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们遇见了一些人,大多都还健在,他们也关注着流星的命运
休恩山之巅的风暴堡是由第一任领主筑造的,他从第一纪末期统治到第二纪初期。自此,继任领主不断将其扩建、修缮、挖洞、凿穴。如今,山峰斜插入天,原貌不再,宛如灰色花岗岩巨怪精雕细琢的獠牙。风暴堡高耸入云,雷云聚集于此,随后降至低空倾洒暴雨和闪电,无情地蹂躏下界。
风暴堡第八十一任领主卧在床上,气若游丝,他的寝宫如龋洞般开凿在最高峰上。在我们熟知的世界之外,这个国度也存在死亡。
他把儿子们叫到床边,活着的死了的都来了,瑟缩在寒冷的花岗岩卧厅里。他们围床恭候,生者站在右边,死者站在左边。
他的四个儿子已经死亡:老二、老四、老五和老六。他们一动不动地站着,灰暗的身影虚幻而沉寂。
三个儿子还活着:老大、老三和老七。他们僵立在寝宫右侧,局促不安,抓鼻挠腮,还不断换着两脚间的重心,像是因死去的兄弟悄无声息的样子而愧疚。他们没朝对面的死者瞥上一眼,仿佛故意装作屋内仅有他们和父亲几人。屋里很冷,寒风从花岗岩上洞开的大窗不断涌入。也许他们确实看不见死去的兄弟,也有可能他们自己就是凶手(一人杀一个,除了老七杀了老五和老六两人。他用一盘腌鳗鱼毒死了老五,更为兼顾效率和体面而没再使诈,趁一个与老六共赏下界雷暴的夜晚,把他一把推下悬崖),才对死者视而不见。他们是良心难安,还是怕罪行暴露或鬼魂报复?他们的父亲无从知晓。
私底下,第八十一任领主巴望着在临死之前,风暴堡的七位年轻勋爵中已死掉六个,只剩一个还活着。这人就会成为风暴堡第八十二任领主,同时主宰高崖地。想当初,几百年前,自己就是这样夺得王权的。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糨糊脑袋,没半点他年轻时的胆量、气魄和冲劲……
有人在说话,他迫使自己凝神细听。
“父亲,”老大用深沉的嗓音重复道,“我们都来齐了,您有何吩咐?”
老人直勾勾地盯着他。伴随一声骇人的喘息,他使劲将一丝稀薄、冰凉的空气吸进肺里,接着张开口,声调同花岗岩般又尖又冷:“我奄奄一息,命不久矣。你们得把我的遗体运入大山深处的宗庙,放入第八十二个墓穴,也就是第一个没被占的墓穴,这才算完事。如果你们不照做,那每个人都逃不过诅咒,风暴堡的高塔也会崩塌。”
三个在世的儿子没吭声,四个死去的儿子倒是叽里咕噜说个不停。也许是在惋惜吧。因为他们的尸体不是被老鹰吞了个精光,就是被激流裹挟,跌下瀑布顺流入海,永远无法在宗庙里安息。
“现在说说继承权的事。”堡主喘个不停,声音就像破风箱里挤出的气流。三个活着的儿子抬起头:老大叫普莱默斯,鹰钩鼻,灰眼睛,褐色的络腮胡子已经染霜,一脸期待;老三叫忒休斯,金红的胡子,茶褐色的眼珠,看上去心思缜密;老七叫赛普蒂默斯,脸上刚生出黑胡茬儿,个头高高的,长得有些像乌鸦,空洞茫然的表情一如以往。
“普莱默斯,你到窗边去。”
老大大步迈向石墙上开着的洞,眺望窗外。
“你看到了什么?”
“我没看到什么,陛下,只有头顶的夜空和下方的云层。”
裹着野熊皮大衣的老人打了个哆嗦。
“忒休斯,你也去窗边看看。你看到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父亲。就如普莱默斯所说,夜空高悬头顶,呈瘀青色,乌云覆盖了下界,正不停翻腾。”
老人的眼珠骨碌碌地疯转着,就同落网的鸟一样:“赛普蒂默斯,你,窗边。”
老七信步走到窗口,站在两位兄长身边,但没凑太近。
“你呢?你瞧见了什么?”
