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阴差阳错
打完春牛编笼头,勒住牛头封牛口。河边看到绿杨柳,田里耕牛遍地走。这是故黄河八百里荒原上流行的农谚,是说立春之后就要准备农耕。勤于农事的人更信奉 “一早三光,一晚三慌”之类的训诫,等不到立春就到牲口市上转悠。
八百里荒草滩上还有一首农谚: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凌上走;五九和六九,河边看杨柳、耕牛遍地走;七九六十三,行路的君子把衣担;八九杨花开,九九燕子来。数九结束之后,冬天宣告结束,人们开始往田野里播种希望,等待秋后收获成果。
俗话说 “春打六九头”,精明人不到 “五九”就开始购置牲畜整治农具了。过完大年,春联、门钱还没褪色,炸炮仗留下的碎纸屑随着微风四处旋转,诉说着年节的喜庆。八百里荒原上的乡亲们早就有了一肚子烦恼,因为尾随春节而来的,是青黄不接的 “春荒”。
在 “春荒”那段难熬的日子里,穷人家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小户人家扛不住灾难的击打,剜肉补疮地倾听着肚皮的诉求。这时候,他们往往把牛栏里的大牲口和房前屋后的树木甚至把儿女送到集市上去,换几个镚子买粮食安慰肚皮。这时候,树苗刚刚开始返青,蓬头垢面的娃娃们嗷嗷待哺,大牲口饿得皮包骨头,走起路来一摇三晃,像沉疴缠身的病汉。这时候叫卖家自己喊价,他们也是咬牙放血,不敢往中等价位上攀缘。
柳至善的父亲善于购买这样羸弱不堪的瘦马和架子牛。这一类不怎么入眼的大牲口,是方家高手笔下尚未润色的好文章,是顾恺之、吴道子那样的画圣描绘出还没来得及点睛的蛟龙,稍一用功就大功告成并且是人间极品了。老族长把弱牛瘦马牵回家去费几把麦麸子和碎杆草,下功夫在牲口棚里住上一个多月,就让那些牲口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再牵出牲口棚的时候,一个个滚瓜溜圆,毛色油光水滑,一个比一个精神。
开春之后,被育肥养壮的瘦马弱牛,都成了面目全非的健勇骁将,深翻土地、轧碌碡拉碾子,负重驾辕子,一概不在话下。走沟过坎,跋涉泥淖,甚至是蹚浅水的沟壕,全都健步如飞、如履平地。这时候把它们拉到牲口市上去出售,它们的身价就像二月份的纸鹞,飘飘荡荡的直往上蹿。
半个月前,大柳寨的老族长带着他百年之后接替自己的长子柳至善,背着笼套和缰绳,去牲口市上踅摸几匹大骨架的瘦牲口。故黄河滩上流行这样的规矩:卖牲口不卖缰绳,卖祖业地不卖地界。所以买牲口要自备缰绳,买地要现楔地界。
老先生没有兴趣在集镇上闲逛,牵着三匹瘦马先回家了。柳至善听了一回闲书,又到已经改称 “新学堂”的书院看看弟弟柳至贤,太阳偏西的时候才牵着两头瘦牛往家里赶。路过染坊门口的时候,他想起了农家院里的雏鸡。为了防止小鸡仔扎堆混淆,引起不必要的扯皮争端,各家都把小鸡染成不同的颜色。他向掌柜的要了一点染布剩下的浆水,在两头瘦牛的后腿内侧涂上了蓝靛和洋红。
走出蟠龙县城东门不到二里路的地方,迎面走来一个贼眉鼠眼的黄脸汉子。他很客气地掏出烟荷包,让柳至善用烟袋挖一锅蔡家的烟叶,并且非常殷勤地跟柳至善对火抽烟,然后东扯葫芦西扯瓢,说了一通不相干的疯话。
在故黄河八百里荒滩上,蔡家的黄烟和柳家的小灶烧酒一样出名。人们都说:蔡家的烟柳家的酒,走州过府不改口。蔡家的烟叶一下子就勾出了柳至善的馋虫,他的烟瘾犯了,正好烟荷包空了,就把烟袋锅伸进老鼠眼的荷包,实实在在地过了一通烟瘾。
