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路风尘进高原
1976年的国庆节,一点节日气氛也没有。
虽然在9月18日就举行了毛泽东主席追悼大会,但全国人民仍然沉浸在悲痛之中,上上下下都打不起精神,私下里担忧国家的命运。
明天就要出发进西藏了,上午,我将整理好的行李箱拉到火车站托运,又到一位住在汉口的远房亲戚家道别。
10月2日下午1点,我们湖北省首批95名援藏大中专毕业生齐装满员,列队武昌火车南站。湖北省委领导、各大专院校师生、社会各界代表及援藏学生亲友,都来到站台上,为这一大帮意气风发的湖北儿女送行。
再见了,我们的大武汉!
登上武汉至西藏特快列车,我们就与母校、与省会武汉渐行渐远了。
富饶的江汉平原从眼前掠过,车厢里,各校同学高谈阔论,互诉理想。继承毛主席遗志,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建设边疆,把青春献给新西藏,是我们的共同话题。
毕业前夕,我曾写下一首小诗,充满了豪言壮语,此时拿出来朗诵,获得一片掌声。现抄录原文如下:
手持金箍棒,一步踏珠峰,
指点西域山水,寒热应相同。
横扫妖魔鬼怪,搏击恶浪狂风,行者乐无穷。
若遂凌云志,旌旗遍地红。
毛主席,共产党,育英雄。
限制资产阶级法权[1],填平三大鸿沟[2],战士永冲锋。
全球花烂漫,她仅笑于丛。
23点后,车厢里渐渐沉寂。第三天到宝鸡。看着窗外寂静的黄土山川,越走越荒凉。5日早上,我们到达了进藏的第一个中转站——甘肃省柳园火车站。
下火车后,我们这一大帮疲惫的学生提包拎袋,住进柳园兵站,却被告知要节约用水,只能擦脸,不能洗澡。据说这里是沙漠边缘,水都是从外地拉来的。
我们在武汉时,一天洗几次澡,晚饭后还跳进长江去游泳。这次在火车上,已经四五天没洗过澡,身上都是一股酸臭味儿,全身痒得难受。这下可郁闷到家了。特别是女生们,酸鼻子皱脸噘起嘴巴。
进食堂吃饭,伙食也特简单,印象最最深刻的,就是有一种用大白菜叶包裹着腌制的豆腐乳,味道特别好,吃了还想吃。
我们住在兵站里,等待从西藏派来接学生的公交车。
柳园镇不大,还不如湖北的一个中等自然村,几分钟就可以转遍全镇。但从地图上看,这里可是河西走廊上火车到新疆的唯一通道。从西藏进出的客车货车,都得在这里停留。
在柳园兵站一等就是十来天,其间我们很少外出,基本上都是按照湖北省委组织部在武汉组织进藏学生集中学习时划定的大组小组,每天学习中央文件和有关政策,讨论西藏现状和政策内容,有时也集中收听中央广播电台的广播,关心国家大事。
熟悉西藏情况的长途车司机告诉我们,到拉萨还有2000多公里路程,沿途高寒缺氧,到处冰天雪地,路况十分复杂,要跑十几天才能到达。同学们听说我在工厂时就会修汽车,出发前都推举我坐到司机旁边,随时给司机提供帮助,处理一些意想不到的紧急状况。
16日早晨,我们一行4辆大客车从柳园站出发。在戈壁滩上颠簸,黄沙扑面,一片浑浊,前后车不得不拉开距离,否则因为视线不清,后车很容易撞到前车屁股上。
我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经交谈知道司机师傅姓张,四川人。他个子较矮,胖胖的,脸上黑乎乎的,透着因紫外线强光长期照射形成的“高原红”。张师傅开车时全神贯注,很少讲话。他是我近距离接触的第一个“西藏人”。
终于看到有绿树了,一小块绿洲出现在视野里。张师傅说,敦煌到了。
这天行程128公里,早早安排住宿。
敦煌是一座很小的县城,昼夜温差很大。查了一下随身带着的地理知识简介,原来这里就是古代的“沙州”——古丝绸之路上的重镇,是一座拥有两千多年历史的文化名城。
当年如此繁华的地方,如今自然环境却这样差。当年的绿洲,已经被沙漠侵占了,给人的印象是,如果不抓紧治理,这块绿洲很快就会被沙海吞没。看到敦煌今天这个样子,我不由得感慨:沧海桑田,一点不假。
第二天,我们接到通知,乘车到敦煌以东25公里处的莫高窟参观。
当时,我们并不知道莫高窟有多么了不起。
坐在车上,只看到一片大沙丘。司机说那就是鸣沙山,千佛洞就凿在东麓的断崖上。下车走过去,看到山崖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门洞,特像我小时候喜欢用竹竿去捅的蜂子窝,往大里说,更像是鸽子笼,上下排列,看上去有四五层,高低错落,鳞次栉比,密密麻麻,横向伸展出三四里远。
壮观!