他望向窗外,凛冽的风刮过他的脸,刺得他眼睛生疼,流出泪来。靛蓝的夜空中,一颗星星闪烁了一下。
“我看到一颗星星,父亲。”
“啊,”第八十一任领主气喘吁吁地说,“扶我去窗边。”三个活着的儿子把他搀到窗边,四个死去的儿子则忧伤地瞅着他。老人站定,或者说勉强立住,靠在孩子们宽阔的肩膀上,凝望着铅灰色的天空。
他骨节肿胀的手指宛如枯枝,摸索着脖子上那条沉重银链上的黄玉。链子在他的力拽下像蛛网一样断开。他把黄玉攥在拳心,裂开的银链头摇来荡去。
风暴堡死去的勋爵们在窃窃私语,听着像飘雪的沙沙声:黄玉是风暴堡的力量之源,但凡拥有风暴堡的血统,谁佩戴上谁就是风暴堡的统治者。第八十一任领主会把黄玉传给谁呢?
活着的儿子们一言不发,神情分别是期待、警惕和空洞(这种空洞相当迷惑人,就像一块看似毫不出奇的岩石,当你爬到一半时,才发现上无落脚之处,下无退路)。
老人挣脱搀扶,挺身站起来。只要他的心脏还在跳动,他就是风暴堡的领主。他曾在崖地角战役中击败了北界地精;他与三位妻子生下八个孩子,其中七个是男孩;还不足二十岁时,他就在格斗中依次干掉了四个兄弟,其中大哥的年纪足有他的五倍大,还是个声名显赫的猛将。就是这个男人,他高举黄玉,念了四个失落的字眼。声音如铜锣声回荡,在空气中弥久不散。
他将玉石掷入高空。玉石在云中划过一道弧,活着的儿子个个屏息敛气,拿准了抛物线顶点的位置。离奇的是,飞到顶点后黄玉并没有下落,而是继续飞升。
夜空已是群星闪耀。
“玉石是风暴堡的力量之源,凡若取回玉石者,就会得到我的祝福,还有风暴堡及其领地的统治权。”第八十一任领主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再次变为垂暮老人的喑哑之音,犹如一阵吹过弃屋的风。
所有的兄弟无论死活,都定睛追随着黄玉,见它飞向天际,直至消失不见。
“难道我们得抓几只雄鹰,套上挽具,好把我们拉上天?”老三一脸困惑与为难。
老人一声不吭。随着最后一缕日光消散,高悬在头顶的群星璀璨夺目。
一颗流星划过夜空。
老三觉得那可能是第一颗晚星,就是老七提到过的那颗。
星星颤动着坠落,在夜空中划出一道光迹,掉落在西南方。
“就这样。”第八十一任领主低声说罢,跌倒在石地板上,断了气。
老大抓了抓络腮胡,看着瘫软在地的尸身:“我有点想把这老不死的尸体给推下窗。干吗净说些蠢话?”
