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氏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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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末摘花本回的事发生在与前回相仿之时,即从源氏十八岁春天至十九岁春天。

话说那夕颜朝露似的短命而死,源氏公子异常悲恸,左思右想,无法自慰。虽然事过半载,始终不能忘怀。别的女人,像葵姬或六条妃子,都骄矜成性,城府甚深,丝毫不肯让人。只有这夕颜温良驯善,和蔼可亲,与他人迥不相同,实在很可恋慕。他虽遭挫折,终不自惩,总想再找一个身份不高而品貌端妍、无须顾忌的人。因此凡略有声誉的女子,没有一个不保留在源氏公子的心目中。其中稍具姿色、差强人意的人,他总得送封三言两语的信去暗示情愫;收到了信而置若罔闻或远而避之的人,几乎一个也没有。这也未免太平淡无奇了。

有的女子,态度冷酷顽强,异常缺乏情趣,过分一本正经,完全不解事理。然而这态度终于行不通,后来只得放弃素志,嫁了一个平凡的丈夫。所以,对这种女子,源氏公子起初与之交往而后来中绝的,亦复不少。他有时想起那个顽强的空蝉,心中不免怨恨。遇着适当机会,有时也写封信给轩端荻。那天晚上在灯光之下对弈时她那种娇痴妩媚之态,他至今不忘,很想再看一看。总而言之,但凡接触过的人,源氏公子始终不忘。

且说源氏公子另有一个乳母,叫作左卫门的,他对她的信任仅次于做尼姑的大弍乳母。这左卫门乳母有一个女儿,叫作大辅命妇的,在禁中供职。她的父亲是皇族出身,叫作兵部大辅。这大辅命妇是个青年风流女子,源氏公子入宫时也常常要她伺候。她母亲左卫门乳母后来和兵部大辅离婚,改嫁筑前守,跟着他赴任地去了。因此大辅命妇依父亲而居,天天赴宫中供职。

有一天,这大辅命妇和源氏公子闲谈,偶然说起一个人来,已故的常陆亲王晚年生下一个女儿,非常疼爱,悉心教养。现在这女儿死了父亲,生涯十分孤寂。源氏公子说:“那是怪可怜的!”便向她探问详情。大辅命妇说:“品性、相貌如何,我知道得不详细。但觉这个人生性好静,对人疏远。有时晚上我去望她,她和我谈话时也隔着帷屏。只有七弦琴是她的知己朋友。”源氏公子说:“琴是三友之一三友指琴、诗、酒。白居易诗:“今日北窗下,自问何所为?欣然得三友,三友者为谁?琴罢辄举酒,酒罢辄吟诗。三友递相引,循环无已时。”,只是最后一个对女子无缘。”接着又说:“我想听听她的琴呢。她父亲常陆亲王是此道的能手,她的手法一定也不平凡。”大辅命妇说:“也不值得您特地去听吧。”公子说:“不要搭架子!这几天春夜月色朦胧,让我悄悄地去吧。你陪我去!”大辅命妇觉得麻烦,但近日宫中空闲,春日寂寞无事,也就答应了。她的父亲兵部大辅在外面另有一所邸宅,也常常到常陆亲王的旧宅里来探望这个小姐。大辅命妇不爱和后母同住,却和这个小姐要好,常常到这里来住宿。

果如所说,源氏公子于十六日月白风清之夜来到了这邸宅里。大辅命妇说:“真不巧啊!这种月色朦胧的春夜,弹起琴来声音不清朗的。”公子说:“不妨,你去劝她弹吧,略弹几声也好。既然来了,空空地回去多么扫兴啊!”大辅命妇想起自己的房间太简陋,要公子躲在里面等候,不好意思,并且对他不起。然而也顾不得,便独自往常陆亲王小姐所居的正殿那里去了。一看,格子窗还开着,小姐正观赏庭中月下的梅花。她觉得机会很好,便开言道:“我想起您的琴弹得极好,就乘这良夜来此,想饱饱耳福。平时公事繁忙,匆匆出入,不能静心拜听,实甚遗憾。”这小姐说:“琴要弹给像你那样的知音者听才好。不过你是出入宫闱的人,我的琴怕不中听吧。”就取过琴来。大辅命妇担心:不知源氏公子听了作何感想?她心中忐忑不安。

小姐约略弹了一会儿。琴声很悦耳,但也并无特别高明之处。原来七弦琴音色甚好,与别种乐器不同,所以源氏公子并不觉得难听。他心中有种种感想:“在这荒芜岑寂的所在,当年常陆亲王曾经遵照古风,尽心竭力地教养这小姐,可是现在已经影迹不留,这小姐住在这里好生凄凉啊!古代小说中所描写的凄惨情景,正是发生在这种地方的吧!”他想向这小姐求爱,又觉得太唐突,难以为情,心中踌躇不决。

大辅命妇是个乖巧的人,她觉得这琴弹得并不特别好,不便教公子多听,便说道:“月亮暗起来了。我想起今晚有客人来,我不在屋里,怕会见怪。以后再从容地听吧。我把格子窗关上了,好么?”她并不劝她再弹,便回自己房里去了。源氏公子对她说:“我正想听下去,怎么不弹了?还没听出弹得怎么样,真可惜了。”看来此种气氛使他产生了兴趣,接着他又说:“反正是听了,不如让我再靠近一点听,好么?”大辅命妇但愿适可而止,便回答道:“算了吧。她这种萧条冷落的光景,走近去听岂不败兴?”源氏公子想:“这话也说得是。男人和女人初次交往就情投意合,是另一种身份的人做的事。”他对这女子颇有怜惜之意。便答道:“那么,你以后乘便先把我这点心愿告诉她。”他似乎另有密约,蹑手蹑脚地准备回去。大辅命妇便嘲笑他:“万岁爷常常说你这个人太一本正经,替你担心。我每次听到这话,总觉得好笑。你这种偷偷摸摸的样子,教万岁爷看见了,不知道他老人家怎么说呢。”源氏公子回转身来,笑道:“你又不是外人,不要这样挖苦我吧!你嫌我这种模样轻佻难看,你们女人家的轻佻模样才难看呢!”源氏公子一向认为这大辅命妇是个风骚女子,时常对她说这一类话,大辅命妇听了很难为情,默不作声了。

