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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徒弟们的对决

唯有味道和颜色无可争辩。

——法国谚语

李希霍芬的得意门生,名叫斯文·赫定(Sven Hedin)比李希霍芬小32岁,1865年生于瑞典(Sweden)。他身材矮小,着装讲究,留着八字胡,鹰钩鼻上架着眼镜,一副学究气。仅看小巧而文弱的外表,人们很难把他与一个百折不挠的探险家联系起来。

他茁壮成长的19世纪下半叶,是一个地理大发现的时代,整个欧洲陷入了向地图上的空白点进军的狂潮,征服极地的船队一支接一支驶出波澜不惊的港湾,前往充满凶险与刺激的海角天涯,一个个无名之辈,有可能因为测绘了某条河流,发现了某座遗址,标明了某座处女峰的高度,在一夜之间蜚声天下。斯文·赫定15岁时,目睹了极地探险家诺登瑟德(Nordellskiold)从北冰洋(Arctic Ocean)凯旋的盛况,心灵受到强烈震撼,从此决心成为一名世界级探险家。随后,他师从李希霍芬,对中亚那片无人走过的未知区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在获得博士学位,学习了多种语言和方言之后,他没有听从老师的建议,通过继续学习熟练掌握地理学研究方法,而是把更多的精力投放到实地考察上,结果造成后来他不得不将探险收获交给其他科学家进行评估。尽管“不太听话”,李希霍芬还是没有减少对这位弟子的宠爱,甚至评价他“具有科学探险家的全部素质”。因此,在弟子前往中亚时,李希霍芬把对罗布泊进行实地勘测的重任毫不犹豫地交给了他。

事实上,这或许应该是李希霍芬一生最后悔的决定,因为这个决定,他的弟子将逐渐超越他,并最终遮盖他。

由于信息闭塞的原因,李希霍芬与斯文·赫定所不知道的是,在这期间,也就是1888年11月1日,他们的对手普尔热瓦尔斯基已经在前往中亚考察途中感染伤寒,病死在伊塞克湖(Issyk-Kul Lake)湖畔小城卡拉库尔(Karakol)[36],死时年仅49岁,正当经验最为丰富的壮年。据同伴回忆,临死前,高烧不退的普尔热瓦尔斯基呻吟道:“好啦,这回我要躺下了……我死以后,一定要把我埋在伊塞克湖湖畔水波打不到的地方,墓碑上只需简单地写上‘旅行家普尔热瓦尔斯基’。”消息传到圣彼得堡,刚刚在皇家专列出轨事件中受了风的沙皇亚历山大三世(Tsar Alexander III)一边咳嗽,一边叹息,随后下令将卡拉库尔更名为普尔热瓦尔斯克(Przhevalsk)。对此,沙皇手下那些不太听话的大臣们无人表示异议,因为奖励为领土扩张做出贡献的人,是俄国人始终如一的共识。

从1890年开始,带着老师赋予的使命,斯文·赫定先后六次前往中亚。光绪二十二年(1896)三月三十一日,他的驼队离开库尔勒,前往罗布荒原。他决意“到普尔热瓦尔斯基未曾到过的地方去”,做一次超越前人的探险,希望在下游东岸错综复杂的古今河道中,找到老师假设的流向罗布泊的分支。

在罗布人[37]向导陪同下,他对塔里木河、孔雀河(Konqi River)[38]下游河湖做了调查。通过20多天的调查证明,普尔热瓦尔斯基所谓的“罗布泊”,是150多年前形成的新湖。而《武昌府地图》依据的是大清初年的测绘资料,那时的喀拉库顺正在聚水过程中,它北部的罗布泊——《史记》记载的蒲昌海,尚未完全干涸。大清地图没有错,错的是俄国人“刻舟求剑”,忽略了塔里木河下游水系的变迁。与此相印证,他还在若羌县铁干里克[39]东南方向找到了一个湖群——阿拉干湖,并把这个湖当作中国地图上的罗布泊西部湖区。

此时,西方学界已经普遍接受了普尔热瓦尔斯基之说。斯文·赫定的调查成果,对已趋平息的罗布泊位置之争到底意味着什么?是釜底抽薪,还是火上浇油?

当徒弟把发现阿拉干湖——古罗布泊的消息传回德国,李希霍芬兴奋得彻夜难眠,很快就在柏林《地学杂志》上宣布了徒弟的发现,以此证明自己的观点是对的。斯文·赫定一回欧洲,便受到了德国地理学界的热烈欢迎,德国、英国、法国、瑞士(Switzerland)以及他的故乡瑞典的国家地理学会都授予他勋章,不少国家邀请他前往访问,美国总统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Franklin D.Roosevelt)、英国国王爱德华八世(Edward VIII)、德国总统保罗·冯·兴登堡(Paul von Hindenburg)、日本明治天皇(Mutsuhito the Great)、意大利(Italy)国王翁贝托一世(Umberto I)、罗马教皇(Pontiff)利奥十三世(LeoⅫ)、俄国沙皇尼古拉二世(Nicholas II)都以见到这位探险奇人为荣。1897年4月,他把历时4年的中亚探险成果以通俗读物的形式用瑞典文出版,书名叫《穿越亚洲》。很快,这本书就被翻译成了英文、德文、俄文。

