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大红袍的血泪
商丘是商人、商品、商业的发源地,号称 “三商同源”。早在远古时期,“三皇”之一的燧氏老祖就在这块宝地上钻木头,并且钻出了火花,终结了华夏民族茹毛饮血的历史。燧氏老祖便定居此地,建立了燧明国。约公元前24世纪,颛顼、帝喾高辛氏等先后在此建都。
帝喾之子契(阏伯)佐禹治水有功封于商(今商丘睢阳区)做火正,为商族人的始祖,被尊为火神。阏伯死后葬于封地,因为他的封号为 “商”,他的墓冢被称为商丘,这是商丘名称的由来。
商丘地理位置优越,水陆交通四通八达。东临沿海,西扼中原,北接齐鲁,南襟江淮。庄周梦蝶、守株待兔、揠苗助长、朝三暮四、取长补短、江郎才尽等脍炙人口的成语均发源在此地。
文化底蕴深厚的地方戏迷也多。和佘班主签约的那家戏园子老板,就认识一个戏迷郎中。那位先生姓洪,医道精湛,医德高尚,是一位 “一针甫下、沉疴立起”的神医,有着扁鹊那样高深的道行,长着一双华佗那样起死回生的回春圣手。洪先生用不着摇着铃铛走街串巷,挤到堂前就诊的病人天天排成长龙。
大红袍的病情并不严重,无非是通经活络、正本理气而已。洪先生治疗这样的毛病,实在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虽然不敢吹嘘手到病除,但是可以拍着胸脯打包票,包治包愈。不过要想叫大红袍彻底康复,要标本兼治,除了煎服汤药之外,还要辅以针灸。
针灸是技术含量很高的活,扎对了穴位能起沉疴,扎错了地方能让人瘫痪。先生要细致观察病人的表情,不停地询问病人的感觉,及时调整方位和深浅程度,须臾马虎不得。洪先生天天忙得脚后跟直打后脑勺,抽不出时间到戏园子里出诊,只能把大红袍送到杏林药房来看病。
针灸是个累人的活,患者躺在病榻上受罪,先生一刻也不能消停,围着病榻不停地转动,朝不同的穴位上用针。手也不能闲着,不停地各处拍打,还要不停地捻着银针转动,既劳力又劳心,反应慢和体力差的人很难胜任这份工作。
洪先生已是年过半百的人了,忙一会就气喘吁吁了,再说活计得一件一件地干,顾东就顾不了西。儿子一直跟在旁边学活,需要多动手好积累临床经验。洪老先生就让儿子煎药、起针、复核、续诊,同时检查其他床位。
小郎中对老子的安排是欣然接受的,他习医是癞蛤蟆不长毛——祖传。老父亲从小就教他死背《汤头歌》,他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顶上 “忤逆不孝”的帽子。其实他热衷的是唱戏,在学习 “岐黄之术”的时候也没冷落“宫商角徵羽”。他虽然年纪轻轻,早就是著名的票友了,唱腔有声有色,一招一式有板有眼。只是票戏的事得瞒着老父亲偷偷摸摸地进行。老先生是门第观念很重的人,要是知道儿子热衷唱戏的事,立马就会变成黑脸老包,找不到狗头铡行刑,手中那块乌木压方也能把脑浆子砸出来。
大红袍在商丘演出三场,小洪郎中天天坐在前三排看戏,一场都没落下。大红袍的唱腔做打,早就牵动了他的百结愁肠,一场戏看完之后,他就对这个漂亮的小花旦倾心爱慕了。
东西路南北拐,人人都有偏心眼。小郎中概莫能外。他把自己心生倾慕的人和其他病号隔离开来,区别对待。
小花旦住上了单人房间,有了自己的私密空间,心情一下子舒畅起来。女人不会排斥异性的追求,更不会漠视异性真心实意的仰慕。她和小郎中频频见面,接触和交流一天天增多,随着陌生感和戒备心理的消除,心扉一旦敞开,感情的闸阀也就提升起来了。
小郎中是个懂得养生的人,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细皮嫩肉、眉清目秀,也有着强烈吸引异性的磁力。
治好疾病,准备离开诊所重返舞台的那天,大红袍从头上拔下一根鎏金的银质凤头簪,用香萝帕包好送给小郎中,叫他求老爹托媒人去找佘班主提亲。自己一个地位低微的下九流戏子,能和中九流的郎中结成连理,也算是高攀一步了,估计师傅不会嫌好道歹。