下车看洞里的壁画、佛像和雕塑,更加令人惊叹。最大的佛像,有十来丈高,讲解员说是34米。从一层看上去,只觉得奇高无比,大得惊人。待走到顶层,看下边的人,都像木偶戏里的小伶仃。据说这是我国第三大佛,也是世界上“室内第一大佛”。
再去数佛洞有多少个,数来数去把自己搞糊涂了;换个角度再数一遍,越发乱套。那个讲解员笑着说,佛洞现在清理出来的已经有480多个。
啊呀嘞,古代有多少工匠在这里敲凿雕画,才弄成这等奇观!千佛洞前临宕泉河,面向东。当地人说,这佛洞已经有1600多年历史,最早是前秦建元二年(即东晋太和元年,366年),有个叫乐僔的僧人路经此山,忽见金光闪耀,如现万佛,于是便在岩壁上开凿了第一个洞窟。此后法良禅师等又继续在此建洞修禅,称为“漠高窟”,意为“沙漠的高处”。后世因“漠”与“莫”通用,便改称为“莫高窟”。隋唐时期,随着丝绸之路的繁荣,莫高窟更是兴旺,在武则天时代有洞窟千余个。现在清理出的洞内壁画有45000多平方米,彩塑像2000尊。若把壁画全部展开,一方方连接起来排列,有60多里地长。乖乖!
我们入室环顾洞窟的四周和窟顶,到处都画着佛像、飞天、伎乐、仙女等。特别是那些叫做“飞天”的仙姬,不长翅膀,不生羽毛,借助云彩,凭借飘曳的衣裙,飞舞的彩带,凌空翱翔,千姿百态,千变万化。
接着我们走到叫做“三层楼”的洞窟前,讲解员说这是很少见的窟中窟,前窟建于唐朝大中五年至咸通八年(851年~867年)期间,而后窟却是清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由王道士主持修建的。
就在这时,那讲解员突然说,最早发现藏经洞的道士王圆箓,是湖北省麻城县人。
啊?我老乡?这荒山秃岭里居然还曾经来过我的家乡人?!我一下子惊呆了。
讲解员介绍说,清朝时,大约是1900年,王道士想将已被遗弃许久的一些洞窟改建为道观,于是开始清除淤沙。那段时间,他天天坐睡在这个前窟北侧的甬道处。忽一日,偶然发现土墙上有一条小缝,他顺手捡起一根芨芨草从裂缝处往里面捅,草捅得全没了还没有到底。他感到很奇怪,想探个究竟,于是,顺着小缝挖墙,竟挖出了个千年前封闭的藏经洞。
走进藏经洞,是个约8尺见方的方形窟室,内壁绘有菩提树、比丘尼等图像,中有一座禅床式低坛,上塑一位高僧的坐像。讲解员说,洞里原有价值极高的古代(从4世纪到11世纪,即十六国到北宋)经卷、文书、画卷等文物5万多件。
藏经洞是王圆箓在无意中发现的,他首先想到的自然是报官。