源氏公子正要回去,忽又想道:如果走到正殿那边,也许可以窥察这小姐的情况,便偷偷地走过去。这里的篱笆大部分已经坍损,只剩下一点点。他便走到篱笆遮隐的地方去。岂知早有一个男人站在那里。他想:“这是谁?一定是追求这位小姐的一个色情儿了。”他便躲在月光照不到的暗处。这个人是头中将。这一天傍晚,源氏公子和头中将一同从宫中退出。源氏公子不回左大臣邸,也不回二条院私邸,在途中和头中将分手了。头中将觉得奇怪,心想:“他到哪里去呢?”他自己原要去和一个情妇幽会,此时暂且不去,却跟在源氏公子后面,窥察他的行踪。头中将骑着一匹全无装饰的驽马,穿着一身家常便服,所以源氏公子不曾注意他。他看见源氏公子走进了这个意想不到的地方,心里更觉奇怪。忽然里面发出琴声,他便站着倾听。他料想源氏公子不久会出来的,所以一心站在那里等候。

源氏公子不辨此人是谁。他但愿自己不被人认出,只管踮着脚尖悄悄地退出去。头中将却走过来了,他抱怨道:“你半途上抛开了我,教我好恨!我就亲自送你到这里来了。

共见东山明月上,

不知今夜落谁家。”东山比喻宫中,明月比喻源氏。

源氏公子听了这话有些不高兴,但看出这人是头中将,不觉失笑。讨厌地回答道:“你这把戏倒是别人所想不到的。

月明到处清光照,

试问今宵落哪边?”

头中将说:“以后我常常这样地跟着你走,怎么样?”接着又说:“老实对你说:做这种事,全靠随身者能干,才得成功。以后我经常跟着你走吧。你一人改了装偷偷地出门,难免发生意外之事呢。”他再三劝谏。源氏公子这种勾当,过去常常被头中将看破,心中很懊恼。但想起夕颜所生的那个抚子,头中将却找不到,便居功自傲,引以为快。

这晚上两人都有密约,但揶揄了一阵之后,都不去了。他们并不分手,共乘了一辆车子回左大臣邸去。月亮也解风情,故意躲入云中;两人在车中吹着笛,沿着幽暗的夜路迤逦前进。到了家门,叫前驱者不要作声,悄悄地走进屋里。在没有人的廊下脱下便衣,换上常礼服,装作刚从宫中退出的样子,拿出箫笛来吹奏。左大臣照例不肯放过此种机会,拿了一支高丽笛来和他们合奏。他擅长此道,吹得非常动听。葵姬也在帘内命侍女取出琴来,叫会弹的人操奏。其中有一个侍女叫作中务君的,善弹琵琶。头中将曾经看中她,但她不理睬,却对于这个难得见面的源氏公子始终不能忘情。两人的关系自然不能隐瞒,左大臣夫人听到了很不高兴。因此这时候中务君闷闷不乐,不便上前,没精打采地靠在角落里。然而离开很远,全然看不到源氏公子,她又觉得寂寞无聊,心中烦恼。

源氏公子和头中将想起了适才听到的琴声,觉得那所荒凉的邸宅实在古怪,便兴味津津地联想种种情状。头中将耽入空想:“这个美丽可爱的人儿孤苦伶仃地在那里度送了悠长的年月,如果我首先发现了她,依依地恋慕她,那时世人一定议论纷纷,而我也不胜相思之苦了。”又想:“源氏公子早有用心,特地去访,决不会就此罢休。”想到这里,不免妒火中烧,心情不安。

此后源氏公子和头中将都写信给这位小姐。然而都不曾收到回信。两人都等得心焦,头中将尤其着急,他想:“此人太不解风情了。如此闲居寂处之人,应该富有趣致。看到一草一木之微、风雨晦明之变,随时可以寄托情怀,发为诗歌,使读者体察其心境,因而寄予同情。无论身份何等高贵,如此过分韬晦,令人不快,毕竟是不好的。”两人本来无所不谈,头中将便问源氏公子:“你收到了那人的回信么?不瞒你说,我也试写了一封信去,可是音信全无。这女人太无礼了!”他牢骚满腹。源氏公子想:“果然不出我所料,他也在向她求爱了。”便微微一笑,答道:“唉,这个人,我本来不希望她回音。有没有收到,也记不清了。”头中将猜想公子已经收到回信,便恨那个女子不理睬他。源氏公子呢,本来对这女子并无深情,加之此人态度如此冷淡,因此早已兴味索然。现在得知头中将向她求爱,想道:“头中将能说会道,他只管去信,深恐这女人爱上了他,搭起架子来,将我这个首先求爱的人一脚踢开,这倒是很可悲的。”他便认真地嘱托大辅命妇:“那小姐音信全无,拒人于千里之外,实在教人难堪!大约她疑心我是个浮薄少年吧。我其实决不是个薄倖郎。只有女的没长心,另抱琵琶,半途里把我抛开,反而归罪于我。这位小姐无拘无束,独居一处,没有父母兄弟来干涉她。这样无须顾虑的人,实在是最可爱的。”大辅命妇答道:“这倒也不见得。你把她那里看作温柔乡,毕竟是不相称的。不过这个人腼腆含羞,谦虚沉静,倒是世间少有的美德。”她把自己所见的情况描述给公子听。公子说:“那么,她大约不是一个机敏干练的人。然而像小孩那样天真烂漫,落落大方,反而可爱。”他说这话时心中回想夕颜的模样。这期间源氏公子患了疟疾,又为了藤壶妃子那件事,怀着不可告人的忧愁,心中烦忙得没有休息的时候。一春已尽,夏天也过去了。