小郎中解下腰间一块椭圆形的玉佩,送给大红袍做定情的信物。金簪玉璧,合起来也是金玉良缘的意思。小郎中情比金坚,兴奋异常。他是老郎中的独生子,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尽管戏子的身份不让父母称心,估计自己撒泼闹一闹,撅着嘴两天不吃饭,也就把父母心中的门第观念给拱掉了。看到小花旦认可这门亲事,小郎中喜不自禁,从怀里掏出一个圆形的红木匣子,用棉签蘸着里面的丹砂,撸开大红袍的袖筒,在她胳膊上印了一个圆圆的红点。那个红匣子里面装的是守宫砂,小郎中知道它的用途,也知道如何饲养守宫和配制守宫砂的秘方。
两个小冤家私定终身的感人画面,被老郎中和前来接人的佘班主同时看到了。两位长者都很识趣,同时把头偏向一侧。大概是怕年轻人害羞,也可能是故意回避尴尬,他们把目光挪到不相干的地方装作没看见,也没有当场发表任何意见。
老郎中不是太满意,到后堂去找老伴商量,看看如何劝说自己的独苗苗迷途知返。佘班主也不满意。自己刚刚栽种的一棵摇钱树被暴风吹折了,他再心疼也没办法。人不能胜天,突发性的天灾人祸是不可抗力的。别人想把这棵摇钱树移栽到另外的园子里去,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应的。人为的事情可以阻止,至少要尽人事听天命。
佘班主把大红袍交给老婆调教,自己提着一斤好茶叶,去请戏园子的花老板喝酒。
等级社会是极不公平的,出力的挣不着钱,挣大钱的用不着出力。登台演戏的人出力流汗,劝人向善,传播文化和欢乐,付出的劳动能换来观众的笑声和哭声,却怎么努力都换不来体面。终生在下九流的泥淖里跋涉,日子过得憋屈,走到哪儿都低人一等。给戏班子提供表演场所的戏园子老板不用出力,嗑着瓜子喝酒听戏,佣金抽取大头,还被大家尊崇为风光体面的老板。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想和上层人士说话就得拜托绅士老板,戏子头是没有资格进入上流社会的。
有成就的老板都是出类拔萃的人物,反应快,能力强,遇事不慌。如若不然,他们凭啥把别人的银钱装进自己的背搭?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花老板已经喝出一点味道来了。佘班主找他倾诉一肚子烦心的事,这是难得的大好时机。此时下狠宰他一刀子,他再疼痛都得咬牙忍着,而且会帮着自己往外挤血。
花老板人如其姓,本身就是一个花心大萝卜。他也对大红袍垂涎三尺,正在暗中算计着如何使坏呢。知道小郎中想横刀夺爱,就是佘班主一声不吭他也不会坐视不管的。佘班主主动过来恳求自己出手相助,这是天赐的良机。佘班主不求自己施以援手,自己怎么能榨干他的油水呢?
“这是缺德的事情,必须使出阴损的招数才能奏效。”花老板略微皱一下眉头,故意露出勉为其难的神色。“今天这酒不好喝,我得仔细考虑一下再答复你。自古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你是走南闯北的明白人,明白人不用细讲。有理尚且要使银子,何况我们要做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情。啊,这事你先掂量掂量吧!”
拆散小郎中和大红袍这对苦命鸳鸯,佘班主是王八吃秤砣,铁下心来了。练完功他衣裳也没换,就沏上一壶俨茶端到花老板的卧室里去了。
“老哥痛快一点,你说花多少钱能摆平这件事?”佘班主神色刚毅,言辞坚决,前面就是一堵厚厚的大砖城墙,他也要一头撞破的。
“我还没来得及和朋友见面呢,你也太着急了吧?”花老板洗漱完毕,坐下来陪佘班主喝茶。“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耐心等几天,这事必须从长计议,想出万全之策才能实施。我吃完饭就去找朋友商量,想明白了再告诉你。没长老鹰嘴,怎敢吃叼食?我就是昧着良心惨无人道,也必须把事情做得天衣无缝,永绝后患还得滴水不漏,不能留下一丝一毫的后遗症。咹,你明白了吧?”