他从藏经洞拣出两卷经文,徒步行走50里,赶往县城去找敦煌县令。不料那位姓严的知县爱理不理,把两卷经文当成了擦屁股都嫌不好用的废纸。过两年,敦煌又来了一个姓汪的新知县。汪知县是位进士,王道士又去报告藏经洞的发现。汪知县便亲自来莫高窟查看,并顺手捡得几卷经文带走,留下一句话,让王道士就地保存,好生看管藏经洞。王道士两次找县令,没人管这回事,他又从藏经洞中挑拣了两箱经卷,赶着毛驴奔肃州(酒泉)。这道士风餐露宿,行程800多里,找到了安肃兵备道的道台廷栋。廷栋大人认真浏览一番,得出结论:经卷上的字还不如本大人的书法好,就此了事。
直到1904年,省府才下令敦煌县检点经卷,就地保存。这话说了等于没说,总而言之谁都不管。王道士又斗胆给清宫的老佛爷慈禧太后写了密报信,仍然是泥牛入海,杳无音信。
中国的大官小官都不管事,外国人却闻风而至。
7年过去,1907年,王道士为了筹钱修复莫高窟里的佛像,开始向外国探险者斯坦因等人私卖藏经洞文物。英国的考古学家斯坦因仅用了200两银子,便换取了24箱写本和5箱其他艺术品。这些藏品大都捐赠给了大英博物馆和印度的一些博物馆。1908年,精通汉学的法国考古学家伯希和在得知莫高窟发现古代写本后,立即从迪化赶到敦煌。他在洞中拣选了三个星期,最终以600两银子为代价,获取了1万多件堪称精华的敦煌文书,后来大都入藏法国国立图书馆。1909年,伯希和在北京向一些学者出示了几本敦煌珍本,这立即引起了国内外学者的注意,中国的考古学家、画家、官员,与那些洋教授一样,开始了对敦煌莫高窟文物的破坏和掠夺。1900年发现的5万多件藏经洞文献,最终只剩下8757件入藏京师图书馆,现保存在中国国家图书馆。
讲解员接着告诉我们,除了藏经洞文物受到瓜分,敦煌壁画和塑像也蒙受了巨大的损失,目前所有唐宋时期的壁画均已不在敦煌。伯希和与1923年到来的哈佛大学的兰登·华尔纳先后利用胶布粘取了大批有价值壁画,有时甚至只揭取壁画中的一小块图像,严重损害了壁画的完整性。1924年,美国人华尔纳用特制的化学胶液,粘揭盗走莫高窟壁画26块。
王圆箓在几十年间,不断地筹钱修复莫高窟里的佛像和壁画,有效地保护了莫高窟。此外,他为打通部分洞窟,也毁坏了部分壁画。
发现藏经洞,距今已有百余多年了,怎样评价王道士的功过是非?
讲解员说,僧人和他的弟子对他的评价很高,称他为仙长,逝世后为他立碑建塔。但当地年纪大的人中,有的说王道士是个无知的小人,一字不识,更不懂文物的价值,拿藏经洞里的经卷与洋人换酒喝。
挨近我的几个男同学哄笑起来,嚷嚷着说:“与咱熊大哥一样,酒醉英雄汉,酒醉卖国贼。难怪熊大哥爱酒,看来你们麻城人自古就是爱喝酒。”有个女生故意调皮,用手点划着脸蛋说:“王道士,大老熊,酒瓶子打狗,一丘之貉!”