到了秋天,源氏公子冥想前尘,愁思萦绕。回忆去年此时在夕颜家听到的嘈杂的砧声,也觉得很可恋慕。想起常陆亲王家那位小姐很像夕颜,便时时写信去求爱。但对方依然置之不理。难道这女子是铁石心肠么?源氏公子不胜愤懑,愈加不肯就此罢休了。便督促大辅命妇,恨恨地对她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有生以来不曾碰过这种钉子!”大辅命妇也觉得不好意思,答道:“我决不相信这段因缘真不相称。只是这位小姐的懦怯怕羞,太过分了,什么事也不敢妄为。”源氏公子说:“这是不懂得人情世故的缘故。倘是无知无识的幼儿,或者有人管束、自己不能做主的人,那么还有理由可说。如今这位小姐无拘无束,万事都可自作自主,所以我才写信去的。现在我百无聊赖,寂寞难当,如果她能体谅我的心情,给我个回音,我就心满意足了。我并不像世间一般男子那么贪色,只要能够站在她那荒芜的邸宅的廊上就好了。老是这样下去,教我狐疑满腹,莫名其妙。即使她本人不允许,总要请你想个法子,玉成好事。我决不会做出不端的行为,使你为难。”

原来源氏公子每逢听人谈起世间女子的情况,看起来似乎当作家常闲话听取,其实他牢记在心,永远不忘。大辅命妇不知道他有这个脾气,所以那天晚上寂寞无聊,闲谈中偶逢机缘,随随便便地说起“有这样的一个人”。不料源氏公子如此认真,一直同她纠缠不清,她实在觉得有些困窘。她顾虑到:“这小姐相貌并不特别漂亮,和源氏公子不大相称。如果硬把两人拉拢了,将来小姐发生不幸之事,岂非反而对不起她么?”但是她又念头一转,想道:“源氏公子如此认真地托我,我倘置之不理,也未免太顽固了。”

这小姐的父亲常陆亲王在世之日,由于时运不济,宫邸里也一向无人来访。亲王身故之后,这庭草荒芜的邸宅越发无人上门了。如今这个身份高贵、盖世无双的美男子源氏公子的芳讯常常飘进这里来,年轻的侍女们都欢喜庆幸,大家劝小姐:“总得写封回信去才是。”然而小姐惶惑不知所措,一味怕羞,连源氏公子的信也不看。大辅命妇暗自思忖:“那么,我就找个适当机会,叫两人隔帘对晤吧。如果源氏公子不喜欢她,就此罢休;如果真有缘分,就让他们暂时往来,总不会有人责怪的。”她原是个风骚泼辣的女人,就擅自决定,并不将此事告知她父亲。

八月二十过后,有一天黄昏,夜色已深,明月未出,天空中只有星光闪烁。夜风掠过松梢,其音催人哀思。常陆亲王家的小姐谈起父亲在世时的情况,不免流下泪来。大辅命妇觉得这正是个好机会了。大概是她通知源氏公子的吧,他照例偷偷摸摸地来到。月亮渐渐离开山顶,照明了这荒宅里的残垣败壁,小姐看了不免伤心。大辅命妇便劝她弹琴。琴声隐隐,亦不乏佳趣。但是这个轻佻的命妇觉得不够劲儿,她想:“弹得再时髦些才好。”

源氏公子知道这里无人看见,便自由自在地走了进去,呼唤大辅命妇。大辅命妇装作刚知道而吃惊的样子,对小姐说:“怎么办呢?那个源氏公子来了!他常常埋怨我不替他讨回信,我一直拒绝他说:‘这不是我能够做到的事情。’他总是说:‘既然如此,让我自己去向小姐诉说吧!’现在怎样打发他走呢?……他不是一般的轻薄少年,不理睬他是不好意思的。您隔着帘子听他讲讲吧。”小姐十分害羞,狼狈地说:“我不会应酬客人的呀!”只管退向里面去,竟像个小孩。大辅命妇看了笑起来,便劝导她:“您这样孩子气,真要命!不管身份何等高贵,在有父母教养的期间,孩子气还有理可说。如今您孤苦无依,还是这么不懂世故,畏首畏尾,太不成样子了。”小姐生性不愿拒绝别人的劝告,便答道:“如果不要我回答,只要听他讲讲,那么把格子窗关起来,隔着窗子相会吧。”大辅命妇说:“教他站在廊上,是不成体统的。他决不会轻举妄动,您放心吧。”她花言巧语地说服了小姐,便亲自动手,把内室和客室之间的纸隔扇关上,又在客室铺设了客人的座位。

小姐异常困窘。要她应酬一个男客,她做梦也没有想到。然而大辅命妇如此劝告,她想来大约是应该这样的,便听她摆布。像乳母这样的老年侍女,天一黑早就到自己房间里去睡觉了。此时只有两三个年轻侍女伺候着。她们都想拜见这个世间闻名的源氏公子的美貌,大家不免动心,手忙脚乱了。她们替小姐换上较新的衣服,帮她装饰打扮。然而小姐本人似乎对这些全不在意。大辅命妇看到这情况,心中想道:“这个男子的相貌非常漂亮,现在为避人注目而改变打扮,姿态更显得优美了。要懂得情趣的人才能赏识。现在这个人全然不懂情趣,实在对不起源氏公子。”一方面又想:“只要她端端正正地默坐着,我就放心。因为这样就不至于冒失地显露缺点。”接着又想:“源氏公子屡次要我拉拢,我为了卸责,做这样的安排,结果会不会使这个可怜的人受苦呢?”她心中又觉得不安。