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也没有凭白无故乱送上等黄烟的陌生人。
等柳至善翘起脚来,在鞋底上磕尽烟袋锅里的烟灰,老鼠眼怪笑着朝柳公子拱拱手说:“你快点赶路吧,我还得钻进草荡子里面割蒲草编草苫子。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柳至善抬头看看太阳,太阳还在地平线以上,不过阳光已经十分柔和了,太阳公公的脸盘也像下蛋的母鸡一样,红彤彤的了。
时候确实不早了,柳至善害怕夜间出没的孤狼、悍匪和鬼魅,有了急于回家的紧迫感。他加快步伐往前紧走了几十步,重又放缓脚步。他感觉到了不对劲,不论自己疾走还是缓行,身后都没有重物拖坠的感觉。只有空身行走,才会有此进退自如的轻松。柳至善扭过头来往身后张望一下,果然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拴牛的缰绳还牵在柳至善的手中,不过被人用利刃割断了,手上握着的仅是不足一尺长的绳头。多半条缰绳,还有缰绳末端拴着的两头瘦牛,不知道在啥时候、啥地方、被啥人盗走了。
柳至善极目远眺,弯曲蜿蜒的乡间小路上,目光所及的地方杳无一人,满目都是轻烟薄雾一样的扬沙。小路两旁是看不到边的芦荻、苇蒲、野草和遮天蔽日的灌木丛,柳至善钻进草荡子也看不见人影,更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追赶。越往里走越害怕,只觉得草丛树木后面潜伏着野狼和鬼魅,随时都会咬断人的脖子,或是突起一股阴风,把你带进一个血腥恐怖的世界。
柳至善不敢在黑暗中逗留,不敢在阴森恐怖的草荡子里面盘桓。慌忙之中他被一个蜷曲在草窝里睡觉的叫花子绊倒了,那个花子操着一口东北的口音询问他:“蟠龙县在哪儿?”
“在你妈的个X里。”柳至善正在气头上,狠狠地踢了叫花子一脚,破口大骂。叫花子无端受到侮辱,“哇哇”地怪叫着拉出一副拼命的架势,两眼露出了凶狠的火光。他一下子认准了柳至善,也让柳公子忘不掉自己。
柳至善头发支楞着淌了一身冷汗,急忙返回蜿蜒曲折的黄沙小路上,撒开丫子往大柳寨方向猛跑,把那个躺在野地里的叫花子和带有大碴子味道的谩骂甩在了身后。
立春之所以叫打春,据说缘自于古代一个官场失意的无名小吏撰写的七律《春牛榜子》,这首诗和 “打春牛”活动有着莫大的渊源。
立春时节在迎春仪式上 “打春牛”,又称为 “鞭春”。这一现象在中国汉人居住的地区十分普及,然而它却不是民俗。因为民俗是自发的,不需要专人组织,不需要谁来推动。就像春节吃饺子、中秋节吃月饼、清明节吃凉鸡蛋、端午节吃粽子,无需任何人号召,无论男女老少、无论贫富贵贱,普天下的人都在同一天做着同一件事情。
“打春牛”活动虽然普及范围很广,但是普通人只能在一旁围观看热闹,不能参与其中。这个活动要么由官方主持,要么由民间德高望重、财大气粗者流组织实施,所以它算不上民俗。
“打春牛”的活动自西周时期兴起。据《礼记·月令》记载,先秦时期,每逢孟春之月,天子率三公九卿到郊外迎春。后来,这个活动成了官民共同遵守的礼制,历代统治者都照行不误。上行下效,各级官吏亦步亦趋地紧紧跟随,民间有钱有势的人行 “东施效颦”之事,跟着依样画葫芦。每年春季“出土牛以示农耕早晚”。