我被刺激了,睁大眼睛瞪了他们一眼,转身走出藏经洞。
走到院子外,我面向王道士塔,深深地鞠上一躬:老乡、前辈,你安息吧。千秋功过,自有后人评说。
敦煌的夜,风吹动树叶簌簌作响,寒气逼人。
19日,汽车在戈壁滩上“跳舞”一整天,行车320公里,到达大柴旦。
大柴旦地处柴达木盆地北缘,这里已经进入青海省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的北部,是较为重要的工业基地。居民以汉族为主,还有蒙古、藏、回等民族。“伊克柴达木”是蒙古语,意为大盐湖。
过盐湖时,公路从达布逊湖上穿过,整条路都是用盐巴铺成的,路面平整光滑,坦荡笔直,将盐湖从中间劈成两半。汽车就在一望无际的盐海中穿行,湖光山色相映,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咸盐味。司机们路过这里时,随便在路旁挖两锹,就能装满一面袋盐巴,够家人吃上三五年。目力所及,到处是人们挖盐留下的一个个盐坑。我心里想着,将来要是在这盐湖上修筑青藏铁路,用什么材料才不会被腐蚀呢?不料顺嘴就把这想法说出了声。这下子可热闹了,车上一阵七嘴八舌。有人说,日本人曾想用修这段盐湖铁路来换取青海湖的开发使用权,周总理没有同意。不知此事确实否?
司机则说,这盐湖湖面上的公路长32公里,洋专家说盐含量超过40%的地方不能修公路,咱中国人还不是照样修。他们说盐路怕雨水,可老天爷偏向咱中国人,这盐湖里它就是常年不下雨。再说了,咱中国人啥子时候怕过难!娃子们放心,铁路会有的。
一席话,说得大家心里真熨帖。
这一天,我开始履行“副驾”职责,每到停车休息时,帮司机师傅加水,检查轮胎、底盘,爬到汽车底下,将被颠簸震松动的螺丝拧紧。
20日,又前行180余公里,中午到达柴达木盆地中南部的格尔木兵站。
格尔木是蒙古语音译,意为河流密集的地方,是“河流众多”的“荒漠明珠”。这里古为羌地,位处青藏高原腹地,海拔2800米。城市不大,人口也不多,据说上世纪50年代才开始兴建。虽然名为县城,但却是青海的第二大城市,中国西部的地理中心,是古代南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更是青海西部的交通枢纽。公路南可通西藏,北可达甘肃河西走廊,西可去新疆,东可到省会西宁。看得出来,格尔木驻军很多,不但街道、商店、医院,甚至郊外,到处都是当兵的。兵站里的人说,咱家这地方是“兵城”、“盐城”、“汽车城”,车比人还多。咱汽车兵,是格尔木的“兵老大”,长年累月往西藏运送物资,往返于柳园和拉萨,有时也上川藏线跑上一遭,那真叫车轮滚滚。你们知道吗,每年90%以上的进出西藏物资,都要到这里打个转。
格尔木确实是个大兵营,出门转转,一路数过去,解放军四总部、兰州军区、武警、空军……在这里的团级以上单位就有三十来个,可见这是个中国西南边防的战略支点,战略地位非同寻常。
从格尔木向南望去,昆仑山脉连绵不绝,上面覆盖着皑皑白雪,的确非常壮观。我们的车还要再往南走,据说越走海拔越高,大气压会越来越低,空气也会越来越稀薄。根据原定计划,我们必须在格尔木休息几天(有的同学已经流鼻血),适应一下高原气候。
当天下午,大家休息,我和司机仔细检修汽车,并给车加油。来到加油站,加油员加完油,司机给了钱,就该将车开走了。不料,张师傅却走到加油泵前,抓起油管子,一手高一手低地托着,从加油机一头向汽车油箱这头控管子。长长的管子,连控两遍后,加油员说:“行了,别控了。”张师傅憨憨地笑着说:“里面还有油,我再控一次。”控了第三遍,还真的又控出了油。他上车后告诉我说:“格老子的,前面的车控空了管子,不要老子控,我们不控就要吃亏喽,我后面的司机就要格老子捡到个大便宜喽。西藏的汽油这么贵,一管子油要跑好几公里哟。我才不吃这个亏呢,个龟儿子的。”
