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Three 哥哥
之后的一星期,孟若到处乱发脾气,简直让人无法忍受。像天底下所有的矿工一样,他特别喜欢草药。而且很奇怪,他居然常常从自己口袋里掏钱买药吃。
“你得给我弄点芳香酸。”他说道,“真是搞不懂,家里连口药都喝不上。”
于是孟若太太给他买了芳香酸,那是他最爱的首选。他给自己熬了罐苦艾茶。在阁楼里还挂着大捆小捆的各色干草药,有苦艾、芸香、苦薄荷、接骨木花、芫荽杆、蜀葵、牛膝草、蒲公英和矢车菊。平常炉子上也老是摆着罐药汁,他时不时地都要大大地喝上几口。
“真棒!”喝了苦艾茶之后他咂着嘴说。“真棒!”他劝自己的孩子也来尝一尝。
“这可比你们喝过的茶呀、可可汤什么的好喝多了。”他信誓旦旦地道。不过孩子们不上当。
可是这一次,不管是药丸、药水还是那些五花八门的草药,都没法祛除他那“可恨的头痛”。他之所以难受,是因为脑子在发炎。自从他和杰利去诺丁汉那次在地上睡了一觉以后就没有好过。从那时起他就老是在酗酒发脾气。现在看他病得厉害,孟若太太还是开始照料起他来。他这个病人也真是难伺候,天底下都能排得上号。不过无论如何,她都不想让他就这么死了。抛开他给家里挣钱不讲,她心底里对他还留有一丝眷恋。
邻居们对她都很好,时不时会有人把孩子叫去家里吃饭,还有些会帮她把楼下的力气活儿给干了,有时候还会有人给她看一整天婴儿。可是丈夫的病还是一个老大的拖累。邻居们也不是天天都能来帮忙的。碰到那种时候她就得一边照顾小孩子,一边照顾丈夫,还要清理屋子,做饭,件件都得自己干。她累得筋疲力尽,但分内的活儿她一样也不落下。
钱也只是刚刚够用而已。每周矿工俱乐部会发她十七个先令。每到周五,巴克和同煤坑的另一位工友还会把他们赚的钱匀出一份来交给孟若太太。邻居们熬好了肉汤给她端来,还送她鸡蛋什么的给病人吃的补品。要不是大家这么尽力地帮衬,恐怕孟若太太就只能去借钱,那样她就可能给债务拖垮了。
时间一周一周过去了。大家本来都差不多不抱希望了,结果孟若却好起来了。他体质上佳,因此一旦开始好转,就很快复原了。没多久,他就能下楼走动了。生病时妻子对他和颜悦色的,让他忍不住想维持这样的情形,因此他经常摸着脑袋,龇牙咧嘴地做出一副头疼的样子。可这骗不了她。一开始她就笑笑不当回事,到得后来见他还这样就上了火气。
“你够了没有?别老是一天到晚哼哼唧唧的!”