“最好别,”老三说,“我们可不想看到风暴堡崩塌,也不想诅咒临头,还是把他安放到宗庙吧。”
老大抬起父亲的尸体,放回铺着毛皮的床上:“我们得告诉百姓他死了。”
那四个死去的兄弟聚在窗边的老七身旁。
“你猜他在想什么?”老五问老六。
“他在琢磨星星的落点,想着该如何先下手为强。”老六回想起自己跌下悬崖、与世长辞的过往。
“我恨不得他这样呢。”已故的第八十一任领主对四个死了的儿子说,可他那在世的三个儿子什么都听不到。
像“仙国有多大”之类的问题,很难一语道破。
再怎么说,仙国不是一片大陆、一个公国或一块领地,它的地图不准确,甚至不可靠。
我们能像谈论英格兰国王和女王那样谈起仙国的国王和女王。但仙国可比英国大多了,它比这个世界还要大(自混沌初开,那些因探险家或勇士寻访不到而从地图上被抹去的土地,其实都被仙国容纳了。所以说,截至我们写下这则故事,仙国已然广袤无边,各类地貌景观无所不包)。这儿,不瞒你说,真的有龙,还有狮鹫、翼龙、鹰马、蜥怪[8]和九头蛇[9]。这儿也有各种常见的动物,可爱或冷漠的猫,忠诚或胆小的狗,还有狼、狐狸、老鹰和熊。
在一片浓密幽深得堪比森林的林地中,有栋阴森森的小房子,搭着茅草屋顶,糊着灰色黏土。屋外挂着个鸟笼,笼中有只小黄鸟立在栖木上,哀无声息,羽毛蓬乱而暗淡。小屋有一扇门,掉色的白漆片片剥落。
屋内只有一间屋,没有分隔。房椽上吊着熏肉、香肠和一具干瘪的鳄鱼尸体。一面墙上开了个壁炉,烧着泥炭,烟雾从上方烟囱飘散出去。三块毛毯铺在三张垫高的床上——一张又大又旧,另两张比装脚轮的矮床还要小。
屋里另一角摆着炊具和一个大木笼,这会儿是空的。窗户沾满污垢,脏得看不清外头。所有东西都蒙着厚厚一层油污。
屋里唯一干净的东西是靠在墙上的一面黑色玻璃镜,跟高大男人一般高,同教堂大门一般宽。
茅屋属于三个老太婆。她们轮流睡大床,做晚饭,在树林里设陷阱抓捕小动物,从屋后的深井里打水。
她们仨话很少。
小屋里还有三个女人。她们身材苗条,皮肤黝黑,心情一向愉悦。她们居住的宅邸是茅屋的几倍大,有着彩纹玛瑙地板、黑曜石房梁,宅邸后方还有个露天庭院,群星高悬夜空。庭院里设有一个喷泉,是一座神情陶醉的美人鱼雕像。黑色的清泉从她张开的口中汩汩涌出,流入下方的水池,水面上星光点点。
宅邸和这三个女人都在黑镜里。
三个老妇人是巫后莉莉姆[10],她们孤零零地生活在树林里。
镜子里那三个女人也是莉莉姆:她们是这三个老太婆的继任者吗?还是镜中幻影?也许唯有乡间茅屋才是真的,也有可能在某个角落,有那么间黑色宅邸,院子里的美人鱼喷泉正与满院星光嬉戏。除了那些莉莉姆,谁也说不准。
这天,一个丑老太婆从树林归来,带回一只喉头有块红斑的白鼬。
她把白鼬摆在脏兮兮的砧板上,取来一把锋利的刀,沿着四肢和喉咙切开,接着用污秽的手撕下整张兽皮,就像给小孩脱睡衣似的。她把赤条条的东西甩在木砧板上。
“开膛?”她颤声抖气地问。
最矮小、最年老、头发也最乱的莉莉姆坐在摇椅里前摇后荡,说:“开吧。”
那老妪提起白鼬的头,从脖颈一刀划至腹股沟。内脏滚落出来,红的、紫的、青紫的肠子和要害器官就像湿漉漉的宝石,铺散在蒙灰的木砧板上。
老太婆尖声嚷嚷:“快来!快来!”她用刀轻轻把白鼬的五脏六腑拢到一块,又叫嚷了一回。
摇椅里的丑老妪站起身来(镜子里,一个黑皮肤女郎伸了个懒腰,也从沙发床上站了起来)。最后那个老妪从屋外的树林小跑而归。
“怎么了?”她问,“发生什么了?”
(镜子里,第三个年轻女郎凑到另外两人身边。她的胸部小巧高耸,眼睛乌溜溜的。)
“看。”头一个老妪用刀尖示意。
她们的眼睛如垂暮老者般灰暗无神,微微眯起,瞅着木砧板上的脏器。
“终于……”一人开了口。
“也是时候了。”另一人说道。
“那么,我们当中,由谁去找呢?”第三个人问道。
三个老太婆闭上眼,三只皱巴巴的手同时伸入砧板上的白鼬内脏。
一人打开手。“我拿到了肾。”
“我拿到了肝。”
第三只手张开了,年纪最大的莉莉姆得意地说:“我拿到了心脏。”
“你怎么走呢?”