21日下午,西藏自治区驻格尔木办事处召集开会,由办事处书记向我们全体共产党员传达中共中央向全党“打招呼”的会议精神。文件内容是:中央于10月6日决定对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姚文元“四人帮”隔离审查。
传达完后,大家议论纷纷,有的同学对此有想法,少数同学还提出了疑问。
在全民关心政治的这个年代,中央出了这样的大事,我心里也有些许不安,只是口中不说罢了。
晚饭后,我们各组展开讨论。
我们这个19人小组,由武汉水电学院、武汉水运工程学院、湖北建工学院18名大学生和1名知青组成,大家纷纷发言。
小组里虽然男生多、女生少,但似乎有点阴盛阳衰。
按一路上讨论发言的惯例,武汉水电学院的女同学冯广勇打头炮。她发言的最后一句话,还是一路上说过多次的那句誓言:“毛主席,您安息吧。您放心,您的革命事业后继有人。”
接着是我们水运学院的女同学李振芝发言,她说话较多,但往往抓不住要点。
最后,总是武汉水电学院的女生强新,作“总结性”讲话。
大多数同学支持党中央所采取的特别行动。
我谈了自己的看法。第一,按党章规定,我们共产党员要下级服从上级,全党服从中央,要相信党中央采取的措施是正确的。第二,王张江姚“四人帮”之不得人心,路人皆知。在“文革”中,他们咄咄逼人,打击面过大,积怨甚多,一直反对国务院“抓革命、促生产”。这次他们分裂党中央,搞修正主义,打倒他们,是罪有应得,也是党中央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才这么做的。第三,我们这批工农兵学员,要继承毛主席的遗志,将革命进行到底,准备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生。我们响应毛主席、党中央的号召,自愿选择到边疆去、到艰苦的地方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这条路没有错。虽然中央有变故,但我们援藏的决心不能变,这条路我们要坚决走下去。
在贵州六盘水插队的杭州知青、冯广勇的丈夫发言说:“我在红军长征路上的六盘水插队落户,对毛主席有非常深厚的感情。我们一定要继承毛主席的遗志,将革命进行到底。”
晚上躺在床上,我怎么也睡不着。高层政局的变化,必然会影响到党和国家的前途。个人的前途、命运将会怎样?真是令人担忧。又一想,算了,身为一名普通党员,并不了解上面的真实情况,发愁国家大事,又能有什么作用?既然大学毕业时选择了进藏,就得面对现实,还是准备全心全意为西藏人民多做些力所能及的实事吧。
22日继续南行,我注意到,路边没有一棵树。没有绿色,没有生机,大片大片的赭黄色在周围散开,真正是天地玄黄。
走出一两个钟头,就逐渐驶离柴达木盆地,进入昆仑山脉。大戈壁视野开阔,透过车窗玻璃望去,只感到群山如苍黑的波涛,自天边奔涌而来,那气势壮阔无比。脑海里忽然涌出伟大领袖的诗句:“横空出世,莽昆仑,阅尽人间春色。飞起玉龙三百万,搅得周天寒彻。夏日消融,江河横溢,人或为鱼鳖。千秋功罪,谁人曾与评说?而今我谓昆仑:不要这高,不要这多雪。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裁为三截。一截遗欧,一截赠美,一截还东国。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