他感到有点受伤,但还是一成不变地继续装着病。
“换作我就不会这么闹腾,像个要奶吃的小孩子一样。”妻子没好气地说。
听到这话他恼羞成怒,像小孩子一样在嘴里小声嘀咕着。但之后也就迫不得已恢复了正常,不再哼唧了。
不过家里总算有了段太平日子。孟若太太对他多了份包容,而他就像个孩子似的赖着她,倒也快活得很。两个人都没有意识到,她不再那么苛责他是因为她对他的爱愈发少了。在这之前,不管他怎么乱来,她依旧把他当成是自己的丈夫,是自己的男人。她觉得丈夫对她多少还算不分彼此,两人可以说是相依为命。她对他的爱就像落潮一般,经历了很多阶段,但不管怎么说,这种爱还是在一如既往地不断退却。
现在第三个孩子生下来了,她对他再无眷恋,就像是再难涨起的潮水,无法挽回地渐渐离他远去。这之后她就不再对他有什么想望,也不再觉得他是生命中的一部分。他好似成了不相干的路人,做什么都不那么要紧了。她可以任由他自生自灭。
接下来的这一年,两人之间有种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感觉,仿佛是人生的秋季。妻子抛弃了他,心里怀着歉意,然而却又毫不犹豫。她抛开了丈夫,把自己的爱和生命都投注在孩子身上。丈夫对她来说已经大抵成了一具没有意义的躯壳。他对此没有多少反抗地接受了,像许多男人一样,默默地把自己的位置让给了孩子。
在他恢复期间,尽管感情其实已经彻底终结,但两人都下了功夫,想要和好如初,回到婚后前几个月时的样子。孩子们上床以后,他就坐在家里,她则在一旁缝缝补补。家里所有的衬衣和孩子们的衣服都是她用手缝出来的。他会把报纸念给妻子听,慢慢地拼着词,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就好像在玩掷铁圈游戏一样磕磕绊绊。她经常会催催他,有时候则直接把他还在拼的词说出来。这时他总是低眉顺眼地听着,然后继续往下念。
他们之间不说话的时候也很特别。她手里的针在布料中穿行,会发出轻捷的“喀”“喀”声,而清脆的“啵”“啵”声则是他往外吐烟圈发出的,另外还有他往火里吐唾沫时炭架上发出的嗞嗞声和热气上冒的声音。这时她的心思会转到威廉身上。他已经逐渐长大,在班里出类拔萃,老师都说他是学校里最聪明的一个。她觉得自己的儿子已经长成,是个年轻而充满活力的男子汉了,他会让她的世界再次充满光明。
孟若脑袋里没太多好想的,就这么孤零零一个人坐着,隐约感到不太自在。他的心灵盲目地探出去向她寻索,却发现她的思绪根本不在自己身上。他感到心里空荡荡的,好像灵魂被掏空了一样。这让他心慌意乱、坐立不安。很快他就没办法继续这样待着了。他的这种情绪也影响了妻子。彼此都觉得只要两人单独在一起,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压抑得喘不过气来。于是他就上床去了,而她则定下心来,一个人干干家务,想想心事,享受独处的生活。
此时她又怀上了一个孩子。他是貌合神离的父母在这段短暂的安宁和温情下的产物,也是他们最后一个孩子,出生时保罗刚十七个月大。这个男孩白白胖胖、虎头虎脑的,性格安静,一双深蓝色的眼睛,和保罗一样喜欢奇怪地微锁着眉头。知道自己怀孕的时候孟若太太感到有些懊悔,倒不是因为孩子本身的原因,只是一来家里经济窘迫,二来自己已经不再爱丈夫了。
他们给这个儿子取名叫亚瑟。他满头金色的卷发,长得很漂亮,而且生下来就喜欢自己的父亲。孟若太太对此感到欣慰。一听到矿工的脚步声,这个孩子就会举起胳膊叫个不停。只要孟若心里不在犯邪火,他就会立刻用自己饱满悦耳的声音回应他:
“怎么了,我的漂亮小宝贝?我马上就过来找你。”
他三下两下脱掉矿井服。孟若太太把孩子用围裙裹好了,立马抱给做父亲的。
等她接回孩子,有时候不禁要惊呼一番:“小家伙怎么这副样子了?”因为父亲对儿子又是亲又是逗,弄得孩子满脸煤灰。这时孟若就会开怀大笑。
“我儿子就是个小矿工,上帝保佑这只小羊羔吧!”他大声道。
此时她会由衷地感到幸福,因为心头的闷锁为了孩子的缘故重新为丈夫打开,让她感受到一丝天伦之乐。
这段时间威廉长得愈发高大健壮,人也更活泼了。而小时候十分孱弱安静的保罗则愈发清瘦,老是如影随形般跟在妈妈身后。他平常也好奇活泼,但有时候会突然抑郁起来,一般都是趴在沙发上掉眼泪。
“怎么啦?”只要做母亲的看见三四岁的儿子又在自伤自怜,她就会问他。不过孩子却不作答。
“怎么啦?”她继续问他,心里有点生气。
“我也不知道。”孩子抽咽着道。
她尽力开导他,变着花样逗他开心,却都是徒费口舌,这让她怒从心起。这时候急性子的父亲就会从椅子里跳起来大叫:“要是再哭,我就打到他出不了声。”
“我不会让你那么干的。”母亲冷冷地说道,她把孩子抱到院子里,重重地按在小椅子上,说道,“好了,你就在这儿哭个够吧,小可怜。”
有时一株大黄的绿叶上停着的蝴蝶会转移他的情绪,否则的话就只能等他自己哭着睡着了。保罗的抑郁不常发生,却在孟若太太的心里投下了阴影,因此她对待保罗和其他几个子女也有所不同。
有天早晨,她正在往谷底坊的巷子那头张望,想看看卖酵母的人来了没有,突然听见有人叫她。原来是瘦小的安东尼太太,身上还是穿着棕色丝绒外衣。
“是这样,孟若太太,我要跟你说说你家威廉的事。”
“哦,是吗?”孟若太太答道,“为啥,他怎么啦?”