县府的开耕仪式由县官主持,乡间的春耕仪式由民间组织主持。历代沿袭,唐宋渐盛。开始一般由四人抬泥塑春牛为象征,由春官执鞭,有规劝农事、策励春耕的含义,也是喜庆新春、聚会联欢的仪式,有很强的愉悦性。到了明清时期,这种仪式愈加隆重。据清人《燕京岁时记》载:“……立春先一日,顺天府官员至东直门外一里春场迎春。立春日礼部呈进春山宝座,顺天府呈进春牛图,礼毕回署,引春牛而击之,曰打春。”
男人们 “鞭春”时,女人们 “戴春”。她们衣着艳丽,头上戴着色彩斑斓的春幡、彩纸花布裁剪的春燕、春蝶等饰物,在一街两巷中穿梭飞舞。老人和孩子则不忘 “咬春”,就是在阳气初动的时候啃萝卜、烙春饼、吃春卷。
春牛的制作是很有讲究的。春牛的身长三尺六寸五,象征一年365天;牛尾长一尺二寸,象征一年12个月;四蹄代表四季;柳条表示春天,柳条鞭子的长度为二尺四寸,代表一年24个节气。鞭打春牛,意思是打去春牛的懒惰,迎来一年的丰收。
朝代不停地更迭,春牛也由土牛变成了纸牛。纸糊的牛肚子里装有五谷,在迎春会上让 “勾芒神”举鞭狠打。纸牛被打翻在地,五谷从被抽烂的纸缝中流淌出来,象征着打出了一年的五谷丰登。
曾几何时,纸牛又变成了真牛。据说有一位清廉的京官被诬陷遭贬,降至一个偏远的县城当县令。上任那天,正是迎春之日,地方官正在郊外聚众举行迎春仪式。他觉得可笑,于是写了半首诗,题名叫《春牛榜子》。写道:不得职田饥欲死,儿侬何事打春牛?
上任以后,他认真关心农事,常常脱去官服,走到田间和农民一起谈桑论麻,还亲自跟老农学干农活。他上任后的第一个春天,就把 “迎春”的仪式挪在 “立春”的当天,既不垒土牛,也不糊纸牛,而是搬来犁杖,牵来真牛,让衙役们弄个竹筒子扎在地上,里面装个绒鸡毛,观察立春的确切时辰。到了立春时刻阳气升腾,绒鸡毛轻轻向上浮动,徐徐出了竹筒,轻飘飘地往天空飞去。就在鸡毛飘出竹筒的时候,他迎天抽了一个响鞭。牛走了,犁动了,春耕开始了。他也有了作诗的灵感,续写出《春牛榜子》的下半首:岁首常思盘中餐,脆鞭一响打出春。从那以后,“立春”就有了一个小名叫 “打春”,在民间迅速流传起来。
故黄河荒草滩上的居民,仍然用纸糊的假牛迎春。纸牛肚子里的内容越来越丰富,添加了不少彩头。
窃国大盗袁世凯逼迫清朝最后一位皇帝溥仪逊位之后,窃据了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的职位。因为同盟会成员和他离心离德,各省督军对他颇有微词。他害怕自己坐不稳江山,为了巩固他的强权统治,强化偏远地区的社会治安,防止犯上作乱者流在官府鞭长莫及的偏远地区制造事端。袁项城决定在苏、鲁、豫、皖四省七县的中心腹地设置一个驻扎军队的中心县衙,督促各县疯狂地搜刮民膏民脂,随时调动军队镇压各县的暴乱。对于镇压不了的悍匪乱党,也可以像宋朝皇帝对待梁山好汉那样,进行招安收服。
中心县的府衙驻地选择在蟠龙镇,蟠龙镇升格为蟠龙县,而且是拥有军权、管辖其他七县的中心县。县太爷是穿过五品朝服的前清知府,级别比其他县长高了一个品级。县长同时兼任标营参将,手中握有生杀予夺的权利,比其他普通县官威风多了。
袁大总统在民国成立之初尚未站稳脚跟,军队编制尚不规范。蟠龙县的新军参照清朝绿营军标、协、营、汛的编制配置。中心县府的知县仍以政务为主,新军参将这个军职是个虚衔,真正统领军队的是一个专职把总。头上顶着一个军职的虚衔,就有了招募兵丁、购买兵器、征收军粮、筹集兵饷等诸多的权利,多了几条聚敛钱财的渠道,中饱私囊更为快捷方便了。人们常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民国初期的蟠龙中心县县长聚敛钱财的过程是可以大大缩短的。