戈壁的庞大与壮阔,令人回肠荡气。举目遥望,高原在奇绝壮伟中,更透出一派苍凉。
青藏公路如一把尖刀,切开了眼前的山峦而直奔远方。大约走出200来公里,到达纳赤台。我注意看了一下路旁的路标,“2828公里”。
“纳赤台”,藏语意为“沼泽中的台地”,海拔3700米。冷风钻进脖领,我们把皮大衣都穿在身上。下车投宿,想不到的奇事出现了。
这里是昆仑河北岸,虽然到处是冰天雪地,但地下泉水却汩汩流出。我们被黄沙灌了大半天,早已口干舌燥,争着解下军用水壶灌水,喝一口,清凉甜润,爽到极点。一个喜欢搭话的汉族养路工告诉我们:这是“神仙水”。说是当年西王母在昆仑山中瑶池之畔宴请各路神仙,创造神也应邀赴会。席间,诸神争着替自己表功,创造神凡摩则表示要将昆仑山之北造成藏氆氇之地,让那里草肥水美牛羊壮,碧野千里飘奶香。西王母听得格外受用,喊仙姬捧出几樽瑶池琼浆,赠送凡摩。宴会结束后,凡摩返回途中越想越美气,把樽开怀畅饮,不料喝得大醉,顺手将金樽掷地,琼浆四溢开来,其乘坐的莲花神龛化为赤台群山,溢出的琼浆就成了昆仑泉。
这时,一位蒙古族战士却抢着说,纳赤台,蒙语的意思是梳妆台。相传文成公主进藏,在经过这里时,陪嫁的大队人马受不了干渴和高山反应,一个个晕倒在滩地上。情急之下,公主拔下金簪掘地,竟然掘出一眼甘泉。说明是咱大唐公主的诚心感动了上天。大家喝了甜甜的泉水,才翻过了五道梁。从此,那泉水长年奔涌,延泽后人。这就是天下闻名的“昆仑泉”。
他还补充说,纳赤台,传说是元朝守将阔端在与吐蕃乱军征战时建的。
传说终归是传说,而纳赤台的寒风,冻得我们都成了“团长”。赶紧进屋,帮助伙房师傅将“神仙水”倒进锅里,洗漱吃饭。张师傅最后进屋,走到我面前说:“这里夜间结冰,我把水箱里的水都放光了(水箱有存水容易冻裂)。明天你早点起床,帮我摇车把发动车。”
吃过晚饭,不少同学喊头痛,高山反应来了。
青藏昆仑之夜,是那样安静。风从兵站房顶吹过,发出呜呜声,四野沉静得像幽谷一般。许久许久,我迷迷糊糊睡去。
23日一大早,纳赤台兵站就热闹起来,发动汽车,加水。加油时,我跑上前说:“师傅,这回我帮你控油管子吧。”
黑脸的四川人连连摇手:“莫得用,莫得用。你个娃子,哪个晓得这个蹊跷,控不干净的。我自己来!”
我只好愣在原地呆看着,心想难怪人家都说,四川人精细得赛过猴子。
高原的清晨格外寒冷。阳光慢慢地爬上雪峰顶,将远山近岭装扮得光耀夺目,却没有一丝温暖的感觉。
一路都是上坡,海拔也越来越高,大客车缓慢地行驶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从武汉“火炉”出来的我们,每个人都把身体缩紧在皮大衣里,穿着军用大头鞋的脚趾还冻得生疼。不知是谁上气不接下气地唱出“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立刻在车厢里引起共鸣,很快成为集体大合唱,歌声响彻冰川峡谷。
过了2997公里路标,就进入传说中的五道梁了。“五道梁”,被高原司机称之为“鬼门关”、“死神之山”。我们在柳园兵站等车时,就听汽车兵们念叨:“纳赤台得了病,五道梁准送命”,“到了五道梁,哭爹又叫娘,叫爹听不见,喊娘娘不应。”
走过来就明白,五道梁其实就是连续翻越五个横向的山丘。但这里海拔平均都在5000米以上,寒冷、缺氧、紫外线超强,并时常伴有暴雪,是个根本无法住人的生命禁区。
这天行车300余公里,到达托托河住宿。
啊,托托河,我们的母亲河!