源氏公子正在推想小姐的人品,他认为这样的性格,比较起过分俏皮而爱出风头的人来,高雅得多。此时小姐被众侍女怂恿着,好容易膝行而前。隔着纸隔扇,公子但觉她沉静温雅,仪态万方,衣香袭人,芬芳可爱,气度好生悠闲!他想:“果然不出我之所料。”心中十分满意。他便花言巧语地向她缕述年来相思之苦。可是相去如此之近,而全无一句答语。公子想:真是毫无办法。便叹一口气吟道:

“千呼万唤终无语,

幸不禁声且续陈。

与其若此,还不如干脆地回绝了我。不加可否,教人好苦闷也!”有一个侍女是小姐的乳母的女儿,称作侍从的,口齿伶俐,长于应对,看见小姐这般模样,心中着急,觉得太不礼貌,便走近小姐身旁,代她答复道:

“岂可禁声君且说,

缘何无语我难知。”

她把声音故意放低,说得柔媚婉转,装作小姐亲口说的模样。源氏公子听了,觉得这声音比起她的性格来,太亲昵些。但因初次听到,总觉非常可爱。便又说道:“如此,我倒反而无言可说了。

原知无语强于语,

如哑如聋闷煞人。”

他又对她讲了许多无关紧要的闲话,有时诙谐,有时庄严,然而对方始终不答一语。源氏公子想:“这样的人真奇怪。莫非她心中另有一种想法么?”就此告退,终不甘心,他便悄悄地拉开纸隔扇,钻进内室来。大辅命妇大吃一惊,她想:“这公子使人掉以轻心,然后乘人不备……”她觉得对不起小姐,便佯装不见,退回自己房里去了。

这里的青年侍女久慕源氏公子盖世无双的美貌,对他这行为都原谅,并不大惊小怪。只觉得此事突如其来,小姐不曾提防,定然十分困窘。至于小姐本人呢,只是神思恍惚,羞羞答答地躲躲闪闪。源氏公子想:“在这时候取这态度,倒是可爱的。可见她是个从小娇生惯养、还没见过世面的人。”便原谅她的缺点。可是总觉得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异样之感,并无牵惹人情之处。失望之余,他就在深夜起身出去了。大辅命妇一直担心,不能入睡,只是睁开眼睛躺着。她想还是装作不知的好。因此听见源氏公子出去,她并不起来送客。源氏公子偷偷摸摸地走出这邸宅去了。

源氏公子回到了二条院,独自躺下寻思:“在这世间要找一个称心合意的人,真不容易啊!”他想起对方是个身份高贵的人,就此抛开了她,毕竟不好意思。他胡思乱想,心中烦恼。

这时候头中将来了,看见源氏公子还睡着,笑道:“好贪睡啊!到这时分还没起来?昨夜一定又有什么勾当了。”源氏公子只得起身,一面答道:“哪里的话!独个儿睡觉很舒畅,醒得迟了些。你此刻从宫中出来么?”头中将说:“正是,我刚从宫中出来。万岁爷即将行幸朱雀院,听说今日要选定乐人和舞人呢。我想去通知父亲一声,所以从宫中退出,乘便也来通知你一声。我马上就要进宫去的。”看他的样子很匆忙,源氏公子便说:“那么,我跟你同去吧。”便命拿早粥和糯米饭来,和客人同吃。门前停着二辆车子;但他们两人共乘了一辆。一路上头中将总是疑心他,看看他的脸说:“瞧你的样子,还是睡眼矇眬呢。”接着又恨恨地说:“你瞒着我做的事情多着哩!”

宫中为了皇上行幸朱雀院,今天要议定种种事情。因此源氏公子整天滞留宫中。他想起常陆亲王家那位小姐,觉得很可怜,应该写封信去慰问。这信直到傍晚才派人送去。此时天下雨了,路途难行,源氏公子就懒得再到小姐那里去宿夜了。小姐那里呢,早上就等候来信。左等右等,只是不来。连大辅命妇也很气愤,怨恨源氏公子无情。小姐本人想起昨夜之事只觉得可耻。应该早上来的信,到了傍晚才来,反而使得她们手足无措了。但见信上说:

“夕雾迷离犹未散,

更逢夜雨倍添愁。夕雾迷离,暗示小姐沉默不语。

我想等天晴了出门,等得好心焦呢。”照此看来,源氏公子今夜不会来了。众侍女都大失所望,然而还是劝小姐写回信。小姐心中烦乱之极,连一封一般客套的信也写不出来。看看夜色渐深,不宜再迟,那个称作侍从的侍女便照例代小姐作诗:

“雨中待月荒园里,

纵不同心亦解怜。”

众侍女口口声声劝小姐亲笔写信,小姐只得写了。信笺是紫色的,但因历年过久,色泽褪损了。笔致倒很有力,品格只算中等,上下句齐头写下来。源氏公子收到了这封枯燥无味的回信,觉得阅读的勇气也没有,随手丢在一旁了。他推察小姐的心情,不知她对他的行为作何感想,心中异常不安。所谓“后悔莫及”,就是指这种情形而言的吧!然而事已如此,还有什么办法呢?便下个决心:从今以后,永远照顾这小姐的生活。这小姐却无由得知源氏公子的心情,在那里徒自悲叹。左大臣于夜间退出宫来,源氏公子被他劝诱,跟着他回到葵姬那里。