蟠龙县的新任县长是科考进士出身,叫易得月,表字向阳。得到月亮的光辉照耀,又能享受太阳的恩泽,也就是说不论世道怎么变换轮替,他老易都会顺风顺水、风风光光的。给孩子取名,一般都包含着父母对子女前程福禄的期盼和祝福。易得月对此引以为豪。老爷子太伟大了,可以和武则天媲美。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帝取名武瞾,期盼日月同辉。女人是至阴至柔的命相,借来太阳弥补阳刚,就把五行和所有的福禄寿禧都占尽了。易老爷子煞费苦心,叫儿子趋月向阳,几乎可以行走阴阳两界。
袁大总统尚在小站训练新军的时候,当时的易知府就卖身投靠,暗中做了袁项城的眼线和幕僚。他不是一个因循守旧的人,早年间也追随过李鸿章和张之洞,对 “革新变法”推崇备至。“洋务运动”在朝堂上失宠之后,他又回归儒学流派,满脑子 “仁义道德”,一肚子 “重农抑商”。易县长任职后的第一个 “立春”节气,自然要亲自主持一个非常隆重的 “迎春”仪式。
易县长是进士出身,又是文武兼备的全能型官员,很受民国临时大总统的宠爱,自认是天上的星宿下凡,做起事来不同凡响。
为了烘托出繁华热烈的气氛,把风起云涌的社会粉饰出太平昌盛的景象,易县长要求城内规模较大的商户,辖区各个村寨家道殷实的老财,都要扎制各种彩色春牛,到府衙前 “鞭春”。
“迎春”仪式之后,老族长和各路乡绅抱拳寒暄一通,给易县长作揖辞行,就拉着大儿子柳至善转悠牲口市去了。
在牲口市的一个旮旯里,柳至善看到了一个熟人。他和这个人仅见过一次面,却终生不能忘怀。一见到这个人,柳至善就像看到了溜乡艺人拉扯的洋片,眼前就有了刻骨铭心的景致,就像灶膛里吹进一股清风,奄奄一息的火苗 “噌”地一下蹿起老高。那是半个月以前,柳至善牵着两头架子牛行走在阒无人迹的乡间小道上。就是这个獐头鼠目的家伙在半道上兀突钻出来,拦着他说了半天不相干的话,还让他抽了一袋蔡家的黄烟。抽完烟说完话之后,这个汉子不见了,自己牵在手中的牛缰绳被人割断了,尺把长的绳头还攥在自己的手中,一大截缰绳和拴在缰绳上的架子牛不翼而飞了。
从丢牛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悟出了长着一双老鼠眼的黄脸汉子让他抽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跑回家之后,柳至善就下定了复仇的决心。自己是柳家门的长子长孙,还是将来接替族长的角色,在故黄河八百里荒滩上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此仇不报,就像细狗叫兔子咬了一口,老鹰叫小家雀啄瞎了眼睛,传扬出去,这个人实在丢不起。幸好苍天有眼,又叫这个王八羔子在自己的眼前出现了。
柳至善大步流星地奔跑过去,一把抓住老鼠眼的领口,怒声吼道:“贼小舅子,我可找到你了。”
那个獐头鼠目的黄脸汉子老鼠眼,正和一个像猴子一样精瘦的男人还有一个长着鹰钩鼻子目露凶光的汉子蹲在地上,牵着柳至善丢失的两头架子牛等候买主。
看到怒目而视的柳至善,三个牵牛的汉子着实大吃一惊。不过他们是见过大场面的人,情绪很快就平复下来了,看不出有一丝一毫的惊慌。
“你说这两头牛是你的,凭啥呀?你能喊应它咋得?”两个贼汉子站起身来,似乎也很理直气壮。“这是我们上一集买的牲口,本来是想追肥之后拉车耕地的。有人划拉我们到上海、广州那边去跑单帮,这牲口就不能喂了。不是有其他要紧的活计,这么好的架子牛谁舍得低价处理?”