我是航务工程局工人出身,早就对托托河情有独钟。出发前专门查过词典,知道托托河又称沱沱河、乌兰木伦河。到了这才知道,“沱沱河”这个名字,是解放军首长慕生忠将军给起的。它的蒙语意思是“平静的河”,藏语则称之为“红河”。
沱沱河是万里长江第一河,发源于唐古拉山脉主峰各拉丹冬(藏语称之为“高高尖尖的山峰”)西南侧的雪山冰川。当年青藏公路修到这条河边,解放军安营扎寨,取名沱沱河沿。我们住宿的兵站,位于沱沱河南岸。
咱们这些来自长江中游第一大城市——武汉的同学们,一路风尘,豪情万丈,好不容易到了这长江源头,本来该是见到娘亲般的欢悦,但是,且慢,还没来得及高兴,却一下车就躺倒一大片。不少人抱着脑袋撞墙,活像被唐僧师父默念紧箍咒加以惩罚的孙猴子,龇牙咧嘴,一副受苦受难的模样。
原来,这里的海拔已经是4533米,地道的生命禁区。据说青藏高原上早就流传着这样的民谚:“上了昆仑山,进了鬼门关;到了沱沱河,不知死和活。”
所幸我还没什么不良反应,这大概得归功于六七年前在云贵高原当铁道兵,经常背着25公斤电话线,翻山越岭爬杆子、整修电话线的伟大锻炼。于是,我仍然欢蹦乱跳着给大家打饭,送洗脚水,帮助随行的医护组发药片,给需要吸氧气的同学拿送氧气袋。不少同学冲我伸大拇指,我心里暗暗得意:老哥我才不愧为大师兄!
高原的黑夜来得晚,与武汉有两个多小时的时差。离天黑还早,我们几个身体好的男生走出兵站大门观景,只见荒野一片,没有人家。站在沱沱河南岸,举目望去,视野中是一片沼泽地,沟峪纵横,四通八达,犹如一条条闪光的蛟龙,一齐朝沱沱河飞来。河水不深,不超过1米。河水清澈见底,河里的鱼儿也不怕人,见我们过来,成群结队游向岸边,最大的有一斤左右。这里的鱼都是黑黄色,全身无鳞,看起来滑溜溜的。河的上空,飞翔着几只水鸟,远处是高高的各拉丹冬冰峰。各拉丹冬海拔高达6621米,据说,围绕着它而发育的冰川就有130多条。冰峰、冰川、雪山,或峭拔林立,或连成一线,滴滴成珠,银光闪闪。
沱沱河的夜晚冷得出奇,盖上厚被子,把皮大衣也展开在被子上,穿着棉衣钻进被窝,还是瑟瑟发抖,好半天暖不热。
24日,病恹恹的同学们拖着提包爬上客车(已变身为雪舟),向前望去,一路都是长长的大上坡。
汽车越往高处走,气候越冷。云彩在雪峰间飘移、转动,萦绕在座座冰峰的顶端。
唐古拉垭口,立着一块大大的石碑,上写:唐古拉山口——海拔5231米。
司机停下车,让我们下车欣赏雪山风光。正赶上这天是万里晴空的好天气,站在山口上,视野极其开阔,看天空深蓝深蓝,似乎深不可测,山顶白雪皑皑,云雾缭绕。山坡上、地上到处是洁白的积雪,晶莹碧透,在阳光下十分耀眼,显得既单纯又美丽。
“唐古拉山”,又叫当拉山和当控岭,藏语意为“高山上的山”,号称“风雪仓库”,是青藏公路的最高点。冰冷的微风时而带着碎雪花吹到脸上、手上,顿感一阵阵寒意。连高山反应严重的女同学,也忍不住扶着座位挪下车来,观赏雪景。我们都被这大自然的神奇所感染。机会难得,大家抓紧时间,纷纷照相留念。
后来我知道了,唐古拉大雪峰山顶最高处海拔6099米,高高矗立在群峰之顶,连同山北边沿的纳木错湖,不但被藏胞视为神山圣湖,而且在民间传说和民歌咏唱中,二者还是生死相依的情人和夫妇。唐古拉山因纳木错湖的衬托,而显得更加英俊挺拔;纳木错湖则因唐古拉山的倒映,愈加美丽动人。