“他抓住了我的孩子,从后边把他的领子扯下来撕坏啦。”安东尼太太说道,“这不是乱来吗?”
“怎么会呢,你家的阿尔弗雷德不是跟威廉一般大吗?”孟若太太道。
“就算差不多大,那也没道理抓住别人家孩子的领子,把衣服都撕坏吧。”
“好吧,”孟若太太说道,“不过我不会轻易揍孩子的。就是要打,也要听听他们自己怎么说。”
“你得结结实实地教训他一下,以后就老实啦。”安东尼太太反驳道,“把别人家孩子好好的领子都撕了,这种故意——”
“我相信他不是故意的。”孟若太太道。
“那是我张嘴说瞎话啦!”安东尼太太叫了起来。
孟若太太不理她,顾自走回院子,把门关上了。她端着酵母杯的手气得直发抖。
“你走好了,我告诉你当家的去。”安东尼太太在身后喊道。
中午威廉吃过饭想出去——他现在十一岁了——结果妈妈发话了:
“你为什么把人家阿尔弗雷德的领子撕坏了?”
“我什么时候撕他领子了?”
“我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不过他妈妈说你撕了。”
“什么嘛,是昨天啦,他那个领子早就破了。”
“可是是你把它撕得更破的,是不是?”
“唉,我找到一个弹子,连赢了他十七个。阿尔弗雷德急了,就在那里叫:
亚当夏娃“掐我吧”,
仨人下河洗刷刷。
亚当夏娃淹死啦,
问你还有谁留下?
我说:‘知道啦,是——“掐你吧”。’说着我就掐了他一把。结果他就发火啦,把我的弹子抢了就跑。我在后面追,把他给抓住了,他往边上躲的时候,就把领子给扯破了,不过我还是把弹子给抢回来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拴在绳子上的老马栗,看上去黑乎乎的。就是这颗老弹子,砸坏了十七颗类似的绳子上拴着的马栗,立下了赫赫战功,因此小男孩可为它骄傲了。
“得了吧,”孟若太太道,“你知道吧,把别人的领子撕坏是不对的。”
“我的好妈妈呀!”他答道,“都说了不是存心的啦——再说那是个旧领子,橡皮做的,早就破了。”
“下次你可得小心点,”母亲道,“要是你回家的时候领子给别人撕破了,我也会不高兴的。”
“我无所谓啦,妈妈,我真不是有意的。”
小男孩被妈妈训了,一副可怜相。
“你这样可不行——算啦,下回得小心点。”
大难不死的威廉赶忙溜走了。孟若太太一向不愿意得罪邻居,她想着找机会跟安东尼太太解释一下,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可晚上孟若从井下回来的时候看上去心情很恶劣。他站在厨房里四下打量,好几分钟一句话都没说,最后才问:
“威廉死到哪儿去了?”