如被公开扇了一记耳光,俄国人羞愤交加。为此,俄国皇家地理学会专门邀请斯文·赫定到圣彼得堡(St.Petersburg)发表演讲,名义上是让他介绍罗布泊考察成果,实际上是为俄国人的反击寻找靶子。就在斯文·赫定在讲台上眉飞色舞、唾沫横飞的时候,台下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俄国人,正轻蔑地盯着他。

这个人名叫彼得·库兹米奇·科兹洛夫(Pyotr Kuzmich Kozlov),俄国探险家、考古学家,普尔热瓦尔斯基的学生,头发三七分,眉毛上扬,一眼圆睁,一眼微瞄,恰似一只猫头鹰。

他生于1863年,21岁就跟随老师在中国探险。老师意外病逝后,他继承了老师的衣钵,坚信老师关于罗布泊位置的结论是正确的,并于1893年开始独立率队,先后三次到罗布泊进行实地调查论证,取得了大量第一手资料。其中孔雀河的一个支流——库姆河(Kumeu River)[40],就是他命名的。这是一个在中国近代考古史上名气很大的人。不过,他的名气不在于对罗布泊的考证,而在于他对中国西夏文物的疯狂掠夺。

一个偶然的机会,科兹洛夫从蒙古著作中知道了黑城遗址[41],并且知道在那儿“拨开沙土可以找到银质的东西”。他受俄国皇家地理学会委派,于1908年3月来到大清。这位俄国人知道怎样俘获大清士官的心,他向巴登札萨克[42]王爷和土尔扈特(Torgod)[43]达希贝勒(Beiler)[44]送上了留声机、左轮手枪、步枪等珍稀礼物,然后由王爷的向导带领,到达了朝思暮想的黑城遗址。13天中,他将发掘出的佛像、书籍通过蒙古驿站,大摇大摆地运回了圣彼得堡。面对这些无人能识的文字,俄国的史学家们惊呆了:这是不是尘封已久的西夏文(Tangut,唐古特语)?西夏王朝的神秘面纱能否因此被揭开?

很快,皇家地理学会做出决议:立即派科兹洛夫重返黑水[45],“不惜人力、物力、时间进一步发掘”。1909年5月,科兹洛夫二抵黑城,雇用当地民工进行大范围发掘,从一座高10米的佛塔中挖出大量藏书、经卷、佛画、簿册。他用40峰骆驼将举世罕见的文献和艺术品运回俄国,以至于俄国声称运回了一个中世纪的图书馆和博物馆。这些“破烂”一经展出,立即轰动了西方世界,西夏学(tangutology)在俄国随之兴起。以至于现代中国学者研究西夏史时,不得不去俄国查阅资料。在如今的俄罗斯科学院东方学研究所圣彼得堡分所和艾尔米塔什(Hermitage)[46]内,存有无数从黑城盗来的西夏文献,其中包括目前仅存的西夏文、汉文双语词典《番汉合时掌中珠》(1190年由党项人骨勒茂才所编)。

这是后话,我们还是把视线拉回1897年10月15日的圣彼得堡皇家地理学会演讲现场吧。

听完斯文·赫定的演讲,科兹洛夫嘴角泛起自信的微笑,因为他清楚,斯文·赫定只是一个醉心游历的探险家,在考古学上有着明显的短板,在演讲中出现了不少漏洞,而自己拥有探险家与考古学家的双重头衔,完全能够以己之长攻彼之短。不久,他就在俄国皇家地理学会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极具挑战性的论文《1897年10月15日斯文·赫定先生在俄国皇家地理学会的演讲中的罗布泊》,对斯文·赫定的论据做了逐条反驳。这篇论文先是提出了一个设问:“斯文·赫定仅用20多天,连走马观花都算不上,能得出科学的论断吗?”然后,他用大量实地考察材料论证了罗布泊的位置,认为只有喀拉库顺才是“古代的、历史的、真正的地理学意义上的罗布泊,因为,这座湖已经持续了几千年,并将永远如此”。

看到科兹洛夫的论文,斯文·赫定明明不服气但却苦于理论水平不足,只有回到德国组织地理学家予以反驳。

1899年,在圣彼得堡俄国总参谋部地形测绘局会议室,斯文·赫定再次受到包括科兹洛夫在内的多位地理学家的围攻。这次,科兹洛夫手上的武器,是他刚刚出版的一本装帧精美的小册子,其中一章专门讲述罗布泊,对斯文·赫定极尽挖苦之能事。

双方各执一词,德国与俄国两大地理学派的学术大战硝烟再起,惊涛不断。

期间,英国人也不甘寂寞地加入了争论。曾经将普尔热瓦尔斯基的著作翻译为英文的一位英国学者,对斯文·赫定的结论给予了无情的批驳。

在圣彼得堡两次稍显尴尬的遭遇以及英国同行的批驳,使得斯文·赫定深深认识到,要战胜“论敌”,必须取得更为充分、更为有力的论据,必须再次前往罗布泊,用充分的时间,对罗布泊进行全方位、多角度、立体化考察。而且,李希霍芬也督促学生再次前往罗布泊:“一定要拿出令人信服的实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