为了朱雀院行幸的事,贵公子们都兴致勃勃,天天聚集在一起。舞蹈和奏乐的预习,成了他们每日的作业。乐器的声音,比往日嘈杂得多。贵公子们互相竞争,也比往日更加起劲。他们吹奏声音响亮的大筚篥和尺八箫尺八箫是日本管乐器之一。。鼓本来是放在下面的,现在也搬进栏杆里来,由贵公子们亲自演奏。真是热闹非常!因此源氏公子也很忙碌。几个关切的恋人家里,他也偷闲去访,但常陆亲王家这位小姐那里,他一直不去。时光已是深秋了。小姐家里只是佳音杳杳,光阴空过。

行幸日期渐渐迫近,舞乐正在试演。这时候大辅命妇来了。源氏公子见了她,想起对小姐很抱歉,便问:“她怎么样了?”大辅命妇将小姐近况告诉了他,最后说:“你这样完全不把她放在心上,我们旁人看了心里也很难过!”她说时几乎哭了出来。源氏公子想:“这命妇原教我适可而止,才能觉得小姐文雅可爱。而我竟做错了事,恐怕命妇会怪我轻举妄为吧!”觉得在她面前无以为颜。又想象小姐本人默默无语而心怀悲恸的模样,觉得很可怜。便叹口气说:“不得空闲,没有办法呀。”又微笑着说:“这个人太不解情趣了,我想稍稍惩戒她一下呢。”看到他那年轻英俊的姿态,使得大辅命妇也不由得微笑了。她想:“像他那样青春年华,难免受女人们怨恨。他思虑疏忽,任情而动,原也是不足怪的。”

行幸的准备工作完成之后,源氏公子偶尔也去访问常陆亲王家的小姐。然而他自从迎接了与藤壶妃子有缘的紫姬到二条院来,便溺爱这小姑娘的美貌,连六条妃子那里也难得去访了,何况常陆亲王的荒邸。他始终不忘记她的可怜,然而总是懒得去访,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常陆亲王家的小姐怕羞,一向躲躲藏藏,面貌也不肯给人看清。源氏公子也一向无心去细看她。但他想:“细看一下,也许会发现意外之美。往常暗中摸索,总是模模糊糊,所以觉得她的样子奇怪,莫名其妙。我总得细看一看。”但用灯火去照,却是不好意思的。于是有一天晚上,当小姐独居晏处,无所顾虑的时候,他悄悄地走进去,在格子门的缝隙里窥探。然而不见小姐本人。帷屏等虽然十分破旧,多年来还是照老样子整整齐齐地摆着,因此看不大清楚。但见四五个侍女正在吃饭。桌上放着几只中国产的青瓷碗盏,由于经济困难,饭菜十分粗劣,甚是可怜。她们显然是刚才伺候了小姐,回到这里来吃饭。

角上一个房间里,另有几个侍女,穿着龌龊不堪的白衣服,外面罩着污旧的罩裙,样子真难看。她们就在挂下的额发上插一个梳子,表示她们是陪膳的侍女古代宫中制度:陪膳的侍女,必须将额发掠起,上面插个梳子,方是正式打扮。在挂下的额发上插梳子,是不伦不类的。,样子很像内教坊里练习音乐的老妇人,或者内侍所里的老巫女,教人看了觉得好笑。现代的贵族人家有这种古风的侍女插梳子的陪膳侍女,那时一般已经不用。只有顽固守旧的人家还用。,是源氏公子所意想不到的。其中有一个侍女说:“唉,今年好冷!想不到我活了这么大年纪,遭到这种境况!”说着流下泪来。另一个人说:“回想起来,从前千岁爷在世之时,我们真不该叹苦;像现在这种凄惨的日子,我们也得过下去呢!”这人冷得浑身发抖,好像要跳起来的样子。她们这样那样地互相愁穷,源氏公子听了心里着实难过,便离开这地方,装作刚才来到的样子,敲敲那扇格子门。但闻里面的侍女惊慌地相告:“来了,来了!”便剔亮灯火,开了门,让源氏公子进来。

称作侍从的那个青年侍女,由于在斋院未婚的皇女或贵女,赴贺茂神社修行者,称为斋院;赴伊势神宫修行者,称为斋宫。那里兼职,这一天不在家。留在这里的,只是几个粗蠢的侍女,样子怪难看的。天下雪了,侍女们正在发愁。这雪偏偏一刻不停,越下越大。天色阴森可怕,北风怒吼。厅上的灯火熄灭了,也没有人去点亮。源氏公子想起去年中秋和夕颜在那荒凉的某院里遇鬼的情况。现在这屋子的荒凉,不亚于那里。只是地方较小,又略有几个人,差可慰心。然而四周景象凄凉,教人怎能入睡呢?这样的晚上,也有一种特殊的风味与乐趣,可以牵引人心。然而那人闷声不响,全无情趣,不免遗憾。

好容易天亮了。源氏公子起身,亲自将格子门打开,赏玩庭前花木雪景。荒寂的雪地,一望无际,不见行人足迹,景色实甚凄凉。然而就此离去,毕竟不好意思。他就恨恨地说:“出来看看早上天空的美景吧!老是冷冰冰地不声不响,教人难堪!”天色还没有大亮,源氏公子映着雪光,姿态异常秀丽,老侍女们看了都笑逐颜开。她们便劝导小姐:“快快出去吧。不去是不好意思的。女儿家最要紧的是柔顺。”小姐生性不愿拒绝别人的劝告,便整理一下服饰,膝行而出。