“找他做什么?”孟若太太问道,心里其实已经猜到了。
“找到他他就知道了,”孟若说着,重重地把下井用的水壶搁在碗柜上。
“我就知道,安东尼太太找你了吧,为她儿子领子的事儿又跟你乱嚼舌头了吧?”孟若太太冷笑着道。
“别管谁找的我,”孟若说道,“待会儿找到他,看我不扒了他的皮。”
“真是胡扯,”孟若太太道,“随便一个泼妇跑来乱告你儿子的状,你马上就信了,还跟她一起冤枉你儿子。”
“我就是要让他知道知道,”孟若道,“不管他是谁家的,都不能由着性子随便乱撕别人的衣服。”
“随便乱撕别人的衣服!”孟若太太又重复了一遍他的话,“阿尔弗雷德把他的弹子给抢走了。他追去了,结果一下子抓住了他的领子,那个孩子想闪开——安东尼家的孩子都是这个样——领子就给扯掉了。”
“我知道!”孟若威吓道。
“我不告诉你你知道什么。”妻子讽刺他。
“不要你管!”孟若咆哮道,“我心里有数得很。”
“天晓得。”孟若太太道,“恐怕有个长舌妇已经挑拨了你去打儿子了。”
“我有数得很呢。”孟若重复。
之后他就什么都不说了,只是坐着生闷气。威廉突然跑了进来,说道:
“妈妈,可以吃茶点了吗?”
“我让你吃个够!”孟若叫道。
“你给我小声点,”孟若太太道,“小题大做什么?”
“你懂啥?要是不教训教训他,祸害大了!”孟若吼道,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瞪着儿子。
威廉在同龄人中已经算得上是魁梧的了,但是他心思敏感,这一下脸都白了,只是心惊胆战地看着父亲。
“出去!”孟若太太命令儿子。
威廉吓呆了,动都不敢动。孟若突然攥起拳头,往前俯下身,准备开打了。
“看我把他给打出去!”他好似疯了一般大喊道。
“你说什么!”孟若太太喊道,气得直喘,“不许你打他,不许你在外面听别人煽乎两句就回来打儿子!”
“不许?”孟若怒吼道,“不许?”
他瞪着孩子,向他冲去,孟若太太跳起来拦在中间,拳头举得高高的。
“你敢!”她大叫。
“你说什么?”他喊道,一时愣住了,“你说什么?”
她转过身来对着儿子,生气地对他叫道:“你快给我出去!”
男孩好像被她催眠了似的,立马就转身跑了。孟若冲到门口去追,但为时已晚。他回到屋里,满是煤灰的脸气得白惨惨的。可是还没等他发火,妻子已经爆发了。
“你敢!”她大声叫道,声音铿锵有力,“要是你敢动儿子一个指头,我就让你后悔一辈子。”
他怕了,窝着火坐了下来。
等孩子们越长越大,不用再时时看着了,孟若太太就去参加了妇女公会。这是个小型的妇女俱乐部,附属于批发合作社。公会成员每周一晚上碰头,地点是贝斯伍德合作社杂货铺楼上的那间狭长的屋子。大家一般是在一起讨论妇女合作的好处还有其他社会问题。有时候孟若太太也会写点东西在开会时念给大家听。在孩子们的心目中母亲时时刻刻都是在操劳家务的,现在看到她伏案疾书的样子不由得感到奇怪。只见母亲时而停笔沉思,时而查阅书籍,然后又继续挥笔。这样的时候孩子们的心底就会对母亲生出一股由衷的敬佩。
不过,孩子们对公会倒是没意见。要是母亲分心别的事情,他们就会心生妒意,唯有这件事他们没什么抱怨。一方面是因为母亲自己喜欢,另一方面是因为母亲每次回来总能告诉他们很多新鲜事儿。有些丈夫看到妻子越来越独立,感到不满意了,就开始唱反调,说公会其实就是个屁篓子店,也就是八卦铺子。这倒也没说错,因为公会的宗旨就是要鼓励女性审视自己的家庭和生活状况,找出问题加以批判。矿工们发现自己的女人开始有了不同于他们的新价值标准,不由得忐忑起来。另外每逢周一晚,孟若太太开会时总是能听到好多外面的消息,因此,孩子们都希望母亲回来的时候威廉正好在家,那样的话她就会把肚里的东西都讲给他听,孩子们也好沾光一饱耳福。
威廉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为人坦率,长相豪迈,蓝蓝的眼睛和北欧的维京人一个样。到十三岁时,母亲在合作社办公室里给他谋了个活儿干。
“你让他去坐冷板凳有啥用?”孟若问道,“屁股都坐烂了,一个子儿也挣不到。他刚去能挣多少钱?”