“乘咱的旧马车,拉车的牲畜我到路口去找。”
“你需要好些青春年月。”
最老的莉莉姆点点头。
年纪最小的,也就是刚从外头回来的那个莉莉姆,颤巍巍地走到一个摇摇欲坠的高柜前,弯下身,从底柜里拿出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递给她的姐姐们。铁盒上系着三根旧绳,打着不同的绳结。三个莉莉姆解开各自那个结,取出盒子的莉莉姆打开盒盖。
盒底有金灿灿的东西。
“没剩多少了。”年纪最小的莉莉姆长叹一声。当她们居住的树林还沉在海底时,她就已经老态龙钟了。
“那么,我们刚找到一新的,岂不是好事吗?”最老的莉莉姆酸溜溜地说。她张开鸡爪般的手插进盒子,金芒拼命闪躲,可她还是抓住了扭动的金色光团,张开嘴一口吞下。
(镜子里,三个女人在往外看。)
万物中心先是一颤,再是一震。
(这时,黑镜中有两个女人望着外头。)
茅屋里,两个老婆子盯着一个黑发黑眼、唇色殷红的高挑美女,脸上半是艳羡半是憧憬。
“哎哟,这地方真恶心。”她迈向床边的大木橱,上头盖着褪色的织锦花布。她抽掉花布,拉出柜子开始翻找。
“找到啦。”她举起一条艳红的长裙,扔到床上,连忙脱下那身老太婆穿的破衣烂衫。
两个妹妹贪婪地盯着她的裸体。
“等我捎回她的心后,咱们每人都会有绰绰有余的青春年月。”她一边说,一边嫌弃地瞧着两人多毛的下巴和凹陷的眼眶。她套上一个鲜红手镯,造型是条小衔尾蛇。
“一颗星星。”她的一个妹妹说。
“一颗星星。”另一个附和道。
“没错。”巫后往头上戴了个银冠,“两百年来的第一颗,我会为大家把它带回来。”
她用深红的舌头舔了舔猩红的嘴唇,说:“一颗坠落的星星。”
湖边的林地入夜了,夜空繁星点点。
榆树、羊齿草、榛树丛的叶片间,萤火虫荧荧闪动,忽明忽灭,宛若远方陌生城市的灯火。一只水獭扑通一声跳入流向池塘的小溪。白鼬一家子摇摇摆摆、歪来扭去地绕到湖边喝水。田鼠觅到一枚掉落的榛子,张开嘴用自己不断生长的锋利前齿啃咬硬壳。这倒不是因为他肚子饿。他是个中了魔法的王子,只有嚼了智慧坚果才能恢复原形。可他有些得意忘形,直到一片阴影遮住月光后,他才意识到来袭的硕大灰鹰。老鹰用利爪逮住他,升上高空。
田鼠松开坚果。坚果顺流而下,被一条鲑鱼一口吞下。老鹰三两口就把田鼠咽下肚,只剩嘴角叼着一条晃荡的鼠尾巴,像根鞋带。有什么东西正抽着鼻子哼哼唧唧地穿过密林——是只獾,老鹰心想(她也中了咒,只有吞下啃食过智慧坚果的田鼠才能变回原样),或是只小熊。
叶子沙沙作响,溪水潺潺流动,一道愈来愈亮的纯洁白光飞空洒下,自上而下照亮了整片林地。猫头鹰看到了水中的倒影,闪耀而刺眼的清光吓得她即刻振翅而飞,飞向森林的别处。野生生灵们惊恐万状地窥伺着。
起初,这道光同月亮一般大,接着越来越大,无限放大,整片树林都在震颤。各路生灵凝神屏气,萤火虫放射出有生以来最亮的光芒,每只都深信这终归是爱,却终为徒劳……
接着——
随着一声尖锐如破空子弹的爆响,笼罩林地的光芒消失了。
或者说,几乎消失了。榛树丛中,一道朦胧的光律动着,像一片隐约的星云。
“哎哟。”响起一个尖细的女声,紧接着悄无声息的一句“该死”,然后又是一声“哎哟”。
她再也没开口,林地一片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