庭的学生募捐学费和衣物,鼓励他们完成学业。2014年在她的新书签售会上,她把第一笔收入5000元捐献给了白云三中,帮扶那些贫困家庭的学生完成学业。几年来,她被多次邀请到其他学校和单位作报告,以亲身经历和教师的社会责任心感染着身边的每一个人。
2012年,刘芳创作了17万字小说《石榴青青》,小说反映了农村学校的发展变化和一群年轻人的理想追求。刘芳说,她想通过这部小说让更多的人关注农村教育,关注农村孩子,希望更多的师范生能到农村教书。
(2015年11月24日《人民日报》)
走出黑暗
——再访盲人女教师刘芳
◎刘佑清
2016年2月22日,元宵节。
刘芳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电视上播放着各地庆祝元宵节的活动。闺蜜毛艳红特意给她煮了一碗汤圆,芝麻馅的。
吃完之后,刘芳对闺蜜说,我要水杯。
闺蜜语气赌气般强硬:“自己拿,你摸得到。”
刘芳笑。
这是刘芳生活中的一个小片段,在此之前,包括贵州都市报在内,多家媒体都曾对她敬业奉献的事迹有过报道。她是贵州省白云三中的教师,也是一位盲人,尽管如此,她一直坚持在自己的岗位上。2015年,她获得贵州都市报举办的都市年度人物奖,也是在这一年入选感动中国人物。
她头顶诸多光环,但这位盲人女教师说,自己最想要的还是那种小资又散漫的生活。
我所从事的工作也是平平淡淡,没有那么惊天动地。我不是那么的高大上,我和闺蜜总是这样,会开一些玩笑。闺蜜会说,你长得真的丑,但是丑得自然。呵呵,自然就是美,看习惯就好了。
“我是一只破茧而出的蝴蝶”
摄影记者说要拍照,刘芳连忙整理自己的头发和衣服,然后拉着摄影记者的手说:“这是我第一次把头发披着出镜呢,衣服也是今年的新衣服,可要把我拍好看点呀!”
刘芳的微信名叫“蝶翅随风”,意指“我是一只破茧而出的蝴蝶,要换一种心态去生存。”
她曾用了10年时间从光明走向黑暗。1997年,刘芳夜盲的症状蔓延到白天,然后她被医院确诊为视网膜色素变性,这会在不久的将来导致她失明。这期间,她学习画画,试图记住这些可能再也看不见的色彩;她背下重点篇目,即使失明也能站在讲台上继续授课。更重要的是,她用这10年时间,让自己的心态转变。
2007年,刘芳彻底失明。
2006年,我才真正承认自己是一个盲人。于是,我决定申请办理残疾证,这证明我已经正视自己的情况了,心态也就慢慢改变。
这一年,是我人生的拐点,如果原来的世界是狭小的,阴暗的,心态转变之后,人生就敞亮了。
这种心态转变的例子很多,比如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密集地接受媒体采访。
最初我很高兴,呀,我上电视了。另外一个小心思是,看看自己的眼睛经媒体报道后,是否还有治疗的可能。
可是后来,虽然媒体采访越来越多,关于自己眼睛治疗的消息却没有。这一度让我不喜欢和记者聊天,但后来想想,记者其实也和我一样,热爱这份职业,于是我也就释然了,高高兴兴地接受他们的采访。
我曾写过一首诗来描述我心态的转变,其中一节是这样的:
风景在那里
四季在那里
温暖阳光在那里
整个世界都在那里等你
我以自己的方式倾听世界倾听自己
“老师,你的雀斑也很美”
对于刘芳来说,心态转变一直都在发生。
刘芳说,曾经的她说话冷嘲热讽,针针见血,也得罪了不少人。得知患有眼病之后,她也时常用尖酸刻薄来伪装和保护自己,就像小时候战战兢兢地骗别人:“你别想欺负我,我家有五个哥哥。”
而就在自己想通了接受自己失明的事实之后,自己也开始重新定位。
一个盲人教师,也可以找到自己的位置。
她说:“一天当中,情感最丰富的时间是晚上,因为黑夜笼罩着你,更能静下心来思考。对于你们来说,只有晚上,而对于我来说,我的24小时都能安静地思考。”
周边的人和事、一些细微的变化,刘芳却感受特别明显。