源氏公子装作没有看见她,依旧向外眺望。实则他用眼梢看得很清楚。他想:“不知究竟如何。如果细看有可爱之处,我多么高兴!”然而这是妄想。首先,她坐着身体很高,可知这个人上身是很长的。源氏公子想:“果然不出我之所料。”他心头别的一跳。其次,最难看的是那个鼻子。这鼻子首先映入人目,很像普贤菩萨骑的白象的鼻子观普贤经云:“普贤菩萨乘大白象,鼻如红莲花色。”。这鼻子又高又长,尖端略略下垂,并带红色,特别教人扫兴。脸色比雪还白,白得发青。额骨宽得可怕,再加下半边是个长脸,这整个面孔就长得稀奇了。身体很瘦,筋骨棱棱,形甚可哀。肩部的骨骼尤为显露,衣服外面也看得出,教人看了觉得可怜。

源氏公子想:“我何必如此历尽无遗地细看呢?”然而样子太古怪了,他反而要看。只有头的形状和挂下的头发很美丽,比较起以美发闻名的人来,并不逊色。那头发挂到褂子的裾边,还有一尺许铺在席地上。现在再来描写她所穿的衣服,似乎太刻毒了;然而古代的小说中,总是首先描写人的服装,这里也不妨模仿一下:这位小姐身穿一件淡红夹衫,但颜色已经褪得发白了。上面罩一件紫色褂子,已旧得近于黑色。外面再披一件黑貂皮袄,衣香扑鼻,倒很可喜。这原是古风的上品服装。然而作为青年女子的装束,到底不大相称,非常触目,使人觉得稀罕。不过如果不披这件皮袄,一定冷不可当。源氏公子看看她那瑟缩的脸色,觉得十分可怜。

小姐照例不发一语,源氏公子似觉自己也说不出话来了。然而他总想试试看,是否能够打破她向来的沉默,便对她讲各种各样的话。可是小姐非常怕羞,一言不答,只将衣袖遮住了口。但这姿态也表现得十分笨拙,不合时尚,两肘高高抬起,好像司仪官威风凛凛列队行走时的架势,可是脸上又带着微笑,这就显得更不调和。源氏公子心甚不快,很想早些儿离去,就对她说:“我看你孤单无援,所以一见之后便怜爱你。你不可将我当作外人,应该亲近我,我才高兴照顾你。如今你一味疏远我,教我好生不快!”便以此为借口,即景吟诗道:

“朝日当轩冰箸解,

缘何地冻不消融?”意思是说:身体已经和我结婚,为何心情还不向我公开?

小姐只是嗤嗤地窃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源氏公子意兴索然,不等她答诗就出去了。

车子停在中门内。这中门已经歪斜得厉害,几乎倒塌了。源氏公子睹此景象,心中想道:“夜里看时,已经觉得寒酸,然而隐蔽之处尚多;今天早上阳光之下一看,更显得荒凉寂寞,教人好不伤心!只有青松上的白雪,沉沉欲下,倒有温暖之趣,教人联想山乡风味,引人凄清岑寂之感。那天雨夜品评时左马头所说的‘蔓草荒烟的蓬门茅舍’,便是指这种地方吧。如果有个可怜可爱的人儿住在这里,教人多么恋恋不舍!我那种悖伦之恋指对藤壶妃子的恋爱。的忧思,也可借此得到慰藉吧。现在这个人的样子,和这理想的环境全然不符,真教人毫无办法。倘不是我,换了别人,决不会耐性忍气地照拂这位小姐。我之所以如此顾念她,大概是她的父亲常陆亲王记挂女儿,那阴魂来指使我的吧。”

院子里的橘子树上堆满了雪,源氏公子召唤随从人,教他们将雪除去。那松树仿佛羡慕这橘子树,一根枝条自己翘了起来,于是白雪纷纷落下,正有古歌中“天天白浪飞”此古歌见《后撰集》,歌云:“好比末松之名山,我袖天天白浪飞。”之趣。源氏公子望着,想道:“不须特别深解情趣的人,只要有普通一般程度的对象,也就好了。”

通车的门还没有打开,随从人呼唤保管钥匙的人,来的是一个异常衰弱的老人。还有一个妙龄女子,分不清是他的女儿还是孙女。这女子的衣服映着雪光,更显得褴褛龌龊。看她的样子非常怕冷,用衣袖包着一个奇形怪状的器物,里面盛着少许炭火。老人没有气力开门,那女子走过去帮助他,样子拙笨得很。源氏公子的随从人便去相帮,把门打开了。公子睹此情状,便口占道:

“白首老翁衣积雪,

晨游公子泪沾襟。”

他又吟诵白居易的“幼者形不蔽”的诗白居易《秦中吟》中《重赋》一篇中说:“夜深烟火尽,霰雪白纷纷。幼者形不蔽,老者体无温。悲端与寒气,并入鼻中辛。”。此时他忽然想起了那个瑟缩畏寒、鼻尖发红的小姐的面影,不禁微笑。他想:“头中将倘使看见了这个人的相貌,不知将如何形容。他常常来这里窥探,也许已经知道我的行为了?”想到这里,不免懊恼。

这小姐的相貌如果同世间普通一般女子一样而并无何等特殊之处,那么别的男子也会爱上她,源氏公子不妨将她抛开。现在源氏公子分明看见了她那丑陋的相貌,反而觉得非常可怜,不忍抛舍了。于是他真心诚意地周济她,时时遣使存问,馈赠物品。所馈赠的虽非黑貂皮袄,却也是绸、绫和织锦等物。小姐自不必说,老侍女等所着的衣类,连管门的那个老人所用的物品,自上至下一切人等的需要,无不照顾周到。小姐受到这种日常生活的周济,倒也并不认为羞耻,源氏公子方才安心。此后他源源不绝地供给,有时不拘形式,失却体统,彼此亦不以为异。