等了十多天的时间,佘班主的胃口被吊起来了。大红袍早已恢复如初,在舞台上生龙活虎地演出了。花老板天天到账房先生那儿去查账,确实摸清了这棵摇钱树给他带来的收益,这才横下心来去做伤天害理的事情。
凑着演员都到后台扮妆的时候,花老板把佘班主叫到暗室里密谈。
“想办大事只有两条道。一条是白道,就是官府衙门;一条是黑道,就是叫帮会的朋友出面。”花老板用银钎子把大烟枪挖净,烧了一个大烟泡美美地抽了两口,吞云吐雾之后精神倍增,思路也格外敏捷起来。“这两条路都得花钱使银子,不花钱哪一条路都走不通。”
佘班主连连点头:“这事我知道,您老说得花多少?”
“先拿三百块大洋,白唱七天大戏,我找道上的朋友替你出头。”花老板抓着头皮,露出一嘴玉米菌块那样的黑板牙 “嘿嘿”地怪笑一通。“三百块现大洋给道上的朋友,你唱戏的抽红拿去打点官府衙门,把事情给你做得漂漂亮亮、干干净净。把心放到狗肚子里去吧,拿了钱你这颗摇钱树谁也刨不走了。”
佘班主献媚的笑容僵在脸上不动了,嘴里 “吸吸溜溜”地倒着凉气,像是还没放血的肥猪被屠夫生生剔掉两根肋骨一样。三百块现大洋再奉送七天大戏,将近六百块洋钱不翼而飞了。六百块现大洋,买粮食够小门小户的人家嚼谷十年!可是,花钱能买安,只要有大红袍在,一千块银钱也能挣回来。这个钱不花,摇钱树就长出翅膀飞跑了。佘家班要么重新回到乡下去当草台班,用高雅的艺术置换廉贱的红芋片子,要么就是树倒猢狲散。
听有学问的人说过:同一块石头,在农夫手里只能垒猪圈,在酱园子里可以压咸菜,在雕刻师手里能变成工艺品,在古董商行里能被吹嘘成价值连城的文物。佘班主不敢奢望自己这块顽石会升华为文物,但也不甘心被农夫拿去垒猪圈,天天被污泥猪溺浸泡着。
学戏需要天赋,集市上插着草标往外出售的丫头多得是,可是要想找出一个大红袍这样身板好,盘子靓,嗓子像百灵鸟一样,还能学出一身绝活的丫头,一登台就赢得满堂彩,能和三教九流结上 “台缘”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舍不得老婆逮不住和尚。虽然才来商丘演出不几天,佘班主也已经看到了富裕的曙光。只要有大红袍在前面领跑,佘家班很快就会成为故黄河八百里荒草滩上的一流戏班,佘班主很快就会脱离贫穷,并且越走越远。有山就可以卖磨,尽管现在背搭里还凑不够三百块现大洋,可是有摇钱树在手里,有戏园子的花老板帮衬着,佘班主信心满满。这点坎坷算个球,在戏台上蹦跶十天半月就行了。
酒香不怕巷子深,洪家医馆杏林大药房就在小巷深处,前来求医问诊的人摩肩接踵。一个青衣小帽的仆童站在候诊室的人群中间,精细伶俐的脸庞上布有一丝愁云。他不是给自己看病,也没把患者带来就诊,而是邀请洪先生出诊。东家点名邀请小郎中过府看病,把老郎中请回去就是没完成任务。武林中常说 “自古英雄出少年”,讲究 “拳怕少壮”、“一力降十会”啥的。中医先生完全反其道而行,年龄越大诊治的病人越多,临床经验就越丰富,越能看透症候,对症下药才能事半功倍,所以郎中的年龄越大越值钱。自己有心变通一下,又怕东家恼怒起来踢了自己的饭碗。有道是 “干活不由东,累死也无功”,杨修就死在聪明上。东家似乎也喜欢那些忠实执行自己指令的人,把差事办砸了有东家兜底,用不着自己闲吃萝卜淡操心。自作主张,不按照东家的意思办,把事情办得再漂亮东家也觉得心气不顺。自己还是乖乖地按照东家的吩咐办,别没事找事了。