比如以前和同事的关系,有的比较紧张,时常唇枪舌剑。但自从她看不见之后,就感觉再也没有人质疑她,也从不在她面前提眼睛。不管是不是曾经和她有过节的,在校园里,都愿意拉着她。
正是因为这样的改变,刘芳随时都收获着满满的感动。
我带的最后一届学生,到初三了。
快进入中考,我不允许他们迟到,但有一天早上,一个叫夏文的女生就迟到了,我很不开心地对她说,天,你都会迟到。她低着头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下课后,她来到我的办公室,没有说话,而是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圆圆的饭盒,还是温热的。她把盖子打开,里面是满满的蛋炒饭。
我含着眼泪吃着这盒蛋炒饭。
小女孩还在旁边说,老师,你昨天说最馋蛋炒饭,我一早就给你做了,可是鸡蛋没炒开,敷在饭上了。
听着这样温暖的话,我早已哭得不成样子。
现在,只要是白云三中的学生,我都教过。走到哪里,总会传来一个曾经教过的学生惊呼:“刘芳老师,你在这里啊!”然后主动报上自己的名字,在哪个班级,现在正在干什么工作等。
这样的相遇让我觉得很开心。如果是其他老师,或许就只是问个好而已,哪里还会说这么多话呀!
当然,最让我开心的,还是学生们经常夸我,“老师,你看不见,但你是真的美,你的雀斑也很美。”
我想说,虽然我失去了光明,但我获得的依然很多,我曾经的一首诗可以印证自己的想法:
看得见的苦难不叫苦难跨过它
装得下的苦难不叫苦难包容它
留下的是珍珠冲走的是细沙
“因为失明,我摸索出一套独特的教学方法”
刘芳家里的阳台很宽敞,她在这里放了两个藤椅和一张桌子。角落上,还有一个半圆的吊篮,她可以坐在上面发呆。
因为家住17楼,从阳台放眼望去,大半个白云区尽收眼底。她的客厅里还放了一面很大的镜子。
她的理解是,虽然我看不见,但是我的家人、来家里的客人能看见呀。“比如这面镜子,很大很高,个子再高的人都能照到全身。万一哪天姚明来了呢?当然,个子不高的人也能照到,万一哪天郭敬明来了呢?”
她并不觉得享受不到这些硬件设施会失落,而是觉得自己的“优势”在其他地方。
无论是教学生,还是教自己的儿子,我都摸索出一套自己的独特方法。
比如在我的心理咨询室,我会让孩子蒙上眼睛,体会一个盲人的日常生活。这样他就会发现,自己遇到的困难就不算什么。
成为心理咨询老师之后,娃娃觉得我看不见,这样就不知道他们的微表情。
有的时候,到心理咨询室的孩子并不说自己的名字和班级,就这样找我诉说。我觉得,自己有的时候也会成为“树洞”的角色。他们会对我倾诉自己内心的秘密,而且丝毫不用担心我会知道他们是谁。
我能做的,要么是认可、承认他们,要么就是疏导他们,陪他们哭,陪他们笑。
日子久了,他们就会觉得,这个看不见的老师,很有安全感。
有个姓涂的小男孩,时常遭遇家暴,特别叛逆。每次,我要去网吧把他揪回学校,然后拿钱给他吃早餐。
有一次,他甚至偷了别人公司的钢缆,致使公司损失50万元,而他把这钢缆卖成800元。我找他谈了很多次话,这个男孩对我说:“刘老师,我保证以后偷东西,绝对不偷你的。”
这让我哭笑不得。
我还是没有放弃,依然关心着他。
最近,我得到关于他的最新消息,这个男孩毕业后去学厨师了,走正道养活自己。
另一个优势是,学生们总是呵护着我。
在班级上,我会拿个小抹布,这里擦擦,那里擦擦。娃娃们看见了,就会一把抢过来,然后强势地说:“让开,我来擦。”
当然,对儿子的教育我更有优势。
比如我写诗,会让儿子过来帮我看看是不是有错别字,他就会非常认真。到后来,我发现他也会写诗,读大学的他,还会写说唱的歌词。
虽然是个男孩子,但他的房间比谁都整齐。家里来了熊孩子,他会再三叮嘱,东西在哪里拿的,就要放回原位。
虽然他不说,但是我知道,他是怕我再去收拾。
我不放弃每一个孩子,我觉得他们年少时犯过的错误都是可以改正的,所以我有一段这样的诗歌:
有人问我,
你还记得那些山川湖泊的模样吗?我说记得。