老鼠眼和瘦猴子说得入情入理,围观的人都觉得柳至善有些唐突。柳至善心里有底,肚子里有气。他把牛缰绳拿起来看了一眼,被利刃割断的新茬犹在。他的底气更足了,双手抱拳向聚拢过来围观的人作了一个罗圈揖。
听老年人说过:荒山古刹里的和尚,经常用一种鄙劣的手段哄骗那些到山坡上放牧的人们。他们在秃瓢上撒一些细微的盐屑,跪到一头落单的老牛面前,告诉牧农说这头牛是他死去的父亲托生的,它能认识自己。说着把放牧的人一同拉到老牛面前跪在一起。那头牛只用舌头舔抚和尚的头颅,一边舔一边流泪。眼里流露出万缕柔情,任怎么拖拽都不舍得离去。
牛马驴骡、鹿狍獐麂,乃至大象,都是嗜盐动物。放牛的人无知,自己头上顶着食盐,老牛也会舔舐淌泪的。放牛的人也天真善良,不忍心役使人家的父亲,索性就把老牛送给和尚了。他并不细想和尚如何处理老牛的问题,更不知道和尚会把 “老爹”牵到山那边卖掉。
柳至善用不着这一类的下三滥手段,他有铁证来证明这两头架子牛是自己的。他告诉三个鬼祟的汉子和诸位围观者,自己在架子牛的后腿盘里抹了洋红和靛青。然后掰开牛的后腿,证实自己所言不虚。
柳至善正值青春年少之际,家中有资财,社会上有朋友,从出娘胎就被幸福和娇宠笼罩着,没吃过亏,没受过气。自然也是井底之蛙、浅塘泥鳅那样的类型,没见过故黄河荒滩之外的世界。
“我平生最恨鸡鸣狗盗之徒和明火执仗巧取豪夺的土匪强盗。”柳至善怒火中烧,气壮如牛。“两头牛算是个值钱的物件,不过我并不放在心上。大家可以拿二两棉花访(纺)一访(纺),我之所以讨要这两条架子牛,是想顺藤摸瓜,把大马子(土匪)的老窑给砸喽,不能叫那些无法无天的歹徒为所欲为,祸害乡里。”
“我说这位大哥,打碟子说碟子打碗说碗,你别指桑骂槐好不好?”鹰嘴鼻子一直没有吭气,听到柳至善大骂土匪有些面红耳赤了。他露出玉米粒一样的黄板牙冷冷地笑了起来。不错,他们就是吃这碗饭干这个活的,胆大心细,不是几句大话就能唬倒的。
“腿盘里的颜色管个屁乎。你会染别人也会染,染得颜色和你说的一样,是巧他爹碰到巧他娘——巧了。”老鼠眼急了,冲着柳至善大喊:“凭这两片颜色就能把牛讹走了?想得美!”