天空开始飘起雪花,坐在慢慢爬行的大客车里,我们一个个都蜷缩在皮大衣里,连头都不想伸出去。
迈过唐古拉山口,就进入西藏地界。翻过垭口,一路下坡。缓缓的坡度,越往下走,空气越清新。山脚下,牛群、羊群越来越多。
这天行车300余公里,夜宿安多。
25日,汽车行驶在藏北羌塘草原。远处,是横亘千里的雪峰冰川,个个头戴冰冠,银装素裹。山脚下,大片大片的黄绿色草坡,白色的羊群,黑色的牛群散落其间。青藏公路如一条黑色的飘带,从山南坡脚下蜿蜒通过。行程200多公里,夜宿当雄。
当雄,藏语意为“挑选的草场”,位于藏南与藏北的交界地带,是草美羊肥的牧场,素有拉萨“北大门”之称。这里风和日丽,碧空万里,阳光无比灿烂。远处,层层叠叠的云絮云朵诡奇多变,群山在霞腾而起的浓雾烟霭中宛若海外仙石。近处,牦牛和羊群点点片片,安然地散布在深棕色和大红色的土坡上。
快到目的地了,同学们真想像藏胞那样拉成圆圈唱歌跳舞。到了目的地,不少人都打上一脸盆热水,擦洗身体,虽然洗不净一路征尘,却可以松缓一下紧绷绷的皮肉。
26日,车行一个多小时就到了羊八井,这里是当时国内最大的地热试验基地,沿途到处可见热水从地下汩汩流出。热气处处蒸腾,雾气弥漫,犹如仙境。
张师傅说,羊八井距拉萨还有90公里。
总算快完成任务了,我舒舒服服地张开双臂,伸了个大大的懒腰。10天了,自当上这“代理副驾”,我的心一直紧绷着,生怕出事。这一路,全是沙土路面,有些路面上还结着冰。公路两边全是冰天雪地,周围是终年积雪不化的大雪山,前后全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长的大上坡或是长长的大下坡。虽然常看见山下有很多汽车残骸,但我们勇敢年轻,充满激情,从没有想到过那会是自己的命运。在海拔5000米的山地上行车,白天与夜晚、车内与车外,温差很大,加上高山反应,头昏头痛,胸闷气短,人总感到昏昏欲睡。但我得使劲睁大眼睛,注意力一直集中在看前方的路面和司机师傅的神色动作上,及时提醒速度快慢、错车、绕行等事,不敢有丝毫马虎懈怠。到站检查汽车底盘、配件、轮胎,早起摇把、发动、加水,沿途跑前跑后,殷勤给师傅递烟、灌水壶。特别是临近拉萨的这段路,弯道太多,路面很窄,会车时得非常小心。几次连续在弯道处会车,吓得我直冒冷汗。中午时分,终于到达目的地拉萨,汽车直接开进自治区第三招待所。
这个招待所位于拉萨西郊一座大山南面,风景优美,从这里可以看到东南方向不远处闻名遐迩的布达拉宫。
晚上招待所放映电影《寄托》,欢迎我们来到日光城。
注释
[1]限制资产阶级法权:1958年11月,毛泽东与人谈话时说:在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关系中存在着的资产阶级法权,必须破除。例如,等级森严,居高临下,脱离群众,不平等待人,不是靠工作能力吃饭而是靠资格、靠权力,干群之间、上下级之间的猫鼠关系和父子关系,这些东西都必须破除,彻底破除。
[2]三大鸿沟:即三大差别,是指工农差别、城乡差别和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的差别。