洪家杏林堂的生意火爆,大小郎中都忙得不可开交。业务量过大的时候,郎中们在家里坐诊尚且接应不暇,出诊的事自然是得推不揽。前来接先生出诊的人家已经考虑到了这个情况,让家童雇了一顶四人小轿,提了一背搭银钱。出诊会耽误收治病人,从大洋上找补。不论是啥样的人物,一般情况下都不会和银钱结仇,硬通货还是很有面子的。
小郎中被青衣小帽的仆童领进一所靠街面的大宅门。这家主人号称林员外,牛皮哄哄的,据说是黑白两道通吃的人物。他的五姨太病了。五姨太是最受宠爱的小妾,只要能把她的疾病治好了,主家认花大价钱。
男女有别,授受不亲。小郎中没有孙悟空那样的本事,不会悬丝诊脉,必须亲临现场才能操作。主家把他带进后堂内室,把顶子床上的布幔放下来,让患者伸出一截胳膊,再在手腕上铺上一方萝帕,让小郎中隔着丝巾号脉。
中医讲究 “望闻问切”。一帘布幔把小小的空间分割成两个世界,“望”和 “闻”被排除在本次的诊疗程序之外了,“切”还隔着一层丝巾,也无法清清楚楚地感知,只能感觉到僵硬和寒冷,像一只行将就木的垂危老人一样。还剩下一个 “问”。受 “非礼勿言”的束缚,也不能想说啥说啥。
小郎中不停地揩着脸上的汗水,心里十分紧张。好在他自幼深得乃父真传,医道还是不俗的。从脉象上看不出有啥大毛病,听声音有些体虚气短。小郎中谨慎地问及排泄情况,病人说这几天连水都喝不足,尿稍有一点,大便一些全无。这分明就是饿出来的毛病。治病的良药就是馒头米饭,佐以鸡鱼肉蛋疗效会更好。小郎中很想拂袖而去,这样的毛病太好治愈了,根本用不着开药方。可是不开药方怎么收取诊疗费?行规也不允许。
小偷的行规是 “贼不走空”,即便走到家徒四壁的穷家破院,有一根草棒也得顺出来。带到外面丢掉是自己的施舍,绝不能做不成生意。医家出诊必须开处方,针砭药石必须卖出去一样。
小郎中想起了父亲给他讲述过宫廷里的药膳,提笔写下了乌鸡、肉桂、党参、大枣、当归、茯苓等补品,安排主家用砂锅炖好,放盐少许,连肉带汤一起吃净,先吃三只乌鸡,再熬一副温补祛寒袪湿的中药喝下去,五姨太一准就康复痊愈了。
小郎中拿着诊费喜滋滋地回家了。诊所里就诊的人潮已经褪去,老郎中正在药柜旁用药杵捣药,老太太在后面的厨房里拾掇饭菜。爷儿俩都很高兴,忙里偷闲地小酌两盅。
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大小两位郎中脸上的笑纹还没褪去就祸起萧墙,衙门里的捕快扛着枷锁过来拿人了。
小郎中医治的那位五姨太,吃完乌鸡就一命呜呼了。乌鸡是小郎中叫吃的,也是按照小郎中的方子用砂锅文火慢炖的,小郎中成了杀人嫌疑犯,即便被冤枉了也是百口莫辩。
盗亦有道。林员外是涉黑的人物,黑道的行规是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拿人钱财为人消灾”。他拿了戏园子花老板的银子,就得忠于职守,再棘手的事也得想办法摆平喽。
林员外和花老板在这次诬良栽赃的行动中,是分工协作的关系。林员外收取一份自己应得的佣金,把污水泼到洪家医馆小郎中的头上,也陪着小郎中对簿公堂,但是上下打点的银子由花老板出。
会做官的老爷们都和匪盗过从甚密。一是匪盗们经常孝敬官府的老爷,二是官老爷们也时常利用黑道的混混摆平一些自己不便出面的事情。黑钱都是带血的。强盗和贪官沆瀣一气,收了黑钱就把良心扔到一边,随意草菅人命了。
洪家老郎中被憋得一口气没上来,中风瘫倒在床上了。洪老太太是个妇道人家,又没有亲戚朋友帮衬,光知道捂着脸哭泣,不懂得官场应酬。