“有理不在声高,你别急,兄弟。”瘦猴子拦住他的同伙,把头转向柳至善,非常和蔼地说:“我说这位大哥,这两头牛是我们哥仨花钱从别人手里买来的,不是在半道上捡的。就算这俩牛原本真是你的,你可能卖给了别人,也可能被别人偷走了,但偷牛的不是我们。我们花钱买来的东西就是我们的,你不会硬抢吧?”
“这——?”柳至善一时语塞了,气焰弱了下去。他的父亲赶了过来,问明情况之后立马赔出笑脸,替儿子打圆场。
古人说 “两腮无肉,不与争斗”。面前这三个卖牛的贩子都是形销骨立的主儿,腮帮子明显下陷,在脸上形成两个干池塘一样的深坑。他们的眼睛也异于常人,白多黑少,像猫儿一样拉着一条瞳缝,还东瞧西看地颇不老实,一看就知道不是啥好鸟。古人还说:宁愿得罪君子,不能得罪小人。尤其是在多事之秋,更不能招惹那些不三不四的小人。经验证明,小人多半都是恶人,惹了他们,祸事和烦心的事就会纷至沓来。
“三位兄台请了,我这个孩子缺心眼,你们大人大量,别跟他一般见识。”老族长向二位卖牛的汉子抱拳鞠躬,赔着一脸讪笑:“他想买这两头架子牛,怕别人和他争抢,一着急就说胡话了。”
一句话能把人说笑,一句话能把人说跳。老族长的话消弭了卖牛郎的怒气,他们的情绪平复下来了,脸上也堆起了笑意。
“买卖人不往外面推主顾,想买牛尽管好好说,别一张嘴就是 ‘大马子’啥的,谁听了都想和你拼命。如果开始像这位老先生一样,先说几句和气话,再到袖子里面摸摸手指头,我们让几块大洋也没啥。”鹰嘴鼻子把柳至善撂在一边,一同询问老族长:“老先生想要这两头架子牛么?我们便宜卖给你。”
“想要。我出这个价咋样?”老族长把手缩进袖子里,和鹰钩鼻子对上把掐手指头。两只手在袖子里面比划着,外面看不到伸蜷的手指头,全是一头雾水。
老族长想尽快脱身,把儿子带离是非之地。他故意出个离谱的低价,如果对方一还价,他正好顺坡下驴,拉着儿子走人了。
“成交。”对方一点迟疑都没有,把手从袖管里面伸出来,手心向上舒展五指,一下子擩到老族长眼皮底下。“你老人家拿钱吧,我们折本赚吆喝,跟明白人交个朋友。”
老族长微微一怔,立刻堆下笑脸。价钱是自己出的,反悔是不行的。那三个汉子目露凶光,也容不得他反悔。
柳至善的第六感觉是准确无误的,这三个卖牛的汉子的确是做无本生意的。他们的大队人马啸聚在芦荡深处,山东的风声紧了就跑到江苏,安徽清剿的时候就蹿到河南,他们居无定所,像旋风一样刮来刮去。把无辜者的生命和财物挟裹一空,把血腥和恐怖吹散在故黄河八百里荒滩上。
这三位卖牛的汉子有两个是外围瞭哨人员。虽然他们有一副残忍狠毒的心肠,有一把锋利无比的铁攮子,但是远离大队人马,人少势单,一般都是偷盗哄骗,轻易不敢动粗。那个鹰钩鼻子是大有来头的首领,跟着出来散心的。大队人马明火执仗地烧杀劫掠,无恶不作。这些家伙们平时都是欺凌别人的主儿,没进绺子入伙之前就是豆腐渣上船——没有好货。撬寡妇门、扒绝户坟、打瞎子、骂聋子、坑哑巴,啥样缺德冒烟的事情都干。他们除了受杆子头的气,此外谁的气都不受,一般都是吃软不吃硬、吃炒不吃戗(炝)的货色。他们对柳至善的诟骂耿耿于怀,决计要惩罚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狂小子。如何惩罚谩骂他们的愣头青,他们暂时还没拿定主意。不过首先要弄请他姓甚名谁,仙乡何处?对于这一点,三位卖牛的汉子意见空前一致。