这期间源氏公子常常想起那个空蝉:“那天晚上灯下对弈时所窥见的侧影,实在并不漂亮。然而她那窈窕的体态隐藏了她的丑处,使人不觉得难看。这位小姐呢,讲到身份,并不亚于空蝉。可见女子的优劣,和家世是无关的。空蝉顽强固执,令人可恨,我终于让步了。”

年终快到了。有一天,源氏公子值宿宫邸中,大辅命妇进见。源氏公子对这命妇并无恋爱关系,只因经常使唤她,相熟之后无所顾忌。每当她来替公子梳头时,两人往往恣意调笑。因此源氏公子不召唤时,她有了事自己也来进见。此时命妇开言道:“有一桩可笑的事情呢。不对您说,怕说我坏心眼;对您说呢……我弄得没主意了。”她羞答答地微笑,不肯说出来。源氏公子说:“什么事情?你对我不是无论什么都不隐瞒么?”命妇吞吞吐吐地说:“哪里隐瞒?倘是我自己的事情,即使冒昧,我也老早对您说了。可是这件事有点说不出口。”源氏公子讨厌她,骂道:“你又撒娇了!”命妇只得说出来:“常陆亲王家的小姐送给您一封信。”便取出信来。源氏公子说:“原来如此!这有什么可隐瞒的?”便接了信,拆开来看。命妇心里忐忑地跳,不知公子看了怎么说。但见信纸是很厚的陆奥纸陆奥地方所产的纸,厚而白,有皱纹。,香气倒十分浓烈,文字写得尽量工整,诗句是:

“冶游公子情可薄,

锦绣春衣袖不干。”

公子看了“锦绣春衣”等语,不解其意,侧着头思索。这时候大辅命妇提过一个很重的包袱来,打开一看,里面包着一只古风的衣箱。命妇说道:“您看!这怎么不笑煞人呢?她说是给您元旦日穿的,特地派我送来。我不便退回她。擅自把它搁置起来呢,又辜负了她的一片好心。因此只得送来给您看。”源氏公子说:“擅自把它搁置起来,太对人不起了。我是一个哭湿了衣袖没人给烘干的人,蒙她送衣服,我很感谢!”此外并不说什么话。他想:“唉,这两句诗真不高明,大概是她自己用尽了心血作出来的吧。那个侍女侍从倘在她身边,一定会替她修改。除了这个人以外,再没有能教她的老师了。”想到这里,令人泄气。他推想这是小姐用尽了心血作出来的,便觉得世间所谓可贵的诗歌,大概就是这样的作品吧。于是脸上露出微笑。大辅命妇看到这光景,不知道他作何感想,不免脸上泛起了红晕。

小姐送他的衣服,是一件贵族用的常礼服。颜色是当时流行的红色,式样古陋,光彩全无,不堪入目。里子的颜色和面子一样深红。从袖口、下襟缝拢来的地方可以看出,真是平凡拙劣的手工。源氏公子兴味索然,便在那张展开的信纸的空白地方戏笔似的题一首诗。大辅命妇从一旁窥看,但见随随便便地写着:

“明知此色无人爱,

何必栽培末摘花?末摘花即红花,摘下来可做红色染料。花生在茎的末端,故称为末摘花。前文说过,这小姐的鼻尖有一点红色,所以把她比作末摘花。本回的题名根据此诗。

我看见的是深红色的花,可是……”大辅命妇看见他讨厌红色的花,推想他必有用意。便想起了自己偶尔借着月光看到小姐鼻尖的红色“花”和“鼻”,日本人都读作hana。此处指花说鼻,意思是双关的。。虽然可怜她,但觉得这首诗倒实在很滑稽。她便熟练地自言自语地吟道:

“纵然情比春纱薄,

莫为他人树恶名!

人世好痛苦啊!”源氏公子听了,心中想道:“命妇这首诗也并不特别优秀。但那位小姐倘有这点才能,也就好了。我越想越是替她可惜。但她毕竟是身份高贵的人,我替她散播恶名,也太忍心了。”此时众侍女即将进来伺候,公子便对命妇说:“收起来吧,这种事情,教人看见了当作笑柄。”他脸上显出不快之色,叹一口气。大辅命妇懊悔了:“我为什么把这个给他看呢?连我也被他看作傻子了。”她很不好意思,连忙告退。

次日,大辅命妇上殿服务,源氏公子到清凉殿西厢宫女值事房来找她,丢给她一封信,说道:“这是昨天的回信,写这种回信,真教人费心思。”众宫女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都觉得奇怪。公子一边走出去,一边吟道:“颜色更比红梅强,爱着红衣裳耶紫衣裳?……抛开了三笠山的好姑娘。”此乃日本风俗歌。红梅暗指末摘花的鼻尖。爱着红衣,借以隐蔽鼻尖的红色。下句“抛开了……”并非和上句相续,大约是此风俗歌的末句。所以下文说“凑合起来”。命妇会意,独自窃笑。别的宫女莫名其妙,向她盘问:“你为什么独自在那里笑?”命妇答道:“没有什么。大约公子在这霜寒的早上,看见一个穿红衣裳的人鼻子冻得发红,所以把那风俗歌中的句子凑合起来唱,我觉得好笑。”有一个宫女不知原委,胡乱答道:“公子也太挖苦了。这里似乎并没有红鼻子的人呢。红鼻子的左近命妇和肥后采女难道在这里么?”