老爷好比墙头草,哪边风大哪边倒。洪家的人偃旗息鼓了,只有花老板这边的阴风在吹,老爷的屁股自然就偏到林员外那边去了。
官老爷是个酸得倒牙的腐儒,不论干啥都好咬文嚼字的。他判定小郎中死刑,却不说 “斩立决”之类的官话,在告示上写下了 “一刀之罪,定于某月某日行刑”字样,用上大印张贴出去。
听说儿子要挨一刀,老郎中夫妇马上看不到太阳的光辉了。儿子的身板原本就不硬朗,侩子手那把鬼头刀又锋利无比,一刀也就足够了。一刀下去,儿子的头颅肯定像皮球一样,在尘埃中打滚了。老两口失去了生存的信念,生命的堤防随之垮塌。
善良的老太太从药柜中找出砒霜,把砒霜化在温水中又放了一把冰糖,搅匀后服侍老伴喝下去,再把老伴喝剩的这种混合饮料倒进自己的肚子里。她和老伴一同先到奈何桥上去,为马上赶往阴曹地府的儿子探路。她也没忘记在砒霜里掺上冰糖,让受苦的老头子在弥留之际品尝一下人世间的甜蜜。
林员外和花老板听到噩耗后第一时间赶到现场。他们是到洪家趁火打劫的,借帮忙料理后事为名,大肆变卖洪家的资产和房产。佘班主心怀愧疚,自己原本就想对小郎中略示薄惩,叫他断了勾引大红袍的念想,没成想把事情做得太过了,居然断送了几条无辜的性命。可是船到江心补漏迟,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也只能昧着良心将错就错了。
大红袍满腹悲恸,她没去洪家医馆哭丧。人死不能复生,哭得再厉害有啥用?徒增悲伤而已。她要到刑场上去,看望那个深爱自己,也是因为自己罹祸在身的爱人。
刑场上人头攒动,小郎中跪在地上等候着午时三刻的到来。他的灵魂已经出窍了,木讷讷地耷拉着头等死。刽子手头上缠着红头巾,脚蹬麻鞋,下身是大红的灯笼裤,上身光着脊梁,鬼头刀反抱在怀里,闪着耀眼的寒光。知府老爷坐在芦棚上监斩,师爷站在刑场中间宣读告示。芦棚下面燃着三炷报时的信香,飘着三缕袅袅的青烟。
“前来探视送行的亲人快把酒肉端上来,午时三刻就要送小郎中上路了。”刽子手张开瓢叉一样的大嘴,扯直了嗓子大声吆喝:“人活百岁也是死,不如早死早托生。别怕爷们,咱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听到吆喝,大红袍抱着提盒走进刑场,把一壶好酒四个拼盘摆开,放到小郎中的面前,给他斟酒布菜。
“这位大哥行行好,求你件小事中不中?”大红袍可怜巴巴地看着刽子手,泪珠扑簌簌地往下掉。
“啥事?你说说看。”刽子手也懂得怜香惜玉,凶悍的表皮里面包裹着一腔柔情。
“我和他名义上相好一场,其实啥事都没办。承蒙他如此痴心错爱,为我搭了一条性命,我想求大哥把他的辫子割下来,也是今后的念想。”
“好个有情有义的小娘子,哥哥我成全你了。”刽子手拽住小郎中脑后的狗尾巴,用鬼头刀从根部切削下来,递到大红袍的手中,张开了吐不出象牙的狗嘴说道:“你的小情郎死了,哥再给你找个相好的咋样?”
“这事以后再说,你先不要急着行刑,我有要事面禀知府大老爷。”大红袍委托师兄弟姐妹看护着小郎中和刽子手,自己拿着小郎中辫子跑到芦棚下面双膝跪倒。“有禀青天大老爷,民女有一事不明,特来请教大老爷。”
“好好,有啥事情,但说无妨。”知府大老爷好为人师,看到一个漂亮的女子前来请教问题,像三伏天喝了一气井拔凉水一样,那叫一个爽。
“衙门贴的告示说小郎中该受一刀之罪,是不是只砍一刀?”
“对呀。一刀砍不死算这小子命大,本知府当场无罪开释。”
“此话当真?”