“一开始挣多少都无所谓。”孟若太太道。
“无所谓!让他跟我下井去,起步轻轻松松就能挣每周十先令。哼,我就知道,坐烂屁股挣个六先令,都比跟我下井挣十先令好,是不是?”
“他不会下井去的,”孟若太太道,“这件事没什么好说的。”
“我下井去没事儿,他下井去就不行啦?”
“你妈把你十二岁赶下井,这事儿我可干不出来。”
“十二岁?比十二岁早多了!”
“几岁都一样!”孟若太太说道。
她对儿子引以为豪。他去上夜校,在那里学会了速记。到十六岁时,除了个别人以外,他已经是本地首屈一指的速记员和簿记员了。后来,他又去夜校给别人上课。不过他脾气直愣得很,要不是大家看他心地好,块头又大,难保会出什么事情。
所有男人会做的事——体面的事情——威廉一样都不落。他跑起来像风一样快。十二岁的时候,他在赛跑中拿了个一等奖,奖品是个玻璃做的墨水台,形状像是个铁砧,后来就一直堂堂正正地摆在碗柜上。每次看见它孟若太太都会感到由衷的欣慰。儿子是为了她才去赛跑的。拿了奖以后,他就气喘吁吁地一路奔回家,急不可耐地告诉母亲:“瞧啊,妈妈!”这是母亲得到的第一件真正的礼物,她接过它,感觉自己像个女王一般。
“真好看!”她惊叹道。
后来他的抱负越来越大,挣的钱他都交给了母亲。等他每周能挣十四先令的时候,她从中拿出两先令给他零花。他从不喝酒,因此觉得这么多钱绰绰有余了。他跟贝斯伍德的中产阶级开始有了来往。小镇的各色人物中,地位最高的不过是牧师,然后是银行经理,再后面是医生,接着是商人,之后才是大批的矿工。威廉的圈子里有药剂师的儿子、老师和商人。他到技师会所打台球,还去跳舞——这后一件事情母亲是反对的。贝斯伍德所有的活动他都乐此不疲,从教堂街上六便士一次的社交舞会到各种体育活动、台球什么的,每样都爱玩。
威廉经常给保罗讲起那些花枝招展的各色少女,可是她们大部分就像采下的花朵一般,在威廉心中活不过两星期就凋谢了。
偶尔也有痴情人跑来寻觅远遁的情郎。有一次孟若太太发现一个陌生的女孩站在门口,立刻就嗅出了其中奥妙。
“请问孟若先生在家吗?”少女恳切地问道。
“我丈夫在家。”孟若太太答道。
“我——我是说,小孟若先生在不在?”少女尴尬地重复道。
“你说的是哪个?小孟若有好几个呢。”
美少女涨红了脸,说话也不利索了。
“我——我见到孟若先生——是在里普利。”她解释着。
“哦——在舞会上认识的?”