大辅命妇将公子的回信送交小姐,众侍女都兴奋地围拢来看。但见两句诗:

“相逢常恨衣衫隔,

又隔新添一袭衣。”

这诗写在一张白纸上,随意挥洒,反而饶有风趣。

到了除日傍晚,源氏公子把别人送他的衣服一套,再加淡紫色花绫衫子一件,以及棣棠色衫子等种种衣服,装在前日小姐送来的衣箱里,教大辅命妇拿去送给她。命妇看了这些衣服,推想公子不喜爱小姐送他的衣服的颜色。但那些年老的侍女却在那里批评:“小姐送他衣服,红颜色很稳重,不见得比这些衣服差呢。”大家又口口声声地说:“讲到诗,小姐送他的也较为理直气壮。他的答诗不过技巧偏胜而已。”小姐自己也觉得吟成这首诗煞费苦心,因此把它写在一个地方,永远保留。

元旦的仪式完成之后,今年的游艺是表演男踏歌男踏歌是男子表演的踏步歌舞,唱的歌词是唐诗或日本诗歌。。青年贵公子们照例奔走各处,熙熙攘攘,热闹非凡。源氏公子也忙了一阵。但他惦记那岑寂的邸宅里的末摘花,觉得她很可怜。初七日的节会五月初七从左右马寮牵出白马二十一匹,供天皇观赏后,在宫中游行,称之谓“白马节会”。时人相信新年见白马,可以驱邪。结束之后,到了夜里,他从宫中退出,装作回到他的宫中值宿所(桐壶院)去宿夜的样子,便在夜深时分前去访问常陆亲王的宫邸。

宫邸里的气象与往常不同,渐渐富有生气,与一般邸宅差不多了。那位小姐的姿态也比从前稍稍生动活泼。源氏公子一直独自沉思:“如果这个人入新年后完全改了样子,变得美丽了,不知是何等模样?”

次晨,日出之后,才留恋不舍地起身。推开东面的边门一看,直对这门的走廊已经坍损,连顶棚也没有了。因此太阳光直射进屋里。地上积着薄薄的一层雪,白光反映进来,屋里更加明亮了。源氏公子身穿常礼服,小姐眼睛望着他,向前膝行数步,装作半坐半卧的姿势,头的形状十分端正。那长长的头发堆积在席地上,甚是美观。源氏公子希望看到她的相貌也变得同头发一样美丽,便把格子窗掀开。他想起上次在积雪的明光中看出了她的缺陷,以致大杀风景,因此不把格子窗全部掀开,只掀开一点,把矮几拉过来架住窗扇,然后拢拢自己的鬓发。侍女们端过一架十分古旧的镜台来,又奉上一只中国式的化妆品箱和一只梳具箱。源氏公子一看,里面除女子用品外,又夹着几件男子用的梳具,倒觉得很别致。今天小姐的装束颇入时流,原来她已经把公子所惠赠的那箱衣服全部穿上了。源氏公子没有注意到,只是看见那件纹样新颖触目的衫子,才想起是他所赠送的。便对她说:“新春到了,我很想听一听你的娇声。主要倒不是为了那盼待已久的莺声,而是希望你改变态度。”过了好久,小姐才用颤抖的声音含羞答道:“百鸟争鸣万物春……”此古歌下一句为“独怜我已老蓬门”。见《古今和歌集》。源氏公子笑道:“好了,好了,这便是一年来进步的证据了。”他便告辞出门,口中吟唱着古歌“依稀恍惚还疑梦……”此古歌下一句为“大雪飞时得见君”。见《古今和歌集》。小姐半坐半卧地目送他。源氏公子回头一望,看见她的侧影,掩口的衣袖上面,那鼻尖上的末摘花依然显著地突出着。他想:“真难看啊!”

且说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私邸,看见豆蔻年华的紫姬,长得异常美好。她脸上也有红晕,但和末摘花的红迥不相同,甚是娇艳。她身穿一件深紫色夹里无纹白地童式女衫,潇洒风流,天真烂漫,非常可爱。她的外祖母墨守古风,不给她的牙齿染黑将铁浸入醋中,使之酸化。用此液将齿染成黑色,时人认为美观。。最近给她染黑了,并且加以整饰。眉毛也拔净涂黑,相貌十分美丽清秀。源氏公子想道:“我真是自作自受!何必去找那些女人,自寻烦恼?为什么不在家里守着这个可怜可爱的人儿呢?”他就照例和她一起弄玩偶。紫姬画了些画,着了颜色,又随意画种种有趣的形象。源氏公子也和她一起画。他画一个头发很长的女子,在她的鼻尖上点一点红。即使在画中,这相貌也很难看。

源氏公子在镜台前照照自己的相貌,觉得很漂亮。他就拿起颜料笔来,在自己的鼻尖上点一点红。这等漂亮的相貌,加上了这一点红,也很难看。紫姬看见了,笑个不住。公子问她:“假如我有了这个毛病,你怎么样?”紫姬说:“我不喜欢。”她惧怕那红颜料就此染住,揩拭不脱,非常担心。源氏公子假装揩拭了一会,认真地说:“哎呀,一点也揩不脱,玩出祸来了!教父皇看见了怎么办呢?”紫姬吓坏了,连忙拿纸片在水盂里蘸些水,替他揩拭。源氏公子笑道:“你不要像平仲平仲是一个有名的好色男子。他要在女人面前装假哭,蘸些水涂在眼睛上,误蘸了墨水。事见《今昔物语》。那样误蘸了墨水!红鼻子还可勉强,黑鼻子太糟糕了。”两人如此玩耍,真是一对有趣的小夫妻。

时值早春,日丽风和;春云叆叇,做冷欺花,教人等候花开,好不心焦!就中梅花得春最早,枝头已微露笑容,逗人注目。门廊前红梅一树,争先开放,已经着了颜色。源氏公子不禁喟然长叹,吟道:

“梅枝挺秀人欣赏,

底事红花暗指末摘花的鼻子。不可怜?

此乃无可奈何之事!”

此种女子结局如何,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