有钱难买回头望,经常行走江湖的人都知道这个道理,做无本生意的人也不例外。他们收了牛钱,拱手道谢之后扬长而去,找个僻静的地方乔装一下,重新溜回牲口市,远远地缀在柳氏父子后面。
那三个贼汉子一走,老族长就相信了儿子的判断。在故黄河八百里荒原上,约定成俗的规矩是卖地不卖地界,卖牲口不卖缰绳。他们操着本地口音,说明他们是自小在故黄河滩上长大的,不会不懂桑梓地的规矩。可是他们没有讨要缰绳就溜之大吉了,要么是特立独行,故意为之,要么是做贼心虚,想早一点离开官府能力所及之地。
老族长带着大儿子去邬家书院,看望邬先生和小儿子柳至贤,给邬先生封二斤果子,顺便塞给自己的小王八糕子几个零花钱。
鹰嘴鼻子让老鼠眼和瘦猴子跟着柳氏父子来到已经改为新学堂的邬家书院,贴着墙壁探出半个脑袋往院子里窥探。老族长已经拜会完先生了,正在一棵流苏树下向小儿子交代什么事情。小儿子背对着大门,看样子有点内急,不停地往茅房那边张望,不论老子和兄长交代啥事,也不管听没听明白,他一概点头应承。老爷子也知道人有三急:屙屎、尿尿、生孩子,哪一件都得立马解决,拖延不得。他示意柳至善从背搭里掏出几块洋钱交给小儿子,就领着大儿子踏上了返家的路程。那个在草荡子里被柳至善踢过一脚的东北汉子也逛了牲口市,也认出了柳至善,并且一直缀在老鼠眼和瘦猴子的身后跟踪仇人。这个 “叫花子”咬定的目标就是柳至善,没有受到其他因素的干扰,也没有半途而废。他一直跟到 “荒庄”寨,把这个村寨的位置烙在脑海之中。
柳至贤急急忙忙地跑进茅房,掏出生儿育女的家伙痛撒一气,闭着眼睛享受宣泄的快感。学友蔡华祥从蹲坑上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尿完了没有?你爹和你哥都走了,你也不去送送。”
“还没呢,实在憋不住了。君子不拘小节,大礼不辞小让,自己的老爹和兄弟,虚礼不要也罢……”看清楚和他打招呼的是蔡华祥,柳至贤又说还想解大便。蔡华祥和苟敬诗老是向他打听小红袍的事,他不想和学友在一起纠缠。蔡学兄也不愿意过多地吮吸屎尿的味道,系好裤带独自走了出去。
老鼠眼和瘦猴子迎着蔡华祥走过去,笑嘻嘻地问道: “请问秀才尊姓大名?”
蔡华祥急忙拱手还礼,十分谦逊地答道:“学生蔡华祥,二位先生有何见教?”
“嗷,蔡家寨的吧?烟行的蔡老板和足下是……?”老鼠眼迟疑一下,继续问道:“我们喜欢蔡家的黄烟,不知道路径,过来打探一下。”
“你们问巧了,蔡老板就是家父。蔡家寨出东门往东南方向走,离这儿有三十多里路。”听说客人喜欢自己家的黄烟,蔡公子十分高兴,话语中多了几份客气和热情。“如果你们进的货多,我可以请假给你们带路。”
“那真是太好了。”瘦猴子听到了鹰嘴鼻子的咳嗽声,左右环视一下,见有几个学生正往茅房这边走来。他一边搪塞蔡公子,一边示意老鼠眼撤离。“我们今天还要办别的事情,晚几天过来请蔡公子带路,到府上去拜会一下。”
三个卖牛的汉子走出蟠龙县城,往东南方向眺望多时,然后相互对视一眼,面目狰狞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