“对。”
“我不赞成儿子在舞会上结识女孩子,而且他也不在家。”
他听说母亲十分无礼地把女孩子赶走了,回家的时候怒气冲冲的。他看上去大大咧咧的,然而却很热诚,有时候也会皱着眉头,走起路来风风火火,经常把帽檐调皮地扣在后脑勺上。只见他紧锁眉头进了门,把帽子丢在沙发上,一只手托着结实的下巴直盯着母亲看。她是个小个子,头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梳着,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然而孩子们对她却倍感亲切。她晓得儿子在生自己的气,心里也颇有点惴惴。
“昨天是不是有位女士找过我,妈妈?”他问道。
“没见过什么女士,倒是有个小姑娘来过。”
“那你怎么不告诉我?”
“妈妈给忘了,如此而已。”
他有点上火。
“一位漂亮的姑娘——端庄大方,淑女的样子。”
“我没看她长什么样。”
“眼睛大大的,是褐色的?”
“都告诉你我没看了。儿子,告诉你的那些姑娘们,要是想追你,别跑到妈妈我这儿来。告诉你在舞蹈班上碰到的那些无耻的荡妇,跟她们说清楚。”
“我觉得她是个不错的女孩子。”
“我觉得她不是。”
两个人的争辩就此结束。为了跳舞的事情,母子之间展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相互之间的矛盾终于达到了顶点。有一次威廉说要去哈克诺尔镇——那里被认为是个低俗的地方——参加化妆舞会。他打算扮成一个高地人,要去租一套服装。之前他在朋友身上见过那套衣服,他自己穿也会很合身。订好的高地服给送到了家里,孟若太太冷冷地接收了,却连包装都不去拆。
“是我的衣服到了吗?”威廉喊道。
“前面屋里收到了一个包裹。”
他冲过来,剪开了包裹的绳子。
“你觉得儿子我穿这件衣服好不好看?”他说着,眉飞色舞地给她看那套衣服。
“这种衣服我看也不要看,你知道的。”
舞会那天傍晚,他回家来换衣服。此时孟若太太已经穿好外衣,戴上了帽子。
“你就不能在家里待一会儿看看我吗,妈妈?”他问道。
“不待了,我不想看到你那种样子。”她答道。
她生怕儿子会走上父亲的老路,脸绷得很紧,惨白惨白的。他迟疑了一会儿,心下左右为难。突然间他瞥见了那顶配着彩带的高地帽,于是便拿在手里,一下子兴高采烈,把母亲忘了个一干二净。她无奈地出了门。
他十九岁时突然离开合作社办公室,在诺丁汉找了份工作。之前他每周只有十八先令,靠这个新差使他可以挣每周三十先令,工资一下子飞涨起来。父母都为此扬眉吐气,周围人也都满口赞誉。威廉看起来前程无量,孟若太太希望将来两个弟弟可以对大哥有所仰仗。安妮还在读书,将来想当老师。保罗也是个聪明的孩子,现在正师从自己的教父——那个牧师学习法语和德语,进展还不错。牧师依旧是孟若太太的好朋友。亚瑟是个受宠的漂亮男孩,现在上公立小学。家里正在考虑要不要让他争取个奖学金,好去诺丁汉读中学。
威廉在诺丁汉的新职位上干了一年。他很努力地学习,人也变得严肃起来了,好像总是在发愁似的。舞会和河边的派对他还是照例参加,但是从来滴酒不沾。家里的几个孩子都是狂热的戒酒主义者。他晚上回得很晚,回家以后还要一个人学习很长时间。母亲要他小心身体,做好取舍。
“你想跳舞就跳吧,儿子。不过不要觉得自己可以一边坐办公室,一边找乐子,还能把学习给带上。你做不到的,身体吃不消。所以要做好取舍,要么放开玩儿,要么好好学拉丁文,不要想两者兼得。”
后来,他在伦敦谋到一个职位,年薪一百二十镑。这可是笔大钱,对此母亲悲喜交加。