山都有着坚硬的下颌,水都有着迷人的眼波,
弯弯曲曲是人生必经的路,高高低低是生命必备的坡。
“我想要一种小资又散漫的生活”
刘芳的卧室里,挂着一幅闺蜜辛苦搜罗来的十字绣。
这是她最喜欢的一幅画,她也向往画上的生活。
一个单独的空间,一把贵妃椅,一个女人,长发飘飘,拿着一本书,用最舒服的姿势坐着。茶几上的咖啡,还冒着热气。
“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有点小资,有点散漫。”刘芳说。
然而,自己想要的生活往往很难得到。
如果你看见一个盲人坐在路边拉二胡,你会觉得正常,但如果一个盲人或者肢体残疾人士像正常人一样工作,在很多人看来,就不正常了。
我多想,大家能像看待正常人一样看待我们和我们的工作。
我必须承认,我有不便之处。
比如电视的背景墙,我始终不太喜欢。我想要一种森林的感觉,绿色的,意境悠远,结果成了这种灰不溜秋的。
又比如儿子写的字很丑,但是我看不见,就无法督促他写字。有时候儿子说作业写完了,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真写完还是假写完。直到老师打电话反映儿子作业没做完,我才知道真相。
但正因为如此,我更希望自己能融入普通人的行列当中,比如像常人一样,站在讲台上。而不是反反复复地说我,你都看不见了,还逛什么街呀,万一摔着了怎么办?你还挑什么衣服啊,自己又看不见。
时间久了,同事们甚至会忘掉我是一个盲人。她们甚至会拉着我问,刘芳,你看我新买的裙子好不好看?
我回答说,来,我摸摸看。
同事这才会意识到,原来我是看不见的。
虽然有些小小的尴尬,但我很喜欢这种再普通不过的对话。
有人问我
看不见了你害怕吗
我说害怕
因为那不是闭上眼睛
等待一次甜蜜的亲吻
而是拥抱之后找不到爱的停顿
有人问我看不见是什么感觉
那是浓雾弥漫
明明知道整个世界就在那后面
花鸟鱼虫
风雨雷电
却怎么也看不见
看不见呢
别再问了
请别再问了
残缺是我永远的名片
微笑却是你镀金的请柬
请给我一个饱含深情的拥抱吧
我就是你心里那片明媚的天
(2016年02月25日《贵州都市报》)
只要内心永远明亮
◎时静
从用美丽的大眼睛观看世界到渐渐走进一片暗黑,刘芳经历了从光明到失明的整个过程,而且这个过程是渐进式的,似乎让她细细咀嚼和品尝失去视力的辛酸滋味。她像海伦·凯勒那样,不气馁,不妥协,不悲伤,用自己的快乐感知世界,用快乐和学生沟通,活出了前所未有的光彩。凭着超人的毅力,她教书、写书、救助贫困儿童,工作比很多正常人更出色。她用一颗坦诚、热诚、真诚的心,照亮了自己,也照亮了身边的无数人。老师喜欢她,学生喜欢她,人们喜欢她,这让她觉得失明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内心的黑暗和姿态的黑暗。
离开讲台,并不意味着人生就失去一切。与语文课一样,她的心理辅导课同样出色。充实和快乐是人的本意,失去这个本意,哪怕她是一个身体健全的人,他的现实和未来可能都是一片灰色。用什么来作为充实的元素?用什么来作为快乐的因子?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不放弃自己,不放弃信念,创造和前进依然是最基本的选项。刘芳深谙这个道理,所以她活得充实,过得快乐。她多次被邀请到其他学校和单位做道德讲堂和职业倦怠分析,话语中,都是满满的坚毅,都是满满的乐观;她的性格,感染着每一个身体健全的人。她甚至在失明的情况下完成了两部长篇小说的创作。显然,她的内心一直在燃烧激情,一直在期待生活与人生的拥抱。在提倡向善向美的今天,刘芳的笑声给予我们更多的是鼓舞激励,是一往无前,是正能量的精彩诠释和有力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