“本老爷说一不二,令出法随,绝不反悔。”
“好。大老爷您看,这是刽子手从小郎中头上割下的辫子。”大红袍把辫子呈到芦棚上,紧盯着知府说:“小郎中已经挨过一刀了,已经受刑完毕了。请大老爷下令开释。”
“这——?”知府沉吟一下,本想按 “刁民无理取闹”处理,叫三班衙役把她轰出法场。可是看到大红袍的身段和脸盘,知府心里痒痒起来,便淫笑着不怀好意地说:“放了小郎中可以,但是你要到我的后衙去唱三天堂会。叫你的班主前来具保,画押放人。”
所谓 “初生牛犊不怕虎”,是小牛犊子涉世未深,没见过老虎伤人。更有甚者,牛氏家族自恃身高力大,以为牛可以吃掉老虎。有关 “唱堂会的挣钱多,要给主家暖被窝”之类的传言,大红袍多少也听到了一些。可是年轻人血气方刚,自认为有一身浩然正气,也会几手三脚猫的功夫,只要宁死不从,你知州大老爷又能奈我何?
堂会结束之后,大老爷让丫环把大红袍带进后堂。大红袍早有准备,穿着一身练功服,脚上是千层底的 “蹬倒山”麻鞋,收拾得手紧、腰紧、脚紧,利利索索,方便格斗、跑步和跳跃。
大老爷年龄偏大,又被酒色淘空了身子,想武力降服大红袍是痴人说梦。几个回合下来,知府老爷就气喘嘘嘘、汗流浃背了。他坐在床上索性停止博弈,拍拍手叫几个如狼似虎的家奴过来,把大红袍绑在一个龙门架上,固定好手脚堵上嘴巴。
知府老爷像猫戏老鼠一样,拍拍大红袍的脸颊,面目狰狞地鬼笑着。“老爷我是讲理的人,讲究的是心甘情愿、两情相悦。君子不强人所难,我一定叫你亲口答应,绝不鲁莽强迫。你要是同意了就点点头,我们马上脱衣上床,钻进被窝里颠鸳倒凤。良宵一刻值千金,洞房花烛夜不能这样干耗着。如果你不同意就摇摇头,老爷我到其她小妾房中去歇息,他们换另外一种方式和你继续协商。”
大红袍满腔怒火,因为嘴里塞着手帕,想骂人吐不出声来。她两眼往外喷火,坚定地摇了摇头。
知府大人守信如节,果然抱起官服走了出去。两个丫环提着笼子进屋,把两只狸猫交给屋里的男人。那几个彪形大汉把大红袍的裤腰带解开,把狸猫放进她的两条裤腿里,又把裤腰裤腿狠狠地扎紧了。他们手里拿着蘸水的马鞭,和颜悦色地劝说大红袍:“你就顺从老爷吧,现在是最后的机会。我们一动手你可就遭大罪了。那时候再应承就晚了,到地狱里走一圈名节照样保不住,老爷还会轻看你。”
大红袍没受过刑罚,自认为武身子有抗击打的能力,对狗腿子的话不太在意。她还不明白狗腿子为啥要往她的裤筒里面放狸猫,摇摇头马上就把谜底揭晓了。
大红袍刚一摇头,狗腿子的鞭子就落了下去。他们没打大红袍,而是抽打她裤腿里面的两只狸猫。狸猫负痛在大红袍的裤管里上蹿下跳,八只可以撕碎老鼠的铁爪子是锋利无比的。大红袍的脸色变了,眼睛凸了,裤腿底部流出了殷红的血水。
三天以后,大红袍被佘家班的人从老爷的府衙中抬了出来。她饱受精神和肉体上的双重摧残,已经奄奄一息,没有人样了。
小红袍的泪水 “哗哗”的流淌,她没想到师傅也受过非人的折磨。大红袍拿出一件香气四溢、绣着杏花的肚兜让徒弟贴身穿起来,又拿一盒守宫砂交给干闺女。她告诉干女儿,穿上这件肚兜今后就不会生养了,肚兜里面缝着一副用麝香配制的绝育药,自己也是用这样的肚兜伴陪青春的。咱们这样下贱苦命的人,要孩子干啥?叫他们继承我们的苦难,像狗崽子一样叫有钱人随意欺辱吗?师傅看过你的乳房,你是单乳头双乳晕,这是多子女的标记。如果不采取措施让你叉开腿随便生养,你活不到老就被苦死累死了。师傅看到你被禽兽凌辱不难受吗?难受还会任由他们胡作非为?咱们斗不过人家,只能像狗一样地活着。
男人动情女人怀春,这是天经地义的。师傅也是从年轻的时候过来的,知道茫茫人海中或许能碰上让你心动的男人,我们只能花前月下地热乎一阵子,不可能终生相守。这就是戏子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