“他们叫我下周一去椴树街报到,妈妈!”他喊道,看信的时候眼睛都发亮了。孟若太太觉得心里一片死寂。他开始把信读出来:“‘请于本周四前回复是否就职。您忠实的……’他们要我了,妈妈,一年一百二十镑,都不用面试。我跟你说过的,我肯定行!想一下,我要去伦敦了!我可以每年给你二十镑,妈妈。我们会挣好多好多钱的。”
“我们会的,好孩子。”她答道,心里难过得很。
他根本想不到,自己即将远行,这给母亲带来的伤痛远大于他事业成功所带来的喜悦。他离别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她的心缩得紧紧的,感到无比地凄凉和绝望。她是这么地爱他!她在他身上倾注了那么多的希望,他就是她的命根子。她喜欢照顾他,给他端茶倒水,给他熨衣服的领子。他对妈妈熨的领子深以为傲。周围没有洗衣房,因此她就用一个凸形的小熨斗慢慢地熨啊熨,直到纯凭自己的臂膀把领子压得平平的,磨得亮亮的。儿子为母亲的手艺感到自豪,母亲更为他的自豪感到欢喜。可现在她不能再给他做这些事情了。现在他就要走了。她觉得一直待在自己心中的儿子要给掏走了。而他却似乎并没有把母亲装在心里。这才是她真正痛苦和悲哀的。他好像是独自走的,没有留下任何牵挂。
他出发前几天——那时他刚满二十岁——一把火把以前的情书都烧光了。这些情书原本装在文件夹中,放在厨房一个橱柜的最上层抽屉里。有些信里的片断他曾经给母亲读过,有些她不辞辛苦地自己读了。不过大多数信都琐碎浅薄得很。
周六上午的时候,他对弟弟道:“来吧,咱们的圣徒保罗,我们一起看看我的情书,信纸上印的花和鸟都给你。”
周五的时候孟若太太就提前把周六的活儿干完了。因为这是威廉最后一天放假在家。她做了一块米糕给他带走,这是他最爱吃的。而他却对母亲心里的痛苦一无所知。
他从文件夹里拿出最上面的信。信笺是淡紫色的,上面印着紫色和绿色的蓟花。威廉嗅了嗅,道:“真香,你闻闻!”
他把信纸凑到保罗鼻子底下。
“嗯,”保罗吸了一口气道,“这是什么味儿来着,妈妈你也来闻一闻。”
母亲低下小巧的鼻子靠近纸张。
“她们这些垃圾我可不要再闻了。”她鄙夷地说道。
“这个女孩儿的爸爸,”威廉道,“是个大财主,钱多得数不完。她管我叫拉法耶特,那个法国将军的名字,因为我会法语。‘你会明白的,我已经原谅你了’——我很高兴她原谅我了——‘今天上午我把你的事跟母亲讲了。如果礼拜天你能过来喝茶的话,她会很高兴。不过这件事她还得征求父亲的同意。我衷心地希望他能同意。我会让你知道后事如何。可要是你——'”
“‘让你知道’后面是什么?”孟若太太插嘴道。
“‘后事’——嗯,就是这个词儿!”
“‘后事如何’,”孟若太太嘲讽地又重复了一遍,“还下回分解呢,亏我以为她受过不错的教育。”
威廉觉得有些尴尬,就把这姑娘的信抛在了一边,信纸角上的蓟花则送给了保罗。他打开别的信,继续念着里面的段落。有些文字让母亲乐得够呛;有些则让她又伤心又害怕。
“孩子,”她说道,“这些女人心计很深。她们知道只要说几句好话煽乎下你的虚荣心,你就会像小狗给挠了头一样服服帖帖的。”
“不会的,她们总不能老是给我挠头吧,”他答道,“等她们不挠了,我抬腿就走人了。”
“可是有一天你会发现脖子上套了根绳子,怎么扯也扯不掉。”
“我可不会上当的!她们谁都骗不了我,妈妈。她们可没那么了不起。”
“你就自吹自擂吧。”她静静地说道。
不一会儿,文件夹里香味扑鼻的情书就变成了一堆绞在一起的黑灰。保罗倒是收获不小,信笺角上剪下来的精致绘图都归了他,足足有三四十张,里面有燕子,有勿忘我,还有常春藤。威廉就这么去了伦敦,开始了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